梁羽生天山系列全集(梁羽生牧野流星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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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天山系列全集(梁羽生牧野流星陆)

梁羽生天山系列全集

第十四回 帐里香飘奇扑朔 瓜田李下惹嫌疑

那“刘大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来这荒山吗?”邓中艾道:“不是来查勘地形,好准备将来劫镖么?”

  “刘大哥”道:“当然这是原因之一,不过更迫切的还是要搜查两个可疑的人犯,很可能就是你在小金川碰上的那两个小贼。叫邓中艾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刘大哥”道:“在县衙门的时候,我已经向捕头打听过了。这老捕头办事倒很得力,自从小金川那股残匪窥入青海之后,他每天都派遣得力的手下,扮作乡下人,在各处路口注意往来人等,据他说今天中午过后,有两个少年骑马往西走,他们的马跑得很快,但回来一查,县城各个客店可没有生人投宿,料想在黄昏之前已经过了县城。这两个人错过宿头,大概应该在天黑时分踏入这荒山,今晚多半是在林中过夜。”

  邓中艾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你们宁可不要知县老爷的殷勤招待,也不在衙门里舒舒服眼睡一个觉,连夜就赶来了。但你们怎不早点告诉我呢?”

  “刘大哥”笑道:“我是想令你惊奇一下呀。老邓,假如当真是那两个小子,你怕不怕?”原来他正是恐防邓中艾给人家打怕了,要是太早告诉他,他就不敢前来。

  邓中艾怫然说道:“刘大哥,你也忒小看我了,我虽然本领不济,败给那两个小贼之仇是非报不可的。何况你们两位大内高手,有你们两位撑腰,我还会害怕他们吗?”

  “刘大哥”笑道:“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其实以你的铁笔点穴功夫,未必真的就会输给那两个小子,我猜大概是因为初次和他交手,未模得清楚他的剑法,以至在他快剑狂攻之下,冷不防就吃了亏。”

  邓中艾得到“刘大哥”给他兜回面子,心中舒服好多,说道:“刘大哥明见,当时的情形确是如此。但愿他们真的是在这座山中。不过这座山这么大,怎知他们躲在何处?黑夜里还得提防他先发现我们,突来偷袭。”他口里说是不怕,但语气中显然还是流露三分害怕。

  “刘大哥”笑道:“老邓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知道他们躲藏之处。而且料想他们也想不到会有人到这荒山来搜捕他们,所以只有咱们偷袭他们,不会反而给他们偷袭的。”

  邓中艾喜道:“刘大哥,你有甚么妙法?”

  “刘大哥”道:“你听着!”突然发出一声虎啸!

  啸声震撼山谷,端的像是饿虎觅食的吼声。杨华明知道是假的,也不禁有点悚然之感,心里想道:“此人内力深厚,倒是不可小觑。”心念未己,只听得邓中艾笑道:“原来刘大哥还有这样的绝妙口技,小弟却不知道。”

  虎为山中王,一啸惊百兽。不过片刻,只听得猿啼、豹吼、鹿跑、狸奔。种种野兽的惊叫声、奔跑声此起彼落,闹了好一会,方始渐渐平静下来。

  “刘大哥”道:“你听见没有,就在转过这个山坳的上面,有马嘶之声,距离这里似乎还不太远呢。”

  邓中艾道:“你这法子果然是妙,马在那边,人也一定是在那边。”

  “刘大哥”道:“这两匹坐骑是久经训练的战马。”

  邓中艾道:“你怎么知道?”

  “刘大哥”道:“它们只是叫了几声,便不再叫了,而且没有挣脱绳索的束缚和摇撼树木的声音,只有久经训练的战马才会如此。它们的叫声只是想唤醒主人的。”这姓刘的大内卫士居然能够在百\兽嘶鸣的声音之中,听得这祥仔细,能够辨别各种不同的声音,杨华虽然也懂得“伏地听声”,和他相比的就差得远了。

  “刘大哥”又道:“我怀疑这两匹战马,就是马昆和周灿的坐骑。”那姓叶的吃了一惊,说道:“如此说来,他们二人岂非已遭毒手?”

  “刘大哥”道:“目前还难断定。不过,倘若他们真的已遭毒手,这两个疑犯,就更加可以断定,一定是老邓在小金川碰上的那两个小贼了。”

  邓中艾道:“我们现在可以去找那两个小贼了吗?”

  “刘大哥”道:“再等一会儿。那两个小贼给虎啸马嘶惊醒!等他们以为老虎已经去得远,纵然轮流戒备,也没有初时那么留心戒备的。”

  邓中艾笑道。“对,现在是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待他松懈的时候,咱们便可以进行偷袭了。”

  杨华想道:“用不着现在就惊动金兄,谅这三个鹰爪,我还对付得了。就是对付不了,金兄不久也会跑来的。”他主意打定,刚好便听得那“刘大哥”沉声说道:“现在是时候了,咱们去找那个小贼吧!”

  杨华一跃而出,几个起伏,就到了那三个人聚会之处,冷笑喝道:“用不着你们费神寻找了,我在这儿!”

  邓中艾吃了一惊,叫说:“正是这个小贼!”

  那“刘大哥”哼了一声,喝道:“好大胆的小贼!”“唰”的抽刀出鞘,劈将过来,竟然发出铿铿锵锵之声,震得杨华耳鼓嗡嗡作响。原来他在有意卖弄功夫,潜运内功,使佩刀出鞘之时与内壁击撞,以收先声夺人之效。

  杨华暗暗佩服他的内功深厚,却也并无惧色,冷笑说道:“你弄这些鬼门道,就想吓倒我么?”那“刘大哥”一刀横劈过来,招式也没甚么奇特,但刀光伊似银虹横空掠过,确有开山裂石的威势!

  杨华侧身让开斜刺一个,剑势伸缩不定,似是“织女投梭”,又似“李广射石”。“织女投梭”在剑法中属于“阴柔”招数,“李广射石”则是“阳刚”招数。那“刘大哥”不识无名剑法,见他剑势,颇为诧异。要知“刚柔兼济”虽然是上乘武学所追求的境界,但把刚柔同寓一招之内,却是任何剑派所没有的。

  这姓刘的大内卫士惯经阵仗,虽感诧异,却不慌忙,心里想道:“开首十数招,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小子剑法纵然诡异,谅也难奈我何。待摸熟他的路数,那时再下杀手不迟。”当下连劈三刀,都是法度谨严的刀法。杨华自从妙悟无名剑法之后,武学的造诣识见,已是足以和当世顶尖儿的名家匹敌,一交手就留心对方的破绽,但这姓刘的刀法宛似铁锁横江,千军列阵,纵然可以找到一些微细的破绽,也是不容易突破。

  杨华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兔起鹘落和对方拆了数招,一剑平刺过去。这一剑似是毫无章法,刺向那姓刘的胸膛,陡然间剑势一转,竟在对方三个人谁也意想不到的情形之下,闪电般的倏地就刺到那姓叶的卫士右肩。

  这是“各个击破”战术,杨华情知对方三人必会联手对付自己,心里想道:“我先把他的左右手削掉,回头再对付他。”这一剑看似毫无章法可寻,其实却是把盂家的快刀刀法和无名剑法融会贯通,变化出来的。

  杨华只道在自己闪电般的快剑一斫之下,这姓叶的不死也得受伤,哪知道姓叶的武功亦是非同小可,在间不容发之际,不但能够闪开,而且还能反击。他一掌斜劈,一掌虚抓,虽是虚抓,掌势已是把杨华上身的七处大穴,笼罩在他的擒拿手法之下,杨华剑尖给他掌力震歪,只好回剑防身。一招“玉带围腰”,剑光四面荡开。那姓叶的卫土亦不禁心头一凛,不敢欺身进逼。

  那姓叶的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真是大胆妄为,我本来不想以大欺小,以众凌寡。但这是你自己挑起的火头,可怪不得我了!”杨华背腹受敌,在刀掌夹攻之下,虽然未露败象,却也更难施展各个击破的打法了。要知对方两个都是高手,他们的刃法掌法之中,纵然有些微细的破绽,但在两人彼此呼应之下,这些微细的破绽也就不成为破绽。杨华必须左右兼顾,如何还能觅隙寻缝?

  原来这两个卫土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大内卫土有五千多人,他们是名列“八名大内高手”之中的。

  那“刘大哥”名叫刘挺之,是“五虎断门刀”掌门人劳超伯的师弟,“五虎断门刀”攻守兼备,以法度严谨见长,即使碰上比自己更强的对手,就是不易落败,刘挺之是本门第一高手,本领还在掌门师兄之上。

  那姓叶的卫士名叫叶谷浑,本是关东马贼,以大摔碑手横行江湖,平生罕遇敌手。他的掌力端的有开碑裂石之能,而且精于七十二把大擒拿手法。

  这两个人的真实本领都足以和杨华抗衡,两人联手,当然是在杨华之上。不过杨华的剑术神妙莫测,他们连一点来历都瞧不出。叶谷浑心里想道:“这小子的剑法又像青城,又像峨嵋,又像少林,又像武当,不知是哪一派的剑法?天下竞有这样的剑法,真是古怪!”他心里有所顾忌,不觉也和刘挺之有了同样的想法:“在开首数十招之内,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且待摸熟他的路数再下杀手!”

  邓中艾看见刘、叶二人抵敌杨华的剑法,胆气大壮,说道:“两位大哥,我和这小贼在小金川结有一段梁子,小弟并非想与你们争功,而是这段梁子非得报复不可!”这番话当然是说给杨华听的,为自已以众凌寡找个藉口。

  杨华冷笑道:“再多几个又有何妨,你把小金川的那些甚么五官、四道、四僧找来更好。嘿嘿,以多欺寡这已经是你们的的绝技了。上就上吧,何必还找藉口?”

  邓中艾喝道:“好小子,死到临头,还敢猖狂!”双笔一分,左点“期门穴”,右点“百会穴”。他是点穴的大高手,又自恃对杨华的剑法比较熟悉,见杨华正在化解刘挺之的刀法,于是一上来便施杀手。

  杨华剑锋倏转,后发先至,迫使邓中艾收回攻势。接着一招似是而非的“叠翠浮青”刺出,这“叠翠浮青”是嵩山剑法的名招,以空灵飘忽见长。

  邓中艾曾经领教过杨华这一招似是而非的嵩山剑法,上次他在小金川和杨华交手,就是在杨华这一招自创的“叠翠浮青”之下吃了亏的。此时他见杨毕依样葫芦的又把这招剑法施展出来,不禁心头火起,冷笑说道:“你用似是而非的嵩山剑法扰人耳目,以为邓某还会上你的当么?嘿嘿,你也真是黔驴技穷了!”说话之间,双笔已是使出一招“夜叉探海”,抢前一步,封住杨华的剑势。

  这一招应着,乃是他上次吃过了亏之后,用了许多心思想出来的,只道自己是有备而战,杨华这一次非得倒过来吃他的亏不可。哪知杨华唰的一剑,突然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剑招也变得不似嵩山剑法的“叠翠浮青”,而是似是而非的泰山剑法中的“古柏森森”了。“叠翠浮青”的剑势本是空灵飘忽,“古柏森森”的剑势则是雄浑绵密,风格大不相同。邓中艾的“有备而战”,反而变成了“作茧自缚”,着了杨华的道儿。

  只听得嗤嗤声声响,邓中艾感到头皮一片沁凉,杨华剑光掠过,业已削掉了邓中艾的半边头发,乱草一般,随风飘散。还幸亏是刘挺之和叶谷浑正在刀掌齐出,恰好在那瞬息之间,赶得上替邓中艾解危,否则给削掉的恐怕就不是头发而是头皮了。杨华笑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兵法如此,剑术亦然。你给我胡乱编派是哪一派的剑法,强作解人,不是太可笑了吗?”

  邓中艾受了削发之辱,还给杨华嘲笑,不禁又惊又怒又羞惭,喝道:“小子,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刘挺之见邓中艾这副被削了半边头发的滑稽模样,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展开五虎断门刀法,左劈三刀,右劈三刀,正面接了杨华几招,说道:“邓兄不必生气,这小子已是网底之鱼,谅他也是飞不出咱们手心的了。待会儿捉着了他,你高兴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他。”

  杨华冷笑道:“放你的屁,咱们骑驴念唱本,走着瞧吧!”剑光飘浮,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刘、邓、叶三人联手,虽然占了上风,在他神妙莫测的剑法之下,也是不禁暗暗心惊。邓中文想道:“要是那个使软鞭的少年当真和他一起,出来帮他,只怕我们还是难逃一败。”

  邓中艾想得到的,杨华当然也想到了。奇怪,金碧漪为什么还不见来?

  按理说武功高明之士,听觉要比常人敏锐得多,刚才“虎啸”马嘶,兽群奔跑,即使是个普通人,在熟睡之中也该惊醒了,何况是武功造诣极不寻常的金碧漪呢?金碧漪唾觉的地方和杨华不过隔着一个山坳,要是他已经醒来的话,按理说也该听得见下面厮杀的声音的。

  杨华猜疑不定,当下一声长啸,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内功,四面八方响起回声,估量三里内,都听得见。可是过了一会,仍然没有听见金碧漪的回声。

  邓中艾叫道:“这小子要找帮手,咱们快点干掉他!”刘挺之喝道:“穷小子,来不及啦!”刀光闪闪,堵了杨华去路。叶江泽以大摔碑手的掌力,荡歪他的剑尖,刘中艾双笔交叉穿插,寻缝觅隙,笔尖不离杨华穴道,杨华在三大高手围攻下,越来越是吃紧。

  不知不觉又过了数十招,金碧漪仍不见来。邓中艾道:“奇怪,莫非这小子不是和他一起?”刘挺之笑道:“我看这小子害怕咱们,顾不得朋友,自己逃命去啦!”

  “碧漪决不会是这样的人,那日他助我狠斗五官、四道、四僧,我和他还是未知名的陌生人呢!今晚这三个敌人本领虽高,也不见得比五官、四道、四僧联手更为难斗,碧漪又怎会害怕他们?”杨华心想。

  但事实总是事实,月亮已过中天,杨华陷于苦斗之中也过了三百招开外了,金碧漪还是没见来到!

  “难道他也和我一样,遭遇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杨华心里怀疑着一个闷葫芦。急欲打破,当下倏地又是一招似是而非的“叠翠浮青”向邓中艾刺去,邓中艾接连在这一招似是而非的嵩山剑法之下吃过了几次亏,这次不知杨华又耍什么花招,百忙中无暇思索,赶紧侧身一闪。

  杨华打开了一个缺口,剑尖颤动,把孟家的快刀化成剑法,闪电般的虚点了十数下,这刹那间,刘挺之、叶谷潭都觉得剑光耀眼,好像杨华的剑尖同时指到了他们的咽喉。刘挺之连忙一刀横斩,以“铁门闩”的招数护身,叶谷浑呼的一掌劈出,仍怕荡不开杨华的剑尖,同时退了两步。哪知杨华使的是虚招,眨眼间,杨华已是突围而去。杨华要胜他们很难,要跑却是容易。

  杨华在石林住过八年,石林中多是峭拔兀立、如剑如笔的奇峰,杨华自小攀登惯了。是以他的轻功虽然和刘挺之不相伯仲,跑起山路,却要比刘挺之快得多。

  邓中艾的轻功也很不错,不过比起杨华要稍逊一筹。至于叶谷浑则是练大摔碑手功夫的。内功造诣极高,轻功却是三人之中最弱的一个,当然更是不能和杨华相比。

  刘、邓自忖都是难敌杨华,即使联手也是没有取胜的把握,故此必须三人一同去追杨华。叶谷浑跑得慢,另外两人也必须等他。过了一会,和杨华的距离越拉越远。

  跑了一会,那座耸立的危崖和两旁的松树都已经看得见了。金碧漪就是在那个地方睡觉的。杨华回头一看,不见追兵,松了口气,叫道:“金兄,金兄!”

  没沂见金碧漪的回声,却忽然听到一声长啸,远远传来,宛似龙吟虎啸。杨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人似乎不是碧漪,但他的功力却是不在碧漪之下!”

  啸声由远而近,杨华凝神一听,隐约听见那个人似乎是在喝骂,骂些什么,听得不大清楚,但最后两个字是大声喝出来的,这“滚开”二字可是听得十分清楚!

  跟着听见刘挺之似乎奉命唯谨的应了一个“是”字,随即听得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向山下跑去。杨华诧异之极,不知这人是谁,竟然能够斥退两名大内卫士,加上一个小金川清军提督帐下,名列“五官”之首的邓中艾!

  此时他已经走到原来和金碧漪同在一起的地方,心里应道:还是先见了碧漪再说吧。”

  金碧漪那张轻纱帐还是挂在树上,覆盖下面的石台,但系在树上的马匹坐骑却只剩下一匹。

  杨华心头“卜通”一跳,叫道:“金兄,金兄!”山风吹过,纱帐轻扬,却是无人回答!

  杨华顾不得被金碧漪责怪,一纵身上石台,忙即揭开纱帐,里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金碧漪曾告诉他,这纱帐柔若无物,折起来不过盈握,乃是天山特产的天茧丝织成的。这样的宝物,金碧漪竟然没有将它收起,可知他跑得甚匆忙,来不及收拾了。

  “奇怪,他在害怕什么?要跑,为什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心念未已,忽觉微风飒然,杨华回头一看,只见石台上已经多了一个人,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剑眉虎目,英气逼人。这个人满面怒容地瞪视杨华。

  杨华莫名其妙,连忙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兄台赶走那三个鹰爪孙……”刚说得一句话,那人己是怒气冲冲地向他喝问:“你是何人?”

  杨华好像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心里想道:“我这样客气对他,怎的他却如此之没礼貌!”答道:“小弟杨华,木易杨,中华的华,请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哦,你叫杨华?”似乎是因“杨华”这个名子对他太过陌生,因而感到有点奇怪。但却不和杨华通名道姓,跟着就问杨华:“金碧漪是不是和你一起的?”杨华说道:“不错。你和他也是相熟的吗?那么咱们可是自家人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自家人”三字,听得那人甚感刺耳,不觉又是哼了一卢,说道:“他呢?”

  杨华说道:“刚才他还在这里睡觉,但如今我却不知他是到哪里去了。”

  那人怒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但他是不敢见我,躲起来啦。哼,好不要脸!”

  杨华忍不住气,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他什么人,也不知道他是否怕你而躲开的,不过,他是我的好朋友,你不能这样随便侮辱我的朋友!”

  那人骂道:“我还要骂你呢,你们两人都不要脸!”

  杨华怒道:“我有什么不要脸了?你怎能胡乱骂人!你不说个清楚,我、我……”那人喝道:“说出来污我的口,我只问你,你要怎样?”

  杨华刚才连说两个“我”字,其实还没想好要怎么样的,心想:“不知他对我有什么误会,但他替我赶走那三个鹰爪,想必不是坏人。”说道:“我也不要你怎样,但你不该胡乱乱骂,你道个歉吧!”要知杨华是一个不大通晓世故的大孩子,在他以为,只要对方道一个歉,对方应该容易做到。大家把话说清楚了,还是可以交朋友的。

  哪知那人越发大怒,唰的便即拔剑出鞘,喝道:“你这个轻薄无行的小子,居然还敢要我道歉?赶快拔剑吧!”

  杨华无端端受他臭骂,怒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我是轻薄无行?”

  那人斥道:“我不和你多说,赶快拔剑!”

  杨华说道:“拔剑作什?”

  那人喝道:“我要教训教训你这小子!”

  杨华眉头一皱,说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和你……”话犹未了,只听嗤嗤声响,那是长剑刺出的破空之声,对方的剑尖业已指到他的面门。剑势凌厉之极,杨华想不到他出手如此之快!百忙中已是无法闪避,只好拔剑招架。

  那人剑锋一偏,待到杨华出剑,这才倏地反圈回来,双剑相交,“砰”一声,溅起火花,两人都是禁不住身形一晃。

  杨华不觉怔了一怔,要知他刚才拔剑招架,其实已是慢了半分。假如那人径自便刺过来,根本不待他长剑出鞘,就可刺瞎他的眼睛。但他却把剑锋一偏,这才正式接招,用意显然是在逼杨华和他比剑,并非攻他不备。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唰唰唰连环三剑,又攻过来。喝道:“咱们好好比划比划!”杨华剑已出鞘,这人可是不再剑下留情了。

  杨华连退三步,退一步化解敌人一分攻势,连退三步之后,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和那人扳成平手。那人攻势兀未少休,剑法展开,宛如长江大网,滚滚而上,逼得杨华全神招架,无法向他解释“误会”。杨华也还未曾弄得清楚,对方的误会,究竟是在甚么地方。

  斗了数十招,杨华心头大骇,暗自想道:“这人除了功力不如缪长风之外,剑法的高明,似乎还在缪长风之上。”杨华自从出道以来,在剑法上可说是从未碰过敌手,那次虽然输给缪长风,也不是剑法上输的。但这次碰上了这个少年,可是当真在剑法上也足以和他匹敌了。

  杨华给他占了先取攻势之利,斗了数十招,方始渐渐夺回先手,稍微多占半分攻势,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可惜,可惜!”杨华道:“可惜什么?”那人说道:“你这小子剑法倒还不错,可惜就是轻薄无行!”

  杨华接连两次给他斥为“轻薄无行”,禁不住心头火起,喝道:“你讲不讲理了;你说说看,我到底怎样——”“轻薄无行”四字还未曾说出口来,那人已是蓦地欺身直进,长剑一招“刺破青天”,指到他的胸膛!

  杨华一个移形换位,连使两招奇诡之极的剑法,方能抵挡对方一招。那人口中说话,剑势丝毫不缓。杨华在他狂风暴雨般的急攻之下,竟然不能分神说话,显然已是相形见绌。

  杨华蓦然一省,心里想道:“只怕我必须把他当作敌人,方能招架得了!”当下摒除杂念,眼睛只是注视着对方的剑尖,见招化招,见式化式。

  这少年的剑法大开大阔,好像用兵一样,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绝不行险侥幸。可是从“平淡”之中却是具见功夫。杨华和他斗了一百多招,竟是找不出他的破绽。

  杨华暗暗佩服,心里想道:“武学中的最高境界是返噗归真,举重若轻,以拙胜巧。此人剑术,虽然未达到炉火纯青,但走的却正是这个路子。上乘剑术的‘重、拙、大’三字,看来他是要比我领会得多。”忽地想起金碧漪和他谈论剑术之时,对“重、拙、大”三字诀曾经加以详细的解释,令自己得益不少。此时留心观察这人的剑法和金碧漪的解释若合符节,不禁心中一动隐隐感觉得到,此人的武学和金碧漪正是同出一源,虽然金碧漪并不用剑。

  杨华心神略分,那人平剑一挑,一招“李广射石”,登时把杨华的衣袖戳破。要不是杨华快剑游斗,一合即分,一沾即退,对方这一招就能刺破他的虎口。

  那人碰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杀得大为性起,哼了一声,说道:“看你还能抵挡几招?”剑光霍霍,剑气纵横,登时把杨华整个身形,笼罩在他的剑势之下。

  杨华连忙凝神应付,斗到紧处,不知不觉进入了“敌我两忘”的境界。眼中所见,唯有对方的剑尖。

  剑术的最高境界虽说拙可胜巧,但在未曾达到这个境界的旗鼓相当的对手来说,一奇一正,却是各有千秋,难分轩轻。何况杨华也并非不懂那三字真言,不过在这方面的道诣不如那人之深罢了。

  但杨华已得无名剑法的精髓,随机应变的本领可又比对手高得多了。无名剑法不拘一格,顺敌势而应招,看似毫无章法可寻,其实却是有它的独创的章法,斗到百招开外,杨华乱意挥洒,或攻或守,都是妙到毫巅。

  杨华蓦地省起“以我为主,与其为客犯主,不如以主迎客”的诀窍,当下把孟家的快刀刀法,化为快剑疾攻,注重的仍然只是剑意系意挥洒,快如闪电。找不到对方的破绽,他就自己给对方“制造”破绽。

  两人全神比剑,也不知斗了多少时候,兀是未分胜负,但那人在杨华瞬息百变的剑术侵扰之下,却是禁不住有点心躁气浮,斗到分际,那人左一剑“天山雪崩”,右一剑“银汉浮搓”。前一招刚猛,后一招急捷,剑势凌厉。但在两招交替之际,却是不知不觉露出了少许空门。杨华一招“金针度劫”便刺过去,喝道:“撒剑!”

  杨华这一招“金针度劫”,寻缝觅隙,拿捏时候,当真是妙到毫巅。对方若不赶忙扔剑,虎口非给刺伤不可。

  哪知变化莫测,对方的剑是扔了,但却是笔直地掷出来的。这脱手掷剑的招数,正是天山剑法中反败为胜的一招绝招,名为“飞龙在天”!

  杨华用意只是想逼对方扔剑,无意伤人,因此他也意想不到对方竟然会使出这种拼命的招数,突施杀手!

  距离太近,对方长剑掷出,又是急劲异常,杨华无法闪避,举剑招架,只怕也是抵挡不住这股急力,百忙中无暇思量,身躯一矮,背脊几乎贴着地面,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的长剑己化作一道银虹,疾飞来到。杨华一招“举火撩天”,剑尖轻轻一拨,只听得当的一声,那口飞来的长剑掉转方向,伊若经天长虹,掠过胸际,坠下深谷。

  幸亏这一招临机应变,深合兵法与武学相通的道理:“避其朝锐,击其暮归”,这才能够“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对方飞剑掷来的那股劲力,反而将对方的飞剑击落,但貌似“轻描淡写”,其实已是出尽他的平生所学。

  杨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此时方始听得那柄长剑跌落深谷的回声。跟着眼光一瞥,只见那人已是跑到石崖后面,抢了杨华那匹坐骑。那人跨上马背,哼了一声,说道:“好小子,我和你不能算完,你等着瞧吧!夺剑之辱,我若不报,誓不为人。”

  杨华这才省起,兵器被夺,在武林人中是认为奇耻大辱的,怪不得对方如此恼怒。但自己实在是被迫如此,在刚才那情形之下,不把对方长剑击落,又有什么办法应付?

  杨华连忙叫道:“兄台请回,我、我向你道歉!”但只听得蹄声得得,宛似急骤的雨声,那人早已飞骑去了,如何还唤得回?

  杨华叹了口气,心里想道:“连姓名都未知道,就和这人结了梁子,真是莫名其妙!”

  残月西斜,已是接近破晓时分了,金碧漪已是骑了一匹马先走,料想他是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杨华只好把他的那床轻纱卷起来,施展轻功,下山而去。他的心里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金碧漪或者会在山下等他。也只有见着了金碧漪,才能够打破他心里的闷葫芦。

  想不到没见着金碧漪,如在山下隐隐看见在前面行走的三条黑影。

  前行的正是刚才和他交手的那三个人:刘挺之、叶谷浑和邓中艾。杨华孤掌难鸣,不敢让他们发现,但又想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好匿藏乱草丛中,伏地听声。

  只听得叶谷浑道:“你们听见蹄声没有?”

  邓中艾道:“前后两次,都听见了。似乎是一骑向西,一骑向东。好在不是向咱们这方向跑来。奇怪,他们怎么不走同一方向?”

  叶谷浑道:“这有什么奇怪,这两个小子事先没有约定,山上那小子逃走的时候,山下那小子还在和咱们拼斗呢。后来逃跑的这个小子想必以为他的朋友是回到玉树山去。”他们以为骑马走了的这两个人是杨华和金碧漪,却不知只猜中了一个,杨华可还正在后回。

  叶谷浑说道:“想不到咱们白走一遍,毫无所获!”

  刘挺之哼了一声,说道:“难想得到横里杀出一个程咬金呢?还算咱们运气不错,要是让他们三个会合,咱们恐怕还要吃亏!”

  邓中艾道:“后来来的那个小子,当真是金逐流的儿子么?”

  刘挺之冷笑:“那还有假?如果我不是确实知道他是金逐流的儿子,我岂能那样忍气吞声,他喝我滚我就滚呢?嘿嘿,你是不是笑我刚才胆子大过小了?”

  邓中艾连忙替他兜回面子,说道:“哪里,哪里,刘大哥,你这是应付得宜。单独一个金逐流的儿子,咱们原是不用怕,但他的剑法一定比那个姓杨的小子还要高强,两个人联手,咱们已是没有便宜可占。何况咱们也得罪不起金逐流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然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了!”

  听到这里,,后面的话已听不清楚。杨华出来一看,那三个人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杨华又惊又喜,心中苦笑,想道:“要是我早知道他是金逐流的儿子,我就不会和他打这一架了。如今可是糊里糊涂的和这位金少侠结上粱子啦。”

  再又想道:“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那么金碧漪当然不会也是了。不过他们同是姓金,或许是堂兄弟也说不定,故此他要来找金碧漪。但是,他为什么要骂我轻薄无行?”杨华岂非糊涂,但有一种可能,他却不敢胡猜乱想。当下只好怀着一个闷葫芦,怅怅惘惘继续前行。

  一路平安无事,这一天已经踏入柴达木的山区了。

  山区的边缘,有个小小的市集,名叫平安集。市集的规模虽然很小,却不啻是山区的咽喉,有了它才能呼吸畅通。五天一次墟期,山地人把士产挑出来卖,换回油盐布匹等日常用品。是以这小市集也聚集有百来户人家,十一多间商店,一间客栈。

  杨华早已在路上打听清楚,过了这平安集就是人烟稀少的山区了,所以必须在这望备办干粮。还有,假如是外地来的客人,不熟悉山区的道路,最好就在这小市集找个向导。否则到山区才找人带路,那就未必找得到了。

  杨华了解这些情况之后,不觉又思念起金碧漪来。只要是有他同行,那就方便得多了。我是来我孟元超报仇的,当然不能让向导带我去,只好凭着自己瞎闯了。”

  这天不是墟期,集上冷冷清清,杨华备办了足供的干粮,便在那间客栈投宿。此时己是天黑时分,客栈外面有个木板搭盖的马厩,一个小厮正从马厩出来,随手俺上了板门。

  杨华忽听得一声马嘶,这马嘶之声竟是似曾相识。杨华心中一动,连忙把眼光投射过去,隐约看见一匹纯白的马正在屹草可惜夜色苍茫,他还未曾看得清楚,那小颗已是把板门关上。

  金碧漪那匹坐骑正是白马,但由于看不真切,杨华却不敢断定,是否就是那匹白马。他心里惊疑不定,上前和那小厮搭讪。

  那小厮道:“客官是来投店的么?”

  杨华说道:“不错。请问贵店的客人多不多?”

  那小厮道:“生意清淡得很,好几天没有客人上门,今天方才来了两个。你打听这个干嘛?”

  杨华说道:“我担心没有房间。”

  那小厮笑道:“你要十间都有。进去吧。”

  杨华道:“这两个客人多大年纪,可是和我一样,从外地来的么?”那小厮盯了杨华一眼,冷冷说道:“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没有问过是那里来的,年纪多大,我也不会看,有一个有胡子,有一个没胡子,大概总比我年纪长吧。你管他们的年纪做什么?”

  杨华尴尬笑道:“随便问问。”他有过在小金川寻访义军的经验,见这小颗对他似乎怀有敌意,不由得心头一凛,霍然省起:“自己可能已经惹起了他的疑心,当下也就不敢多问了。

  店主人直上直下打量了杨华一番,说道:“客官,你贵姓?”杨华说道:“小姓杨。”店主人道:“杨大爷,你上哪儿?”杨华心里想道:“我若然说是往柴达木山区探亲,山里人恐怕是他熟悉,骗也骗不过他。”于是说道:“我是往鄂克昭盟找活干的。”

  店主人怔了一怔,说道:“往鄂克昭盟为何不走平路?”杨华说道:“走山路快些,那边的雇主等着用人。”店主人道:“不过山区近来不大平静,你知道么?”杨华笑道:“我身无长物,怕什么?”

  店主人不再盘问,说道:“好,我给你一间上房。你吃过晚饭没有?”杨华说道:“在集上吃过了。”店主人道:“杨大爷,你很喜欢喝酒的吗?”杨华诧道:“你怎么知道?”店主人道:“我闻得酒香,你这皮袋里敢情是葡萄酒吧。”原来杨华在白教喇嘛带出来的那一皮袋葡萄美酒还有一小半未喝完。

  杨华笑道:“不错,你真是大行家,连什么酒都闻得出来。”店主人道:“我们这个小市集似乎没有这样好的葡萄酒!”杨华说道:“这是前几天在路上买的。”店主人道:“原来如此。”似乎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杨华想道:“纵然他有疑心,料他也不会猜得着酒的来历。”

  店主人道:“抱歉得很,小店设备简陋,连蚊帐也没有,好在现在是冬天,也没蚊子。”杨华说道,“不用客气,我是荒山野岭都露宿惯的。”

  店主人道:“客官请早安歇。”杨华待他离开之后,掩上房门,自言自语道:“窗子也是破的,虽然没有蚊,冷风刮来,也是难受。好在我自己带有蚊帐。”

  他把金碧漪那床轻纱帐挂了起来,又自言自语道:“这是天蚕丝织成的帐,这样好的宝贝却有人随手抛掉,好在我捡起来。”

  这些话当然是想说给金碧漪听的,用传音入密的内功把声音传送出去,声音虽然不大,料想附近几间房间,里面倘若有客人的话,应该都听得见。

  过了半个时辰,仍是毫无动静。杨华好生失望,暗自想道:“恐怕是我的一厢情愿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金碧漪也会刚好在这小客栈里?天下白马多得很,那匹白马,也未必就是他的座骑。”

  杨华虽然心里在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但却止不住在思念金碧漪。只听得卜卜的更夫打更声,已是三更时分了。杨华毫无睡意,拔掉皮袋的木塞,喝了一口葡萄酒,独对青灯,朗诵一首唐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是初唐四杰之一的少年才子王勃写给他一位姓杜的朋友的诗。原题为《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少府是唐代县尉的通称。“之任”即“上任”。“蜀川”泛指蜀地。

  诗人是在长安给朋友送行的。“城阙辅三秦”,意思是长安城官阔峻峨,险要“三秦”从四面卫护着它。“三秦”相当于现在陕西省中部和北部一带地方。“五津”指白华津、万望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都是四川省长江上的津口,这里用来代表“杜少府”要去的“蜀川”。“城阙辅三秦”点出送别的地点,“风烟望五津”点出行人要去的地方。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这两句承上而来,是诗人安慰他的朋友,意思是说:“你为了做官的原故,远去蜀川,我也,是为了做官来到长安,同属宦游,之身,远离乡土作客他方的感触,彼此都是一样的。”

  转入五、六两句,诗人进一步申明目己的看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令……”意思是说:“朋友分手,固然不免黯然神伤,但想到自己仍然有个知己,即使分隔在天涯海角,也是和近邻一样。”于是在结尾两句,诗人奉劝他的朋友:“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在临别的时候,可不必作小儿女态,哭得罗巾尽湿啊。

  这首诗表达真挚的友情,堪称千古绝唱。杨华与金碧漪都是“侠义道”,可以比拟王勃之与“杜少府”同为“宦游人”。他们为了行侠仗义而在江湖上离合无端,这境界可比“宦游人”的离合又更高。至于“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令!”的感情,则是和主人完全一样。

  杨华重复念了两遍“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心里想道:“碧漪不知身在何方,要是今晚他能与我共此灯烛光,那才真是好呢。”心念未已,忽听得邻房有人哼了一声。

第十五回 酒后未消豪侠气 灯前方识女儿情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讨厌,三更半夜还在哼些什么,你不睡别人要睡!”杨华这才知道邻房有人,但可惜不是金碧漪而是一个老者。

  杨华吓得不敢作声,连忙上床睡觉。心里想道:“另一个客人不知是谁,但想来恐怕不是金碧漪了。”要知他念这一首诗,固然是在发泄自己心中的情感,但未始不也是存着一个希望。希望在这客栈里的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金碧漪,谁知金碧漪没有出现,却惹来了邻房老者的讨厌。

  “碧漪假如在这里的话,他早就应该认出我的声音了。将心比心,我想见他,难道他就不想见我?”杨华希望破灭,想起自己的“稚气”,不由得心中苦笑。

  轻纱帐覆盖之下,隐隐好似闻得醉人的幽香,杨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忽听得隔房鼾声大起,杨华不禁有点感到诧异:“老年人听说是不容易熟睡的,他刚才还在骂我,怎的才过一会儿他就鼻息如雷?”

  幽香缕缕,中人如酒,这香气可不是幻觉,而是真的了。杨华昏昏欲睡,蓦地心头一醒:“不对,纱帐怎会发出异香?恐怕是迷香吧?”当下连忙暗运玄功,以防中毒。过了一会,香气渐淡,嗅到的似乎确是纱帐中留下来的极淡极淡的脂粉气味了。

  杨华疑真疑幻,披衣而起,坐在窗前,窗外一勾残月,已过中天,唯闻虫声卿卿。

  他正在犹疑不决,要不要出去查察一番,查察是不是有夜行人偷入这间客栈。忽听得有人轻轻敲门。

  杨华压低声音道:“是谁?”那人噗嗤一笑,说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杨华喜出望外,连忙打开房门,只见进来的可不正是金碧漪是谁?

  杨华失声叫道:“原来你果然是在这里!”

  金碧漪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的房间就在你的对面,也算得是比邻吧?”

  杨华心花怒放,说道:“好在不是咫尺天涯!”忽地想起邻房还有一老者,低声说道:“咱们到外面找个地方说话吧,别吵醒了邻房的客人。”

  金碧漪又是噗嗤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心,邻房老者不到天亮是不醒来的了。”

  杨华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我闻到香气,敢情是你用上了迷香?”金碧漪道:“我用的不是普通的迷香,是波斯来的安息香。迷香对身体有害,安息香则是可以用作宁神的药物,令人安睡,有益无损。”杨华笑道:“早知是安息香,刚才我也不用运功‘抗毒’了。”

  金碧漪道:“好在你运内功,否则此时恐怕也要鼻息如雷了。”接着说道:“这个老者似乎也是武林中人,但我们还未摸清他的来历,所以我只好让他熟睡。”

  杨华听得“我们”二字,心中一动,登时明白,说道:“这里的店主是你们的人吧?”

  金碧漪道:“不错,他是义军的一个头目,你一进来,他们对你起了疑心。我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他才敢安心睡觉。”暗示杨华可以畅所欲言,不愁有人打忧。

  杨华说道:“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能够和你见面。”

  金碧漪笑道:“我答应给你作向导的,说过的话,当然不能不算。”

  一时之间杨华不知从何说起,见他目光落在那床轻纱帐上,便道:“对不住,我借用了你的纱帐,如今应该物归原主了。”

  金碧漪面上一红,说道:“好在是你,倘若别人用过我的纱帐,我就不要它了。”

  杨华不解何以他会面红,说道:“这样难得的东西,你为什么轻易将它抛弃?那天晚上……”

  金碧漪道:“那天晚上,我是不得不走。我知道那人一来,那三个鹰爪孙也是非跑不可的。后来,你和他碰上了没有?”

  杨华说道:“岂只碰上,还莫名其妙的和他打了一架呢。那人是谁?”

  金碧漪道:“他的剑法怎样?”

  杨华说道:“高明之极。我本来不是他对手的,后来侥幸赢了一招,他生了我的气,就走了。”

  金碧漪道:“那么,你应该猜想得到他是谁。”

  杨华说道:“三个鹰爪孙说他是金逐流的儿子,但不知是真是假?”

  金碧漪道:“剑法是真,人岂会假?他名叫金碧峰,正是你佩服的金大侠之子,江大侠之徒。”

  杨华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金逐流是他最崇拜的人,而他竟糊里糊涂的和金逐流的儿子结了梁子。喜的是自己居然打得过天下第一剑客的儿子,比那次打败自己的“太师叔”洞冥子还更令他感到意外。“要是我早就知道他是金大侠的儿子,恐怕我免不了就会胆怯,那就一定打不过他了。”杨华心想。

  “怎么,你吓得呆了吗?”金碧漪笑道。

  杨华说道:“这件事的确有点令我莫名其妙。我不懂你为什么那样怕他?他叫金碧峰,你名叫金碧漪,你们似乎应该是……”

  金碧漪低声说道:“到现在,我也不必瞒你了。你猜得不错,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

  杨华惊了一惊,说道:“你们是同胞兄弟?”他本来以为你们只是堂兄弟的,因为金逐流只有一个儿子。

  金碧漪道:“请、请你转过身去。”杨华诧道:“为什么?”金碧漪啧道:“你答应过听我的话的,别多问。”

  杨华隐隐猜到几分,可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会是事实。当下姑且背转身子,看看金碧漪弄的是什么歪虚。

  过了片刻,金碧漪柔声说道:“你可以转过身子了。”杨华转过身来,只见金碧漪已经除下了帽,解开了裹着头发的“英雄巾”,外套亦已除掉,穿在里面的竟是一件绣有花朵的女装罗衣。

  秀发披肩,衣袂飘香,秋水盈盈,笑靥如花。出现在杨华面前的可不正是一个绝色的女子!

  虽然早就料到几分,杨华也不禁惊得呆了。

  金碧漪嫣然一笑,红晕满颊,轻轻说道:“你明白了吧?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

  这刹那间,许许多多难以解释的事情,杨华一下子都明白了!

  金碧漪为什么往往会“莫名其妙”的脸红,为什么露宿林中,要他远远离开,他全都明白了。因为她是女子。

  他也明白金碧峰为什么一见他就那样怒气冲冲,一再骂他“轻薄无行”的道理了。因为他是金碧漪的哥哥。

  “啊呀,不好。”杨华几乎呀出声来!心里想道:“金碧峰一定是误会我和他妹妹有什么不轨的行为了,当时我正从她的轻纱帐中钻出来。”

  “我的哥哥和你说了一些什么?”金碧漪问道。

  金碧峰骂他那些说话,杨华可是不便和盘托出,只好含糊其辞,说道:“没什么。令兄赶走了那三个鹰爪孙,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我的来历,不免对我有点误会。”

  金碧漪松了口气,说道:“就像我从前在小金川对你的误会一样吗。”这“误会”可不同那“误会”,但杨华却唯有心中苦笑,怎敢明言!

  金碧漪也是不便盘问下去,心里自己安慰自己,“但愿哥哥没有其他的误会。”当下笑道:“我为什么那样害怕自己的哥哥,你一定觉得有点奇怪吧。”

  杨华心里苦笑:“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勉强笑道:“长兄如父,令兄想必一向都很威严?”

  金碧漪笑道:“你猜错了,哥哥和爹爹并不相似,倒是像他的师父。当然这是指脾气而言。我也不是怕他,我是不想惹他。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是很喜欢教训别人的。”杨华心道:“我怎会不知道。我早已领教过了。”

  说到这里,金碧漪不觉又笑起来,继续说道:“说到这方面,我的哥哥恐怕还是青出于蓝,比他的师父更甚呢。他与其说是‘威严’,毋于说‘迂腐’,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讨厌呢。不过他的师父倒真是当得起不怒而威这四个字的,虽然在我看,或许也还有点迂腐,但却令人一见就生敬畏之心。对啦,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哥哥的师父是谁呢?”

  杨华已经知道金逐流和江海天易子而教之事,但难得金碧漪有这样好的兴致,把平日不肯告诉他的家事都告诉他,他也就微笑着听她说下去,不插口打断她的说话了。

  “我的师伯是江海天,他比我爹爹成名早十多年,想必你也知道吧?”

  杨华点了点头,说道:“令师伯的内功天下第一,令尊的剑法天下第一,武林中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天下第一,那也未必。”金碧漪说道:“还有我的师祖呢。不过他老人家遁踪海外,武林中人或许以为他是死了,其实还是活着的。再说,除了我的师祖,还有你呢。”

  杨华惶然说道:“我怎配和令尊令师伯相提并论。”

  金碧漪笑道:“你现在当然打不过他们,但单以剑法而论,你也不见得比不上我的爹爹。好,现在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我刚才说到哪儿?”

  “说到你的师伯江海天江大侠。”

  金碧漪继续说道:“江师伯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江上风,次子名叫江上云。”

  “江大哥年纪比我们兄妹大得多,今年将近三十岁了,早已在江湖上闯出名头。现在是在他的掌门师兄叶慕华那里。叶慕华是江师伯的大徒弟,是川西一股义军的领袖。

  “江二哥和我的哥哥却恰好是同年同月生的,今年二十岁。他们二人自小一起游玩,就像亲兄弟一般。

  “江师伯和我爹爹效法古人易子而教的故事,江二哥拜我的爹爹为师,我的哥哥则变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江师伯的妻子谷中莲,是氓山派掌门。哥哥有时一年也不回家一次,脾气也就越来越变得像他的师父,不像爹爹啦。”

  杨华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人的情性本来就不是天生的。江大侠德高望重,可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令兄像他,那也很好呀。”

  金碧漪道:“但和我的脾气可大不相投,他不过二十岁,就像个小老头一样,不瞒你说,江师伯我是很尊敬他的,但我更喜欢我爹里也是十分欢喜。”

  这刹那间,大家不觉都是有点尴尬,半晌,杨华说道:“好,咱们大家一起喝。”

  酒入欢肠,尽消隔膜,双方的态度不知不觉的惭复自然,金碧漪酌颜如醉。杨华也不禁有点飘飘然的感觉,也不知是酒醉还是心醉?

  金碧漪轻轻说道:“那天我不放心喝你的酒,现在可以放心。”

  杨华道:“为什么?”

  金碧漪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

  杨华说道:“你的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为什么你又不喜欢他?”

  金碧漪道:“过犹不及,正人君子也有各种各类的呀,比如我的爹爹,他喜欢游戏人间,但他还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是不喜欢哥哥,只是我怕他太过‘正人君子’。”

  杨华忽然道:“你那位师兄的脾气又像谁?”冲口而出,说出来之后,杨华自己也觉得有点突兀:“我为什么要这样关心她的那位师兄呢?”

  金碧漪想了一想,说道:“很难说。江师兄的性情似乎有一半像他爹爹,有一半像我爹爹。我很敬重他,小时候也喜欢和他一块玩。我和哥哥一起的时候少,和他一起时候多,在我的心目中,他倒是比我的哥哥更像我的哥哥。”

  杨华说道:“今尊一定很喜欢他吧?”

  金碧漪道:“爹爹的剑法传给江师兄不传给我,我都有点妒忌爹爹的偏心呢。”

  杨华听了,默默不语。金碧漪噗嗤一笑,说道:“怎么你也有点妒忌他吗?”语一出口,忽地脸上一红,心想:我怎么可以和他开这种玩笑?连忙加以补充,“其实你的剑法已经高明之极,任何剑术名家,你都用不着妒忌他了。”她这补充解释,当然是想免致杨华“误会”,其实这么画蛇添足,正是欲盖弥彰。

  杨华淡淡说道:“怎的你会以为我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侠义道中的人物,本领高的人越多,那就越好。何况你的师兄是江大侠的儿子,他的剑法高过我,我更是高兴。”

  金碧漪佯啧道:“你还说你不是气量狭窄呢,我和你开玩笑,你怎么认真起来了?哼,早知道你是开不得玩笑的,我不和你说了。”

  金碧漪一恼,杨华只好赔罪。金碧漪这才说道:“其实我不用剑,倒不是因爹爹偏心不肯教我,而是因为各种兵器中,学剑最难,我的资质和功力还够不上学上乘剑法的程度。是以我的爹爹因人而教,觉得我还是跟妈妈使软鞭的好。”原来金逐流的妻子史红英,精于鞭法,有神鞭女侠之称。二十年前关东大侠尉迟炯的妻子“千手观音”祈圣因,以暗器、轻功、鞭法三绝技驰誉江湖,那时史红英出道未久,和她比试鞭迭,已经可以打成平手。二十年后的今天,武林中人早已认为她的鞭法天下无敌。

  杨华说道:“武功练到最高的境界,摘叶飞花,都可致人于死,练鞭练剑,都是一样。”金碧漪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鞭法其实也没练成,爹妈本来不许我这样早出道的,这次我是偷偷离开家里。”

  杨华说道:“怪不得你怕碰见哥哥。”当然他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不过帮金碧漪找个藉口罢了。

  金碧漪心里想道:“幸亏他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问我因何离家。”当下笑道:“好在我不是跑去别处,而是跟义军的叔叔伯伯一起,爹爹他是不会怪我的。杨大哥,你也不用担心,你和哥哥的误会,我会想办法解释的。你的剑法这样好,爹爹见了你,料想一定也是非常欢喜。”

  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有人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说道:“你这女娃儿偷会情郎,却教俺老头子着了道儿。哼,我见了金逐流非得骂他一顿不可。怎的不管教管教女儿!”

  金碧漪气得满脸通红,骂道:“老头儿,你嘴里放干净一些,否则莫怪我不敬老!”

  那老者哈哈一笑,说道:“女娃儿,我是看在你老子份上,才不和你计较,说你几句也不过是替你的爹爹教训你。你却不知好歹,反而生起我的气来了。哼,我问你;我是说错了么?嘿嘿,我倒宁愿我是说错,你知不知道,我还想给你做媒呢!”

  金碧漪又羞又恼顿足说道:“杨大哥,这些话你听得进去?还不赶快出去给他一点厉害瞧瞧,要让他羞辱我么?”

  杨华小声道:“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你爹爹的老朋友?”

  金碧漪啧道:“你怎么这么容易相信人,如果他是我的长辈,我还能不知道么?哼,他一定不是好路逍道,你不愿去对付他,我出去把他杀了!”

  杨华忙道:“你别生气,我出去把他赶走就是!”

  那老者哈哈笑道:“一个要把我杀掉,一个要把我赶走。哈哈,你这两个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俺老头子也不会和你们小辈计较的。臭小子,你就出来,让我瞧瞧你有什么本领。为什么金家的女娃儿放着现成的如意郎君不要,反而要你!”

  杨华忍无可忍,开门出去,只见站在院子当中是一个虬髯如朝的老者,但红光满面,相貌粗豪,眼神威猛,看来似有五六十岁年纪,却没有半点老态。

  杨华强忍住说道:“老先生,你别胡说八道,我、我和金姑娘光明正大……”

  话犹未了,那虬髯老者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什么光明正大,我看你这小子分明是癫蛤膜想吃天鹅肉,知道这娃娃是金大侠的女儿,不知用什么手段,将她骗了!”

  这几句话好像毒箭一样伤了杨华的自尊心,忍不住拔剑出来,说道:“你再胡说八道,我……”随手一剑,剑光过处,院子里的一棵棠树,七八根树枝,同时给他削了下来。他虽然气极怒极,可还只想把老者吓走。

  虬髯老者咦了一声,说道:“原来你这小子会使快剑,这一招闪雷剑法倒还不俗,就不知你的真实本领如何?好吧,要是你接得了我的三招,我就不骂你是癫蛤蟆了。”说到“癫蛤膜”三字,陡然间只见白刃耀眼,他的快刀已是劈到杨华面门!

  这一刀又快又猛,比杨华的一剑还快半分。杨华心头一凛,登时知道遇上了劲敌。

  只听得铛的一声,余声绵绵不绝。杨华虎口一震,长剑几乎掌握不牢。连忙一个移形换位,剑锋借弹开之势,倏地反圈回来,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叠翠浮青”。

  这老者是个大行家,虽然不识无名剑法的奥妙,却也看出他这一招乃是虚中套实的奇招,竟不上当,迅即便是一刀斜劈杨华左肩,倘若他正直招架的话,势必着了杨华的道儿,但这一招抢入空门,如是攻敌之所必救。

  杨华急忙变招,唰的又是一剑刺向老者意想不到的方位,以攻对攻化解敌招,那老者也禁不住赞了一个“好”字。他数十年来,快刀罕逢对手,突然碰上一个足以与他旗鼓相当的杨华,不由得豪气勃发,便和杨华攻斗,挥刀如风,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不觉忘记了自己说过了的话。

  老者功力较高,刀法更快,但杨华的剑法瞬息百变,奇幻之处,则又远胜对方。双方各有顾忌,老者稍占一点上风,可却也难胜杨华。

  激斗中虬髯老者一招“夜战八方”,刀光四面荡开,把杨华迫退两步,喝道:“你是不是盂元超的徒弟?”

  杨华愤然说道:“孟元超什么东西,配做我师父,哼,我……”蓦地想起何必要把盂元超是自己仇人的事情告诉一个陌生老者,立即住口,唰唰唰的还刺三招。”

  虬髯老者冷笑道:“你这小子真是狂妄得可以!”但心里却是不由得暗自想道:“这小子剑法之中虽有若干招式似是脱胎孟家刀法,但孟家刀法可没有这么古怪,看来他已是把好几种上乘的刀法剑法融于一炉,另辟蹊径,自成一家的了。孟元超或许能够胜他,可还的确够不上做他师父。奇怪,这小子年纪轻轻,武功造诣怎能如此之高?”要知另辟蹊径,自成一家,谈何容易?能有这样造诣的人,非武学的大宗师莫办,无怪这虬髯老者深感诧异了。

  金碧漪不知什么时候业已出来,此时忽地冷笑道:“好不识羞,既然以长辈自居,说过的话却不算数!说什么只限三招,现在恐怕都有三百招了呢!”

  虬髯考者瞿然一省,说道:“好小子,你接这最后三招!”连环三刀,一口气斫出,当真是攻如雷霆疾发,看得金碧漪心里也不自禁捏着一把冷汗。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剑影刀光,忽地消失。

  杨华一个“黄鹊冲霄”的身法,拔起一丈多高,半空中鹞子翻身,平平稳稳落在地上。那虬髯老者己飞过墙头,长叹一声,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两句话没有说错。嘿嘿,你不是癫蛤蟆,我倒是井底之蛙了。唉,算了,算了,你们小一辈子的事情,我也懒得多管了,江家的谢媒酒,只好不喝啦!”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是远远传来,估计至少也在一里开外。

  金碧漪面红心跳,暗自想道:“敢情这位前辈当真是江伯母请他来做大媒的?”

  杨华则是惊魂未定,喘急过后,伸出舌头说道:“好厉害!幸亏他声明只是最后三招,要是再发三招,只怕我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忽地觉得脚底似乎有点异样,杨华抬腿一看,只见自己穿的厚底布鞋,已被削去薄薄的一层。一双布鞋,厚薄不齐,此际方才察觉,这一刀假如向上削高半寸,就能削掉杨华脚跟。杨华呆了一会,叹了口气道:“我只道是和他打成平手,原来还是他手下留情。”

  原来刚才杨华接最后一招的时候,情知难以力敌,故而冒险跃高,凌空刺下,以对攻来化解敌招的。双方双手都是快到极点,他只感觉到对方的刀锋似乎是在自己的鞋底削过。却不知当真已经给他削掉一层。

  但杨华还有一事不知道的是,他那凌空一剑刺将过去,虬髦老者的衣袖也给他的剑尖穿了一个小孔。和杨华心里的想法一样,那虬髯老者也以为是杨华手下留情。故而才有刚才一声长叹。

  金碧漪脸上发烧,上前说道:“杨大哥,这老头儿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杨华苦笑说道:“他教训我是应该的,我确实是不知自量。”两人绕着圈子说话。谁都不敢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杨华说道:“这位老前辈本领如此高强,他说是令尊的老朋友,恐怕未必是假的了。但只不知他是何人?”

  客栈的老板,早已闻声惊起,此时走了出来,说道:“金姑娘,我想起来了。看这老头的相貌和刀法,恐怕是尉迟炯也说不定!”

  杨华问道:“尉迟炯是谁?”

  店主诧道:“关东大侠尉迟炯你也不知道吗?”

  金碧漪道:“李大叔,你回去歇息吧。我慢慢告诉他。”

  回到房中,金碧漪喝了一大口酒,苦笑说道:“这回我可真闯了祸了,我以为他胡吹牛皮的,谁知他真的是我的长辈。不过谁叫他为老不尊,可也怪不得我发脾气。”想起尉迟炯取笑他的那些说话,不禁又是满面通红。

  杨华说道:“尉迟炯号称关东大侠,自必是侠道中的人物了?”

  金碧漪道:“尉迟炯是关东马贼出身,少年时候纵横江湖,,专门和贪官污吏作对,后来和我的江师伯结识,成为好友,方始不干黑道营生,成为名副其实的大侠的。

  “我的爹爹和孟元超等人年纪比尉迟炯小得多,成名远远在他之后。但后来他们也都结成了忘年之交。十多年前,他们曾经联手大闹京城,劫了大内总管萨福鼎的寿礼,当时号称清廷第一嵩手的御林军统领北宫望也败在他们手里。这件事情真是。轰动天下,可惜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子,不能躬逢其盛,他们的英风侠气,我只能从爹爹的叙述之中想象得知了。这件事情过后,尉迟炯重回关东!十多年来未履中原,是以我一直没有见过这位尉迟炯伯伯。

  “尉迟炯的妻子也是江湖上一位响铛铛的女侠,她名叫祈圣因,外号千手观音。据说暗器功夫,足可以和四川唐家比美,说不定还是天下第一呢。除了暗器功夫,鞭法也是非常了得。我的母亲曾经与她几次切磋,彼此取长补短。母亲教给我的鞭法,其中就有不少招数是从祈圣因那里得来的。”说至此处,不觉又是苦笑说道:“所以认真说来,我和这位尉迟伯伯,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却算得是我的半个师公呢。”

  杨华笑道:“说起来我更倒霉,前几天糊里糊涂的和你的哥哥打了一架,今晚又糊里糊涂的和这位老前辈打了一架。莫名其妙的都受了他们一顿臭骂。”

  金碧漪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这是我的不好,连累了你。”

  杨华说道:“好在这位老前辈不会和咱们计较,他走的时候,不是说不管咱们了么?”

  余碧漪面上一红,说道,“他虽然不管咱们,但我可是不能陪你进山了。”

  杨华道:“为什么?”金碧漪红了脸孔,说道:“尉迟炯在这里出现,不用说也是要到义军那里去的。义军中的首脑人物都是他的朋友。这,这还不明白么?”

  杨华虽然不是怎样通晓人情世故,可也并不糊涂,暗自想道:“我给她的哥哥误会于前,又给这位老前辈误会于后,他们都是一口咬定了我和碧漪是有私情,却教我如何分辩?碧漪不愿和我一起,弦外之音,自是不想惹人闲话。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不好意思和尉迟炯相见。”明白了金碧漪的用意之后,不觉也是甚感尴尬。

  金碧漪柔声地说:“杨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杨华勉强笑道:“我怎会怪你,你肯把我当作朋友,告诉我许多事情,我已经很感激你了。我会自己走的。”

  金碧漪忽道,“你觉得尉迟炯的刀法如何?”

  话题忽地移开,杨华不禁一怔,半晌说道:“我不是早就告诉了你吗,他的刀法委实厉害得很,要不是手下留神,只怕我已经变成跛子了。”

  金碧漪道:“这是你稍为谦虚了些,依我看来,你的剑法决不逊于他的刀法。不过他的武功比你高,你要胜他,那也是绝无把握。我这样说,还算公平吧?”

  杨华笑道:“不大公平,你是有点偏帮我了。我岂只没有把握胜他,再战下去,那是必败无疑。”

  金碧漪缓缓说道:“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二十年前,尉迟炯的快刀号称天下无敌,后来孟大侠孟元趟崛起,使的也是快刀,在江湖上和尉迟炯可说是并驾齐驱。但时至今日,尉迟炯年已六旬,而盂元超则正在壮年,他的刀使得比尉迟炯更快,气力也更悠长。我的爹爹有一次和厉帮主评论天下英雄,他们都认为当今之世的‘刀王’尉迟炯恐怕是要让位给孟元超了。”

  杨华默默不语。金碧漪忍耐不住,索性和他打开天窗来说亮话:“你已经见过尉迟炯的刀法,孟元超的比尉迟炯更厉害,那么你还要找孟元越么?”

  杨华咬了咬牙,说道:“我和孟元超的一段梁子,是无法比解的。打不过他,也非得找他算帐不可!”

  金碧漪皱眉道:“我真是弄不明白,你又不认识他,何以会和他结有如此深仇大恨?”

  杨华说道:“请恕我有难言之隐,日后或者可以告诉你。我也不一定要杀他,但有件事情,必须弄明白真相,我的一口冤气,也非得在他身上出了不可。哪怕我死在他的刀下!”金碧漪见他如此坚决,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说道:“好,那么我不拦阻你,但我可先走了。”

  杨华黯然说道:“好,你走吧!”金碧漪勉强笑道:“也不用太过匆忙,我有一样东西给你。”拿出一张地图,继续说道:“杨大哥,我答应做你的向导,现在不能陪你,只好让这张地图替我充当向导了,你按图索查,就可以找到义军。”杨华接了过来,心里想道:“原来她早已准备好了。即使没有碰上尉迟炯这桩事情,她也不会陪我进山的。”

  金碧漪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那匹白马,我本来应该还给你,但我想在尉迟炯的前头,先和冷伯伯、萧伯伯他们见面,只好继续借用。我可以请李大叔给你另外准备坐骑。”“李大叔”是这间客栈的主人。

  杨华说道:“我不用坐骑。这匹白马是咱们联手抢来的,本来也不是属于我的东西,不必用‘借用’二字。”

  金碧漪欲行又止,跨出门口,回过头来,说道:“杨大哥,你真的不怪我?”

  杨华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已经知道你是真正的把我当作朋友了,你怎样对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只想知道,过几天我是不是可以重新见你?”他察觉金碧漪似乎颇有“死别生离”的模样,隐隐感到不妙。

  果然金碧漪说道:“我不想和尉迟炯见面,我在小金川做的事情,和冷伯伯交代之后,我就离开这里。但愿咱们还有相见之日。”

  杨华问道:“你回家不?”金碧漪说道:“我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家里是要回去的,但绝不是现在。”杨华苦笑道:“那么咱们也说不定没有重聚之时了?”

  金碧漪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恨古难全,何须如此执着?”貌似旷达,其实她的内心酸痛实是不在杨华之下。杨华也看得出来。

  灯影迷离,人影已沓。健马嘶鸣,渐远渐寂。客店里只剩下满怀怅悯的杨华。他咀嚼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两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瞿然一省,叹口气道:“唉,我也应该走了!”

  两天之后,杨华已是深入柴达木山区。他的心情又是兴奋,又是迷茫。祸福无门,皆人自召。在这人生的旅途上,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

第十六回 身世难言徒自苦 情怀愁锁倍堪怜

杨华深入柴达木山区,放眼是一望无际的林海。

  高原景色,奇丽万状。但也可以简单的用一个“大”字来形容。一块岩石可以有一间、两间甚至三间屋子那样大,而且奇形怪状,自成格局。有的像走兽,有的像飞禽,有的仿佛悬在半空,要立刻压下来似的。令人在下面走过,也不由得要有点儿提心吊胆。

  山坡上尽是松、桧、柏和杉树,大的可两三人合抱,树干笔直,好像要刺破青天。树顶相连,枝叶密集,抬头只能望见一线蓝天。几股像飘带似的云雾环绕着山腰,将山峰隔成了几块,只有峰顶突兀地高耸云端。岩石上大都长着斑澜的赫红色、雪青色、或草黄色的鲜苔。斑驳的岩石,加上塔形的松树,绿色的草坪和匹练般的流泉,伊如巨匠挥毫,写出了一幅硕大无朋的山水画!

  “大”之外就是“静”,听到的只是流泉的呜咽,松风的呼号,兀鹰的饿鸣。这些声音汇成林间的“元籁”。听到这些声音,更是令人感到静得出奇,静得可怕。

  杨华穿过林海,踏过雪原,在这高原上的柴达木山区,已经走了两天,还没有碰见过一个人!

  在静得出奇的林海里,他的心情却是丝毫也不平静。

  首先,他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走了两天,还没有碰见一个义军?

  他看了看金碧漪给他的地图,并没有走错。按说离开义军聚集的中心地点不到百里,已经是应该有义军巡逻的了。“或许是因为树林太大,我一时还未能凑巧碰上吧?”

  杨华又想道:“尉迟炯想必早已到了,他会不会跟孟元超谈起碰上我和碧漪的事情呢?”

  想起了金碧漪,想起了尉迟炯,他的心情越发不能平静了。

  杨华的胸襟并非狭窄,但想起了尉迟炯骂他的那句说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仍是止不住心头的隐痛。虽然尉迟炯在和他交手之后,业已为了这句话向他道歉。

  那晚尉迟炯虽然没有明白他说出来,但从他的语气之中,则已显然透露,他是受了江海天之托要给金碧漪做媒的。男的是谁?不用说当然是江海天的第二个儿子,金碧漪的那位江师兄了。

  杨华不禁心中苦笑:“江、金两家,门当户对。江大侠的儿子配上金大侠的女儿,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我算什么?怪不得尉迟炯要骂我是癞蛤蟆了。”

  杨华放眼无边的林海,皑皑的雪景,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金碧漪对他说过一句话:“天地宽广得很,一点无关大局的恩怨,我看也不必老是放在心上。你说是吗?”

  是呀,天地宽广得很,他现在是深深体会到了。这无边的林海,这浩瀚的雪原,都可以令人胸襟豁然开阔,在这宽广的天地之中,自己却为着私情苦恼,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这句话是金碧漪在小金川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说的,当时她说这话,为的是规劝他不要去向孟元超寻仇,而现在杨华却用来自我开解,希望自己能够在相思的苦恼中解脱出来。效果如斯,自是大违金碧漪的初意了。

  只须再走几十里路,就可以到达义军的营地了,金碧漪或许见不着,盂元超是一定可以见得着的了!

  杨华咬了咬牙,心里想道:“我这一生的不幸,和孟元超有极大的关系,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真相。假如他真的是像爹爹所说的那样坏的人,我拼着受天下英雄暗骂,也一定不能放过了他。”但他却怎想得到杨牧其实不是他的父亲?杨牧编造的谎言,已经深深毒害了他纯洁的心灵。

  森林里隐隐传来郁雷也似的轰轰发发的声音,原来是山峰上挂下来的瀑布,从高处奔腾倾泻,冲击两旁的岩石。杨华走到瀑布脚下,看那瀑布在丽日下洒起金色珍珠的泡沫,凉气逼人,不禁精神为之一爽。

  他喝了几口凉水,抹了一把脸,心中的尘垢似乎也给这奔腾的瀑布冲洗干净,坐下来略作小休。

  忽听得一缕柔和的萧声随风飘来,越来越近。那轰轰发发的瀑布轰鸣,竟是压它不住!

  杨华吃了一惊,不但惊奇于吹萧者深厚的内功,更惊奇的是这人所吹的曲调,他好像是什么时候曾经听见过的。萧声柔和悦耳,好听极了。端的有如“间关荤语花底滑,幽咽流泉下水滩!”吹的是江南曲调,好像把人带到了“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蓉乱飞”的江南。

  遥远的记忆在心底尚未模糊,山明水秀的江南,杨华也是曾经到过的,不过那时不是茑飞草长的暮春,而是“已凉天气未寒时”的暮秋。

  他想起来了,七岁那一年,宋腾霄把他从父亲的“灵堂”之中从他的姑姑手里夺去,带他到江南去找他的母亲。宋腾霄喜欢吹萧,一路之上,就曾不止一次吹过这个曲调。

  一个清脆的女声按拍低吟,与萧声相和。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钩,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漾壕,垂柳栏杆尽日风,绔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拢,双燕归来细雨中。”

  同样的曲调,前一首是游兴方酣,充满欢乐的气氛;后一首是“群芳过后”,则不禁令人有萧瑟之感了。

  杨华不懂审音辨律,却也感觉到了乐曲的情绪,不由得暗自想道:“不错这正是宋叔叔当年吹奏过的曲子。但当年是在江南,江南的风景可以西湖作为代表,在江南吹奏吟咏西湖的曲子,那是自然得很。但此处风光却与江南迥异,宋叔叔为什么还是要吹奏这个曲子?”

  萧声嘎然而止,那女子道:“霄哥,你还是念念不忘西湖么?”

  杨华躲在岩石后,向上望去,只见一男一女,在瀑布的上方,并肩而坐。那中年男子果然是宋腾霄。杨华想道:“这女的想必是他的妻子了。”

  杨华猜得不错,这女的是宋腾霄的妻子吕思美。

  宋腾霄叹口气道:“是呀,屈指一算,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回家了。不知不觉患上了思乡病啦。”

  吕思美道:“大哥,我看你不是思乡,你是怀人!”

  宋腾霄黯然说道:“不错,我在思乡,也在想起二十年前和元超,紫萝同游西湖的往事,你不会不高兴吧?”

  杨华心中一跳:“紫萝?这不是妈的闺名么?”

  吕思美叹口气道:“我也十分怀念云姐姐呢,唉,她在小金川的的墓不知能否保全,咱们今年可是不能给她上坟了。”

  宋腾霄道:“这你不用担心,元超已经托人照料她的坟墓,那个地方外地人也是不容易找得到的。”

  吕思美道:“说起来我是有点担心孟师哥呢,云姐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的伤心依然未过。咱们是怀念好友之情,唉,但在孟师哥,却好像是他也死掉了一半了。”

  宋腾霄道:“怪不得孟大哥伤心的,你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样相爱……”吕思美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也在替孟师哥惋惜呢。唉,这是造化弄人……”

  宋腾霄叹道:“其实他们后来还是可以成为夫妇的,但紫萝来到了小金川,却不让他知道:“

  吕思美道:“那时孟师哥已经有了无双妹子了,我懂得云姐姐的心,她是宁愿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说到这里,勉强笑道:“不过无双妹子也很不错,她和孟师哥配成一对,本来应该是很幸福的。”

  宋腾霄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不是说林无双比不上云紫萝,而是情天缺陷,纵有女蜗炼石,也难弥补。”吕思美道:“我懂得你的意思,咱们只能希望他在无双妹子的温柔体贴之下,慢慢平复心上的创伤。”

  宋腾霄默然无语,缓缓的又吹起萧来。

  吕思美道:“可惜孟师哥不在这里,记得从前在小金川的时候,他和我一样,都是喜欢听你吹萧的。”

  宋腾霄叹口气道:“过去的事,别提它,我就是怕惹起孟大哥的伤心,不敢在他面前吹萧呢。”

  杨华躲在瀑布下面,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好像是给人在心窝戳了一刀似的不由暗自想道:“难道妈真的是曾经和孟元超做出对不住我爹爹的事情?不,这一定全是孟元超的不对,妈妈不知如何,受了他的哄骗?”

  一件事情,最怕知道一些,又不知道一些,杨华目前就是这样。他不敢埋怨母亲,只能迁怒于孟元超了。不仅迁怒于孟元超,连宋腾霄他也有敌意。

  杨华在心情激动之下,不知不觉,弄出声响。宋腾霄喝道:“谁在下面?”

  杨华站了出来,绕过瀑布,走上山坡。

  经过了将近十二年,宋腾霄从少年变成中年,容貌没有多大改变;但一个七岁的小孩,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少年,宋腾霄可是认不出他了。

  宋腾霄一看,是个陌生少年,而且一看装束,分明不是当地土人,而是外地来的。不禁疑心大起,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跑来这旦?”

  杨华心情极是复杂,小时候宋腾霄曾对他很好,他是颇为感激的。但杨牧的谎言在他心里生了根,杨牧说,宋腾霄当年是受孟元超之托,特地把他劫走,为的是用来要挟云紫萝非跟孟元超不可。杨华想起这些奇语,半信半疑,不觉心怀敌意,对宋腾霄怒目而视;宋腾霄道:“咦,我问你,你为何不答,却瞪着眼睛看我?”

  杨华说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依样画葫芦,反问宋腾霄。宋腾霄一听,不觉愕然:“这小子倒像存心和我吵架了。”说道:“咦,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杨华冷冷说道:“只许你问我吗?”

  吕思美道:“大哥不要这样急躁。”回过头来,柔声说道:“我们夫妇二人,是住在这里的。小哥,你好像是外地来的吧。这地方很少人来,所以问一问你。”

  她已经说得相当委婉,哪知杨华还是冰冷的面孔,并不答话,又反问道:“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宋腾霄忍不住气上心头,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杨华说道:“你虽然住在这里,但本来也是从外地搬来的,对不对?”

  宋腾霄道:“是又怎样?”

  杨华淡淡说道:“没怎么样。既然大家都是外地来的,你们来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吕思美道:“说一说你的姓名,又有什么打紧?”至此,她也不觉起了疑心了。

  杨华说道:“我又不想和你们打交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宋腾霄道:“你想和什么人打交道?”面色越来越难看了。杨华比他更不客气,哼了一声,说道:“你管不着!”口中说话,侧目斜瞧,脚步已是向前逼进。

  宋腾霄喝道:“给我站住!”杨华说道:“你想怎样?”宋腾霄道:“不说实话,我就和你不客气了!”

  杨华冷笑道:“走路你也要管,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宋腾霄喝道:“少说废话,你跑到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快说!”

  杨华道:“好呀,我还没有见过这样横蛮的人,你不客气,我也不是好欺负!是不是想要打架?来吧!”

  宋腾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这小子,跑到这里来找人打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跟我走吧!”身形一掠,已是截住杨华的去路,一抓向他抓下。吕思美忙道:“说不定是个傻小子,大哥,你可别下重手伤他。”

  宋腾霄道:“我理会得。”说话之间,五指如钩,已是堪堪抓到了杨华肩头的琵琶骨,试看他是否懂得武功。杨华冷笑道:“你给我抓痒吗?”倏地沉肩缩肘,避招进招,点向宋腾霄脉门。

  宋腾霄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看来有点傻里傻气的乡下少年,身手竟是如此矫捷,连忙缩掌变招,以近身缠斗的小擒拿手法,反抓杨华虎口。杨华横掌如刀,顺势就劈下来。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横云断峰”,是硬碰硬接的打法。

  双掌相交,只听得蓬的一声,宋腾霄连退三步,杨华却只不过是身形一晃。论功力本来是宋腾霄高出杨华,只因他做梦也想不到杨华能有如此本领,出手之时,仅仅用了两分力气,还怕伤了杨华。哪知道就吃了大亏,要不是杨华也没存心伤他,恐怕他的腕骨也要给杨华劈断。

  吕思美大吃一惊,叫道:“大哥,你没事吧?这人的确可疑,你用不着手下留情了。”

  宋腾霄道:“这还用说,这小子十九是清廷鹰爪。你放心,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还会对付不了吗?”

  他吃了大亏,下手果然再不留清,说话之间,掌劈指戳,已是接连向杨华攻了十六八招。

  杨华以指代剑,以掌作刀,或刺或抹,或劈或按,招数奇幻无比,宋腾霄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摸不透他的路数,不由得暗暗惊奇。双方对抢攻势,杨华丝毫也没吃亏。

  杨华避实就虚,不与宋腾霄硬拼掌力,宋腾霄自忖,自己分明可以胜得了这个少年的,却是给他弄得无可奈何,不由得渐渐心情暴躁。

  转眼过了六七十招,宋腾霄心里想道:“我若是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打不过,岂不教人笑话?”要知宋腾霄一向心高气傲,虽然此地没有“外人”,旁观的只有自己的妻子,他将近百招,仍然未能取胜,也是引以为羞。情急之下,忽用险招。

  宋腾霄双掌如飞,倏地滚所而进。这一招也有个名字,叫做“三环套月”,招里套招,式中套式,逼得杨华非得硬接不可。

  但武学之道,偏攻偏守,都是有利必有弊的。宋腾霄自以为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却不料也就着了杨华的道儿。

  只听得“蓬”的一掌,这一次是杨华连退了三步了,但宋腾霄虽然站在原地,却是忽然膝盖一麻,身子向前倾仆。幸而他动作得快,手肘支地,立即反弹起来。倘若慢了半分,只怕就要变成滚地葫芦。

  原来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杨华已是点着他膝盖的环跳穴,然后才给他的掌力逼退的。

  杨华见他立即就跳起来,不禁心头一凛,想道:“怪不得宋腾霄能够和孟元超并骂齐名,功夫果然了得!”要知杨华刚才虽然不是用重手法点穴,但也不是等闲之辈,立即就可以自行解穴的。杨华自忖就没有这样深厚的内力。

  不过杨华心里虽然佩服,嘴上却是“得理不饶人”,他一稳住身形,便即冷冷说道:“空手你是打不过我,亮兵刃吧!”他是有意气气宋腾霄,二来也想试试宋腾霄的剑法。由于孟、宋齐名,他试出宋腾霄剑法的深浅,他日和孟元超交手之时,便可以心中有数了。

  宋腾霄勃然大怒,侧地拔出剑来,喝道:“好个狂妄的小子,接招!”其实刚才比掌,杨华也给他的掌力震道,双方只能说是打成平手。但他是个成名人物,却怎好和杨华辩论?一口闷气、只能从凌厉的剑招上发泄出来。

  杨华待他剑尖堪堪指到面前,这才倏地反击。一招似是而非的“春云乍展”,横挥出去,竟然后发先至,避招还招,拿捏时候,妙到毫损。

  宋腾霄不禁又吃一惊:“这是什么剑法?”说时迟,那时快,杨华一口气已是攻出连环八剑。从嵩山派的“叠翠浮青”,到武当派的“道魂夺命”。中间还杂以天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少林派的各家剑法,每一招剑法都是似是而非,从来宋霄意想不到的方位倏然刺去。

  宋腾霄当真不愧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虽然不懂无名剑法的奥妙,却也并不慌乱。只见他回剑防身,连退八步,每退一步,就化解杨华的一招,消掉他的一分攻势。不过宋腾霄是当世有数的剑术名家,本来他先发攻敌的,如今却弄得要转为守势,已是感到脸上无光了。

  宋腾霄是脸上无光,杨华则是心里暗惊:“他守得这样绵密,我攻不进去。久战定然不是他的对手,须得适可而止了。可是我装作不认识他的,却怎好意思转过弯来?”

  剧斗中宋腾霄忽地斜跃数步,喝道:“来者何人?”杨华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苗人装束的汉子刚在山腰现出身形。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三师父丹丘生的大仇家,曾经两度和丹丘生争夺石林的那个大魔头阳继孟。

  杨华吃惊未过,只见阳继孟的后面又出现了一个人,是个年近五旬的妇人。杨华这一惊更甚,原来这个妇人是杨牧的姐姐辣手观音杨大姑。她中年守寡,经常住在娘家,杨华自小就有点怕她的。

  阳继孟哈哈笑道:“我只道和孟元超齐名的宋腾霄有多厉害,原来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打不过!”杨大姑则喝道:“宋腾霄,你抢了我的侄儿,还不交给我?”

  杨华在宋腾霄跃开的时候,故意装作脚步一个踉跄,趁势抓起一把泥沙,涂污了脸孔,亦是退过一边,靠着大树喘气,好像十分疲倦的样子,话也说不出来。

  其卖他用不着涂污面孔,杨大姑也是决计猜想不到,这个和宋腾霄交手的少年,就是她的侄儿。

  阳继孟是在两年前看过他的,要是留心察视的话,或许可以认出他来,但此时他也只是奇怪,何以会有一个武功这样高强的少年,并不知道就是杨华。

  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年,能够和宋腾霄差不多打成平手,已经是令得他们惊异不已了。是以杨华装作气喘吁吁力竭精疲的样子,他们倒是认为是必然的结果,确也没有怀疑。

  只有宋腾霄自己心里明白,杨华最少还可以和自己斗几百招,杨华自动退过一边,却是令他颇感意外。他本来担心杨华来了帮手,还要和他缠斗的。“难道我看错了人,这少年井非清廷鹰爪?”宋腾霄暗自思想。

  宋腾霄松了口气,冷笑说道:“杨华不是你的侄儿!”

  杨大姑怒道:“胡说八道,云紫萝这贱人虽然早已给我赶出杨家,她生的儿子可还是杨家的骨肉。我不认云紫萝作弟妇,杨华还是我的侄儿!”

  宋腾霄不愿和杨大姑说明真相,哼了一声,说道:“就算杨华是你的侄儿,你也该向段仇世讨还才行。难道你还未知他早已做了点苍双煞的徒弟么?”

  杨大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从我的手上抢走侄儿,我只能唯你是问!”

  宋腾霄冷笑道:“我正想向你们查究那个孩子的下落呢!姓阳的,你到石林向段仇世寻仇,你当我不知道么?段仇世怎么样了?杨华是不是你劫去了?快说!”

  阳继孟道:“我和段仇世的梁子与你何关?你硬要为他出头,我也不会怕你!至于那个小子,我要他做什么?”

  杨大姑喝道:“丝瓜不要缠在茄子上,我的侄儿下落不明,我只能着落在你的身上!”

  宋腾霄情知她是藉口讨还侄儿,特地来和自己生事的,大怒说道:“你这泼妇,简直是无理取闹!要人没有,要算帐就来!”

  杨大姑峭声说道:“不错,我正是要和你算帐!”双方剑拔怒张,刚要交手,阳继孟忽地一跃而前,说道:“杨大姑,你要算的是旧帐,旧欠不妨慢慢道讨。宋大侠怪我得罪他的朋友,还是让我和他先算这笔新帐吧!”

  十年前杨大姑曾经吃过宋腾霄的亏,如今虽然练成了金刚六阳手的功夫,自忖也是没有必胜把握,于是说道:“新帐要算,旧帐也要算。好在咱们是两个人,他们夫妻也是两个人,两个对两个,公道得很,两笔帐并作一笔算好了。”

  吕思美自是不甘示弱,说道:“好,那么咱们男对男,女对女,让我讨教讨教你辣手观音究竟是如何心狠手辣?”杨大姑阴恻恻说道:“讨教二字不敢,嘿嘿,你是孟元超的师妹,宋腾霄的妻子,武功必不差,唯们比划比划!”

  宋腾霄喝道:“阳继孟,你远来是客,出招吧!”

  阳继孟哈哈一笑,说道:“宋大侠,你怎的这么客气。……”宋腾霄只道还有几句客套的说话要交代的,不料他竟是话犹未了,呼的一掌便打过来。阳继孟的“修罗阴煞功”已经练到了第七重,掌力一发,寒随卷地而来。饶是宋腾霄的内功深厚,亦是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

  阳继孟心头大喜:“原来宋腾霄不过是浪得虚名。”掌风呼呼,双掌齐发。宋腾霄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剑!”剑光霍霍,比阳继孟的出掌更快,阳继孟才发两掌,他已还击三招。攻中有守,每一招都伏下极厉害的后着,登时把阳继孟迫到离身一丈开。身体虽然还感寒意,却也尽可支持得住了。阳继孟的骄狂之气为之一敛,这才知道,宋腾霄并非浪得虚名。原来宋腾霄是因为和杨华先斗了一场,耗了不少真气,功力自是不免打了一点折扣。

  杨华靠着大树,自言自语道:“唱戏的哪及看戏的舒服?我乐得躲在一边凉快凉快,看看热闹啦!”

  他看了几招,心里想道:“可惜宋腾霄没有一开始就抢先,出剑也嫌还未够快,要破阳继孟的修罗阴煞功他恐怕是做不到了。看来“修罗阴煞功”颇耗元气,倘若宋腾霄要是快剑急攻,攻得阳继孟透不过气来,他就不能连续施为了。不过这也怪不得宋腾霄应付不当,一来他的功力打了折扣,二来他是第一次见识“修罗阴煞劝”,怎比得上杨华之能知己知彼?

  宋腾霄一面要运功抵御寒气,一面要应付敌人的攻击,果然过了不久,便渐渐屈处下风。

  另一边,吕思美和杨大姑交手,也是陷于苦斗之中。

  金刚六阳手乃是杨家绝技,以掌力刚猛驰誉武林,每一掌劈出,都暗藏着六种不同的奇妙变化。本来这种纯粹的阳刚掌力,是不适宜于女子学的,但杨大姑却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在原来的家传掌法上又再穷加变化,减少了几分阳刚,加上了几分阴柔,从纯刚的掌力一变而为刚柔兼济的功夫,是以杨大姑的金刚六阳手虽说是继承家业,其中却也有她自己的创造,变得比原来的掌法更为高明,更为阴狠了。

  十二年能,杨大姑的金刚六阳手,已经差不多可以和云紫萝打成平手,和宋腾霄拼斗,虽然输了,也不过略逊一筹而已。如今经过了十二年的苦练,金刚六阳手的功夫业已大成,比从前威力更增,也更为无懈可击。

  吕思美使的双刀一长一短,长刀用以攻击,短刀用以防身,出自家传,在武林中也是自成一家的刀法。当年她的父亲因材施教,她的师兄孟元超传了快刀绝技,青出于蓝。她是女子,气力较弱,难使快刀。但双刀的招数却是更为繁复奇妙,在防守上也比师兄的单刀更为严密。

  不过虽然如此,和杨大姑浸淫了几十年的“金刚六阳手”比起来,毕竟功力还是有所未逮,老练也是有所不如。还幸她的刀法攻守兼施,门户关闭得非常严,苦斗之下,勉强还可支持。

  杨华在旁观战,思如潮涌。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两个师父——段仇世和丹丘生。那日在石林中和阳继孟。洞玄子恶斗,大家都受了重伤,杨华自己也晕了过去。他以为四个人已同归于尽,但醒来之后,敌我两方的四具“尸体”却是都失了踪。这两年来,两个师父生死未之谜始终未解。

  “阳继孟这魔头当时所受的伤比二师父三师父更重,他却能够逃出生命,想必我的两位师父也还活在人间?听这魔头的口气,他也似乎未知我的师父是死活?”想起了石林中那笔血债,杨华代师报仇之念自是不禁油然而生,他对宋腾霄不过有恶感而已对阳继孟可是大恨深仇!

  跟着想起来的童年事情,“妈妈不知受了姑姑多少闲气!爹爹‘出殡’那天!她还冤枉是妈害死爹的,硬要打我的妈妈,如今妈妈虽然死了,她受的气我还是要替她出的。”

  宋腾霄恶斗了将近半个时辰,只觉寒意越来越浓,禁不住牙关格格作响。阳继孟得意洋洋,哈哈笑道:“宋大剑客,你还不服气吗?”宋腾霄心高气傲,给他气得七窍生烟,可还当真不敢分神说话。

  杨华伸了一个懒腰,忽地走上前来,说道:“可笑啊,可笑!”接连打了三个哈哈。

  阳继孟只道他是帮忙自己挪揄对方,心想这个小子倒还知趣,越发得意,便把杨华当作说相声的搭档,有意和他一唱一和,说道:“小兄弟,你说说看,是什么可笑啊?”

  杨华缓缓说道:“可笑你太不知自量!”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阳继孟笑容顿敛,面色一沉,说道:“我怎么是不知自量?”

  杨华说道:“凭你这点功夫,单打独斗,焉能是宋大侠的对手?”阳继孟心想:“莫非他说的乃是反话?”哈哈笑道:“你看清楚没有?我再让你瞧瞧!”连发三掌,把修罗阴煞功发挥得淋漓尽致,宋腾霄止不住连连后退,给他打得手忙脚乱。

  杨华冷冷说:道:“不错,你现在是稍占了一点儿上风,可是你们这场架打得太不公道。”

  阳继孟道:“单打独斗,有何不公?”

  杨华说道:“你刚才不是眼盲吧?你分明看见他已经和我打了一场,你这才来占他的便宜,还能说是公道么?嘿嘿,我都打不过宋大侠,何况是你?假如宋大侠未曾消耗气力,我看你最多不过能够接他三五十招!”

  阳继孟见他说的甚是认真,哪里像是在说“反话”?不由得气往上冲,喝道:“好小子,依你说,你是胜过我了?”杨华淡淡说道:“不敢,倘若你我都是一上来就交手,或许你和我不分高下,如今我已养好精神,你是接不了我的十招的了!”

  阳继孟大怒喝道:“好吧,那你就上来帮宋腾霄的忙吧,省得我多费气力。”

  杨华笑道:“我本来只是想看戏的,可是技痒难熬,说不得也只好再唱一出了。宋大侠,请你让一让场子。要是唱得好,你给个喝彩,要是唱不好,你再替我接场。”

  宋胜霄心里猜疑不定,姑且闪过一边,看看杨华弄什么花样。杨华说道:“阳继孟,你数着!”唰的一剑就刺过去。

  剑势轻灵翔动,变化奇幻,迅捷无伦。饶是阳继孟在武学上的见识造诣都很不凡,竟也捉摸不定杨华的剑势是刺向何方?吃惊之下,连忙挥袖护身,单掌发出第七童的修罗阴煞功。掌风剑影之中,只听得嗤的一声,白继孟的袖子给削去一幅,化成片片蝴蝶。

  杨华冷笑说道:“孟神通当年练到第九重,你如今只练到第七重。修罗阴煞功你练得还未到家呢、焉能奈我何哉?”

  杨华一口气喝破他的武功来历不算,而且在一招之内就识穿他的深浅,阳继孟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了:“当今之世,只有我一个人得了孟师祖的真传,这小子年纪轻轻,何以懂得修罗阴煞功的秘奥?真是奇怪!”

  宋腾霄在旁观战,也是诧异之极,心里想道:“这少年的剑法或许比我高明,功力分明还是不如我的。我都抵御不了修罗阴煞功的寒气,何以他却居然神色依然难道他刚才对我还是未曾全力的么?”

  他们哪里知道,杨华年纪虽小,却是当今正邪两派人物之中,唯一懂得破解修罗阴煞功的人。

  原来修罗阴煞功出以归代的武林怪杰乔北溟,乔北溟本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后来成为邪派的首领。张丹枫和乔北溟是同一时代的人物,两人一正一邪。乔北溟是天下第一大魔头,张丹枫是天下第一大剑客,两人数度交手,最后一次,乔北溟终于伤在张丹枫剑下,遁迹海外,不知所终。

  张丹枫在他晚年所著的“玄功要诀”之中,记载有破解修罗阴煞功的法门。这部“玄功要诀”和他的“无名剑法”,藏于石林剑峰,在三百余年之后,才给杨华发现,孟神通的修罗阴煞功远远不及乔北溟当年,何况是孟禅通的徒孙阳继孟?是以杨华的功力虽然未到一流境界,但用之于抵御阳继孟第七重修罗阴煞功却已是绰绰有余。阳继孟又曾先后两次和杨华的三师父丹丘生在石林交手,因此阳继孟功力的深浅如何,杨华亦是早已知道。

  照面一招,杨华就夺得了先手,趁他心虚胆怯之际,立的挥剑如风,着着抢攻。剑势之迅捷雄奇,当真皇有如奔雷骇电。在他怒剑急攻之下,阳继孟已是难以再发修罗阴煞功了。杨华口中念道:“二,三、四、五、六、七、八……”蓦地一声大喝,收剑凝身,说道:“是不是未满十招?”

  只见杨华的剑上有淡淡的血痕,雪地上几点鲜红。原来杨华最后一招,已是把阳继孟的一根指头削掉。只因出剑太快、连宋腾霄都还未曾瞧得清楚。

  宋腾霄喝彩道:“妙啊,刚好九招!”至此他已相信杨华确实是有诚意助他,对这少年的本领不禁大为惊异。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想道:“要是这少年一开始就用全力攻我,只怕我也难免败在他的剑下,但他既然是个侠义道的人物,却不知何故似对我怀有敌意?”

  宋腾霄对杨华的本领固然大感惊异,阳继孟给他削掉一根指头更是吓得魄散魂飞。失掉一根指头虽无大碍,但假如不是刚才缩手的快,掌心的劳宫穴只怕也要给杨华的利剑刺穿,修罗阴煞功就要化为乌有了。只削掉一根指头已属不幸中之大幸。阳继孟大惊之下,哪里还有余暇细算杨华用了几招,吓得连忙转身飞跑,唯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其实杨华虽然懂得破修罗阴煞功,按说也不能在十招之内就把阳继孟打得大败而逃的。只因阳继孟中了他的激将之计,心头动怒,高手比斗,哪容得气躁神浮,这就着了杨华的道儿了。

  杨华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回头看时,只见杨大姑正在一掌向吕思美击下,用的正是金刚六阳手的杀手绝招。一招六个变式,吕思美难以照应周全,只听得“铛”的一声,左手的短刀已是给她击落。

  宋腾霄抢在杨华面前,挥剑如风,一招“李广射石”,径刺杨大姑背心的“风府穴”,剑尖上吐出碧莹莹的寒光,尚未沾衣,已是令得杨大姑感到霖森寒意。

  杨大姑本想把吕思美抓为人质的,未能成功,哪里还敢恋战?一掌逼退了吕思美,便即斜身窜出。

  宋腾霄见妻子没有受伤,放下了心上的石头,大怒喝道:“你这恶婆不是要和我算帐的吗?有胆的你就莫跑!”

  杨大姑身似水蛇游走,掠过杨华身边,一掌向他拍下,喝道:“都是你这小子坏了我们的大事!”

  杨华想起童年时候,母子受他欺凌,刚才还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骂自己的母亲,不由得也是起了怒气,想道:“你骂我不打紧,骂我亲娘可是不该!”本来不想打他姑姑,此时也非还手不可了。杨大姑的金刚六阳手对付吕思美可以,却怎奈何得了杨华?只听得“啪”的一声,已是给杨华打了一记清脆玲珑的耳光。

  说时迟,那时快,宋腾霄已然赶到,叫道:“小兄弟,这恶婆娘让给我吧!”一招“大漠孤烟”,剑直如矢,向杨大姑径刺过去。

  背腹受敌,这一剑又来得急劲异常,眼看杨大姑已是决计躲闪不开,忽听得“铛”的一声,杨华侧身,放杨大姑过去,平剑当阀,一招“铁锁横江”,却挡住了宋腾霄的三尺青锋,缓缓说道:“这婆娘虽然可恶可恨,但也有点可怜,请宋大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让她去吧!”

  杨大姑又急又气,又是大感意外。她外号“辣手观音”,平分只有别人怕她,几曾受过人家如此侮辱?杨华这一记耳光,打得她几乎气得发昏,但想不到杨华打了她的耳光,却又救她性命。杨大姑狠狠地瞪了杨华一眼,从缺口便冲出去,转瞬之间,走得无影无踪。

  宋腾霄笑道,“这恶婆娘似乎还不领你的情呢。”

  杨华淡淡说道:“我但求心之所安,本来就不想要她领我的情。”要知他自小就给姑姑的威严镇压,要不是刚才气上头上,他还当真不敢打他姑姑这记耳光,但在这记耳光之后,他的心里却感到莫可名状的痛快!

  宋腾霄心中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可曾学过孟家刀法的么?段仇世是你何人?”

  原来杨华刚才要在十招之内打败阳继孟,不知不觉内有几招,已是孟家的快刀刀法化到剑法上来,孟元超把刀谱交给段仇世请他转授杨华的事情,宋腾霄是知的。

  杨华情知已经瞒不过去,只好向宋腾霄施了一礼,说道:“宋叔叔,请恕小侄适才无礼。分别多年,小侄不知就是叔叔。多谢宋叔叔问候家师。”他表露了身份,孟家刀法之事却避而不谈。心里想道:“宋腾霄的眼光好厉害,但也怪我学得还未到家,刀法化成剑法,还是露出痕迹。糟糕,要是他说给孟元超知道,我就没有取胜把握。

  宋腾霄大喜说道:“原来你果然就是杨华!”高兴之中却也不免有点尴尬。高兴的是好朋友的儿子武艺如此高强;尴尬的是自己竟然败在小辈之手。他的性情和孟元超不同,孟元超是沉稳坚毅,他却比较心高气傲,重视面子。

  杨华说道:“不错,小侄正是杨华。”

  宋腾霄道,“你的二师父呢?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杨华迟疑片刻,说道:“二师父下落未明,我是来找孟元超大侠的!”

  宋腾霄怔了一怔,随即面现惊喜之色,说道:“啊,那么你已经知道了?”杨华冷冷说道:“任何事情的真相,总有水落石出之时,不错,我是已经知道了。”

  宋腾霄的意思,其实是在探询杨华是否知道自己是孟元超的儿子之事。但在杨华听来,却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个“真相”,心里想道:“原来孟元超果然是个坏蛋,哼!”把心一横,跟着想道:“你知道我是来找孟元超报仇,我也不怕!”于是坦然自承,已知真相。

  孟元超和云紫萝的一段“孽缘”,事关私德,宋腾霄当然不会随便和人说的,盂、云之事,他只曾告诉过妻子,因为他的妻子本来就是孟元超的小师妹。除了妻子之外,即使是义军的领袖冷铁樵和萧志远他也没有告诉。

  他正感到难以启齿详告杨华,一听杨华说是“已知真相。”不由得如释重负,大喜说道:“你知道那就好了,那么你自己去找他吧,用不着我多事了。不过……”

  杨华心里想道:“你当然以为我打不过孟元超,乐得置身事外。好,你不插手,我正是求之不得,”说道:“不过什么?要是你不方便带我去见孟元超的话,我自己也会找得着他的。用不着叔叔你费心了。”

  宋腾霄不觉眉头一皱,暗自想道:“怎么他还是呼名道姓,不肯把元超唤作爹爹?”但随即自己又想出理由来替杨华解释:“哦,对了。年青人面皮嫩,他在父子相认之前,不好意思就唤爹爹。”心想杨华既然目前不好意思认父,自己就暂且当作不知其事吧。于是说道:“不过可惜你来迟了两天,孟大哥已经不在这里了。”

  杨华在失望之中,却也不觉的松了口气。原来在他的心底深处,为报私价,要和一个义军的首领拼个死活,他还是感到心灵不安的。虽然这私仇他是决定要报。

  “他去了哪儿?”杨华问道。

  “三天之前,孟大哥已经去了拉萨了。现在你跟我们去见冷铁樵和萧志远两位头领吧,他们会详细告诉你的。”宋腾霄说道。

  到了义军的营地,天色已经大亮。宋腾霄带领杨华走进一个帐幕,冷、萧二人正在和一个中年汉子说话,这中年汉子一见杨华,大喜叫道:“小兄弟,你也来了!冷大哥,萧大哥,这位小兄弟就是、我说的那位曾经帮了咱们大忙的小英雄了!”

  原来这个中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震远镖局的总镖头韩威武。宋腾霄替他们介绍之后,萧志远道:“韩总镖头,这位杨兄弟有件事情,恐怕你还未曾知道呢。”韩威武道:“什么事情?”

  萧志远回过头来,笑问杨华:“杨兄弟,前几天你是不是曾经和关东大侠尉迟炯打过一架?”

  杨华面上一红,说道:“晚辈不知天高地厚,当时双方稍稍有点误会,晚辈无知,冒犯了关东大侠的虎威。”

  萧志远哈哈一笑道:“这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尉迟大侠说,他平生和人交手,以这一次和你拼斗快刀,最为畅快。他和你不打不成相识,盛赞你英雄了得呢!”

  杨华听他口气,尉迟炯似乎未曾把他和金碧漪同在一起的事情说了出来,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说道:“这是尉迟大侠奖励后进,给晚辈脸上贴金,”

  冷铁樵笑道:“当今之世能够和尉迟炯打成平手的,恐怕还没有几个人呢。可惜孟元超不在这里,他的快刀和尉迟炯并驾齐名,要是他在这里,你倒不妨和他比试比试。”

  杨华趁机说道:“比试不敢,晚辈只希望能有机会向孟大侠讨教,不知孟大侠去了哪儿。”冷铁樵道:“他和尉迟炯前往拉萨,要是你早来两日,就可见着他们。”

  杨华正在有点担心在这里碰见尉迟炯,难免尴尬,听说他也走了,倒是松了口气。但想他和孟元超一起,自己要找孟元超算帐,却是恐怕更加难了。问道:“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冷铁樵道:“这可说不定。要是他们的事情办得顺利的话,最少也得在半年之后。”

  萧志远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谈吧。酒席已经准备好了。”

  冷铁樵笑道:“这本来是给韩总镖头准备的饯行酒,现在可又正好可以兼作接风酒了。尉迟炯大侠把碰见你的事情告诉我们之后,我们就料到你会来的,不过却想不到你来的这样快。”

  酒过三巡,菜汤两道,喝得兴酣之际,冷铁樵说道:“杨兄弟,咱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你却不是外人。我们这里的事情不必瞒你,你来得不巧,我们这里,目前正是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夕呢。我们已经决定放弃现在的营地,叫兄弟们化整为零,再找隐蔽的地方了。”

  杨华说道:“可是已知消息,清兵要来进犯么?”

  冷铁樵道:“正是。据我们探到的消息,清廷准备笼络回疆的几个大部落。第一步是叫他们不要供给我们粮食,第二步是利用他们出兵攻打我们。你知道打仗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天时不如地利要紧,地利又不如人和要紧。清兵远道而来,不熟悉地理,当地百姓又不和他们合作,他们是很难‘进袭’我们的,所以必须利用回疆的各部酋长。”

  杨华说道:“天下老百姓是一家,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就给清廷利用吧?”萧志远道:“你的话说得不错,不过各部落的酋长却难保不上清廷的当。”冷铁樵接下去道:“所以我们才请尉迟大侠去说服各部酋长,他曾在回疆多年,和许多酋长都有交情。”

  萧志远说道:“鄂克沁旗的白教法王是支持咱们的,但白教和黄翰牵涉进西藏的政教之争,在西藏当权的是黄教喇嘛,白教这支喇嘛则在一百年前便已给黄教逐出西藏,如今仍然在青海,不能回去。清廷也想利用黄教来消灭白教。我们叫孟元超到西藏去,就是希望他能够替白教和黄教作鲁仲连的。我们曾经帮忙过西藏喇嘛抵抗天竺外族的入侵,是以和他们两方面都多少有点交情。”杨华想不到这支义军牵涉及这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暗自想道:“我该留在这里帮忙他们呢,还是到拉萨去找孟元超算帐呢?听他们的说法,尉迟炯虽然是和孟元超结伴同行,但出了青海之后,却还是分头办事的。我可以少了一层顾忌,不过,孟元超办的是大事,我要找他算帐,当然也还得等到他的事情办妥之后。”韩威武道:“可惜我明天就要往鄂克昭盟送药,不能留在这里帮忙你们了。”冷铁樵道:“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再说我们的目前的问题也并不缺乏人手,而是要打破敌人的阴谋,你不必为了不能留在这里而表遗憾。”这番话给杨华解开了心头的一个结:“如此说来,我留不留在此地倒也无关紧要。”韩威武笑道:“说到帮忙两字,这位杨兄弟才是帮忙咱们最大的人。来,杨兄弟,我敬你一杯。”杨华面都红了,说道:“韩总镖头,你这样客气,我怎么担当得起?其实我也并没有功劳!”

  冷铁樵笑道:“韩总襟头并非客气,我也要敬你一杯。你大概还未知道你帮了我们多大的忙吧?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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