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新衬衫(刘月新戏里戏外)
“凄惨惨情依依,母亲早丧父女相依。只为功名赴京去,送女来做童养媳。”一段慷慨、悲忍的幕后河北梆子伴唱,把心情沉重的李小娟与同样心情沉重的父亲李忠义送到了台前。偌大的剧院一下子静了下来。不需道白,几句慢二六板和台上父女俩的表情,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你这对苦命父女的遭遇及境况,把人们的思绪引进凄苦缠绵的剧情里。小女李小娟是个苦命娃,因失去人间最温暖的母爱,一夜之间成了荒野里随风摇摆的小草。中年丧妻也是人生之大不幸,为改变悲苦命运,父亲李忠义终于鼓足勇气再次赴京赶考。在古代,劳动人民要想改变卑微命运,只能独影伴孤灯,经历数年寒窗之苦,考取功名,然后脱胎换骨。 李忠义临走不放心年幼的女儿,只好把小娟送到未婚婆家去当童养媳。尽管小娟一百个不情愿,这也是想有所成就的李忠义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悲切切情依依,人生最苦是别离。悲切切情依依,人生最苦是别离。”台上的父女相依相携,愁苦戚戚,幕后的二六板婉转凄凉,荡气回肠,让人生出万般怜悯,整个戏院被这人间骨肉别离的氛围深深笼罩。我就猜想啊,《古墓奇冤》到底是一出承载了多少苦难和多大冤情的悲剧呢? 这是乙亥年的正月初五海岛金山寺庙会期间,我于景区大戏院观看由保定市青年河北梆子剧团演出的古装剧《古墓奇冤》的开场情景。 古戏于我的启蒙,还是从儿时听母亲哼唱开始的。在我几岁时,就时常听到坐在炕边忙针线的母亲小声哼唱戏曲,像《王三姐住寒窑》《秦雪梅吊孝》《苏三起解》等片段,都是凄苦悲凉的故事,当然这些名字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不知是母亲的哪句唱腔吸引了无所事事的我,我竟然像个小戏迷凑到母亲跟前,好奇地瞅着她那张生动的脸,懵懵懂懂又煞有介事地“点起戏来”。母亲见我如醉如痴,她也如醉如痴,也不管眼前的戏迷有多大的水分与假象,遇知音般越发来了精神。于是放下手中的针线,两手比划着,翘起兰花指,挑眉瞪眼,用尖细的假嗓子就表演上一小段。“行将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小小的我,在那个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最先竟是以这种方式得到了戏剧的熏陶,对唱词对表达的意义都是不加理解的,只是觉得新鲜,好听,好玩。不论是京剧、河北梆子、山东吕剧、河南豫剧,都模模糊糊有了印象并渐渐有了好感。 后来,父亲买了收音机,我如获至宝。放了学,抱着收音机收听广播剧,当然还有各种戏曲。像河北梆子《三娘教子》,河南豫剧《朝阳沟》,山东吕剧《都愿意》,黄梅戏《天仙配》,越剧《十八里相送》,等等,都听得如醉如痴,有些唱段和道白都能背下来。 一句“人生最苦是别离”,带着有血丝的余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出场了。此人中等身材,方圆脸,右嘴角上方那颗大大的痦子甚是扎眼。我一见那痦子,就断定此人不是个善角儿。果然不出所料,她一出场的那段道白,就是佐证。其实,只看那妆容,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戏曲的脸谱,很能帮助人把握角色,了解剧情。
这个名刁氏的女人,本来也是个不幸之人,中年丧夫,后来带着小女嫁给了陈员外,过上了人上人的生活。正像她道白里所说“家大业大有吃有花”。如果她满足于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认真相夫教子,她的未来应该是幸福圆满的。可她偏偏贪婪自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想着仓里的,她看上了陈家的万贯家产。人性的“贪”,在刁氏身上就毫无遮拦地暴露出来了。陈员外有个儿子叫陈俊,知书达理,阳光帅气。他的母亲去世前给他定下一门亲事,未婚妻就是李忠义的女儿李小娟。李家穷,遭到刁氏鄙视。至于李家为何“穷”,陈员外为何结了这门穷亲戚,剧中没有交代,我也就无从得知。刁氏想叫陈俊辞了这门亲事,把她娘家侄女嫁过来,等陈员外一死,就独吞陈家的全部家产。 她正与陈员外父子“渗透”她的“大政方针”呢,李忠义把小女李小娟送上门来了。重情重义的陈家父子欣然接纳,当场赠与李忠义进京赶考的盘缠,陈员外在到山东讨账之前又主着把儿子与李小娟的婚事给办妥,也就断了刁氏的非分之想。 戏曲尤其讲究矛盾冲突。一个一个的冲突环环相扣,为以后的剧情发展打下伏笔。由此我联想到文学。在文学写作上同样可以借鉴这种方式,以“亮点”抓住读者的心,留出空白,以增强作品的想象空间。 再回到剧中。陈员外外出讨账一动身,早已气恼了的刁氏,就安奈不住地把人性的“恶”给释放出来了。先是不许陈俊进李小娟的屋,活活拆散一对恩爱鸳鸯,不久又以让陈俊进京考取功名为由支开他,在家放肆地虐待李小娟,以报其“扰乱计划”之仇。她让孤苦无依的李小娟脱下少奶奶华服,换上破旧衣衫,恶狠狠地吩咐“每天洗两大盆衣服,担五担水,砍两担柴。”有其母必有其女,刁氏的女儿英英对李小娟的到来,早就恨得牙根痒痒,“你来了我可倒了霉了。吃我的,喝我的,还穿我的花衣服。”英英竟然给母亲当起监工,每天以监督嫂子李小娟干活为乐事。一天,谨慎隐忍的李小娟去井台上担水,她有了身孕的事被英英看破并马上报告了母亲,把个刁氏气得七窍生烟。她实在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要当机立断。恶从胆边生,当一个人被“恶”驱使着去做一切时,是往往不计后果的。当天深夜,凶狠残暴的刁氏带着女儿,气急败坏地用烙铁和大棍把李小娟给活活打死,除了心头之患。 天无绝人之路。无辜含冤而死的李小娟被盗墓贼救活,并在墓中生下了她和陈俊的儿子。堪称千古奇事。受尽刁氏欺凌的李小娟,深知不能把儿子抱回家,只能在荒郊野外的墓中苟生,靠要饭偷偷把儿子抚养。可怜的李小娟母子!比王三姐住寒窑还要苦上十八倍的李小娟,企盼她的爹爹快回家来救女儿,企盼她的夫君考取功名后快回家团圆。有了力量支撑的李小娟,就觉不出苦寒和恐惧,一个柔弱女子,在满是死亡气息和鬼魅影子的坟墓中与儿子相依为命,在栖遑中企盼未来。 剧情的矛盾冲突再次升级,有时紧张得都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天,小娟讨饭回来,她的宝贝娇儿突然不见了。儿子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希望和未来,是她的命根子,儿子没有了,把个李小娟给急疯了。她哭啊哭,找啊找,最后竟产生了幻觉。没有了儿子,她“李小娟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可喜的是,她的爹爹一举考取了状元,居官二载马上就要回家探望小女。她的夫君陈俊也考取了新科状元。
考取功名后的陈俊日夜兼程往回赶。他知道继母嫌弃李小娟,爱妻在家一定受了继母、小妹不少的气。他心喜爱妻的苦难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他们的新生活很快就要开始。想到此,快马加鞭,脚下生风。不想路旁坟墓里一婴儿的啼哭声羁绊了他的脚步。当他把个天庭饱满的弃儿轻轻抱起,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高兴地把他抱回了家,欲让爱妻李小娟来抚养。人性的美无时无刻不在铺展,与人性的“恶”在较劲,在斗争。 为何小娟的儿子偏偏让陈俊拣到?如果不是他而是被别人拣去后果会是咋样?如果他回家的路上错过那婴儿的啼哭,婴儿会不会在母亲离开的当儿遭遇不测?这就是戏剧。人说说书唱戏,都是巧上加巧的事,这就是所谓的矛盾冲突吧。 李忠义居官二载,是多么惦记他那年少柔弱的女儿啊!探女路上心切切,却偏遭狂风暴雨,刹那间,天地混沌一片。他打伞奋力前行,忽见前面一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女鬼”。待他惊魂稍定,经过一番“打斗”,一番质问,终于弄明白,眼前的女鬼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娇儿李小娟。残酷的现状,怎不让他肝肠寸断?怎不让他怒火中烧?他岂能善罢甘休? 外出讨账的陈员外也回家来了。 矛盾冲突的高潮到来。外出讨账的,赴京考取功名的,被打死又复活的,在荒郊坟墓中新诞生的,统统集中到陈员外的家。一切一切,该来的都来了!当真相大白,该了结的就需有个了结了。 “夫郎得中头名状元,凤冠霞帔身上穿。”“……你母女狠心肠将我害,幸喜我命能保全。害得我墓中生了子,害得我举家不团圆。今日里爹爹回家转,仇报仇来冤报冤。越说越恼越有气,管教你母女吃皮鞭。”起死回生的李小娟终于扬眉吐气,换了人间。她的快二六板也激越高亢,把那急躁和心肺炸裂的情绪也随着流泻出来。 机关算尽的刁氏,当她的阴谋和恶行,在陈员外和陈俊面前被彻底戳穿,被血淋淋地揭开,这个没有了道德底线的女人,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她觉得再没有脸面活在世上,她选择了死。她只有一死。于是,跟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牵挂的女儿说了声“英子,妈先走了”,就恼羞地撞墙而死。她那贪图享受、骄横任性的女儿英英,从此脱下华美的小姐衣冠,沦为陈家孩子的丫环。现实就是这样不可阻止地逆转。她可怜兮兮,“只要不把我赶出这个家,叫我做什么都行。”
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自古说书唱戏,都是教化人的。但是,我并不认同剧中那种简单的非黑即白的“因果报应”,把英英沦为丫环,那样俗气。如果英英因羞愤而离开陈家,给人们留下一个想象的空间,或许效果会更好。譬如,她后来变成一个勤劳吃苦、自食其力的普通人,也算她有骨气,算她真心改过。其实那是对她的另一种惩罚。 《古墓奇冤》以一个离奇的悲惨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性的善与恶,美与丑,以戏曲这种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寓教于戏剧之中——善待别人,就是善待你自己;损害别人,就是损害你自己。
真英雄
这是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原渤海教导旅老兵那里采访来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韩德荣。我称他为“真英雄”! 1946年下半年,蒋介石撕毁停战协议,调集20万大军对陕甘宁边区包围封锁,伺机发动进攻,而我军在陕甘宁的兵力只有2.8万人。敌我力量悬殊,急需扩军。党中央采纳王震的建议,到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老解放区——山东渤海区组建新军,然后带回陕北作战。 王震从359旅和晋绥军区抽调321名排以上老红军老八路组成干部大队,配齐一个旅的建制,由359旅719团团长张仲瀚负责,于1946年底,突破国民党重重封锁来到山东渤海地区。 当时的渤海区,由冀鲁边区和清河区合并不久。在山东党政军的大力支持下,一支1.3万多人的军队——山东渤海军区教导旅很快组建完成,下辖1、2、3团和一个炮兵营、旅直属队,隶属华东野战军。旅部设在庆云县的常家天主教堂。经过半年多的大练兵,教导旅正式归建西北野战军第二纵队,改番号独立第6旅。这支新军从此开上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场。 1948年6月,西府陇东战役后,我二纵独6旅16团(原教导旅1团),随王震司令员回转黄龙山区。在通过一片浓密枣林时,团长刘克明下马跟部队一道前进。 这时,从后面赶上来一个小伙子,身高体壮,虎虎生威,一看就是地道的山东大汉。他扛着一挺轻机枪,身上横横斜斜裹着几道胀鼓鼓的子弹袋,一手护着机枪,一手挥舞着羊肚子毛巾,边走边往脸上扇风,一眨眼功夫,呼呼地赶过刘克明,跑到前面去了。 “嘿!真棒!”团长忍不住赞叹。“这是谁呢?”他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就把马缰递给警卫员,放开脚步赶了上去。那个高大的身躯在队伍中穿来插去,当赶上他时,已走出枣林。 “同志,请等一等。” “咋啦?”小伙子偏过头直愣愣地问。当他看清对面站着的是自己高大魁梧的团长时,顿时有些惶惑:“哦。是团长!” “你认识我?” “认识的。还握过手哩。” 小伙子说着脸红了。团长调动大脑每一个细胞回忆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战士。 “同志,记不起——” “在铁佛寺,武则天陵高地上。”回答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什么?武则天陵?你是韩德荣?山东临邑的子弟兵?” “是。”小伙子精神又有点腼腆地回答。 团长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位战士:他真是那天我见过的那个战士吗?
团长清楚记得那是4月19日的事。16团随独6旅从陈家凹向乾县进发,警戒敌人,保证兄弟部队攻打宝鸡。在铁佛寺西南的武则天陵(又叫寡妇陵)高地,意外与敌38师177团遭遇。部队没来得及构筑工事,战斗就开始了。敌人占据有利地形,用强烈炮火轰击,右翼重机枪阵地上一连落下20多发炮弹,阵地变成了火海,机枪哑了,敌人嗷嗷叫着蜂拥上来。右翼是一片高地,如果右翼失落,敌人居高临下,全团就会暴露在敌人火力之下。刘克明命令2营全力急速增援,但眼看情势是来不及,敌人快扑到阵地上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硝烟弥漫中忽然“哒哒哒”响起了机枪声,扑上来的敌人遭到突然打击倒下一片,剩下的缩回去了。敌人还没来得及组织第二次攻击,2营冲上去压退了右翼的敌人,刘克明趁机发起全线冲锋,敌人溃了。 刘克明跑到右翼高地上,硝烟还未消散,不远处枪声喊杀声震耳地响着。在重机枪阵地上,他找到了那位英勇的机枪射手。那个战士像座铁塔立在那里,衣服好几处被弹片撕破,左肩胛汩汩流着鲜血。刘克明极力想看清那战士的脸,但他的整个面部被硝烟熏得乌黑,能看得清的,只是雪白整齐的牙齿和一对忽悠闪亮的大眼睛。就在那里,刘克明第一次听到“韩德荣”这个响亮的名字。从那时起,“武则天陵”——“韩德荣”——“胜利”三个词儿,就像一条线儿刻在了刘克明的脑海深处。 如今站在眼前的他,跟太阳一个颜色的脸,壮实中透出几分清秀,难怪团长看不出了。 刘克明感慨,在血与火的战斗生涯中,自己差不多变成了地图、电话机、会议的附属品,难得像行军时这样有充裕时间和战士们谈心。他俩忘掉了酷暑,又继续着被他片刻回忆打断的谈话。他的声音洪亮,眼里流露出兴奋快活的光芒。刚开始的几分拘谨和羞怯消逝了。 “在家里时干什么?” “武工队。俺村的。” “家里人多吗?” “有三口人,现在……” “怎么啦?” 韩德荣的眼睛暗了下去,似乎通身颤栗了一下,好一会才说:“日本鬼子炸死了俺爹俺娘,我……杀死了哥哥。”语气低沉而平静。 “你——杀死了——亲哥哥?”团长以为自己耳朵听魔了。 “他,干过‘二鬼子’。” 这个战士年纪轻轻经受了这么大的遭遇和苦难,怪不得在战场上杀敌那么勇猛。刘克明心潮起伏。 团长在这一刻不忍再看韩德荣的脸。为了使俩人的谈话不再触着他的痛处,就有意转换了话题。 “今年多大了?” “26岁。” “共产党员吗?” …… “怎么不说话啦?”团长追问了一句,他以为韩德荣没听清楚。 …… 等他偏过脸,嘿!韩德荣早已不在身边了。在队列中瞅了很久,始终也没发现那个高大的影子。团长知道又触着了他的痛处。
5月18日,部队到达陕西澄城以北的王庄镇,开始整训,查斗志。这期间,团长好几次看见过韩德荣,但不知为什么,韩德荣总是有意回避他。“是什么妨碍了这位战士和我接近呢?”总之,在团长当时觉得是个谜。 整训结束后,部队撤离王庄镇,16团又接受了攻打敌38师的任务。8月初,到达了主攻对象壶梯山。壶梯山是国民党钟松部署的防御系统制高点,山上零零落落的几棵大树,被矮墙、外壕、陡壁、鹿砦及大大小小的碉堡群、横横斜斜的铁丝网装点成一个阴森森的魔区。团里把主攻任务交给了2营,等天一黑便立刻行动,拿下一、二号集团工事,为二纵总攻开辟道路。 天,总算黑下来了。乌黑的云块低低地压在头上,潮湿的风里偶尔飘来几丝雨星,黑黝黝的山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团长赶到主攻连——4连,他们的突击队已准备停当,马上就要行动。尖兵组里他发现了韩德荣。韩德荣头戴钢盔,倒提着佩有刺刀的步枪,腰间插了一圈手榴弹,正在和身旁的几个战士低声嘀咕着什么,随后便庄严地等待下达行动命令。 尖兵组出动了。五六个黑影压低着身子突过重火力点,霎时融化在漆黑的夜色里。大伙屏住气,捕捉着每一个细小的声音,但除了几只秋虫的唧唧声外,别的什么也听不到。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团长手上的夜光针,从来没有这么缓慢地移动过。 “哪一个?”远处几声短促的喊叫从高处扔下来,打破了夜的沉寂,接着敌人的机枪“哒哒哒”地响起来。周围空气一下子紧张了。“糟糕!”团长心头骤紧。 “轰!轰!”前方响起一连串手榴弹、手雷的爆裂声。敌人打出三颗照明弹,把壶梯山的上空照得贼亮。借着亮光,只见一个黑点一闪飞过了矮墙,跟着又有几个黑点运动到矮墙边,但被敌人机枪火力网压在墙根,不动了。 照明弹的亮光一消失,突击队就行动了。他们刚通过重火力点,就在他们身后落下一排炮弹。一阵激烈的爆炸后,随着从前方传来震撼山谷的两声巨响,“轰——轰——”战士脚下的土地一阵震颤,喊杀声响起来了…… 20分钟后,团长面前出现了4连的文化教员,他一边跑着一边喊:“担架!担架!” “情况怎么样?”团长和战士们围上去忙问。 “一、二号工事拿下来了。韩德荣同志……” “他怎么样啦?”团长急促发问。 “担架!担架!”文化教员带着哭声喊着,没有回答团长的问话,便向担架队冲去。 “这位英勇的战士怎么样了呢?”直到战斗结束,团长才了解到当时的情况…… 韩德荣第一个翻过矮墙,随后而来的战士就被敌人的火力封锁在墙外。碉堡里的敌人发现有人越墙,三面的手榴弹铺天盖地扔了过来。韩德荣不幸腹部中弹,肠子被炸了出来。匆忙中他把肠子拢起填进肚子里,一手护着伤口,一手匍匐着爬行了五六米,挨近敌堡,一连扔出几颗集束手榴弹,敌人的机枪哑了,尖兵组趁机越过矮墙,随后是突击队…… 团长命令突击连乘胜前进,继续扩大战果,自己便赶到一、二号集团工事所在地。这时,担架队已把韩德荣放在担架上。在手电筒的光柱里,团长看见他的军装和两手沾满了殷红的血,卫生员正忙着用药棉把咕咕作响的肠子洗擦干净,又安放到肚子里。卫生员的手瑟瑟抖动着,韩德荣却还在关照他,“别忙,慢慢来!”他的面色是苍白的。他看见了刘克明,兴奋地叫道:“团长,团长,刚才……教导员已经宣布我是共产党员了!” 他说话有些气短,但声音还很清晰,眼里闪着光芒。团长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哦哦”着,他的喉咙梗塞了。这时候,他又叫着刘克明说: “团长,我到底算是你真正的同志了。不怕脏,来吧!”他向团长伸出了血糊糊的手。 “同志!”团长叫了一声,紧紧握着他的手。刹那间,刘克明这个一米八的男子汉,身子缩了下来,泪水模糊了双眼。那一刻,他完全明白韩德荣回避自己的原因了。 “听啊,同志们冲到前面了。我,我……”他的手因激动而颤抖着。 “韩德荣同志,你已经冲到最前面了!” 团长知道,此时每分每秒都关系着战友的生命安危,便命令担架队把他抬下了山……远远地,他看见手电光一闪一闪,在黑夜里像一颗流动的星星。 当夜,16团的2营又攻克了三号集团工事,接着下起瓢泼大雨。第二天,二纵开始了总攻,胜利的红旗飘扬在壶梯山头。但是,韩德荣却没能看到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因为流血过多,这位英雄倒在了解放大西北的战场上。
小白,你在哪里
小白,你在哪里? 70多年过去了,你的战友们都还记得你,特别是渤海教导旅卫生部药房里的那些兵姐姐们。 70多年,风霜雪雨,酷暑寒冬,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小白?血雨腥风的大西北战场上,留下了很多战士的鲜血和遗骨,更多的战士,则是越战越勇,在刀光剑影中冲杀前行,小白,你是哪一个?新疆和平解放了,你所在的渤海教导旅,也就是西征路上的独6旅,第6师,随着王震司令员浩浩荡荡开进新疆,又跨过天山进到南疆焉耆,库尔勒,喀什,且末,若羌,和田,尉犁,塔里木,轮台,和硕,和静……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以后,第6师又成了农2师,屯垦戍边,再建功勋,可是小白,你在哪里? 小白啊,如果你在西征的战场上不幸牺牲,或在行军途中遭遇不测,请你沿着大路,向东北方向一路走来,就能回到山东的老家。现在的路,有高铁路、高速路,国道、省道、县乡道,小白啊,你顺着哪一条道路向东北走,不用打听都能顺利走回老家。请放心,一路上尽是鲜花、美景和幸福的人们的笑脸,太平盛世,再没有胡宗南与二马匪兵的围追堵截,再没有国民党的飞机在头上盘旋轰炸,也不会再有狼豺毒蛇在你眼前的山路上横行。那些绽放的鲜花,幸福的笑脸,高耸的楼群,还有大地上奔驰的高铁、动车,蓝天上翱翔的飞机,都是欢迎你回家的仪仗队。小白,如果……小白啊,我实在不敢再往下“如果”了,我的心已经生疼,生疼! 那是2018年的4月份,在我们老家鲁北冀南一带,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我们渤海教导旅老兵采访组,在完成了第一次进疆采访任务后,开始了“外围挖掘”,来到石家庄河北省军区的一个干休所,教导旅女兵王淑珍老人,言谈中提到了一个名字小白,“小白”二字一下就刻进了我的脑海,因为这个小白太特殊。王淑珍老人在西征的路上,在西北野战军2纵队医院当过护士,也在连里抢救过伤员,而小白你,是在2纵独6旅的卫生部药房,工作相近。老人说,有个战士叫小白,也就10来岁,走着走着就走丢了。唉!他还是个娃娃!老人家很伤感。那时的你小白,比现在老人家的孙子外甥都要小很多。 在完成了“外围”补充采访后,我们于2018年5月份第二次走进新疆,继续着目标更加明确的采访。在乌鲁木齐,见到了当年教导旅第一次党代会两个女代表之一的李宝华,又提到了小白你。老人家说,小白是山东人,一个小不点儿,最大也就十一二虚岁,听说人特勤快,整天笑呵呵的,替这个背袋子,替那个拿缸子,帮人们去打饭…… 后来,我看到了一张让我永远都忘不掉的照片—— 照片上6个人,其中有5个女兵,再就是你小白。后边跪坐着杨冠秀、李世训、纪淑英,前排左、右分别挺挺地坐着李宝华和韩文英,中间坐着的就是你小白。你带着军帽,穿着肥大的军装,你的兵姐姐们只是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5个兵姐姐,明显的比你高大很多,她们围成一个簸箕状,把小小的你围在中间,就像众星捧月,每个人的手都搭在你的肩上,足以看出她们是多么喜欢你。你的前方摆了一盆花,花前卧着一只肥嘟嘟的小花狗。当然,花和狗都是道具,我只是深深地记住了你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四方脸庞,微微上挑的眼角与微微下弯的嘴角,都透着勇敢和坚毅,像极了当年的“小兵张嘎”,只是你比张嘎还要明显地小。说来也巧,小白你的照片,竟然与我脑子里小白的样子相吻合,真是怪事。 这张照片的下方,有一行字,1948年在韩城留影。 回到山东,我与李宝华老人通电话欲详细了解小白情况,老人家正在三亚,她说,待我回到乌鲁木齐找韩文英、韩玉典,再一起回忆一下,她们,特别是韩文英,对小白的了解要多一些,我主要还是听她说的。 我又给北京的李星老人打电话。李星老人是1947年2月份最早参加渤海教导旅的女兵,2017年“八一”前夕来过山东。老人思路敏捷,记忆力好,我在写作的过程中,经常向老人电话了解一些情况,每次都有收获,让我欣喜,充满感激。说起小白,老人家深深叹了口气,唉!小白,才那么点大的孩子,又勤快又懂事,说丢就丢了,我甚至都说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丢的,能确定的是部队还没有到兰州,是在攻打兰州之前丢的。部队调我到2军医训队学习,走之前还在,回来就不见了小白。 在西征的路上,教导旅卫生部部长是老红军黄陞仁,卫生部有个药房,司药长是老八路马弼恒。李星老人回忆说,小白是马弼恒司药长的小勤务员,在山东招的新兵,是哪个地方的人说不好,说话时,后音儿总爱往上挑,如果说“在上面了”,他就说“在顶儿上呢”,很逗。小白,一个10来岁的孩子,性格又好,人们忙,他也跟着忙,就没见过他龇牙咧嘴嫌苦闹累的时候。我就想啊,也是个苦大仇深的孩子吧。 才开始西征的时候,药房里有李星、滕林、董惠华3个女兵,还有杨开国、商思乐2个男兵,再就是马弼恒、小白一大一小。部队打完运城后开始过黄河,过了黄河,王云、纪淑英又调来药房,滕林就调到了6旅休养所当司药,董惠华调到了5旅当司药。 西征的路上,人们背着枪支行李,背着干粮,背着米、面袋子,还背着小盆小碗。小白自己背着一大堆,有时还替别人背。药房的工作很忙,工作量大人手少,负责给伤员包扎、换药、拿药、吃药,负责药品和器材,部队一停下来,还要自己配药。战争年代我们部队的药非常缺,外用药像蒸馏水什么的,都是自己配制。制蒸馏水,要用老百姓的柴禾,要烧火,小白就忙着烧火,给老百姓送柴禾钱。在治疗伤员时,人们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做饭,也顾不上打饭,这时,小白就给人们打饭,一份一份来回跑。女兵们都在十五六岁,小白还要小几岁,人们都喜欢他,拿他当自己的亲弟弟。 小白啊,我当然知道西北战场环境气候的恶劣与血腥,胡马匪军,兵强马壮,他们的骑兵非常厉害,又依仗在“家门子”上打仗,像疯狗野狼。从山东到河北到山西,再到陕西、宁夏、甘肃,太行山脉、祁连山脉,脉脉相连,山高谷深,崎岖不平。黄河及黄河的大小支流穿插其间。我们的部队不仅要打仗,还要行军,一路行军一路打仗,人困马乏。年轻的战士们打起仗来像猛虎下山,战斗刚结束,又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目标,有时连打几仗不歇脚,几天几夜急行军。在山间小路上,人们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特别是夜行军,一不小心跌到山涧就没了踪影。 有一辆载着伤员的马车,在夜里转移时,一拐弯就掉进山涧,救都没法救。有一次夜行军,有两个女兵离开队伍去方便,待回来后,部队已经拐了弯,她们也调了向,定定神向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快走近了才看清,那一闪一闪的不是灯光,是狼的眼睛。你听说过司令部有个宁津籍小参谋薛光荣吗?他要大你四五岁。在行军路上,他累极困极了,边走边打瞌睡,教导旅副旅长贺盛桂就让他拽着自己的马尾巴。 在运安战役中,因为天黑雾浓,教导旅1团参谋王子洲,追击敌人追过了头误入敌阵,身中十几刀,壮烈牺牲。西府陇东战役,我军攻下胡宗南的补给站宝鸡,胡马匪军急红了眼,调集大批军队包围我军,结果,一个休养所遭国民党兵突袭,200多名伤病员没来得及转移……
小白啊,你在哪里?你是属于哪种情况呢?是哪种情况你都凶多吉少,尽管我非常盼望你平安无恙。你曾经的战友们,都众口一词:小白,决不会开小差。那么,你生还的希望就更渺茫。我不只询问一两个老兵,小白,到底叫什么名字?他的家,到底是山东的什么地方?他家里还有什么亲人(指当兵时)?我见过的你的战友,那些兵哥哥兵姐姐,对此都表示深深地遗憾。其实,这哪能怪他们呢?战争年代,炮火连天,硝烟弥漫,住无定所,吃无定时,行无踪影,经常换防,朝不保夕,哪有拉家常的功夫?渤海教导旅的将士,随大部队在大西北战场上英勇杀敌,牺牲过半,有一场战役,就牺牲渤海子弟兵1200多人。整个解放战争下来,原渤海教导旅有五六千名烈士,留下姓名的,只有951人…… 小白,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你都是人民的子弟兵;不管你是以什么方式离开了人间(假如你离开了人间),你都是曾经为国而战铁骨铮铮的热血男儿,我们英勇的渤海子弟兵。你仅存在教导旅战友手中的那张照片,永远坚毅顽强,永远朝气蓬勃,你棱角分明的少年模样,永远留在你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心中。 今年清明节前夕,有报道称,第6批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被接回国内,我激动之余自然而然地就默想到你。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是小白,你在哪里? 我不只一次在心里推算,如果你在1947年参军时是11岁,那你就是1937年生人,你还要大我的父亲1岁,我该叫你一声伯伯。只是为了叙述方便,我就借教导旅兵妈妈们的口气也叫了你小白。 小白伯伯,愿您安息!或者是,安好!!! 作者简介:刘月新,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学》等文学报刊。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齐鲁散文奖等奖项。作品被多次选入《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中国好散文》《山东作家作品年选》《好散文1978——2018》等选本。 著有散文集《小鸟闯进我屋里》《栽种光明》《渤海子弟兵西征记》,合著《渤海女兵西征记》,长篇报告文学《陪你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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