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望月翻译成现代诗歌的意思(读普拉斯的诗集夜舞)
本文作者:陈卫
内容提要: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离世五十三年,她的诗歌仍有着独特动人的魅力。去世多年后,她被授予1982年的美国普利策诗歌奖,认为她的写作改变了美国诗歌的创作方向。她的诗集中于女性感受与女权意识,对生存和死亡有过复杂的思考。思维在现实与想象空间来去无阻,奇特古怪,但不乏温情;语言简洁,貌似无逻辑,但又存在于一个大的逻辑系统中;表达貌似无意义,但又展现了女性独特而真实的内心。
作者简介:陈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现代诗歌和中国现当代文学
On Sylvia Plath’s The Night Dances
Chen Wei
Abstract: Though the American Confessional poet Sylvia Plath died fifty three years ago, her poetry still has unique charm. Years after her death, she was awarded Pulitzer Prize for Poetry in 1982 for having changed the direction of American poetry writing. Her poetry centers on feelings of women and feminine consciousness and gives complex thought to life and death. Her thinking, odd but warm, floats freely between reality and imaginary space. Her language is clear and simple. It seems illogical, but it exists in a larger logical system. Her expression looks meaningless, yet it reflects women’s unique and truthful mind.
Key words: Sylvia Plath Americathe Confessional School The Night Dances Author: Chen Wei, professor with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Main research area: modern poetry, histor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最近读到几行诗,颇生兴趣“一个活玩偶,你随处可见。/它能缝纫,它能做饭,/它能说话,说话,说话。/它管用,用它作伴没错。/你有裂口/它就是膏药。/你有眼睛,它就是形象。/傻小子,这是你最后的依赖。/你可愿意娶它,娶它,娶它”。诗歌描绘的形象,凡女性读了,没准会下意识地齐声说“那就是我啊”。这个唠叨着的“活玩偶”,准确的定位,就是“妻子”,或称作“家庭妇女”的人。她的功能的确很多,可以当男人的解药,还可以化身成任劳任怨、勤劳美丽的田螺姑娘。在性别世界中,中外男性所求一样,然而,只有觉醒的女性,才知“她”已经不是自然的“她”,而退化为物化的“它”。有趣的是,诗人并不像咱们的《诗经》中所描述的弃妇那样痛哭流涕,而是带着调侃的语气,在不满处用叠词强化,一次,两次,三次。这首诗节选自普拉斯的《申请人》,收录进诗人远洋翻译的诗集《夜舞》中,今年刚刚由漓江出版社出版。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离世五十三年。1932年,她生于美国波士顿地区,1963年在伦敦公寓自杀身亡,留下两个孩子。她曾为美国自白派中的重要代表诗人,去世将近二十年后,1982年获美国的普利策诗歌奖,获奖理由为:她改变了美国诗歌的创作方向。
美国诗歌的创作方向是什么?对中国人来说,最早引起中国读者兴趣的,该是惠特曼,他的《草叶集》展现的天地自由和人性自由,为刚刚从格律枷锁与传统观念束缚中的新诗注入了活力剂。朗费罗诗歌中传达向上的生命态度,洛厄尔、庞德等人的意象诗,为中国诗人示范了于潜意识与现实世界的转换中,通过意象呈现,简洁地传达复杂的诗蕴。金斯堡的《嚎叫》等诗,给诗坛带来狂放、渴求解放的气息,伴有与世不容的颓废色彩。美国的女性诗人,相对于美国主流诗坛写作还是有一定距离,比如艾米莉·狄金森的诗歌有着独语特征,断断续续的句子,表现女性的敏感和沉静。伊丽莎白·毕晓普的诗以细节描写和音乐性见长。那么,普拉斯所开创的诗歌方向又是什么?
一、写作的秘密
普拉斯的诗歌,如果想一蹴而就便读懂,可能是妄想。读者很容易被诗中狂突芜杂的意象和变化多端的语气、混乱无序的思维吓倒。但是可以选择简单的诗歌入手,了解诗人的写作秘密,逐渐深入到她隐秘的精神空间。
不妨以诗集中的第一首诗《晨歌》为例,可先对诗人的写作风格进行粗略的了解。首句起始,是一个短句,再加上一个比喻句, “爱发动你,像胖乎乎的金表”。“你”是谁?通读全篇,可以确切地知道,“你”是指孩子。金发孩子出生,像一块金色的表,诗人借助金表的形状、色彩以及它的珍贵,比喻孩子的形象,别有趣味。而这块金表的驱动力量不是发条,也不是光能,“爱”是动力,想象可谓奇特。“助产士拍打你的脚掌,你毫无掩饰地啼哭/进入世间万物。”诗人的视野非同一般。中国读者熟知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诗人更多借助四月的风景,用她感受到的光、声、色来表达对孩子的赞美。普拉斯的习惯是在日常生活中选择意象,但是她会在空间处理上表现其特殊性。她既写产房的场景,又写人间的现实。新生儿本能发出的啼哭,诗人不是从母亲的角度去写他的健康,而是用诗人的感受,揭示他与整个世界的联系。第二节的意象与场景,因诗人的诗思跳跃,显得目不暇接。“我们的声音回响,放大着你的降临。新的雕像。”我们指谁?母亲,父亲,医院医生,婴儿。这时,诗人把婴儿放在了世间的各种声音中,对新生的婴儿描绘,她既不说娇嫩,也不说可爱,而是“雕像”,“在通风的博物馆里”。诗句把一个新生命所处的时间抽象化,将他置入一个广大空间和无限时间交流处,这是偶然来到世界的人,某一天,它会成为一件博物馆的陈列品。“你的赤裸/使我们的安全蒙上阴影。我们在周围呆立如墙。”这三个短句有特别的含义。人来到世界上,是赤裸的,本真的,可是因为赤裸,会使旁观者产生欲望,由此引起“你”的危险。于是诗歌有了第二句。“你”和“我们”的关系非常亲密,可是“你”自从离开“我”的身体,“我”又怎样能帮助到“你”呢?只能像墙一样,试图保护你,然而无能为力,所以“呆立”。“比起我,云更像你的母亲”,作为孩子的母亲,只有感觉到成年人的软弱,才可能会有这种感觉。云更飘忽,更美好。母亲听到孩子的呼吸“像飞蛾似的”“在单调的粉红玫瑰中扑闪。”然而母亲醒来还听到“遥远的大海涌动在我耳里”。诗歌的写作空间在室内(婴儿室)与室外(抽象的大世界)做着转换,仿佛让读者看到一位新生儿母亲与一位诗人在交叉着对话。下一节“一声啼哭,我从床上跌落,奶牛般笨重,花也似的/穿着维多利亚式睡衣。”又写到婴儿室,然而“你的嘴巴张开,结净如猫的”,这一个类比,建立起人与动物之间的新联系,比喻用来表明婴儿的可爱。“窗格/泛白,吞没暗淡的星星”,诗歌再次发生空间转移,暗示孩子即将迎来光明,还有孩子向这个世界的呀呀之声,“而此刻你试着/发出一小串音符;/清晰的元音像气球升起。”由全诗看,这是一首由口语完成的诗作,表现母爱,从孩子所在空间到母亲作为诗人的思维空间,诗歌展开了两度空间的写实与想象,在自我世界到广大世界的描绘与转换中,拓展出诗歌的含义,将母爱与社会、孩子成长的主题结合在一起。尽管诗歌意象普通,句子简短,皆源于生活,我们不难发现,诗人视野开阔、联想奇特,组接迅捷。
正因为世界广大、想象和组接能力与众不同,普拉斯诗歌使一般读者容易感觉到阅读障碍。诗中的情感线索,诗人一般不会特别主动地送到读者那里,而是需要读者在意象与意象,句与句之间反复琢磨。如另一首诗《快递员》,用口语,对话的方式,列举了七个意象,相应分成七节,貌似好懂,又不容易懂:
第一节:“一片草叶上蜗牛的字?/这不是我的。别收它。”这个对话,似乎抒情主人公在回答快递员的问题。可问题是奇特而非现实的,或者说,它来自想象,梦话。为什么这样问?为什么这样回答,为什么不收下?诗人也给我们读者留下疑问。
第二节:“密封锡罐里的醋酸吗?/别收它。这不是真的。”这又是对话,谈到真假问题,有点玩笑意味。醋酸,容易给读者带来一些关于情感的联想。谁送来醋呢?
第三节:“一枚镶嵌太阳的金戒指?谎言。谎言和一桩伤心事”。这个对话,还是像在说梦话。“太阳”如何能“镶嵌”在戒指里。这些意象,有情感、性别线索进入。回答与问题的反差很大,似乎其中隐藏着爱情故事,真相及假相。
第四节:“草叶上的霜,结净的/大气锅,噼里啪啦,全都在”。这个句子,也许会令人莫名奇妙,霜如何进了大气锅。也许是诗人与朋友之间玩的一个快递员游戏,所以有游戏性的词语搭配。
第五节:“九座黑色阿尔卑斯山的/每个峰巅上,自言自语”。这些如何邮寄?峰巅?自言自语?显然是诗人在说痴话。什么状态啊?不由得引起读者的猜疑。
第六节:“一场骚乱在多面镜子中/大海打碎灰暗的一个”。大海如何打碎镜子呢?因此,这首诗,不是想说:读者啊,你读不读得懂?这首诗并不是要读者很懂,只要读者知道,它全部说的是梦话,或者胡话,这就对了。因为最后一节,只有一行,交代诗歌到底要表现什么。
第七节:“爱情。爱情。我的季节”。诗人并没有对前面的诗歌做出任何阐释,然而,这三个短句,我觉得是全诗的重心所在,”爱情“它是对诗歌昏话的暗示,也是谈恋爱的时节。原来,这首诗是一首爱情昏话。
通过解读这两首诗,基本可以看到普拉斯的写作特征:思维在现实与想象空间来去无阻,奇特古怪,但不乏温情;语言简洁,貌似无逻辑,但又存在于一个大的逻辑系统中;表达貌似无意义,但又展现了女性独特而真实的内心。
二、女权与女性
成长于战争年代,继而在女权主义萌发中写作,普拉斯的诗歌里有她感受到的时代风云和性别意识。《申请人》是她的代表作。这首诗歌语言尖锐,运用了较多的反问句,如第一节:
首先,你是我们同类的人吗?
你有没有佩戴
假眼、假牙或拐杖,
吊带或钩扣,
橡胶乳房或橡胶的胯
由“首先”开始的提问,异常严肃,而且问的是“人”类的问题。接下去的几行,所提的物件都是一些女性特别隐私的使用物品。这种问法,这种内容,容易引起读者的紧张感,然而,我们会发现诗人不是只想罗列这些物品,她更想要揭示这个世界平日隐藏的丑陋一面,即男性把女性排斥在另类中。这种排斥,出于何因?诗人没有做正面探讨,读者反过来会想到,这些另类女性,为讨好男性,她不得不准备假眼、假牙,橡胶乳房等来装饰自己。诗人不停地问,接二连三地问,似乎要把人类社会中遮蔽的许许多多丑恶都揭示出来,如问到“我注意到你赤身裸体。/这套衣服行吗--//黑色,很硬,但还合身”这里有真实的感受,也有女性弱弱的回答。然而诗人又仿佛替代了上帝,继续追问“你愿意娶它吗?/它防水、防震、防火,/防穿过屋顶的炸弹。/相信我,他们会让你穿着它埋葬”这些声音里,没有女性丝毫的柔情,更像是物质世界中,一个商品推销员的口吻。这个“它”是一套衣服,也是一位女性,女性的用处相当于一套衣服的作用,给男人遮掩裸体。
女性赋有生育的本能,可是也有女性失去了这个天赋的能力。在中国,这类女性会被婆家堂而皇之地休回娘家,一生独自忍受天命不公带来的耻辱。美国女人普拉斯也关注到这一事实,她写了一首《不育女人》,纯用意象,而非口语展现:“空荡荡的,我回应最轻微的脚步声,/无雕像的博物馆,因支柱、门廊和圆厅而雄伟。”诗歌里呈现的景象是幽静的,“空荡荡”,无人理;“无雕像”,暗指没有生育的能力,“雄伟”,写的是建筑,可让读者联想,写的是一个本来健康的女人。接着她写“一股喷泉跃起又陷入自身,/有修女之心,无视世界。”喷泉是孤独的风景,可暗示女性有生育的欲望,却因为某种原因,陷入孤独。“大理石百合/散发出香气般的苍白。”这一句诗,有着复杂的组合:“大理石/苍白”与“百合/香气”二者间,进行了意象与意象,香味与色彩的混搭,诗句进一步修饰了自己为人们忽视的压抑与无力感。第二节诗歌在想象中进入幻觉状态,“自己跟大众在一起,/一尊白色胜利女神/和几尊眼球光秃的阿波罗的母亲”。只有生育了孩子,女人才能回到大众当中,为人尊重,连死去的人也可能产生嫉妒“死者反而用注目来伤害我”。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孤寂的“我”只有月亮相伴,“月亮把一只手放到我额上,/面无表情,沉默如护士。”这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护士对女性不育的治疗无能无力,她被抛弃,除了月亮,没有其他人关怀。因为不育,一个女性就失去了整个世界。
如果说《申请者》比较火爆地表现出女性对性别歧视的不满,这首诗,则平静地吞食女性不能生育而带来的苦果,没有任何凸显的愤怒与抗争。普拉斯的诗在表现女性题材上基本呈现出这样两种不同的风格。
女性诗歌往往离不开对爱情的书写。普拉斯的《情书》是一次带有反思的回忆。抒情主人公是感激爱人的:“你促成的转变难以言喻/如果我现在活着,那时就是死了”。她不直接强调爱的作用,如英国白朗宁夫人诗中所表现的那样,因为爱而站立起来。普拉斯说的是,因为爱而活了下来。诗歌写到之前“眼泪冻结”,“我像弯曲的手指继续睡去”,但是因为有了爱,“我发光,云母鳞片般,敞开/把自己像液体一样倒出”“我立刻认识了你。//树、石闪亮,没有阴影。/我整个手指变得玻璃般透明。/我像三月的嫩枝开始发芽:/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胳膊,腿。/从石头到云,我如此上升。”在爱的照亮中,她感到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新人诞生了。在她的描写中,自然与人体仿佛是一个整体,诗歌写出这种新奇的体验,进而写到“此刻我像某个神/飘浮在空气中,我的灵魂更新/纯净如冰窗格。这是礼物”。在进入飘渺的状态后,诗人回到自身。
写到孩子,普拉斯多首诗表现浓郁的母爱。《孩子》里有对孩子的欣赏“你清澈的双眼是绝美之物。/我想用颜色和鸭子填满它,你思索着//新动物园的名字--/四月雪莲花,水晶兰,/小小的//没有皱纹的茎秆,/池塘中的形象/应宏伟而典雅”。诗人有着孩子一样的天真,用美丽的植物来比喻孩子。然而,普拉斯总是有一层阴影在诗中,“不是这焦虑的/绞着的双手,这黑暗的/天顶,没有一颗星。”也有的诗,非常风趣,似乎母亲对着孩子讲童话故事,也像情侣之间的互逗。如《失忆症患者》《对手》《你是》等。“小丑般,用手撑地乐翻了天,/脚朝星星,有月亮脑壳,/嘴巴似鱼。反对常识,/以嘟嘟鸟的模式。/线轴似的包裹自我,/拖着你的黑暗如猫头鹰所为。/从美国独立日到愚人节,/你哑巴得像一棵萝卜。/呵,高高隆起来,我的小面包。”(《你是》)这些怪怪的句子,奇特的比喻,让人读过,会觉得有趣,可笑。
也有疯狂的,因为孩子和家庭。如《莱斯博斯岛》一个片段:“厨房里的邪恶!/土豆嘶嘶叫。/整个好莱坞风格,没有窗户,/荧光灯不时闪避,如可怕的偏头痛,/腼腆的纸带给门跳脱衣舞--/舞台帷幕,寡妇的卷发。/而我,亲爱的,是病态的撒谎者”。忙乱的母亲,处在一个混乱的状态中,接近精神分裂。“昨晚的安眠药使我麻木迟钝,/烹调的烟雾,地狱的烟雾/让我们的头漂浮,两个冤家对头,/我们的骨头,我们的头发。/我叫你孤儿,孤儿,你病了。”因为诗集没有标明作者的写作年月,凭着对诗歌的领悟,我只能推测,诗人这时精神恐怕出了状况。句子短,语气急促,现实生活混乱,思维混乱,诗中的人物称呼“我”“我们”“你”也相对混乱。“沙滩上的鱼鳞光让我害怕极了。我们一把把地不停捡拾,喜爱它,/揉搓它如生面团,混血儿身体,/丝绸发出摩擦声。”这样的感受及诗句,它不在人们正常的思绪里,所以,我们读普拉斯时,又是可以放弃整理她是否有缜密的理路或崇高的情绪。她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过用诗歌记录生活中的乐趣、玩笑、幽默,有时用来排解生活中的紧张、矛盾、恐惧。
《爹爹》,在我读来,它绝不是一首亲情诗,更像一首具有女权性质的诗篇。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作为女儿,对父亲充满了屈辱、伤痛,抑郁与憎恨感。“你再也不,你再也/不做黑鞋了,/三十年,在里面我活得/像一只脚,可怜,苍白,/几乎不敢你出气打喷嚏”。这种感受,我认为不完全是女儿对父亲的感受,而是女性对于压迫者男权的感受,或者说来自对父权的想像。“大理石般沉重,装满上帝的口袋,/鬼似的雕像,一根灰脚趾,/大得像旧金山海豹”。为什么说不完全来自父亲的感受,而是来自对父亲的想象呢?因为诗人写到,“爹爹,我早该杀了你。/我还没下手你就死了”。因此,在这首诗里,我认为有一部分内容可能来自父亲,如“操德国腔”,“你的纳粹空军,你的打官腔。/还有你优雅的小胡子/你雅利安人的眼,明亮的蓝”“我以为每个德国人都是你”。但是,又有一些句子,说的是男人,抽象意义上的男人,而不太可能是有血缘关系的,“我从来不能跟你说话。/舌头卡在下颚里”,女儿不可能与亲生父亲做到一声不吭,天性会让她说话的,会让她依赖父亲的。诗中,她还写到“我做了一个你的模型。/一个黑衣人,有《我的奋斗》的神态。”这个“父亲”的形象,就是纳粹头子,希特勒的形象,或者说男权形象。与之相应的《巨神像》中写到的“父亲”,“在我们上方形成拱顶。哦,父亲,你独自耸立/精炼而沧桑如古罗马广场。”也与此同类。或许普拉斯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更准确地说是女性),而是一个敢于调侃的,不屑男权的女性诗人“我永远无法把你拼凑完整,/修补、粘贴,加适当结合。/喇叭似的骡叫、咕噜噜地猪哼、猥亵的咯咯笑/从你的大嘴唇发出。/这比谷仓前的空地更糟。”
在普拉斯的诗里,能看到很多女权因素,也许不是有意,只是由于她是女性,刚好处在一个男权中心的社会中。如《美杜莎》中所写“我没有召唤你。/我根本没有召唤你。/然而,然而,/你越过大海,热腾腾地驶向我,/肥硕,鲜红的,一只胎盘//令活蹦乱跳的情人们瘫痪。”《三个女人》是她的女权诗歌代表作,类似诗剧的独白,设置了三个身份不同的女性角色,通过她们的独白,探讨了女性的生产、工作及对于死亡的态度。女性生产人类,而人类自相残杀,怎样认识这个生死世界,普拉斯的这首诗表现出女性诗人的敏锐思考。诗中第一个声音表现的是自然女性的沉着。“我像世界一样慢。我很耐心,/在我的时光中流转,太阳和星辰/留意照看我。”第二个声音里有着职业女性的急躁和幻觉“当我第一次看见它,那红色的小渗漏,我不相信。/在办公室里,我注视着周围走动的人。他们是那么扁平!他们有些像硬纸板,而此刻我明白了,/扁平,扁平,扁平,从这开始,观念、毁灭、/推土机、断头台、有尖叫声的白色房间产生了”。第三个声音,显示对自然的恐怖感,表现出个人的脆弱不堪“池水中的脸很美,但不是我的--/它有自命不凡的神态、就像其他东西,/而我觉得一切都很危险:鸽子与词语,/星星和金色阵雨--怀孕,怀孕!”这三个声音,第一个声音冷静生下了孩子,她认为是人生的“献祭”,完成了一个作品,让自己成为“奶河”“温暖的山”;第二个声音认为这是生育是一场大屠杀,“这是死神之爱,让万物患病”,然而她在挣扎,“我重新找到我自己。我不是影子”; 第三个声音,因为失去了孩子,而感到失落,“我是走出医院的一道伤口。/我是他们正在放弃的一道伤口”。这三种声音,与其说代表三种女性身份,不如说象征女性对于生命感知的三种状态:淡定的、矛盾的、脆弱的女性,她们不得不在恋爱、生产、为人母中度过的多样人生。
三、生存与死亡
普拉斯有一首诗《生命》,描写生命有力度,有感触。可见,“触摸它:它不会像眼球一样畏缩,/这卵形范围,清澈如泪水。”可听,“用你的指甲轻弹玻璃杯:/它会砰然鸣响,像一只中国编钟,在最轻微的空气中摇动”。生命是一种自然的状态。此外“居民们轻如软木塞,/人人都永远忙碌”。诗歌用了很多生活场面比喻人们的安闲。但是,诗歌后半部写到“一个女人拖着她的影子/绕着光秃秃的医院茶碟转圈儿/貌似月亮,或一张白纸/似乎遭遇了一场私密的闪电战。”诗歌游离现实,似写梦幻,这个女病人,“安静地活着//无依无靠,像瓶中胎儿/废弃的房屋,海,压成”诗歌接连用了三个比喻,使她安静的形象,缩小,放大,再放大,梦幻色彩加浓,然后才写到这些“进入照片”,“悲伤与愤怒,被驱除,留下她孤单单。”
《高烧一百零三华氏度》写的是一次生病。在高烧产生的幻觉里,诗人除了看见“火绒在哭泣”“从我身上滚出,像伊莎多拉的围巾”,害怕突然而至的死亡,也写到“婴儿”,“恶魔般的美洲豹”,“润滑着奸夫们的身体”的“罪孽”, “我”时而是“风中闪烁的油灯,忽明,忽灭”,时而是“日本纸做的”,皮肤“黄金锤炼”,时而是“一朵巨大的山茶花,/红润鲜艳,开开合合,迸发重重光彩”。诗人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诗人不以病为病,却将病当作写诗的灵感,在病中,她更看清生命的另外状态。
普拉斯有一组写蜂的诗,《养蜂集会》《蜂箱送达》《蜂螫》《蜂群》《过冬》等,通过写养蜂人的生活,展现人类社会以及个人存在的尴尬。在村民中,“我赤裸如鸡脖,没人喜欢我?”有一种惶惑,“我不能跑,我生了根,荆豆刺伤我,/用黄色豆荚,它钉子般的武器。/我要是跑,就得永远跑下去”。在一群“平淡无奇的妇女中”,“我”强调与她们的差别“我不是苦力,/虽然多年来我吃尘土,/用我浓密的头发擦干盘蝶”。
生日,本是人们感觉到生存开心的时刻,普拉斯会在《生日礼物》一诗中如此冷漠地问:“这是什么,在这面纱下面,是丑,是美?/它闪闪发光,它有乳房,有刀刃吗?”她的描述也无任何美感可言,只有恐惧:“它站在我的窗口,天一样大。/它从我的床单里、寒冷的死亡中心呼吸,//撕裂的生活在那里凝结,僵化成历史。/让它别用手指递给手指的邮件送来。”诗人内心一定有着伤疤。
对于世界,诗人有时满是怀疑,即便看到美丽的鲜花。如《七月的罂粟花》所写“小小的罂粟花,小小的地狱火焰,/你真的不会伤人?//你闪闪烁烁,我无法触摸你。/我把我的双手放在火焰中。没有灼伤。”然而,她最终看见的是“一张刚流血的嘴。/血淋林的小裙子!”诗人的幻觉里总带着莫名的伤害。
可能与中国读者熟悉的诗人狄金森最不同的是,普拉斯不仅仅只写内心世界,她不少诗歌着笔充满血腥味的世界,即使有的诗题看上去诗情画意,如《戛然而止》《抵达》《伯克海滨》《玛丽之歌》等,实际上写的都是死亡、尸体与屠杀。她有些诗歌表现在人世间的狂躁,有些诗歌表现孤独者的特别忧伤。如《月亮与紫杉》、《雾中羊》:“山峦踱入白色。/人们或星星,悲哀地注视我,我令他们失望。//火车留下一线呼吸。/哦,慢腾腾的马儿,铁锈色,/马蹄,忧伤的铃铛-- /整个清晨/清晨越来越暗,//一朵花被遗忘。/我的骨头支撑着寂静,远方/原野融化了我的心。//他们恐吓说/要我直达天堂,/无星星,无父亲,一片黑水。”
在国内一些介绍普拉斯的文字中,往往要突出她的死亡情结。“这个女人是完美的,/她死了的”,这的确是普拉斯在《边缘》中的诗句。她应该无数次想象过死亡,而且将死与完美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她觉得现实生活更不美,让人劳累?因为生活不顺,她的确有多次自杀的经历,但并非每次自杀她都想死(这些材料也许以后会解密,本文仅对文本做出判断)。《郁金香》把她在医院抢救的场景写得非常美,“我把名字和白天的衣服给了护士/我的历史给了麻醉师,我的身体给了外科大夫”。她们给她治疗,“如今我已失去自我,厌恶行李--/我精巧的漆皮旅行箱像黑药盒,/我丈夫和孩子从家庭照片里微笑;/他们的微笑钩住我的皮肤,欢快的小钩子”。诗句中呈现的死亡反而没有她在生活中所感受的那种惶乱感,宁静异常,还带着温馨。她到底如何看待死亡?在《拉撒路夫人》中,她写到的:“我又做了一遍。/每十年中的一年/我就试试--”读了这几句,作为读者的我特别希望其他读者不要把死亡与诗人的才华过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为只有早夭的诗人才能写得出好诗,或是死亡是诗人最佳的去处。在我看来,死亡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例如中国现代诗歌史上,诗人选择死亡,一类是思想情绪变化不稳定,如顾城、海子;一类是穷困潦倒,如朱湘。还有的是情感经历失败,无法调整自己。或许还有很多内心的隐秘,遗传因素,社会问题等。从诗歌文字的表面看,对普莱斯而言,她又过受挫经历,不排除她也倾心死亡,把死亡当作生活一部分,还有可能,成为灵感一部分,不然,她不会这样清晰地去描写它,似以此作为人生的一个必然的经历(或是游戏?)。这首诗里写到“我,一个微笑的女人。/我才三十岁。/像猫,我可以死九回”。她不拒绝救活,而是尽情享受救活后的那种快乐,“这是第三次。/一大堆垃圾/每十年要清除一次”。她这样说,就好像我们看佛教徒通过打坐,基督徒通过忏悔来清洁自己的灵魂,她用了自杀的方式,“死亡/是一门艺术,像其他一切。/我做得十分出色。”这首诗,她时而写得清醒,时而像在梦呓,当她得知自己被“奇迹”般救过来,要收费,她写到“还要收费,收一大笔费/买一句话,或者摸一下,/或者一点儿血//或者我的一缕头发,或者我的衣服。/如此,这般,医生先生/如此,敌人先生/我是你的作品/我是你的财宝/纯金娃娃”。从诗句里也能看到,她的自杀,不是为了某种无可挽回的感情,而是写到自己玩完死亡游戏,发现要付出很大的一笔金钱的代价,由此不满。她的自杀,也使她的先生处在舆论的谴责中难以发声,然而,这首诗选进诗集中,诗人休斯,她的先生,或许从中能够得到一点解脱。
中国读者向来对非正常死亡的诗人有着特别的兴趣,随着近年普拉斯诗歌中译版的传播,我也担心会因为她的死而出现对其诗歌的认识偏颇。我认为读者如果尊重一位诗人,就需要尊重诗歌。用心领会普拉斯诗歌中的奇特想象、各种语调,感受她情绪的多变,理解她在诗歌中表现的女性的苦痛、恐惧、无力的反抗和挣扎,不必过分宣传她的死亡偏好及死亡方式。因为一位优秀的诗人,她带给我们的是一个极其丰富的世界,即使我们一时还不能太懂,但绝对不是通过我们肉眼所看见的那丁点。
注解【Notes】
西尔维娅·普拉斯:《夜舞》,远洋译,漓江出版社2016年版。该版选译自普拉斯丈夫、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编辑,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1992年出版,2008年再版。另注:近年普拉斯的诗集有多个中译本,除远洋的版本,更早的有冯冬译:《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普拉斯诗全集》(译文出版社2013);陆钰明译:《普拉斯诗选》(花城出版社2014);陈黎、张芳龄译:《精灵》(广西人民出版社2015);包惠怡译《爱丽尔》(南海出版公司2015)等。
2016年7月9日于福州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