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史学发展原因 魏晋南北朝版本学成就管窥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政权更迭频繁,民族融合加剧。但这一时期文化的发展比较活跃,突出表现为玄学的兴起、佛教的输入、道教的勃兴以及波斯、希腊文化的渗入。文化交融与学术思想趋于活跃,为版本学的孕育和成熟提供了丰厚的土壤。一般认为,版本学正式确立于宋代,但魏晋南北朝时期为版本学的最终确立进行了大量的学术积累,是中国古籍版本学史无法跨越的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
一、魏晋南北朝的同书异本现象
同书异本现象的广泛存在是版本学得以孕育和发展的基础。魏晋南北朝时期,因文献生产方式的改进、佛经的翻译和流传、官私校书注书的兴起,以及图书剽窃、作伪等因素的影响,同书异本现象较之前代更加普遍。
纸虽在东汉就开始运用于书写了,但最初并没有取得应有的地位,简策仍是当时图书的主要形式。入晋以后,纸用作书写材料渐而普及。纸的地位的变化,使得文献生产复制变得更加容易,也加剧了同书异本现象的产生。这从文献记载就可以看出来,如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大量出现“江南本”“江南旧本”“河北本”“古本”“俗本”“误本”等。因同书异本现象的大量涌现,版本问题越来越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人们因版本选择之误,闹出来的笑话也不断,迫使人们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如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载:
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捐惠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1]
佛经的翻译和流传也导致了大量同书异本的产生。早期佛经的翻译,主要是通过口授,也有一人传言、一人笔受的对译,翻译方法多为直译。经卷的选择没有系统性,随意性较大,且重复翻译较为常见,因而极易产生同书异本。这主要是因为“经出西域,运流东方,提挈万里,翻转胡汉。国音各殊,故文有同异;前后重来,故题有新旧。”[2]至南朝梁释僧祐时,“或一本数名;或一名数本;或妄加游字,以辞繁致殊;或撮半立题,以文省成异。至于书误益惑,乱甚棼丝,故知必也正名,于斯为急矣。”[3]僧祐对佛经的同书异本现象多有记载,如卷七《又别剡西台曇裴记》云:“此经凡有四本,三本并各二名,一本三名,备如后列。其中文句参差,或胡或汉音殊,或随义制语,各有左右,依义顺文,皆可符同。所为异处,后列得法利、三乘阶级人数,及动地、雨华、诸天妓乐供养,多不悉备,意所未详。”卷八又载:“《放光》《光赞》,同本异译耳。其本俱出于阗国持来,其年相去无几。”
鸠摩罗什翻译佛经(图片来自网络)
因同书异本的增多,“广勘异本,择善而从”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项工作,也促进了版本学的发展。魏晋南北朝时,社会虽然动荡,但官私校书不断。任昉(彦升),乐安博昌人,《梁书·任昉传》称其“坟籍无所不见,家虽贫,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昉卒后,高祖使学士贺纵共沈约勘其书目,官所无者,就昉家取之。”王僧孺,东海郯人,亦好坟籍,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勘与沈约、任昉家书相媲美。阚骃,字玄阴,敦煌人,史载其“典校经籍,刊定诸子三十余卷。”[4]
与私家校雠相比,官方校书成绩更大。刘宋间,秘书丞殷淳(粹远)、谢灵运、王俭都先后在秘阁校订坟籍。齐沈约(休文)也曾在东宫“校四部图书”[5]。梁任昉(彦昇)任秘书监,时“秘阁四部,篇卷纷杂”,他“手自雠校,由是篇目定焉”[6]。北魏孙惠蔚(叔炳)入东观,曾上疏请“臣今依前丞相卢昶所撰《甲乙新录》,欲裨残补阙,损并有无,校练句读,以为定本,次第均写,永为常式。其省先无定本,广家推寻,搜求令足。今求令四门博士及在京儒生四十人,在秘书省专精校考,参定字义。”[7]北齐天保七年(556年),诏令樊逊、高乾和、马德敬等12人校定群书。而要刊定众籍,必须广集众本。于是樊逊建议:
按汉中垒校尉刘向受诏校书,每一书竟,表上,辄言臣向书、长水校尉臣参书、太史公、太常博士书,中外书合若干本以相比较,然后杀青。今所雠校,供拟极重,出自兰台,御诸甲馆。向之故事,见存府閤,即欲刊定,必藉众本。太常卿邢子才、太子少傅魏收、吏部尚书辛术、司农少卿穆子容、前黄门郎司马瑞、故国子祭酒李业兴并是多书之家,请牒借本参校得失。[8]
樊逊等通过借私人藏书来校订官府藏书,共得别本3000余卷,《五经》诸史的各种版本网罗无遗,堪为广罗异本的典范。
魏晋清谈场景(图片来自网络)
魏晋代汉,异端思想纷起,儒家独尊的地位岌岌可危。期间老、庄活跃,玄谈风行,辨言析理,清要为贵,表现为抽象的理论比较发达,对儒家经典的注解层出不穷。王弼、韩康伯注《周易》、何晏注《论语》、杜预注《左传》、范宁注《谷梁传》、郭璞注《尔雅》《庄子》、韦昭注《国语》、徐广注《史记》等,是这一时期注疏家的代表,亦都考察异同,择善而从。如何晏(平叔)《论语集解》自序曰:“前世传授师说,虽有异同,不为之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所见不同,互有得失。今集诸家之善说,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9]晋末徐广(野民),东莞姑幕人。晋孝武帝以广博学,除为秘书郎,校书秘阁,作《史记音义》,多采异本,注异同。《史记·吴太伯世家第一》有“俭而易,行以德辅,此则盟主也”句,徐广注曰:“‘盟’,一作‘明’”,此为注异字例;再如有“且《盘庚之诰》有颠越勿遗,商之以兴”句,徐注云:“一本作‘《盘庚之诰》有颠之越之,商之以兴”[10],此为注异文例。故刘宋裴骃《史记集解序》云:“(《史记》各本)文句不同,有多有少,莫辨其实,而世之惑者,定彼从此,是非相贸,真伪舛杂。故中散大夫东莞徐广研核众本,为作《音义》,具列异同,兼述训解。”[11]
南北朝间因注书而事校雠的,以刘宋裴松之注《三国志》、裴骃撰《史记集解》、梁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为代表,也是广集诸书,参研同异,对异文、脱文、错字及讳字等有所说明。如注异文例,《三国志·魏书·崔琰传》有“刚断英跱”,裴案:“‘跱’或作‘特’,窃谓‘英特’为是也。”《世说新语·文学》“孙子荆除妇服”条,有“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句,注:“一作‘文于情生,情于文生’。”如注误字例,《三国志·魏书·徐晃传》“今假臣精兵”,案:“晃于时未应称臣,传写者误也。”[12]《世说新语·赏誉》“王右军道东阳”条有“我家阿林”句,注:“‘林’应作‘临’。《王氏谱》曰:‘临之字仲产’。”如注脱文例,《世说新语·文学》“僧意在瓦官寺中”条有“僧意云:‘谁运圣人邪?”句,注:“诸本无僧意最后一句,意疑其阙。庆校众本皆然。唯一书有之,故取以成其义。然王修善言理,如此论,特不近人情,犹疑斯文为谬也。”[13]裴骃撰《史记集解》,博采贾逵、服虔、王肃、杜预、韦昭、徐广等家注本及异文。如《宋微子世家》:“曰‘太师,少师,我其发出往?吾家保于丧?”《史记集解》注曰:“徐广曰:‘一云‘于是家保’。’骃案:马融曰‘钦大夫称家’。”[14]以上注文中“或作”“一作”“诸本”“一云”等词,都是他们广勘异本的明证。
此外,因剽窃、作伪等因素,也导致了同书异本现象的产生。据《世说新语·卷上·文学第四》载:“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15]郭象剽窃了向秀的成果,仅自注了两篇,其余只是定点文句,稍加改易而已。从文本内容看,向、郭两人的《庄注》实乃同书异本。又据《梁书·萧琛传》载,萧琛在宣城为太守时,“有北僧南渡,惟赉一葫芦,中有《汉书序传》。僧曰:‘三辅旧老相传,以为班固真本。’琛固求得之,其书多有异今者,而纸墨亦古,文字多如龙举之例,非隶非篆,琛甚秘之。及是行也,以书饷鄱阳王范,范乃献于东宫。”皇太子命刘之遴、张缵、陆襄等人参校异同,刘之遴具陈异状十事,其大略曰:
案古本《汉书》称“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无上书年月日字;又案古本《叙传》号为中篇,今本称为《叙传》;又今本《叙传》载班彪事行,而古本云“稚生彪,自有传”;又今本纪及表、志、列传不相合为次,而古本相合为次,总成三十八卷;又今本《外戚》次《西域》后,古本《外戚》次《帝纪》下;又今本《高五子》《文三王》《景十三王》《武五子》《宣元六王》杂在诸传秩中,古本诸王悉次《外戚》下,在《陈项传》前;又今本《韩彭英卢吴》述云:“信惟饿隶,布实黥徒,越亦狗盗,芮尹江湖,云起龙骧,化为侯王”,古本述云:“淮阴毅毅,杖剑周章,邦之杰子,实惟彭、英,化为侯王,云起龙骧”;又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释义,以助雅诂,而今本无此卷。[16]
此所谓“班固真本”,据宋人王之望推断,当是伪本。由以上所举,可知当时的学术界对同书异本现象的关注已经非常普遍了。
二、魏晋南北朝的版本学成就
魏晋南北朝的版本学成就可以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代表人物为梁释僧祐、北齐颜之推):
第一、逐渐形成了版本学意义上“本”的概念。书籍称之为“本”,始见于西汉刘向《别录》:“雠校,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故曰雠也。”[17]但据清人叶德辉《书林清话·书之称本》认为:“书之称‘本’,必有所因。《说文解字》云:‘木下曰本’,而今人称书之下边曰书根,乃知本者,因根而计数之词。”[18]今人张舜徽先生也持此观点:“清末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一说:‘今人称书之下边曰书根,乃知本者因根而计数之词。’这话是对的。因根计数,起于卷轴。就卷子中的木轴而言,可以称根,也可称本。那末,‘版’的名称原于简牍,‘本’的名称原于缣帛是确无疑义的了。”[19]
“木下曰本”:“本”原指卷轴的轴头,因根计数之词
另外从文献记载来看,西汉时绝少以“本”指简策书(而简策是当时图书的主要形制)。如《汉书·河间献王传》称:“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并不称“先秦旧本”。现存《别录》佚文中也只有“中书”“外书”“臣向书”“臣参书”“大中大夫卜圭书”“射声校尉立书”“太史书”“太常书”等名称,绝不言及“本”字,而这些书大多是简策书。这更加证实了简策书在汉代并不称为“本”。可见,刘向“一人持本”的真实含义并非特指简策书的“底本”,而是以轴计数的“上素之书”。这在版本学史上至少说明,作为版本学意义上的“本”的概念在刘向所处的西汉时期并未形成。
佛教自东汉经西域传入,主要凭借佛教经典的翻译和传播,这为版本学意义上“本”的概念的形成提供了一个触发机会。首先,因其跨越了地域、文字的界限,人们需要将那些用梵文写成的外文原本翻译成当时通用的文字,为了称呼的方便,于是产生了“梵本”“晋本”等概念。如《汉洛阳支楼伽谶》载:“先是,沙门昙果于伽维罗卫国得梵本,孟详共竺大力译为汉文。”又《晋长安僧伽跋澄》载:“跋澄口诵经本,外国沙门昙摩难提笔受为梵文,佛图罗刹宣译,秦沙门敏智笔受为晋本。”[20]六朝时译经所依据的底本,也有一些并非梵文原本,而是已经转译成了西域某国的文字,如《梵汉译经音义同异记》说:“西方写经,虽同祖梵文,然三十六国,往往有异。譬诸中士,犹篆籀文变体乎。”[21]这样便又有了“胡本”的称谓。需要说明的是,“梵本”“胡本”作为译经时所依的外文原本,类似于今天我们译书所称的原文底本。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们都是作为一个版本名称来使用的,而且它们的使用在南北朝初期已非常普遍。据王子舟先生粗略统计,仅“梵本”一词在《出三藏记集》中就出现了不下80余处[22]。笔者对梁释慧皎《高僧传》做过类似统计,也有26处之多。其次,佛经译本的版本问题比较复杂,重复翻译比较常见,往往是前人译过,后人再译。这样从佛经的著述方式和流传过程,又催生了“正本”“异本”“定本”“前本”“旧本”等一系列版本名称。这些版本概念在梁释僧祐《出三藏记集》、慧皎《高僧传》等佛教名著中使用非常频繁,比版本学界通常认为的最早讲究版本的著作——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还要早。以《高僧传》为例,其卷四《晋洛阳朱士行》载:
昔汉灵之时,竺佛朔译出《道行经》,既《小品》之旧本也,文句简略,意义未周。士行常于洛阳讲《道行经》,觉文章隐质,诸未尽善,每叹曰:“此经大乘之要,而译理不尽,誓志捐身,远求大本。”遂于魏甘露五年(260年),发迹雍州,西渡流沙。既至于于阗,果得梵书正本,凡九十章……又有无罗叉比丘,西域道士,稽古多学,乃手执梵本,叔兰译为晋文,称为《放光波若》。皮牒故本,今在豫章。至太安二年(303年),支孝龙就叔兰一时写五部,校为定本。
又《高僧传》卷七《宋京师东安寺释慧严》载:
《大涅槃经》初至宋土,文言致善,而品数疏简,初学难以措怀。严乃共慧观、谢灵运等依《泥洹》本加之品目。文有过质,颇亦治改,始有数本流行。严乃梦见一人,形状极伟,厉声谓严曰:“《涅槃》尊经,何以轻加斟酌?”严觉已惕然,乃更集僧,欲收前本。
再《出三藏记集》卷七《合首楞严经记第十》载:
又有支越字恭明,亦月支人也……亦云出此经,今不见复有异本也。
在其他南北朝人著述里,版本术语也不鲜见。如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九十七《北凉录四》有“经本”“初本”等概念:
昙无谶(原注:“无”一作“摩”,“谶”一作“懴”),本天竺人……时蒙逊据有凉州,自称为王,乃闻谶名,召与相见,接待甚厚。蒙逊素奉大法,志在弘通,欲请出经本。谶以未参土言,又无传译,恐言乖于理,不论即翻。于是学语三年,遍晓华言,方译初本,分为十卷。
《梁书·刘之遴传》中刘之遴提到了《汉书》“古本”,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更是提到了“误本”“俗本”“古本”“江南本”“江南旧本”“河北本”等。这么多专有版本名称的产生和频繁使用,确系前所未有。这说明在南北朝时,由于文献的著述、流传方式的复杂化,使得同一文本的文献表现形式多样化问题日益严重,促使人们进一步认识了异“本”同书的实质,从而促成了版本学意义上“本”的概念的形成。
第二、发展了西汉以来的善本观。据《汉书·河间献王传》载,西汉刘德最早提出了“善书”的标准:就内容来讲,须是真本;就字体来讲,专指古文书籍;就时间来讲,专指先秦旧书;就著者来讲,皆“七十子之徒所论”。其核心思想就是尚古。魏晋南北朝以来,善本观有了新的发展。一方面由于纸张的广泛应用,书籍的生产呈活跃的状态,版本数量大幅增长;另一方面,政权更迭,战事频繁,公私藏书聚散无常,加上书籍在传抄过程中的眼讹手误,误本迭出。这一时期,文字内容没有错误或少有错误的精校本便成了人们追求的时尚,如北齐颜之推提出了“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的著名观点。他在《颜氏家训》大量列举了“俗本”“误本”的异文情况,说明了正本和旧本之可贵,如《书证》篇载:
《汉书》:“田肎贺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国刘显,博览经籍,偏精班《汉》,梁代谓之《汉》圣。显子臻,不坠家业。读班史,呼为“田肎”。梁元帝尝问之,答曰:“此无义可求,但臣家旧本,以雌黄改‘宵’为‘肎’。”元帝无以难之。吾至江北,见本为“肎”。
与刘德的“善书”观相比,南北朝人虽也尊视古本,但因战争相寻,干戈是务,文教有限。据《隋书·经籍志》载:“宋武入关,收其图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赤轴青纸,文字古拙。后魏始都燕、代,南略中原,粗收经史,未能全具。孝文徙都洛邑,借书于齐,秘府之中,稍以充实。暨于尔朱之乱,散落人间。后齐迁邺,颇更搜聚,迄于天统、武平,校写不辍。后周始基关右,外逼强邻,戎马生郊,日不暇给。保定之始,书止八千,后稍加增,方盈万卷。周武平齐,先封书府,所加旧本,才至五千。”[23]与汉代相比,受客观条件的影响,南北朝人的对古本的珍视程度有限,且并非一味地迷信旧本。如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书证》中就曾对江南旧本产生过怀疑:
《诗》云:“将其来施施。”《毛传》云:“施施,难进之意。”郑笺云:“施施,舒行貌也。”《韩诗》亦重为施施。河北《毛诗》皆云施施。江南旧本,悉单为施,俗遂是之,恐为少误。
这一时期人们的“善书”观是与其学术思想的变迁有极大关系的。魏晋以来,玄学大盛,儒学衰弱,清谈倾极一时。玄学家们以其追求个体自由的精神反对儒家名教、礼制的束缚。如阮籍曾辛辣地讽刺儒家所推崇的“君子”,用躲在裤裆里的虱子譬喻其伪善、猥琐。嵇康则更直接地菲薄儒家圣人周公、孔子乃至儒学经典《六经》,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他们注重的典籍是《老子》《庄子》和《易经》,对汉代以前的经学典籍不甚看重也是很自然的,如《颜氏家训·书证》记载了一则故事:
客有难主人曰:“今之经典,子皆谓非,《说文》所言,子皆云是。然则许慎胜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应之曰:“今之经典,皆孔子手迹耶?”客曰:“今之《说文》,皆许慎手迹乎?”答曰:“许慎检以六文,贯以部分,使不得误,误则觉之。孔子存其义而不论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从意,何况书写流传耶?比如《左传》“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蟲”为“蠱”,亥有二首六身之类,后人不得辄改也,安敢以《说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专以《说文》为是也,其有援引经传,与今乖者,未之敢从。
由此看来,颜之推以“不得误”“与今乖者,未之敢从”为其善本观,而那种只“存其义而不论其文”的经典则是不受欢迎的,这在版本学史上可谓独树一帜。
梁释僧祐和《出三藏记集》
第三、从理论上探讨了经籍整理过程中广罗异本的重要性。梁释僧祐,彭城下邳人,著《出三藏记集》(以下简称《祐集》),他在卷第十《十法句义经序第三》中称:
经之大例,皆异说同行。异说者,明夫一行之归致;同行者,其要不可相无,则行必俱行。全其归致,则同处而不新;不新故顿至而不惑,俱行故丛萃而不迷也。所谓知异知同,是乃大通;既同既异,是谓大备也。以此察之,义焉廋载!
有其理论作指导,在实践中他尽可能地广搜异本,如整理《菩萨善戒经》时,先是查看旧录,得知有七种异本,然后搜罗众本,对其篇卷进行了仔细比较,断其正误。据《祐录》卷第九《菩萨善戒菩萨地持二经记第四》载:
祐寻旧录,此经十卷,是宋文帝世三藏法师求那跋摩于京都译出。经文云,此经名《善戒》,名《菩萨地》,名《菩萨毗尼摩夷》,名《如来藏》,名《一切善法根本》,名《安乐国》,名《诸波罗蜜聚》,凡有七名。第一卷先出优波离问受戒法,第二卷始方有“如是我闻”,次第列品乃至三十。而复有别本,题为《菩萨地经》。检此两本,文句悉同,唯一两品分品、品名,小小有异,义亦不殊。既更不见有异人重出,推之应是一经。而诸品乱杂,前后参差。《菩萨地》本分三段:第一段十八品,第二段四品,第三段有八品。未详两本孰是三藏所出正本也。
又《菩萨地持经》八卷,有二十七品,亦分三段:第一段十八品,第二段四品,第三段五品。是晋安帝世,昙摩谶于西凉州译出。经首礼敬三宝,无“如是我闻”,似撰集佛语,文中不出有异名。而今此本或题云《菩萨戒经》,或题云《菩萨地经》,与三藏所出《菩萨善戒经》,二文虽异,五名相涉,故同一记。又此二经明义相类,根本似是一经,异国人出,故成别部也。并次第明六度,品名多同,制辞各异。祐见《菩萨地经》一本,其第四卷第十《戒品》,乃是《地持经》中《戒品》,又少第九《施品》,当是曝晒误杂。后人不悉,便尔传写,其本脱多,恐方乱惑,若细寻内题,了然可见。若有《菩萨地经》阙无第九《施品》者,即误本是也。
颜之推和《颜氏家训》(元刻本)
颜之推,字介,琅琊临沂人。初仕南梁,后投北齐任黄门侍郎,再入北周为御史大夫。隋初东宫太子召为学士,曾自叹一生“三为亡国之人”,著有《颜氏家训》《证俗音字》等。他在《颜氏家训·勉学》中慨叹:
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这为版本考证在校雠学中争取了一席之地,功莫大焉。他在实践中特别注意考察异本异文问题,并能断其误。他在《颜氏家训》里就多次提到“江南本”“河北本”“古本”“今本”“俗本”“见本”“传本”等多种版本,对其异文情况多有辨正。如《书证》篇载:
《后汉书》:“酷吏樊晔为天水郡守,凉州为之歌曰:‘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书本“穴”皆作“六”。学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较者,所以班超云:“不入虎穴,安得虎子?”宁当论其六七耶?
第四、萌芽了考订版本源流的思想。版本源流考订思想的萌发与佛经的整理有极大关系。佛经自东汉明帝时传入中国以来,主要依赖口译笔受的方式传播,但因译出多门,传承派别有异,再加上经文前后学说改易,各种译本极为混乱,因此有学者就萌发了追讨“正本”的想法。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汉族僧人朱士行,前文提到他“常于洛阳讲《道行经》,觉文章隐质,诸未尽善,每叹曰:‘此经大乘之要,而译理不尽,誓志捐身,远求大本。’遂于魏甘露五年(260年),发迹雍州,西渡流沙。既至于阗,果得梵书正本。”[24]这里所谓的正本,即祖本、原本的意思。魏晋以来,佛经翻译层出不穷,版本问题更加复杂。《祐集》卷第八《合维摩诘经序第十三》载:
盖《维摩诘经者》,先哲之格言……然斯经梵本,出自维耶离。在昔汉兴,始流兹土,于时有优婆塞支恭明。逮及于晋,有法护、叔兰。此三贤者,并博综稽古,研机极玄,殊方异音,兼通开解。先后译传,别为三经,同本、殊人、出异。或辞句出入,先后不同;或有无离合,多少各异;或方言训古,字乖趣同;或其文胡越,其趣亦乖;或文义混杂,在疑似之间。
针对“同本、殊人、出异”如此复杂的情况,晋释支敏度认为:
若其偏执一经,则失兼通之功;广批其三,则文烦难究。余是以合两令相附,以明所出为本,以兰所出为子,分章断句,使事类相从。令寻之者瞻上视下,读彼案此,足以释乖迂之劳,易则易知矣。若能参考校异,极数通变,则万流同归,百虑一致。[25]
在没有梵文正本的情况下,如果偏执其中任何一个译本,都可能顾此失彼。但若要同时阅读和批注三个本子,则不胜其烦。于是支敏度选择支恭明的译本为母本(实则底本),以竺叔兰译本为子本(实则参校本),将同类性质的译文排列在一起,使之可上下对读异文,相互参照和补充,实际上就是以对校法在最大程度上逼近原本。支敏度提出的“万流同归,百虑一致”是中国古代版本源流考订思想的最早表达。《祐集》卷第四《新集续撰失译杂经录第一》又说:
新撰失译,犹多卷部,声实纷糅,尤难铨品。或一本数名;或一名数本;或妄加游字,以辞繁致殊;或撮半立题,以文省成异。至于书误益惑,乱甚棼丝,故知必也正名,于斯为急矣。是以校雠历年,因而后定。其两卷以上,凡二十六部,虽阙译人,悉是全典。其一卷已还,五百余部,率抄众经,全典盖寡。观其所抄,多出《四含》《六度》《道地》《大集》《出曜》《贤愚》及《譬喻》《生经》,并割品截偈,撮略取义,强制名号,仍成卷轴。至有题目浅出,名与实乖,虽欲启学,是芜正典,其为愆谬,良足深诫。今悉标出本经,注之目下,抄略既分,全部自显,使沿波讨源,还得本译矣。
这里所谓的“沿波讨源,还得本译”是版本源流考订思想的另一种表述方式。
第五、摸索出一套整理版本的方法。梁释僧祐为达到“万流同归”之目的,在整理佛经时通常总是选择一本为“母本”,他本以“子本”相从。如在整理《大比丘二百六十戒》时,有庐山竺僧舒许《戒》、昙摩侍所出《戒》和尼《戒》三本,各有异同。“余因闲暇,为之三部合异,粗断起尽,以二百六十《戒》为本,二百五十者为子,以前出常行《戒》全句系之事末。而亦有永乖不相似者,有以一为二者,有以三为一者。余复分合,令事相从。”[26]再如他在整理《首楞严经》时,有支越本、支法护本、竺叔兰本三个版本,“批寻三部,劳而难兼。欲令学者即得其对,今以越所定者为母,护所出为子,兰所译者系之,其所无者辄于其位记而别之。”[27]对待三个不同的版本,僧祐采取了三种不同的措施。之所以以支越本为母本,是因为“此一本于诸本中辞最省便,又少胡音,遍行于世。”僧祐还继承了前贤的存疑之法,不以一己之私臆断哪个版本是正本,而是“新旧两存”,以待来贤,这反映了他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如《祐集》卷第九《中阿含经序第八》称:
此《中阿含经》,凡有五诵,……若委靡顺从,则惧失圣旨;若从本制名,类多异旧,则逆忤先习,不惬众情。是以其人不得自专,时有改本,从旧名耳。然五部异同,孰知其正?而道慈愚意,怏怏于违本。故诸改名者,皆抄出注下,新旧两存,别为一卷,与目录相连,以示于后。将来诸贤,令知同异,得更采访。脱遇高明外国善晋胡方言者,访其得失,刊之从正。
颜之推还首创用金石文字作为版本校订的依据,如《颜氏家训·书证》载:
《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绾等,议于海上。’诸本皆作山林之“林”。开皇二年五月,长安民掘得秦时铁称权,旁有铜涂镌铭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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