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永远要顿悟(世人永远需要智者的叮咛智者的代价是浩瀚的痛苦)

智者永远要顿悟(世人永远需要智者的叮咛智者的代价是浩瀚的痛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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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永远要顿悟(世人永远需要智者的叮咛智者的代价是浩瀚的痛苦)(3)

智者永远要顿悟(世人永远需要智者的叮咛智者的代价是浩瀚的痛苦)(4)

◎唐山

半载春欢如白云,十年悲苦竟无痕。

身惊弱客偏多蹇,魂为强思总一囤。

此日已休言科第,他年难卜共晨昏。

贫贱可作牛衣泣,咫尺天涯恨不同。

1959年冬,李泽厚写下这首诗。

据杨斌先生《挂帆千里听涛声——李泽厚诗歌释读》一文钩沉:当时李泽厚已结束从1957年12月到1958年冬的下放劳动(在河北省赞皇县黄连沟),出版了《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

学术上春风得意,感情上却陷入泥淖,单恋表姐(毕业于武汉大学,在北京工作,时已婚)失败后,李泽厚主动向单位坦白,被开除公职、留用察看,就在将被“发配”到内蒙古时,恰好王朝闻编《美学概论》,借走了他,才算渡过一劫。

李泽厚后来回忆说:“一辈子喝醉过一次酒,就是和表姐失恋,其实是单恋。以后再没有醉过。”

“贫贱可作牛衣泣,咫尺天涯恨不同。”算不上千古绝唱,却催人泪下。12岁丧父,19岁丧母,21岁又送别了相依为命的祖母,李泽厚写道:“父母双亡,弟弟参军。时面对四壁,泫然泣下。事业未成家已空。”

李泽厚以为自己只能活到60多岁,因父母都没活过40岁。然而,他的生命出奇地漫长,其中包含了太多起起伏伏:80年代的青年导师,晚年“吃饭哲学”引发群嘲,著作权合同纠纷喧嚣一时,随手写文悼念金庸遭网暴……如今,一切终于结束了。

王国维先生曾悲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李泽厚非词人,却有词人般的悲苦人生。毕竟,当一个民族准备挣脱历史的沉重枷锁时,永远需要智者的叮咛。可智者的代价是:必需独自面对无边浩瀚的绝望与坚持、苦痛与隐忍、痴心与浊水、放弃与坚持、愚昧与猛醒……

永志不忘,李泽厚曾经的启蒙,曾经的温和,曾经的关怀。忘了这一切,同样意味着背叛。

李泽厚的“时代背景”

今人看80年代,常误以为那是一个理想主义时代,这就忽略了它的躁动一面。

80年代国门渐开,获取新知的同时,也让许多人产生挫折感:我们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太大了。

当时美国平均每两人就有一辆小汽车,而当时中国,几千人也未必能有一辆车。我的初中、高中,学校都没汽车,小学倒有一辆,是摩托车改造的“狗骑兔子”,比今天黑“摩的”还土。

1983年,我在北京二环里上初中,特别注意了一下同学的衣服,全班四十多人均有补丁,连老师都有,还是那种臀部缝得像靶子一样的大号环状补丁,每次她转身写板书,都夺人二目。

“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外国呢?”这种挫折感外化成每天必有的抱怨,各种暴力随处可见——那时的北京,每个胡同似乎都有一霸,“几龙几凤”的江湖传说到处流传。

改革从来不是一帆风顺,必有无数反对、迷茫、失落、抱怨相伴。忽略了后者,前者就会变成童话。似乎改改思路,来一次头脑风暴,历史就“进步了”。哪个时代真的会是童话呢?每代人都有每代人无法越渡的烦恼。

时代困境不会直接在生活中呈现出来,而是以“微殖民”的方式,比如父母对孩子的冷漠、普遍不负责、一大堆“必须如此”、彼此的恶意……植入人的内心。中招者戾气横生,却不知怎么反抗,甚至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困境的一个组成部分。

只有了解这个背景,才能真正了解李泽厚。他被人们接受,恰恰因为,他回应了那个时代的核心关切。

他激活了我们想象明天的能力

钱理群先生曾说:“回顾这几十年,我们现在能举出来有全局性影响的,也就是李泽厚,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

“全局性影响”是一个非常准确的说法。上世纪80年代,几乎所有大学生都在读李泽厚,因为他激活了我们想象明天的能力。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能想象明天,并据此而行动。每个人想象的明天都不同,所以人类的DNA如此相似,行为上却如此天差地别。可现代社会的困境是:我们都是批量制造的产品,从一生下来便被规定,必须想象同一个明天。

从幼儿园起,我们便被成人诱导,在“万丈高楼平地起”“必须打好基础”“勤能补拙”等一系列话语的压榨下,我们逐渐学会了厌恶自己、说谎、假装努力。相当时期,想象自己的明天是危险的,而“当科学家”的明天不符合所有个体的感受。随着真实感渐行渐远,自我亦随之消逝。

其实,在当年的大学校园中,《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的影响更大,尤以《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最火,很难描述第一次读到它时的震撼。

一是《论语》刚解禁,大学生基本没读过。

二是从那些道德金句中,很难梳理出思想脉络,不觉得它比《小学生行为守则》高明。

三是不认为古代思想对今天有用。

正是通过李泽厚的这些书,大学生们才第一次思考本体——它不再只是回答世界本原是什么,比如世界是物质的,还是意识的;而是深入思考世界的底层逻辑,它带有东方哲学色彩。

佛经中说,牛马不知自己辛劳,猪猡不知自己肮脏,因为它们缺乏更高的视角,受困在自己的经验中。那么,我是否也要过牛马那样的一生呢?我的镜子在哪?我的没来由的烦恼、迷茫、苦痛,不正因我没找到自己的镜子吗?

李泽厚的书的魅力在于:能把复杂的东西讲得明明白白;能带读者发现此前没想过的问题,这些问题与生命息息相关。

沿着“美学”

这个方便之门

李泽厚与80年代思潮中的任何一派均保持距离,但他显然在启蒙主义的延长线上。

启蒙主义源自西方哲学,核心是相信理性。曾几何时,人类为维护道德、秩序、崇高感等,不等不依赖上帝、传统、圣人,凡人只能被动遵守它们划定的律条。可传统就是对的吗?圣人就是对的吗?那些律条是真是假?

康德说,启蒙就是人类从自己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中解脱出来。

首先,被动遵守律条是一种不成熟的状态。其次,这种不成熟,是人自己给自己的枷锁。用康德的话就是:“一个时代绝不能缔结某种条约,以阻碍后来的时代扩展眼界、增进知识、消除错误。这将是一种违反人性的犯罪行为,因为人性的固有使命正在于这种进步。”

坚守理性,是李泽厚最基本的立场:“看中国还是要用‘理性’的眼睛。中国那么大、那么复杂,用别的眼睛都不行,用阶级斗争的眼睛、皇帝的眼睛、痞子的眼睛、道德家的眼睛,都不行。用简单的,情绪化的眼睛就看不清楚。”

从理性立场看,就会发现,太多Ideology(意识形态)是宗教的代偿品,诸多前提未经实证。李泽厚的高明在于,他不纠缠于惯常语境,而是别开新境。

于是,“美学热”喷薄而出。

真懂《美学四讲》的人有多少?真搞清美学是什么的人有多少?这其实不重要,沿着“美学热”的误会,李泽厚等学者塑造了全新的现代性想象——学习世界,兼容并包,重构自己。1978年到1987年,社会科学方面的译著达5000余种,大约是此前30年的10倍。

人们称李泽厚为“美学家”,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曾说,美学没多大意思,不建议年轻人学美学。

“美学热”而价值在于,它成功地置换了原有的语境,将一代人带到当代世界文明的最前沿。这对一代人精神成长的价值,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中立代价是两面受敌

80年代最美好处,在于它的开放性与世界性。

当时中国电影屡屡在国际上获奖,涌现出陈凯歌、张艺谋等大师级导演;中国文学也百花齐放,现代主义几乎所有流派,都在中国有模仿者,比如作家莫言,还有摇滚乐的崔健等。

这些不是某个人的功劳,但李泽厚居功至伟。他的书唤醒了一代人的自我意识,追求个体价值与融入人类文明主脉,成为时代精神的一体两面。

李泽厚并非新启蒙主义的领军人物,偏偏时代的聚光灯照亮了他的这一部分。

李泽厚试图保持中立、公允的立场,他赞同启蒙:“启蒙没有什么西化的问题,同是启蒙,英、法、美,就并不一样,但总的趋势就是推崇理性。现在中国不是理性太多了,而是理性太少。”与此同时,他也批评了启蒙带来的种种问题。

结果出乎意料:李泽厚一箭双雕地收获了两方面的批评。更麻烦的是,带着启蒙主义梦的一代人走出校园,却意外地发现,与现实根本无法匹配。

80年代是一个既新又旧的时代,结构性制约仍在,年轻人的机会并不多。陈规陋俗不会因思想批判而自动消解,在背后支持它们的不是合理性,而是利益。指出不合理,与解决问题,绝非一回事。

更何况,启蒙主义本身也有困境。

启蒙主义很容易滑向理性至上,当它失去约束时,贫富差距拉大、精英压榨大众、个人控制社会、危险技术失控等,都可能给人类带来伤害。

原子弹是没有正义感的,工具杀死了创造它的人,道德、情感、尊严、永恒之类,还有什么意义?沿着启蒙主义的路径,怎么也找不到约束理性的力量,只能不断创造新名词。

这是一个精彩的幽默:被启蒙后的人们看向世界时,却发现自己并没赢得世界的尊重,因为世界正在批判启蒙主义的偏颇。他们梦想走向现代化,可反现代化已成潮流。

李泽厚的真正敌手是消费主义

自上世纪90年代起,世界的种种纷纭与变化正来自反现代化思潮,用新启蒙主义视角去看问题,反而处处落空。

其实,李泽厚对启蒙主义并不完全信任,也从没接受过“新启蒙主义领军人物”的标签,他晚年提出情感本体论,认为狭义的形而上学(用思辨探索存在)正走向没落,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拓展广义的形而上学(对人生意义和宇宙根源的探求),从而为时代开出新药方。

遗憾的是,在大众层面,这种努力没产生太多效果:

一是在尚未完全实现现代化的国家,谈现代化困境,未免陈义过高。

二是李泽厚提出了相关想法,却散见在他的各种文章中,并无专著,给人只是思想、并非哲学的印象。

三是在鸡汤派、历史粉、伪保守主义等的轮番滥用下,传统文化已千疮百孔到几乎所有人都能随意征用的地步,在此基础上谈“中国哲学该登场了”,很难取信于人,更像是为形而上而形而上,有被形而上诱惑之嫌。

四是未能回应时代的真问题,碎片化时代的痛苦具体而微,给出整体解释框架,远离了读者的真实关切,且在逻辑上注定四处漏风。

身处信息爆炸时代,以人类的智慧,在相当时期,可能都无法拿出全面的解决方案,人生问题越来越项目化,因为新问题不断涌现,今天上午的答案,下午可能就被推翻。

真正去读李泽厚“情本体论”,乃至“吃饭哲学”的人,寥寥无几,更不要说读懂了。人们只是根据自己的直觉,选择立场,便匆匆斥责。

李泽厚遭遇了真正的敌手——消费主义。

消费主义的本质就是取消意义,将每个人都变成原子化的人,被动接受资本的剥削。消费主义通过海量低质文字生产,将严肃创作挤到边缘。面对浩瀚的网络批评,永远不知如何才能讲清道理,当你开始言说时,他们早已逃遁,或沉浸在粗鄙笑话中。

无人倾听,思想者就会被堂?吉诃德化,坊间种种“段子”,正是这种集体无意识下的努力。消费主义最有力的武器是笑,通过编段子、讲故事、曝隐私、文字戏仿等,吞噬所有严肃、神圣。

李泽厚也没能逃过这一可怕的漩涡。

人应像人那样度过一生

“情本体论”真的那么不堪吗?

黑格尔在《美学》中提出,最理想的人生是“史诗式人生”,每个人做自己的英雄。随着英雄时代已逝,人们只能过“牧歌式人生”,或者“散文式人生”。

“牧歌式人生”虽缺乏高尚的理想和坚强的意志,但总还算自由,“散文式人生”则不同,看上去随意、轻松,其实除了生活趣味,再无其他,已落入马克斯·韦伯所说的“理性的监狱”中——我们成了自己喜欢看的东西、容易接受的东西、好玩的东西的囚徒。

在“不看太累的东西”背后,是自己的人生在埋单,让人一劳永逸地落入粗鄙、自我丧失中。

李泽厚试图开出一条路,让人们用审美的心境,挣脱“散文式人生”。其实,这种努力从《美学四讲》便开始了,可惜就算在“美学热”时,读出这种关切的人也不太多,何况“美学热”已转向“历史热”。历史是完全的形而下,它专注于具体,而非抽象,总结出的多是无法证伪的经验,但貌似合理的伪科学最契合碎片化社会——有理即可,无需深入追究。

碎片化给普通人以讲述的可能,抚慰了他们表演欲,所以铁矮人有冲动将碎片进一步粉碎。可表演之后,总还要有点什么吧?

还有什么,能比看到了明天,却在当下遭遇“此路不通”,更让思想者沉痛的呢?孔子去世前发出浩叹:“泰山其颓乎?梁柱其坏乎?哲人其痿乎?”

哲即大。明知渊深曰哲,知能辨物曰哲。

怀念李泽厚先生,是因为怀念一种整体性的人本主义的可能;是因为怀念被消费主义所消解、所污名化的一切;是因为相信此生不会虚度,总有一束光芒会带领我们前行;是因为不相信80年代的那份激情已死,它会浴火重生。

“一切终将归于虚无。但人还得活下去,如何活?‘知其不可而为之’,即仍然奋力前行,不负此三生有幸,不负于人类生存延续这个最大的实在和最高的价值。”先生教诲,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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