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

老爸老妈

文/陈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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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爸老妈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老爸”“老妈”呀!二老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出生的那一年他们双双五十一岁。为了纪念这不可多得的创举,我的大名就叫“五一”。在我的眼里,我的老爸老妈的确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小的时候最怕的事情是爸爸妈妈去学校找我。一听见有同学喊:“五一,你爷爷找你。”“五一,你奶奶找你。”我就头皮发麻!心里恨死他们了!“老不要脸的,这么老了还生孩子?”一次,正当我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地在背后小声嘀咕时,碰巧被老妈听见了,老妈劈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打你这个白眼狼。你以为我愿意生呀?要是早一年有计划生育这回事?要是医院的人给人做流产手术时能不看人的老少?我也不会生下你。”

老妈出生富豪家庭,自有她昔日做千金小姐残留下来的些小尊严,看到我辈穷崽子的后代在背后出言不恭,岂能坐视不理?对了,这里要特别介绍一下,我老妈的令尊大人在旧社会里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官虽小,但也是一方的土皇帝。老妈作为正房生的在有了七个儿子后生的唯一的女儿,自然是那个芝麻官的掌中至宝从小养尊处优了。三岁就有专门的先生教导识字、女红。听说光侍侯老妈的奶妈就两个,皆因年代久远,姓名不详;陪玩陪读的丫鬟有三个,分别为:阿桃、阿李、阿菊;那些真外婆假外婆们更是鞍前马后地巴结奉承。可惜好境不长,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打土豪,分田地,几板斧就把妈妈一家给镇压了。妈妈十岁那年作为孟家唯一的幸存者被一个远房亲戚拐卖给一户朱姓的没落富农家庭做了童养媳。妈妈的丫鬟们个个翻身做了主人,摇身一变,成了我现在的桃姨娘、李姨娘、和菊姨娘。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1)

也许因为当时年纪尚小,适应能力强,对自己角色的变换老妈好像没有太多的遗憾。关于凤凰变鸡的故事从妈妈的嘴里讲出来只不过是一个久远的略有一点悲惨的传说罢了。“一夜之间,叔伯妯娌、兄弟姐妹……一大家族四十余口全部变成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大宅院的各个角落。”妈妈说,“她和她的那个远方亲戚躲在炕洞里看得都忘了害怕。只记得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亲戚背着她踏过那些尸体一口气逃出了一百多里地停下来喘气时,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溅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妈妈还说:“亲戚偷了一件破衣服替她换上,把她原来的小花袄随手扔了,那是一件多么好看的缀满牡丹图案的上好的丝绸衣服呀!打那以后再也没有穿过那么好的衣服了。”

老妈对于血脉亲人的记忆,可能是在那个血色的早晨连同她那件花棉袄一起遗失的。老妈很少提起他们,倒是对心怀不轨拿她当童养媳养大的老人和把她当商品卖了的远房亲戚感恩戴德。一再教育我的哥哥姐姐们尊称他们为:外公、外婆、表舅公、舅舅什么的。不过他们的尊容我都无缘得见,因为等我出生的时候,他们早已结伴做客黄泉了。关于老妈的知恩图报,我是从我家兄弟姐妹们不同的姓氏上得知的。

老妈作为孟家唯一的幸存者在朱家长到十五六岁时出落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美人。接受了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新思想,抵死不肯和朱家那个瞎眼腐腿一副短命鬼摸样的小富农成亲,而是与老爸,一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三代单传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红军烈士后代贫农壳子搞起了自由恋爱。拗不过养母的眼泪,老爸老妈答应除了替孟家、陈家传宗接代外也替朱家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好在老妈的肚皮争气,在老爸的辛苦耕耘下,收获了十三个子女 ,按男女平等的原则,二一添作五,因此我有孟姓陈姓朱姓的哥哥姐姐各四个。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2)

轮到我这个十三妹,爸爸妈妈犯愁了,没法分呀!于是给了我充分的民主,让我在入学时自选姓氏。小小的我觉得“你做梦吧”“猪头木脑的”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而陈世美的故事是后来才知道的,于是我就姓了陈了。这下可把老爸给乐坏了,从此,老爸没给过我一句重话,哪怕我好吃懒做挑肥拣瘦打爹骂娘忤逆犯上拉帮结派打架说谎迟到早退旷课逃学喝酒抽烟偷瓜摘李。还好在妈妈威逼利诱眼泪加扫把的严格管制下,我也总算争气,危急关头终能悬崖勒马,不但没有走入歧途,还作为全公社第一个女名牌大学生扬名村外。记得我将要冲出小村走向外面世界的前一天晚上,老爸喝得酩酊大醉喜极而泣:“祖宗有灵啊!俺老陈家出息了。十三哪,你怎么不是个儿子呀!”

(2)

老爸老妈都是乐观开朗的人,他们的人缘特别好。记得我小的时候,每到晚上,家里就挤满了人,他们大都是上我家听老爸讲故事的(不过后来我窃以为他们有些是来噌吃噌喝的)。那时还没有普及家家户户电脑、电视;楼上楼下都通电话,好像只有电灯泡才勉强普及。田地又分到户了,农民伯伯们已经有了自由支配的空余时间。对于家里的来人,老妈从来没有表现出厌烦过。上至来家抚恤红军营长遗孤调查落实地富反右分子的市委地委县委书记,下到走村串户的匠人沿门托钵的乞丐,老妈总是不亢不卑、高贵平和地接待。从不在权贵面前趋炎附势,也从不让每一个打我家门前经过的乞丐空手而去。用老妈的话说是“进门就是客。”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3)

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打发我们姐妹兄弟洗净手脸后,妈妈一定会打来一盆清水,先用梳子蘸水仔细地把自己那几根幸存下来的头发梳直在脑后盘个光光的小小的发髻,再洗净手脸,然后为乡亲们端上一簸箕的炒花生、炒蚕豆、炒瓜子、炒玉米、大米花、炒地瓜干、油炸麻花……倒上特制的姜茶、水酒。要是冬天,再烧一炉好火,要是夏天,就多捧出几把大蒲扇;老爸把我抱上膝头,免费说书就开始了。

什么三国、封神、水浒、西游;什么镜花缘、半生缘、一生缘、再生缘;什么包公案、施公案、狄公案;什么三侠五义、七侠五义;什么岳家将、杨家将……都是我的启蒙听物。如今想起来,我的阅读习惯、对一切文字的着迷程度之深,可以说与这些膝头故事不无关系。如果老爸知道了自己无意的做法竟然与那些伟大的教育家们的理论不谋而合的话一定又有了吹牛的资本了。可套用村里的叔伯婶娘们的说法是:“我们可被你爸的会讲故事给害惨了。生产队那会,你爸当队长,每到天要黑了,我们大伙都累了,盼着他早点发话收工时,他就开始讲故事,直听得天都黑尽了我们还在地里干活舍不得回家。一天下来,累得我们腰都直不起来,明知道中了你爸的奸计,可第二天一个个又情不自禁地上钩。唉!还是单干好哇!”

稍大些,我也感到奇怪,就凭爸爸一个穷得只有一条破裤子的孤儿,他从哪里懂得那么多?又是谁送他上学识字的?这么多故事难道都是博闻强记的结果?那每到农闲季节,他捧着书坐在巷道里像唱歌似的诵读到底是真读还是假唱呢?后来,在我的多方打听之下才探得因果。原来,解放那阵子,时髦贫下中农管校,老爸这个一贫如洗目不识丁的贫农壳子有过出任一所中学校长长达五年的经历。在这五年中,老爸可没有一点主人校长的架子,而是虚心向学,把每一个老师和学生都当成自己的老师,每日除了负责打钟上课、下课、放学外,就在食堂里帮助大师傅们烧开水、打开水、送开水,看到哪个老师的杯子空了,就赶快给满上,最终用自己的忠诚打动所有的地富反右分子,识了文断了字大开了眼界。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4)

虽然我曾经对于自己的父母是如此的衰老,心存芥蒂,感觉有失自己的光辉形象。但是,我中学、大学的那一帮狐朋狗友们却最爱上我家做客,哪怕因为第一次错喊我的爸妈为爷爷奶奶再难改口,受到我凭空长出一辈的欺压嘲笑。每到假期,不管我在不在家,他们有空就爱往我家里钻。老妈凭着她的一双巧手,总能做出几个好菜,加上自己酿的米酒,让他们宾至如归。可令我费解的是:他们怎么就与我老爸老妈没有代沟?

一个暑假的一天,我的那帮狐朋狗友们帮老爸在地里忙了一天酒醉饭饱后,又团团围坐在老爸老妈身旁言笑颜颜了,聊着聊着,老爸老妈居然对起了山歌。

“高山顶上一棵茶,

七八姐妹共一株,

今年姐妹共茶摘

明年姐妹放人家,

哪个跟我成一家”

“猴崽脸,矮冬瓜,

一根麻绳当裤带,

好田好地无一担

好公好婆也冇得,

哪个跟你成一家”

“伴姐眠,伴姐眠,

伴姐门前种丘田,

猪崽出来我要赶,

牛崽出来我要牵,

我姐出来我要连。”

“赶郎连,赶郎连,

赶郎赶过几丘田,

郎去天边姐要跟,

郎去地俯妹要撵,

要生要死在一起。”

“石榴开花叶又青,

菱角开花畔水邻,

株子花开香十里,

杨桃桂花香满天,

好姐难过二十年。

“日头去了岭背阴,

岭背泉水湿郎心,

叫郎莫喝泉中水,

喝了水,湿了心,

君子相交要长情。”

听着那些粗野的、酸酸的、涩涩的暧昧的曲调,看着老爸老妈那两张投入的忘我的满是菊花的老脸,年轻气盛的我真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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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爸老妈的努力下,我们这群妈妈嘴里的讨债鬼们个个接受了不同层次的教育先后成家立业,最后连我这个老幺也在他们年届八十的那年打发了出去。原以为老爸老妈这下子该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了。谁也没有料到,他们这一对比共和国还要诞生得早的自由恋爱选手却热衷起了吵架。

老妈数落老爸:“某年某月某日与邻居家的寡妇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还把家里的一丈布票送给了人家,让人家给孩子扯布做了过年衣。”

老爸数落老妈:“那一年,家里穷得没米下锅,你听说国家要归还开明土豪劣绅地主富农一部分没收的财产,还真以为世事要变,一走半个月,差点嫌我这个贫农壳子穷不想回来了呢?”

老妈哭:“忘恩负义的穷崽、孤佬崽。我十八岁就跟了你,累死累活一辈子,你没有给我买过一双袜子、一个手绢。不是我,你一个孤佬崽能发起这样一大棵菜?能有这样一个好家庭?”

老爸骂:“娘卖屄的!你还以为自己是小姐呀?不是我根正苗红,文革那会儿,你早被镇压了,说不定早去见你的死爹死妈去了。老子做牛做马,忙完地里又忙家里,看你身体不好,替你烧了一辈子的早火。你总是不满意,我简直就是你的长工!”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6)

“我给你洗衣做饭,我给你生儿育女,一年到头服侍你,我才是你的丫头。”

“你没良心,对自己的孩子也有厚薄,对姓陈的孩子好对姓朱的姓孟的孩子不好。老七娶媳妇你给买了缝纫机、自行车、手表,老六娶媳妇怎么什么也没有?”

“你也一样,姓朱的孙子你能带大,为什么姓陈的孙子你就不能带了呢?还有,有好吃的你留也留给老三老六老九和他们的孩子,别的孩子在你身边你也藏起来舍不得给。”

……

对于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鸡毛蒜皮,我们起初还努力劝和,但是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工作,又都以为小小孩老小孩,二老闹闹,过几天也就好了,谁也没有太在意。当我们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时,二老竟分起了家搞起了家庭单干,连个人的口粮、我们按月给的奉养金都一分为二了。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7)

当我们为了各自的想法还想做最后的努力时,大嫂发话了:“你们就别折腾了,吵死吵死,他们这样吵,一定是有一个要先死了。我们还不如顺着他们的意,让他们多活几天。好多老人都这样,也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瞧瞧,别人的皮肉不相连吧!老妈疼了她三十多年,比疼我的时间还长、还疼得厉害,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想到大嫂的一句畿语竟会成真。没多久老妈就病得起不了床了,好劝歹劝,把老妈弄到医院一检查,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心脏内膜炎、冠动脉坏死、心脏供血不畅引起的肝部肿大、胃溃疡……”我一向乐观开朗的老妈原来早就多病缠身!老妈以前劳累过度时的呕吐、出冷汗、发抖、梦中的叫唤……并不像老妈所说的那样:“没事,我歇会儿就好。”老妈是为了我们一直在努力硬撑着呀!

十天后,我那万事不求人的老妈来不及等到远在他乡的她最疼爱的老幺十三妹请好假回家看她最后一眼,就在一个午后静静地去了。哪怕我咒天骂地、摔门打碗,她也不愿再睁开眼来看一看、管一管我了。老妈呀!你的生命纯粹是被我们姊妹十三个给榨干了的。我那老得掉光了牙齿的老妈呀!你要是能像我对你有意见时在背后偷偷骂你的话一样“老不死”该有多好啊!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8)

老妈去了,当我飞回家中时,迎接我的不再是那迈着裹过又放得不彻底的小脚颤葳葳迎接我的身影,而是熟睡般安详地躺在门板上脸上还盖着一张草纸的冰凉的身体,然后是一具漆黑的前后绘着七彩图案的用几枚大铁钉紧紧钉牢的棺木,最后是一个长方形的黄色的土堆。

在老妈的整个丧事过程中,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根据老家农村的风俗尽了孝子孝女的礼节。我的神经似乎出奇的兴奋,我不吃不饿,不眠不困,只有不干的眼泪肆意奔流。我无助地看着别人把我那出门有出门的衣服,干活穿干活的衣服的老妈用一块简单的白布包裹起来装入棺材,还在我那一辈子讲干净、喜阔朗的老妈身上倒上好多石灰再盖上盖子钉上钉子,最后挖个深深的土坑把我爱自由、喜热闹的老妈放入埋上压实。除了透彻心肺的痛外,我的思维似乎也陷入了混乱,觉得天似乎塌了下来,像一个罩子罩住了我,我无法自由地透气;地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底的漆黑的空无一人的大坑,我没有了光明,没有了方向。

老妈为报恩、为子女、为家庭忙活了一辈子,现在终于无牵无挂安静平和地去了。随着老妈的离世,我平日的争强好胜、乐观开朗、与人为善、努力向上也似乎随老妈去了,我就像被迫断奶的孩子一样茫然惶恐。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9)

我资质平庸,任性、自私、懒惰而没耐性。以前之所以能表现良好,大都是为了我的老妈。为了看到她站在椅子上努力把我得的奖状贴在墙上时的背影;为了在别人夸我比十个儿子还顶用时妈妈的笑脸;为了每次出门时妈妈那一句句啰啰嗦嗦的叮咛;为了每次平安回家时妈妈那发光的眼神和不时为我端出好吃的点心的那双苍老而抖动的手……现在老妈去了,我的轴心也似乎断了,我不知道我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每天的忙忙碌碌有没有什么实际的终极的意义?

好在还有老爸。老妈过世时,他因为痛悔交加血压有所升高外其它的生命指数一切正常。尽管在我们的心里,老爸一直是个粗线条的人。就像老妈常说的那样:“吃粮不管闲、吃三餐做两昼。”但对于我来说老爸无疑是我的稻草。怕老爸也像老妈一样在所有的任务卸载后再不挂牵,松懈撒手。我施展了老幺特有的刁蛮任性,不断给老爸下达最新指示,让我现年八十二岁的老爸丝毫不敢懈怠。

陈琼花道长(陈琼花老爸老妈)(10)

又逢老妈忌日。

“喂,老爸,去年给我种的花生吃是好吃,可惜已经吃完了,明年再种一些好吗?”

“喂,老爸,我想吃干豆角了,你种的豆角上架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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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琼花,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教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国际礼仪培训师、初级茶艺师。从教多年、爱旅游、爱读书、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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