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那年花开（三生三世贾宝玉）

作者

杨树

贾府的灵魂是贾母，宝玉却是贾母的魂。全世界都盯着老祖宗，老祖宗眼里只有宝玉。在这一点上，贾母跟中国农村任何一位溺爱孙子的老祖母没有区别。甚至宝玉被父亲笞挞时，贾母也像小家子女人一样，哭着喊着要回娘家去。

贾母是老祖宗，但真正左右老祖宗情绪的是宝玉。对老祖宗而言——没有了宝玉，此处生无可恋。

天下八公，贾府有其二。宁荣二公中宁国公居长，宁府的贾珍此时做着两府族长，而《红楼梦》的视角落于荣国府。荣国府中贾赦为长房，且袭着官；成年的贾琏、一万个心眼的王熙凤都是贾赦那边的人，老祖宗却住在次子贾政这边。贾政的长子贾珠20岁一病死了，一家上下宝贝一样守着宝玉。我们不十分确定《红楼梦》的女主角是谁？但男主一定是贾宝玉——贾宝玉究竟是凭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最想不明白的就是赵姨娘——不就是样子长的得人意儿吗？竟是得了个活龙一样！

那年五月初一，贾母一行来清虚观打醮，清虚观里有个张道士。张道士属于门下出身，当年他是作为贾代善的替身出家的。有钱人找个适当的人做替身出家，在当时算是通行作法，图的是消灾、祈福的意思。张道士的话有分量、而且相当可信。他说宝玉的形容举止跟当年的国公爷是一个稿子——这样一句话竟把贾母说的满脸泪痕。贾母也承认自己那么多的儿孙，只有宝玉像他的爷爷。

这里似乎是在不经意间为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贾母与贾代善曾经感情浓厚。什么家族使命，在贾母那里，她疼爱宝玉，多半是在缅怀自己的青春及丈夫罢了。

有了老祖宗这个最大的后台，宝玉自然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了。

只是那些饫甘餍肥的日子对贾宝玉来说没有太多意义。不是说这些东西不重要，主要是他无感。因为他基本上不知道，除了他面前的生活之外，这个世界之外还会有另外一个世界。

大部分时候宝玉甚至没有上下主仆的概念。怡红院里他常常像个“丫头”；高兴起来他会跟那些下人玩在一处，他身上戴的佩饰会被那些没脸的小厮们搜罗一空。没心情时，任你是谁，他一样抬脚走人。尤氏曾说宝玉是一心无挂碍，饿了吃，困了睡，是大观园里的富贵闲人。在别人看来，宝玉是——爱惜起来，一个线头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值千值万的也不管了。

他们只是不知道宝玉跟别人不是一本账目罢了。

宝玉却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如意。表面上跟别人一样，他对失去眼前生活的忧虑一直都存在；不同的是，他与其说是担心失去优渥生活，不如说是怕失去那些姐姐妹妹的陪伴。

作为大观园里唯一的男性，宝玉平生只有一件事——不让姐妹们受一点委屈。丫头、婆子们没想到的，宝玉先想到了；姐妹们自己没想到的，宝玉也想到了。夜里麝月出门小解，晴雯想趁机吓她玩，这时宝玉在房里赶紧大声提醒麝月，结果被晴雯骂了一通：哪里就吓死她了？——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被晴雯骂两句算什么，倘若麝月被吓到了，那才是宝玉的大件事。

佛是相机而动，可救者则救，并不强求。菩萨心中还留了一点执念，觉得要拯救天下众生。宝玉便是天下女儿们的菩萨。

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宝玉本没有机会亲近。王熙凤过生日那天，贾琏胡闹引得凤姐借平儿撒气。该事件最后唯一的“受益者”却成了宝玉，因为他终于有机会在平儿面前稍尽片心。他先替贾琏、凤姐赔不是，再亲自服侍平儿擦粉簪花，一切妥当后，宝玉独自歪在床上，不觉怡然自得。

尤三姐是个多情的人。贾敬大丧时，三姐她们也在现场穿孝守灵，和尚们进来绕棺时，宝玉直楞楞地站在她们前面。别人说宝玉没眼色，不知礼，三姐知道宝玉是怕和尚脏，熏了姐妹们。除了黛玉，尤三姐可算是最理解宝玉的人。三姐说宝玉只是不合外人的式。

正是宝玉在每一个姐妹们身上的每一件事都想的更周到，让我们很容易有一种错觉——宝玉是一个泛爱主义者。事实上，宝玉心里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他就是单纯地不想任何一个清净女儿受委屈。为了实现这样的目标，他自己受再多委屈都行。

如果说这就是爱的话，宝玉就是用他纯粹的心爱着天下所有的女孩儿——这就是菩萨的意义。

第一季的贾宝玉就像一个理想青年。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他为此献身。

但是不让姐妹们受一点委屈——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就像宝钗过生日那一次，宝玉怕湘云得罪了黛玉，结果他自己把湘云和黛玉两个人都惹恼了。黛玉质问宝玉：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另一次是黛玉打趣湘云“二”“爱”不分，被湘云追打，宝玉挡在中间，承受两人的攻击……这几乎成了宝玉日常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

尽管宝玉已经操碎了心，他守护的那座大厦还是在一点点坍塌。

迎春准备嫁人时，宝玉开始意识到有些东西他是守不住的，他为此哭的死去活来。最后迎春嫁了个混蛋，不满17岁便死了。探春远嫁海外，不知所终；惜春青灯缁衣入了空门。亦姊亦母的大姐元春成了贵妃娘娘，看起来已是天大的荣耀，但她一直都在羡慕普通人家的骨肉相守。元春42岁莫名病死深宫，其实谁会真正关心她内心的喜怒哀乐呢？

柔顺的尤二姐吞金自逝，多情的三姐自刎于鸳鸯剑……所有人都见到宝玉清俊的样子，知道他内心寂寞者也有三五人，但真正肝胆相照、情投意合者，这世上，只得黛玉一人。宝玉奉旨成婚，不得不辜负他从未怀疑过的木石前盟，并最终将黛玉置于必死之地——贾宝玉的使命已经成了笑话。

第二季的贾宝玉理想正式破灭。

宝玉空有菩萨的心肠，但拯救众生是要有法术的，而他的唯一法器似乎只有蜜里调油。大观园并非世外桃源，金钏死了，晴雯死了，司棋死了，香菱死了，五儿死了；入画、四儿撵出去了；芳官她们出家了。宝玉意识到，如果他连一个林妹妹都无法保护的时候，其他姐妹就更顾不上了。覆巢之下，没有人可以幸免。宝玉费尽心机，最后却辜负了所有人。

在大观园查抄之后，贾宝玉更真切意识到，整个家族陷入灭顶之灾时，他自己的生命都成了汪洋中的一块浮萍。

乔达摩·悉达多是印度北部一个小国的王子，他个人的前程看起来无限美好，但世人的生老病死之苦一直都有，所有人也都视之为当然。王子认定如果世人都在受苦的话，他自己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快乐。悉达多王子决定去寻找一种根本办法，帮助众生解除这些苦痛。他依然离开了皇宫。

贾宝玉最后离开大观园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第三季的“贾宝玉”则顺利进化成为一坨油腻大叔。

9.5的豆瓣评分，上千次的重播，成就了87版《红楼梦》无法逾越的高度。但是并非所有的故事都适合通过镜头来演绎，文字本身的模糊性与开放性永远超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影像。说到底，“87版”相对于《红楼梦》原著，就像于丹之于《论语》。大家说李少红版《红楼梦》拍不好是因为李少红不是真爱“红楼”。作为导演，她更像个职业经理人，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尽管她也尽职尽责，像个劳模。

就像有些话只适宜纸上呈现，而不是直接说出来一样，我们更相信，表达对《红楼梦》挚爱的最佳方式，就是一遍一遍地捧起书本。我们还相信，对《红楼梦》而言，如果不疯魔，你永远都无法真正走进它。

但是疯魔了的“林黛玉”却永远都没有走出大观园。离开剧组后她试图像正常人一样融入了现实生活，但所有人都把她当做“林妹妹”；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都认为自己就是林妹妹。而30年之后的“贾宝玉”振臂一呼，召集87版《红楼梦》台前幕后的主创人员啸聚于北京——大家回首往事，唏嘘人生，并共同展望无限美好的未来。这次聚会竟成了当年北京的文化盛事。

三十年河东河西，“探春”们早已带着红楼的光环远嫁欧美繁华世界，英俊的“板儿”在电视剧播出十年后死于一场车祸，终年29岁。那个永远被困在王熙凤“相思局”中的“贾瑞”，却在离开剧组八年后自杀身亡，因为他一直认定自己是贾宝玉。而“贾宝玉”的新书《1987，我们的红楼梦》30年后成了广大红迷的追捧热点。

林妹妹离开这个世界时，她耳中传来的是宝玉新婚的锣鼓声。一句“宝玉，你好……”让天下人心碎至今。

世人都爱林妹妹，可是配得上她爱情的人呢？没有了宝玉，整个世界都不对。两段不长的婚姻生活后，那个从未走出“林黛玉”的人身心疲累、万念俱灰。“林黛玉”最终剃度出家，皈依佛门，法号妙真，并于2007年病死于深圳某佛堂。她离开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有没有仙乐奏响，她耳边的佛音永远清远而空寂。

手执导演话筒并开始写书的“贾宝玉”毫无疑问已经步入仕途经济，只是没有了林妹妹哪里还有什么《红楼梦》呢？黛玉已逝，这样的聚会注定已经没有了重心。

1997年《泰坦尼克号》问世，遂成为那一代人的爱情教科书。20年后，混在人群中一定会发光的莱昂纳多，已经成功地将自己催成了一个死胖子。

20年前的影厅还不似今天这般光鲜。在当时硕大而昏暗的电影院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灾难突然降临，当生与死的问题与爱情一同摆在天平两边的时候，我们该如何抉择？银幕上纯粹的爱情故事，让我们的心灵受到了一次彻底净化，也让我们坚信，不管生活如何不堪，太阳总会升起。

当那位102岁的风霜老妇人为我们讲述发生在80年前的往事时，我们也开始检视自己的内心：我们真的该相信世界上始终存在某种超越世俗的情感吗？一个是穷小子（关键是他拥有一张神一般的美脸），一个是贵族小姐，纯粹的爱情就应该发生在这样的人之间。爱情主要是来牺牲的——灾难突然降临，穷小子依然将生的机会留给了爱人，自己则带着他们的爱情随着冰冷的海水永远留在了海底。

伴随着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杰克和萝丝在船头张开双臂面向大海的经典造型至今还在被模仿。关于小李子年龄翻番、体重也翻番的八卦却早已是大众席间的话题。

1987年《红楼梦》电视剧版问世，它至今无可超越；1997年《泰坦尼克号》上演时，它超越了一部电影的意义，而成为爱的代名词；2007年“林黛玉”病死于深圳；2017年“红楼”剧组人员北京大聚会……三十年倏忽而过，无论世间已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至少还在相信某些东西。

我们知道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完美的，也没有一样东西是可以轻易就得到的；我们还知道所有的欢乐最后都会以眼泪收尾，我们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同时又深信，即使乌云遮满天空，它背后的阳光依然灿烂。

2017年12月，《泰坦尼克号》正式入选美国国会图书馆保护片目名单。而《红楼梦》一直都是我们的爱情教科书。不管“贾宝玉”今天长成了怎样肥硕的大叔，娇俏的林妹妹永远都是我们的女神，因为她以命相抵的痴情满足了我们关于爱情的所有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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