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笋山采茶文化(湖湘地理仔细听这山歌)

卷首语

“过山”的声音

绕着湖南转了一圈,旅途中收集的山歌如其名——只属于山的歌。在绵延无尽的群山中,扯开喉咙放声唱起来,声音从这个山头越过另一山头,连翻几座山,才传来回音。那种“过山”的声音久久回荡,若是对面有人听见又恰巧知晓山歌,往往会应和着对起歌来。

在唱山歌上,人与人可以不相识更不用见面,只要声音足够“过山”,山的那边就会出现朋友。但是,每个地方的山歌都有一扇心门,它需要特制的钥匙打开。而那把钥匙就是独有的腔调和只属于一处山歌特有的方言。所以,更多时候,山歌属于某个地方的“孤岛”。在隆回虎形山花瑶聚居地,83岁的呜哇山歌非遗传承人陈世达分辨“老乡”时,会唱上一嗓子入门山歌,每当“打起来唱起来……”一脱口,有人对上或者跟上他的腔调,他总会笑得灿烂。

山歌是土气的,它与生俱来的土气蕴藏在山峰和泥土中,夹杂着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它的出现,往往打上刀耕火种的烙印。当它特有的韵味从唇齿间迸裂出来,又经常出其不意。那里边有田间劳作时的汗味儿、苦味儿、甜滋味,也有在山上砍柴、狩猎、开垦时的场景,有时候还能听出在家中闲来无事打发无聊的快慰。不同地域和场景,它有不一样的腔调和氛围。但不管它如何变换,总能从中听出茫茫岁月里,人们用山歌对抗寂寞时空,抒发内心情感时的跳脱。某种意义上,它是人们和自然磨合相处的心声。这种心声里包含着喜怒哀乐,杂糅着各种情绪,也有些美好生活的愿景,它时常一开唱,便直抵人心。

就算放到如今,山歌或许也是“山里人”更深意义上的故乡之音。无论你漂泊到哪里,那扇门或早已残破不堪,当山歌腔调起,独有的方言词填入,唱着唱着便会淌下泪来。

文/伍婷婷

唱支山歌

只属于山的歌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

石笋山采茶文化(湖湘地理仔细听这山歌)(1)

5月3日,呜哇山歌的三位传承人陈世凡(左)、陈世达(中)、戴思碧在隆回县虎形山草原村的半山腰上唱山歌。图/卢七星

撰文/本报记者伍婷婷实习生张婷

恰逢立夏,湖南的农事正紧张进行,种一季稻、上山刨土豆种红薯的农人开始一年中较忙的时刻,也就在这时,零星的山歌在山野之间回荡。

高亢的山歌如号角,顿时打破沉寂已久的村庄。田垄里,一人起头,大家齐齐跟唱,农人们把那些调侃的、调情的、鼓劲的唱词一股脑儿从肚里捧出,个个涨红了脸,有更卖力者脖子青筋都唱得凸起来。他们的唱词热烈而直接,山野里任何一处细琐都是其中内容。的确,这千百年来先辈们传承下来对抗寂寞的法宝,谁说它不是发泄心中情愫、应对自然变幻的最佳方式呢?

稍显遗憾的是,耕种方式、交通条件的改善,山歌的“野趣”渐渐“雪藏”,就连长在山野之中的人也逐渐遗忘。若不是碰上农忙时节,再难听到地道的山歌表达。恍惚之间才发现,山歌的传承变得更为迫切。

调侃的、调情的、鼓劲的,山野生长出来的情愫

俗话说:“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对面喊得应,走路半天多。”在丘陵地形遍布的湖南,山歌极易成型。这跟山野之间耕种相关的歌谣,相传始于秦朝,大概有山、有地、有人时就开始酝酿出歌。

其实,对山居生活的人来说,山歌无拘束,成了传达情愫的媒介。有的用来记录生产、生活和风俗习惯,有的是男女之间情感传递,有的是敬神驱鬼、消邪去灾的表达。这种山野之间生长出来的情愫可即兴而作,唱山歌表达爱意,调侃生活;上山打猎时,唱出高亢的山歌,吓跑野兽;独行在山野之间时,唱山歌驱赶寂寞和恐惧;刀耕火种集体劳作时,配上锣鼓唱山歌,一天能干两天活。

“我们的山歌祖祖辈辈传下来上千年,什么内容都有。”隆回虎形山的呜哇山歌传承人戴思碧介绍,呜哇山歌里,有乖字韵、听字韵、家字韵等11个韵脚,这些韵脚表达的内容不一,但感情浓郁。“乖字韵:清早起来赶路来,大路赶着小路来。呜哇……大路赶到歌师傅,小路赶到歌秀才。呜哇……”“油字韵:路幽幽,郎有妻子妹有夫。呜哇……地上跑,郎是天鹅白云游。呜哇……”“可以说,山歌是生活的点点滴滴,题材最丰富。”长沙山歌传承人余小平解释。

不同的山头和方言产生不同的歌

蕴藏在不同山头的山歌气质有别,衍生出“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这种差异,使得山歌更为神秘复杂。

同一山歌地方不一样,还有“高腔”“平腔”“低腔”之分。高腔山歌音调高亢,多为成年男子在野外用假声歌唱,拖腔处常有“啊呜啊呜”等衬字;平腔山歌悠远绵长,多为成年男子在野外用真声歌唱;低腔山歌优美柔和,多为妇女在室内歌唱。除却腔调区分,各地方言差异也成为山歌迥异的因素。湘江流域的长沙山歌,在长沙县北山用长沙县方言开唱,而到宁乡黄材、浏阳等地又换成当地方言。“长沙山歌放在一起也是千差万别的。”长沙山歌市级非遗传承人余小平介绍,黄材山歌带着湘剧的味道,浏阳则为客家山歌,“哼歌子”多。处于雪峰山下隆回虎形山呜哇山歌因地形如“孤岛”,距隆回、新化、溆浦、洞口等地皆为一百多公里,又是花瑶聚居地,堪称一绝。“我们这里瑶语汉语混杂在一起,山歌不一样,‘呜哇’是其中搭调,每一首歌都要打两次‘呜哇’。”传承人陈世凡说,如果仔细听,呜哇山歌开头有“哇”“噢”“嚯”等衬词,汉语和瑶语夹杂,非当地人很难学会。离该处仅百公里左右的新化山歌更为特别,它融进了梅山文化,野性十足。除开句式上的差异,“呜啊、哇唔、嗨嗨、哈哈、呵呵”等语气衬词颇多,甚至有时候衬词还有模仿动物的声音。“

地理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方山歌的特性。张伟然在《湖南历史地理研究》中根据湖南山歌特点用流域概念划分,将山歌分为湘资区、沅澧区。以句式为依据,湘资区中,可以划分为三个亚区:其一为长岳亚区,即清代的长沙、岳州二府;其二为衡宝亚区,即清代衡州、宝庆二府;其三为郴桂永亚区,即清代永州府和郴、桂阳二州。而沅澧区中,根据低腔山歌和放牛歌的发达程度划分为两个亚区:其一为常澧亚区,即清代常德府和澧州;其余的辰州、沅州、永顺三府,靖州和乾州、永绥、凤凰、晃州四厅则为辰沅永靖亚区。但湖南省艺术研究院原院长、省戏剧家协会名誉副主席邹世毅认为,湖南几乎有山的地方就有山歌,怀化辰溪、溆浦一带的山歌基本是高腔,很高亢;韶山、衡山等地统称为岳北山歌。梅山山歌,主要分布在安化、新化。“邵阳、安化、新化等地多为茶山情歌,浏阳、平江、醴陵等靠着江西这一带的是客家山歌。”

[国家非遗]

呜哇山歌:四个老人的天下,传承急迫

若据民间记载,湖南山歌从秦朝开始至今已有两千余年。它的“原生态”打上地方风土人情的烙印,如今,面临失传危机。

在这趟访山歌的旅程中,大多地方的山歌已经是国家、省级非遗,但是这些山歌传承人多为年过七旬的老人,其最小的徒弟常常是十来岁的孩子。在隆回虎形山草原村,国家级非遗呜哇山歌被当地人称之为“四个老人的天下”,他们平均年龄75岁。83岁的陈世达是“大哥”,陈世凡为五弟,国家级传承人戴思碧是他们的妹夫,在这里,山歌仍延续家族传承。“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家里人在唱。”戴思碧更担心这样的传承呜哇山歌没法走出去。“我大徒弟是小儿子,40多岁,小徒弟是孙子,未成年,他们都没时间来跟我学,何况别人。”陈世达叹气,呜哇山歌已经出现两代人的断层了。“现在有些山歌唱变味了,我以前唱的《神仙下凡实难猜》里边有句歌词是‘打铳嗨’,后来唱成‘打鸟嗨’。”伍喜珍说,山歌的传承是需要萃取精华再创新才能传承和延续。“我们家六代人都是唱新化山歌的,以前山歌随处可听到,现在几乎无人唱了。”新化山歌市级传承人伍芬邓也说出自己的隐忧。

这山居环境里的歌,于当地人来说是千百年生活智慧的积淀,也是一个地方血脉和灵魂的延续。它渐渐消失,原因极为复杂。但因为它是农耕文化的产物,随着生产方式的转变,从集体变为私有,山歌渐渐失去了它作为“劳动号子”的作用。此外,交通越发达,现代文明的侵入越快,原来封闭的环境变得开放,人们的选择更多,山歌也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好在,这些传承人守着这份“宝贝”找各种机会延续,它们不至于消失。但它要广为传扬,成为家喻户晓的歌,更需要将其中元素转化创新,这是一段更远的路。

仔细听这山歌,抵达山野生活的最深处

石笋山采茶文化(湖湘地理仔细听这山歌)(2)

4月24日,长沙县北山镇石常村长乐塘,长沙山歌非遗传承人余小平(左)与搭档范琼演唱《山歌子易打口难开》,范也是余的徒弟。图/记者李林冬

石笋山采茶文化(湖湘地理仔细听这山歌)(3)

5月3日,呜哇山歌传承人陈世凡(左)、陈世达(中)、戴思碧在陈世达的老屋前唱山歌。组图/卢七星

石笋山采茶文化(湖湘地理仔细听这山歌)(4)

5月5日,第一代新化山歌传承人伍喜珍(右)和伍芬邓正在对山歌。

石笋山采茶文化(湖湘地理仔细听这山歌)(5)

伍芬邓家中收藏的部分新化山歌歌本。

石笋山采茶文化(湖湘地理仔细听这山歌)(6)

▶去哪儿都会背着锣鼓的呜哇山歌省级传承人陈世达老人。

在音乐领域,湖南的山歌是“野”的,总跟远山关联。但要了解一个地方的山歌,一定要走进它生长的土地,抵达山野生活的最深处。

初夏,趁着寒意褪去、燥热未来,我们从长沙出发,去湘西南、湘中寻找山歌。跟着起伏山峦、渐变乡音,在几百公里路程中听风格迥异的山歌,洗涤尘世的耳朵。这来自山野的音乐,仔细听,它暗藏着山居生活的密码。

[坐标:隆回县虎形山乡草原村]

原生态的呜哇山歌,需要敲锣打鼓

隆回虎形山草原村的初夏比别处更迟一些。5月初,这里还延续着加长版的春天,映山红开得满山都是,微喇叭状的锦带花遍布每条小道。除了偶尔有几声摩托车鸣笛,这个村庄鲜少被杂音打扰。

正是玉米施肥时节,83岁的陈世达刚从玉米地出来,他一边扛着锄头,一肩挎着装锣鼓的布包,快到家门口时,突然亮了一嗓子:“我打起来,唱起来,唱得青山翠鸟飞起来。呜哇……唱得青山树木颠倒长,唱得河里石头浮起来,少年乖,唱得妹的圞心把公乖起来。呜哇……”本是年轻人热恋的呜哇山歌,在他演绎之下变得高亢激昂,声音穿透周围的小山,在村庄里回荡。听到他歌声的村民像得到收工信号般,不约而同放下手中农活回家去。“晌午了,回家吃饭。”

这是地处雪峰山东北的一处“孤岛”,从地图上看,它距隆回、新化、溆浦、洞口的距离几乎都是百公里左右,处在最中心海拔1300米左右的崇山峻岭之中。很久以前,瑶族的花瑶分支为躲避灾祸就迁到这里。因在大山深处,这里交通不便,花瑶人民至今还隐秘地生活在隆回县虎形山这片秘境当中。呜哇山歌在此处发源,高亢的唱腔,配上本土语言的唱词,一出现就有它独特的韵味。据《开梅山歌》记载:“穿堂之鼓堂壁悬,两头击鼓歌声传。”这是花瑶山歌配锣鼓的特殊演唱形式,流传至今。清末学者黄遵宪在《山歌题记》中曾写道:“冈头溪尾,肩挑一担,竞日往复,歌声不歇。”

“清早摘莲要手尖,后生连妹要口甜。呜哇……一日到妹屋里行三转,三日到妹屋里讲九遍。十八妹呀我个贤,硬树只怕软藤缠。呜哇……”草原村上了年纪的村民都会唱这样的山歌,他们唱高腔的嗓子像是天生的,一人领头,大家跟着附和,空谷里的回声可以传到几里外。“我们年轻的时候唱呜哇山歌曾经吓跑过老虎和野猪。”陈世达说,七十多年前,虎形山一带更为闭塞,山中猛虎猛兽时常出现。很多村民都会随身带着装锣鼓的布包,经过人烟稀少的山林,或者独行走路时就打起锣鼓唱呜哇山歌,“一来可以壮胆,二来可以驱赶野兽”。所以,到如今,陈世达还保留着随身带锣鼓的习惯。“唱呜哇山歌必须要敲锣打鼓的,这样才是最正宗最原生态。”

呜哇山歌最初是劳动号子,在花瑶聚居地为集体劳作时,男性打锣鼓唱的歌,为了加油鼓劲。“在我们这里唱呜哇山歌干活,一天可以干两天的活。”69岁的戴思碧介绍,呜哇山歌也是情歌,是传递感情的媒介,“谈情说爱就是唱呜哇山歌的”。陈世达和老伴到现在闲着无事时还会唱当年的呜哇山歌调情。“十八妹,后生妻,怎配我郎给你绫罗绸缎衣。呜哇……”

很多类似“十八哥”“十八妹”这样的词出现在呜哇山歌中,它们有时候穿插着双关、对偶、比兴等修辞。“这是少数民族汉化的信号。”国家一级编剧、湖南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孙文辉解释。呜哇山歌中“呜哇”是个搭调,往往放在一句唱词的末尾,还有衬词“溜溜”“列列罗”等,这些衬词与曲调结合后就有很强的情绪作用。

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虎形山这一带的人们耕种、狩猎,仍然唱呜哇山歌。“集体劳动时,背锣鼓唱呜哇山歌像值日,轮流来。”那时,田间地头“噢嚯嚯”“呜哇呜哇……”不绝于耳,每当其他人一起合唱“呜哇呜畦……”,每唱完一段便击鼓敲锣一番,气势磅礴,声音响彻山岗。对这里的村民来说,山歌可即兴而作,唱山歌是当地人与寂寥时间的一场对抗,一种消遣,也是一种更文艺的表达。陈世达五弟陈世凡拿出一沓歌本,里面记录的歌词通常以四句体、六句体和多偶句体居多,内容多以爱情为主,有乖字韵、听字韵、家字韵、黑字韵、贤字韵、油字韵、飘字韵、哥字韵、常字韵、妻字韵、肝字韵等11个韵脚。这些鲜活的生活场景从歌词中反映出来,它们也在记录当地人生命形态和生存方式。

传承

呜哇山歌省级传承人陈世达:“去掉一个‘丑’树立一个‘敢’,再来跟我们学山歌”

进入草原村访呜哇山歌,我们更像一群不知所措的“闯入者”。听闻我们是为了寻找呜哇山歌非遗传承人而来,村民们笑笑,“那是四个老人的天下。”

陈世达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呜哇山歌歌手,目前是省级传承人,随后来的是他妹夫戴思碧,如今是国家级传承人,还有他五弟陈世凡,现为县级非遗传承人。而市级传承人是陈世达的小儿子,他为了生计外出做事,那天没有回来。有趣的是,这里会唱呜哇山歌的人都是一家人。“不奇怪,一家人耳濡目染,自然学会。”见我们有些惊讶,陈世达用夹带方言的普通话解释。在草原村,年轻人基本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和小孩,真正会唱呜哇山歌的就是这几位平均年龄为75岁的老人。

那天,陈世达刚刚锄完两亩玉米地的草,裤腿还未放下,戴思碧从镇上上完呜哇山歌的课回来,还未来得及擦脸颊的汗便回去换服装了。我们行至半山腰,山底下是一片蜿蜒曲折的梯田,三位呜哇山歌的传承人看着此景,随即唱了起来。陈世达把随身带的锣鼓系在腰上,鼓声一响,“呜哇呜哇……”唱起来,那边戴思碧拿出一面锣,和着鼓声开始发出“嚯、嚯、嚯”的吆喝声,陈世凡手拿烟枪,放开歌喉。他们的山歌除了高亢,还能听出这个地方的原生态。那天,他们仨的“呜哇……呜哇……”在迭起的石山下久久回荡。

“我母亲原先原本是唱情歌的,12岁的我一开始也是学着唱情歌,18岁才开始唱呜哇山歌……”提及山歌,陈世达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不等大家开口,他随即又唱起了“我打起来,唱起来,唱得青山翠鸟飞起来。呜哇……唱得青山树木颠倒长,唱得河里石头浮起来。少年乖,唱得妹的圞心把公乖起来。呜哇……”我发现陈世达的舌头通红且光滑,中间部分凹进小洞,这可能是练歌所致。“我学呜哇山歌时,每天都要去山上练歌,早上天蒙蒙亮上山,晚上提着火把上山,喉咙都唱出了血。”

陈世达带了20多个徒弟,有的可以出师了。他徒弟中最大的是他小儿子,最小的是他孙子。“我们家有十多口人,七八个都是我徒弟,我们家随时可以组成乐队。”戴思碧也带了一些徒弟,但基本上也是自家人。他担心家族式的传承圈子太小,“都是自家人在唱,基本没外人学,怎么传播出去呢?”因为呜哇山歌唱腔特殊,唱词基本是这个地方的方言,外人来学有很大难度,陈世达反驳,“家人传承都没有时间好好学,又怎样让外人坚持呢?”但即便如此,他们仍希望外人能学了去。现在他每周都去镇上学校上两节呜哇山歌课,看着戴思碧能去给孩子们上山歌课,陈世达有时候也想去。

“有外人来学更好了。”他们达成共识,并为呜哇山歌的学徒设立标准:首先要面试,要对他们哼一嗓子,声音条件适合唱,才算过了第一关。陈世达说:“学呜哇山歌要去掉一个‘丑’,树立一个‘敢’,要大胆唱,不能怕丢人。”另外,能坚持学会更重要,能多久学会一首呜哇山歌没有具体的时间,这些山歌大多没有曲调只有词,需要有领悟能力。

[地标:长沙县北山镇石常村长乐塘]

多高腔,连翻几座山都听见

在听长沙山歌前,我曾反复询问周边的人,“长沙有山歌?”得到的回复雷同,“因为也有山啊,肯定有歌。”

5月初,从长沙市区出发,驱车前往长沙县北山镇石常村长乐塘,从繁华喧嚣的闹市到万籁俱寂的乡野。此时的北山,梅子正是成熟季,田野里成片的桑树在微风吹拂下泛着碧波。见太阳下山,62岁的长沙山歌传承人余小平亢奋起来,他随即用高腔唱了一首《散工歌》:“太阳落水又落山,犀牛望月姐望哦郎,昨日与姐同过山,抱着姐姐把花啰贪;太阳落水又落坡,大家来打个散工啰歌……”他忽而两手合拢握拳,忽而做出呼喊模样,忽而又大力挥动双袖,那种干完农活散工的开心和大声唱起歌驱赶疲惫的喜悦瞬间流露。“一般藤子花开的时候就唱山歌了。”这是祖辈们流传下来的时令,藤子花具体指什么花,余小平也不清楚,但唱山歌大概是繁花烂漫的农忙时节。真巧,我们赶上了。

地处长衡丘陵盆地北部的长沙县,位于幕阜山、连云山与大龙山余脉的南端,在这里,龙华、乌川诸山雄峙于东,陶家排、炭盆坡横亘于南,影珠、明月两座大山蜿蜒于西北,兴云、飘峰两山耸立于北,得益于这样的地理环境,山歌应运而生。其历史可追溯至楚国,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韵味悠长的山歌还在这群山丘壑中萦绕。余小平记得那时集体劳作,田野之中时常有人唱山歌,一人起头,大家就着不同场景对起歌来。“春季劝男要作田,劝男莫把姐来缠,我的哥,你借人家一石要还一石二斗五,扯了扁担丢了箩,鸳鸯枕上劝情男……”这首歌就是集体劳作时他学来的。“南风子爽爽天又啰高,筒车车水润禾啰苗;筒车不转加车叶咧,情姐不肯我发牢骚。”

长沙山歌是沿着延绵群山分布的,北山镇是山歌起源地之一,它被一直延续到汨罗的明月山、黑麋峰山系包裹,形成独特的小气候。因着这样环境,北山镇的山歌多高腔,极具穿透力。“有时候唱高腔山歌,连翻几座山都听见,我们叫‘过山垅’。”但长沙山歌还有平腔、低腔之分,用真嗓子真声来唱的就是平腔。“而田间地头唱山歌都是尖着嗓门用假声来唱的,声音一定要过山,有时候唱不上去还会吼着唱上去。除却高腔、平腔,妇女从事采茶、纺织等劳动时,也会轻声哼唱山歌,这时的音调低沉婉转,速度徐缓,当地称之为低腔山歌,又称“哼歌子”。“‘哼歌子’一般是心情愉悦才会唱。”

在余小平收集的长沙山歌中,篇幅短小,大多都是五字句、七字句,韵律感十足。有时候为了句式,八字句、九字句甚至更多都有,这种字句太多不好押韵时,通常用“念山歌”来处理。“用长沙话念出来,念到最后开始唱‘拖腔’,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但长沙山歌并不拘泥于这些形式,它有时候还会夹带一两句长句子(俗称连八句子)。这些山歌在行路砍柴、放牛割草、插田扮禾、车水犁田,或者等到藤子树开花时,人们在劳作中就用唱山歌的形式来娱乐、消除疲劳、活跃气氛。山歌在这里就像自然法令一样,提醒着人们对季节的把控。

长沙山歌没有太多繁琐的演唱方式,它容易上口。唱长沙山歌时,人们往往会用“阿哩阿哩阿哩啰……”起头,这是起调,也是山歌里打招呼的语气词。在唱的过程中,又经常会出现“啦、咯、哩、啰”等衬词,这都是长沙方言中独有的字。所以,长沙北门出城的北山和长沙东乡、望城等流行长沙县方言的地方,山歌流传最广。而同属长沙的宁乡、浏阳,却因为语言差异,他们的山歌又有自己本土特色。“宁乡黄材有山歌,他们的唱腔带点湘剧的味道,而浏阳那边的山歌多为平腔客家山歌,很难听懂。”“十里有三音”的浏阳,方言复杂,它囊括了中国八大方言中的三种,湘方言、赣方言和客家话,听浏阳客家山歌,若非有字幕帮助,就算浏阳本地人也难听懂。

传承

长沙山歌市级非遗项目传承人余小平:“跟我学山歌最好能说长沙话”

听一曲长沙山歌,总能听出浓浓的乡土气息。这些山歌都在集体劳动中形成,不同的活唱不同的歌。它不用乐器伴奏,完全凭借歌手的一副好嗓子,一首歌下来当时人们劳动的场景就在歌里再现。“出工有出工的山歌,收工有收工的山歌,打稻有打稻的山歌,车水有车水的山歌,耕田、锄草、插田等农活都有山歌。”

“我收集的北山山歌有200多首了,还有些没整理,连带一起又可以出本书了。”今年62岁的余小平原是北山镇文化站长,从事基层文化工作35年,担任文化站长18年。2016年12月,长沙山歌被认定为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次年,余小平被评为长沙山歌市级非遗项目传承人。大概十岁时,他参加集体劳动,听到父辈们不管到哪都可以对歌,打心里对山歌产生好感。那时家境宽裕,他花了八角钱买来一斤白酒,拜了村里的任连生老师傅学山歌。“这一学,就是大半辈子,算起来,我也是长沙山歌的第三代传人。”

长沙山歌大部分没有曲谱,靠的是口传心授,人们在田地里边劳作,边就地取材唱山歌。他很怀念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家在田间地头劳作时,干累了就喊上不远处的同伴,你一句我一句唱山歌的场景。但那之后,山歌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余小平闲暇时会去老农户家收集山歌歌词,可他发现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长沙地区有山歌,“我当时感觉我们北山山歌要失传了”。他很焦虑,将快要失传的北山山歌进行了收集和整理,自费主编出版了《北山山歌》首集。“我想让下一辈知道我们长沙有山歌,北山也有山歌。”

他又收了六个徒弟,最大的五十岁,最小的只有六岁。“最小的徒弟是我外孙女,方便教。”以前他一个人单打独斗去展示长沙山歌,现在他徒弟范梅已经可以跟他搭档了。那天在北山镇,他们师徒还一起唱了“山歌子易打口难开,梅子好呷树难栽;白米饭好呷田难作,鲜鱼好呷网难啰开……”余小平的家人也受他影响学会了山歌,有时客人来,他们倒茶时都会唱上几句。他还专门辟出一间大房作为教山歌的教室,附近村民空闲时都过来学习。“遗憾的是我这里没有设传习所,靠我个人还是有限。”

现在很多年轻人为了生计都出去创事业,根植于劳作而产生的山歌慢慢失去土壤,但他仍希望山歌队伍更大些。“如果能说长沙话,他愿意学,我免费教。”他对未来徒弟提出要求,首先要热爱唱山歌,声音适合唱山歌,具备一定的民歌基础更好;另外,如果是北山人更好,这样更方便教学和交流;此外,因经常需要外出参加演出,长相端正更佳。

[坐标:新化县西溪镇]

融进梅山文化的山歌,就连抽烟都有歌

融入梅山文化的新化山歌常给人神秘感。在未深入当地听山歌之前,脑海中关于新化山歌的印象还停留在伍喜珍的《神仙下凡实难猜》。这位新化籍歌手,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将新化山歌带起一个高潮。1957年,她进京参加全中国民间艺术汇演,演唱新化山歌《神仙下凡实难猜》,荣获一等奖。她把新化山歌唱进了中南海怀仁堂,毛泽东、周恩来、贺龙等中央领导多次聆听她演唱山歌。有一次,毛主席听完山歌,握着伍喜珍的手高兴地说:泥巴里长出的歌,蛮脆蛮甜了。

但起源于先秦、兴盛于唐宋的新化山歌有着一段与世隔绝的历史。《宋史》记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其西则辰,其北则鼎。”而位于雪峰山东南的新化丘陵遍布,溪峒环列,是古梅山峒蛮的活动中心,自古以来就有“梅山万仞摩星躔,扪萝面道十步九曲折”之说。山歌成为这个“封闭世界”最古老的交流媒介。宋代开梅山后,特别是明清时期“庐陵填湖广”、“湖广填四川”的两次民族大迁徙中,汉族陆续迁入此地,跟梅山原住民融合。这时的山歌打上变迁的烙印,不再那么封闭。

一个外地人在新化听山歌,若无字幕辅助旁人讲解,听不懂几句。偏偏很多时候,当地人喜欢用山歌来打趣,别人笑得前仰后合,只剩这边尴尬。“新化山歌野性十足,它是粗糙的,调皮的。”81岁的伍喜珍觉得新化山歌的特殊跟它传统的农耕方式有关。在新化“上峒梅山上山打猎”、“中峒梅山掮棚放鸭”、“下峒梅山打鱼摸虾”,因为劳作方式不一样,山歌中呈现的歌词和曲调有别。紫鹊界、大熊山等高山一带,流行高腔山歌,音调高亢,拖音较长。在奉家山一带,“特高腔”和“呜哇山歌”成为主流,演唱时多用假声。还有一种“滚板山歌”,演唱时一人起头众人和,起音极高,跳跃性强,最后以“呵呵”结尾,气势磅礴。而低缓的山地和平原,舒缓的低腔山歌较为普遍。

“歌本三千又七百,歌有八万七千零”,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新化山歌在歌词取材上涵盖方方面面。“挖土、插田、喝酒,就连抽烟都有歌。”新化山歌省级传承人辜红卫说,仅按内容分,山歌就囊括了历史歌、劳动歌、仪式歌、陶情歌、时政歌、生活歌、儿歌。在演唱方式上,这些山歌又常常夹杂“呜啊”“哇呜”“喔火火”“嗨嗨”等语气衬词。“小小菜园隔块墙,丝瓜苦瓜栽两旁。郎栽苦瓜苦想妹,妹栽丝瓜思想郎。”“板栗子开花一根线,去年想你到今年,去年想你犹小可,今年想你忘插田,耽误阳春大半年。”这些生活化的唱词里还经常运用比喻、排比、夸张等修辞,使得这一古老的山歌更像是文学作品。

“新化山歌最神秘之处大概就是结合它的巫傩文化,有时候传播巫文化宗教教义用的都是山歌。”伍喜珍说,这些歌谣里有传颂史事,明教事理,大家劳动时要唱,婚嫁时要唱,丧葬时要唱。

传承

新化山歌泰斗伍喜珍:徒弟“除了好嗓子,人品很重要”

刚结束了新化天门乡的文化节,81岁的伍喜珍稍显疲惫,她眼圈泛红,正在为带失败一个徒弟感伤。一提及新化山歌的传承,她显得有点激动:“收徒弟,除了有好嗓子,人品也很重要。”

从2005年新化山歌开始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开始,她一直在长沙和新化之间往返,为非遗传承把关。那天,新化山歌市级传承人伍芬邓带着山歌去找她,他一开唱,新化山歌的野性就出来了。“好久没听到这么地道的山歌了。”伍喜珍很欢喜,随即教授了他保护嗓子的秘诀。在她看来,现在新化山歌的非遗传承还存在一些问题,“新化山歌是粗糙、调皮、野性的,这些原生态的东西在传承时慢慢变了味。比如《神仙下凡实难猜》里有句唱词‘郎在对门高山打铳嗨’现在唱成‘郎在对门高山打鸟嗨’,新化话中的‘鸟’读起来很不雅”。伍喜珍觉得山歌传承不要一味的守旧,要从山歌中萃取精华进行创新,不然太难传承下去了。“伍芬邓不仅自己唱山歌带徒弟,他自己还写山歌,我觉得他是个合格的传承人。”

“当时若不登高望,谁信东流海漾深。”年过七旬的伍芬邓祖辈都唱山歌,传到他这里已经第六代了。他14岁跟着父亲唱山歌,抄了很多歌本,现在收藏的山歌有上千首。在西溪镇,以前山歌氛围很好,人人都会唱山歌,集体劳动时,三四十人一起挖土、插田,一休息就坐在田埂上对歌。“现在几乎没人唱了,我的很多歌本也派不上用场。”在他泛黄的歌本里,绣花歌、抽烟歌、插田歌、挖土歌等,几乎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我的儿子孙辈嗓子唱不了山歌,所以我更发愁的是这些歌谁来传承。”他在西溪镇文化站开班授课,学生大多是业余的乐队、跳广场舞的,有两百多人,但年轻人不多。后来,他又收了三四个女徒弟,现在还未“出师”。“有的山歌需要配锣鼓,去年我花了四千元办了个八一锣鼓班,都是免费教学。”说着,他又拿出一沓夜歌本、一沓正月闹土地的山歌本,他想专门给残疾人办个班,将夜歌和闹土地的歌教给他们,“新化这边的风俗,白事会唱夜歌,新年会闹土地,学会它们,还可以用来谋生”。

被伍喜珍认可后,伍芬邓想多带些徒弟,他现在的歌本里有情歌、溜溜歌、波罗山歌、滚板山歌等,这些山歌本土特色浓郁。“只要态度端正,愿意学,嗓子适合唱山歌,我愿意教,甚至这些歌本都可以给徒弟。”

撰文/本报记者伍婷婷实习生张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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