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鸰家庭出身(从婚姻家庭写尽人世间)
“人性有这一面,那么就大大方方地把它说出来。”
“能让剧本情节合理、人物有血有肉的,惟靠文学。血肉、细节不仅不使观众着急,反而使他们深陷其中,反而使作品有一种可以长久咀嚼的美丽。”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宇欣 发自北京
图 / 受访者提供
编辑 / 杨静茹 rwzkyjr@163
2022年春天后,作家、编剧王海鸰感到从未有过的闲适。
去年2月,《人世间》剧本尚未完成,剧组在东北开机。69岁的王海鸰从早上七八点工作到晚上七八点,上午写新的,下午改老的,晚上听演员对剧本意见的语音留言,在考虑如何修改的同时,等待来自一天拍摄收工后的剧组对新发过去的剧本的围读意见。本来上午写作下午健身看书闲逛是她多年不变的生活节奏,那几个月只能每天晚饭后抽空做三遍八段锦,得保证身体撑住不出问题。
剧组反馈过来的意见少了还好,多了,她就会焦虑,只能加大安眠药的服用量,同时吃三种,一把送下去,保证睡眠才能保证次日的工作。以前每次完成一个项目,身体总会出点毛病,人高度紧张后一懈下来,容易出问题,有一回曾腿疼到不能走,但都没这次厉害,这次结束后,高压到了160,以前她血压低。看中医,大夫说,“脉太紧了,邦邦硬。”
《人世间》剧照
《人世间》拍出来88集,播出时58集,讲东北一个周姓大家庭在共和国50年变迁中的生活史,涉及人物几十上百,剧中必不可少的企业成长、官商交道过程,超出王海鸰的生活积累,除了查阅东北老工业基地资料,她找人问、找书学。剧播后,她看了几遍,第一遍用平板开弹幕,发现观众对官商、企业的兴趣不如对周家。她自我审视,后20集整体破绽不多,但“浓浓抓人的生活细节少”。
写完后,她每两周去次医院看中医,调理一个月后血压恢复到了从前的偏低水平。5月的一个下午,采访前,她刚给家里的月季松了土。养植物要下功夫,也是她最近体会到的。她还种了柠檬海棠黄瓜西红柿茄子,阿姨是她的技术指导。其中月季最是皮实好养,从前她种过,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她以为自己没耐心,现在发现不是。她对写作就很有耐心。这么多年一直朝着既定的目标奔,导致她没心情没精力做其他事,近来反思,“都说年轻好,年轻是好,但要让我重活一遍,一点不想。”年轻时做不到从容,做不到心静,没那个资格,“得忙工作忙孩子。回想起来挺对不起儿子,我给他做饭根本谈不到口味,就是碳水蛋白维生素纤维素的配方饲料。“
《人世间》是2022年迄今为止最成功的国产剧,豆瓣上超17万人标注“看过”,评分8.1,在近年国产剧中算是不低。
朋友说现在是她的成熟期,应该再多写些这样的作品,也算为社会做贡献。环境似乎也在变好,起码,王海鸰感到资方更注重剧本的文学性,有好几本“看来不可改编的小说”被花重金买了版权,找她改编,她没敢接。如果是五十岁、哪怕六十,她都可能受到“蛊惑煽动”,但现在快七十了,是“想轻松到什么时候就轻松到什么时候”的年龄了,该见好就收了。
王海鸰年轻时下部队,在老山前线
王海鸰上一次“见好就收”是1999年《牵手》播出后。
上世纪90年代,作家、编剧王朔说过一句话,“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最强音,影视就是目前时代的最强音。”《牵手》可算是90年代末中国电视剧里的最强音,电视剧、导演、男女演员,横扫飞天奖、金鹰奖。王海鸰的同名小说出版不到两个月,印刷10次。
各种剧本邀约找上门,王海鸰统统婉辞,决心写自己想写的。儿子养到九岁,她有生活积累想表达。“出了一个作品,够你吃几年的,经济上和心情上。可以不那么焦虑,可以不看别人,可以眼睛向内审视。当时外边的名气还余音袅袅,工作上给单位写的话剧在全军巡演,都让我有资格有资本长舒口气。”
《大校的女儿》写作花了近两年,被认为是王海鸰的半自传。全书从第一人称的视角展开,内心活动丰富。女主角叫韩琳,和王海鸰有许多相似之处:出身军人家庭,常年在海岛工作。1983年,“各大文艺团体青黄不接”之时,王海鸰这个“两眼一抹黑”的年轻的小说作者被调到北京总政话剧团。韩琳在北京工作,连续六个剧本被放弃;创作不顺时,王海鸰想回济南军区,方便陪妈妈,被拒绝。到了一定年纪,结婚成了“买生活必需品”,韩琳和王海鸰都被主流价值观裹挟,经历过一段不顺的闪婚。
《大校的女儿》2001年出版,发行不似《牵手》火爆。但采访后的一天,王海鸰说,作家出版社刚又和她签了再版合同,说明这书长销。
海岛部队业余文艺宣传队,拉手风琴的是年轻的王海鸰
写《牵手》那会儿,王海鸰正遭遇职业上的重大危机。作为总政话剧团创作员,她要完成任务,写好的话剧作品。话剧舞台要求强冲突,她受的文学教育是淡化故事,两种创作观拧巴。1998年初的一晚,儿子在身后睡熟,她在电脑前写一个小剧场话剧,接到政治部主任电话,说,领导想让她转业。当时她如果转业资质不够留京,得带孩子回济南老家。父母已前后脚去世,济南她没有家了。“一个人无家可归倒也罢了,但身后还有一个全身心信赖依靠你的孩子。”王海鸰记得,“大的变动来了,我反而心格外沉,沉静”,放下电话接着写那部小剧场戏,写完后得以排练,演出效果不错,危机初步化解。
接着“九八抗洪”,她被派到九江。她先把儿子送到火车站,由自己妹妹接走。当时情形最危险的是荆州,九江没有险情。结果她到九江第二天遇上决堤。九岁的儿子天天在济南姨妈家中看《新闻联播》,想知道妈妈是不是还好。
从九江回来,王海鸰写了个话剧《洗礼》。不同于一般任务剧,《洗礼》的重音放在后方,主角军官在军人家庭长大、深入一线抗洪,父母妻子和成年的儿子在家牵挂他。《洗礼》拿了所有的戏剧奖项,“五个一”工程、曹禺文学奖、金狮奖等等。王海鸰还立了二等功,职业危机彻底解除。
《牵手》写在《洗礼》之前,1995年,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约她写个东西。工作之余,她按自己意愿放开写,从一个家庭写起,写男人女人的婚姻之痒。写这个剧时,王海鸰的儿子五岁,剧中夫妇俩的儿子丁丁也是五岁,很多台词都是直接用自己儿子的原话。
导演杨阳三十多岁,有心气、要求严格、想出好作品,看到《牵手》剧本如获至宝。她找投资,到处碰壁,“孤儿似的”,最后中央电视台决定投资,对方责编的一句话让王海鸰耳目一新:从来都是看梗概式剧本,这回看到了真正的文学剧本。“什么叫梗概式剧本?是后来慢慢才悟出的,没有细节的就是,即,只有骨架没有血肉。而真正打动人的是细节,细节从生活中来。”
王海鸰和儿子
《牵手》男主角钟锐由演员吴若甫出演,王海鸰为他的职业设定很费脑筋:想过印刷厂厂长之类,但气质不对。后来她从儿子幼儿园同学家长处找到灵感,给钟锐安排了个计算机专家身份,彼时互联网刚在中国落地,巨头还未崛起;钟锐想创新,想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干番事业。
蒋雯丽饰演的妻子夏晓雪除了在编务室坐班就是带儿子,被繁杂家务缠身,生活平淡。俞飞鸿演的爽朗大方的毕业生王纯,至今是国产剧中少有的不讨人厌的“插足者”。剧中,钟锐和王纯从理想谈到感情。王纯说,男人的天性就是不断打破不断寻求新的刺激,女人渴望永恒,渴望跟一个人白头到老。钟锐说,妻子为他牺牲了很多,但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无法回报,而她不是不要回报。“你是我们婚姻失败的结果不是原因。婚姻新鲜感过去后,就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复印机一样。人很难承受什么都没有的压力,大灾大难很快可以过去,过不去的是经久不衰、日复一日的平静和平淡。”
学者潘绥铭、黄盈盈在《性之变:21世纪中国人的性生活》一书中写,1919年之前,中国人的社会存在形式由一整套规矩框定,性实践上以婚姻为主宰、以生殖为首要目标、贬斥浪漫情爱和寻欢作乐。1949后、80年代前,“革命样板戏反性、反爱情、反婚姻、反家庭的思想……真的做到了家喻户晓。”
改革开放后,国产剧逐步跳出宏大叙事的禁锢,关注时代中的个体、国民情感状况。1990年的《渴望》聚焦普通家庭的喜怒哀乐,其中刘慧芳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对家庭无微不至,对丈夫敬重爱护,两人感情不对等。这是最早具有广泛影响的国产都市婚姻伦理剧。现象级的作品还有1994年的《过把瘾》,讲述一对男女的整个婚恋过程,对白精彩,节奏明快,拿遍电视剧界奖项。
接着就是《牵手》,平均收视率为9.2%,最高时接近11%。作者杜翔宇在硕士论文《新世纪以来都市婚恋题材电视剧研究》中写,《牵手》让婚外恋成了全民可以公开谈论的话题。“就是从那一时候开始,都市婚恋题材电视剧才真正受到了观众的喜爱,开始被更多人接受和定义。与此同时,文字工作者也更多地参与其中,反映都市婚恋生活的小说、剧本如雨后春笋,百家齐放。”之后,同一类型的热门剧还有濮存昕、吕丽萍演的《来来往往》,王志文、江珊的《让爱做主》,陈建斌、徐帆的《结婚十年》等等。
《牵手》之后,王海鸰以善写都市婚恋闻名。2004年播出的《中国式离婚》,获得首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现代电视剧奖。制片方是“艺术感很好的小伙子”, 王海鸰说,知道什么题材找什么人,提出“中国式离婚”这个命题,让她写焦裕禄她不敢,中国式离婚,就在她的一亩三分地里。这部剧讲了社会转型期下一对医生教师夫妇人到中年婚姻的破灭,借配角刘东北之口探讨男女之间的三种背叛:身体的背叛,心的背叛,身心的背叛。“你想,两个人心都不在一块了,身体却在一块,这难道就道德么?”
《中国式离婚》 (2004)
两年后播出的《新结婚时代》,讲两代人的三对婚姻:北京人顾小西和农村考进北京、需要回馈老家一村人的何建国自由恋爱结婚,但因为巨大的城乡、价值观差异,两人摩擦不断,情感消磨,走向离婚;顾小航和小西朋友简佳的姐弟恋不被长辈支持;小西妈去世后,小西爸和保姆走到了一起。三对关系都反映了,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剧和小说里,争吵不断,不太体面。“我觉得是常态,你说这是丑陋也好,人性有这一面,那么就大大方方地把它说出来,会引起共鸣。”王海鸰说。
21世纪的前二十年,从都市婚恋题材出发,讲男女、代际间的种种情状,在电视剧市场上一直是热门。比如六六编剧的《蜗居》《双面胶》,王丽萍的《媳妇的美好时代》;还有《裸婚时代》《咱们结婚吧》《一仆二主》《婚姻保卫战》《我的前半生》等不同时期的热门剧,展现了婚姻的不同样态。
作者赵倩在硕士论文《亲密关系视角下的中国当代都市婚恋剧研究》中写,在中国,急速发展的社会让“传统文化观念遭到极大冲击,家庭关系、婚姻关系、恋爱关系不再有法可循,而是在一种旧秩序濒临崩溃、新规则尚未确立的边缘徘徊”,这种时代的变迁正好在都市婚恋剧中得到反映。
学界这些年也有一些论文分析“王海鸰热”,大致有以下几点原因:上世纪90年代以来电视剧市场方兴未艾,影响力超过文学,她编剧的剧集播出时间也与20世纪末、21世纪初产生的大批量文化消费者的成长节点相近;她对都市生活、日常化婚姻的描摹展现了都市化进程中普通人的生活原态,在围城中的反思;她作品中写到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婚姻结构下女性的自我觉醒和毁灭;等等。
这么多年后,王海鸰编剧的那几部作品声誉并未减损,没有过时。
王海鸰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
王海鸰写的不只是婚姻,她还善于写家庭戏。2018年底,她接到导演李路的改编邀请。李路要拍梁晓声的《人世间》,问了周梅森和陈道明,他们都推荐王海鸰。王海鸰怕拿人手短,自己买了原著看,被周秉昆一家和街坊朋友的生活细节吸引。
梁晓声原著有厚厚三本,以工人阶级出身的周家人为线索,从上山下乡、三线建设、恢复高考,写到改革开放、棚户改造,2019年获得茅盾文学奖,是“血统非常纯正的严肃文学”。
对王海鸰来说,改编剧本除了文学性,还要有戏剧性;故事里除了底层,还要有企业家、精英等其他阶层,以展现时代的丰富面向。她“千条线穿一根针,弄到了一个家庭的亲情婚姻上”,以家庭为核心构建结构,周家三代人向外发散,到郝冬梅父母、企业家骆士宾、酱油厂光字片“六小君子”,“皆要与周家扭结在一起,从而实现以小见大、自下而上有着相当长度宽度的史诗性表达。”其他一些情节,比如企业家的成长、国有企业改革、执政者的艰难,她不了解,但不能不写,只能边学边写,“那些费了我很大劲,人擅长的领域是有限的。”
架子搭好,她擅长填充血肉。
周秉昆的年龄在小说里是模糊的,王海鸰确定到1952年,比她本人大几个月,周在东北,她在山东,都经历过困难时期,“很有数,我写起来就不怕走样。”
剧里,周家三个孩子,大儿子和女儿成绩好、考北大,小儿子一直在老家打理房屋照顾老人。儿女该如何分工照顾父母,总有摩擦。王海鸰家一共六姊妹,一个妹妹工作生活随父母调动,像周秉昆一样,是照顾家的那个。
家里人看了《人世间》,说剧里周秉义岳母金老太太写得像妈妈。王海鸰父母也都是部队出身。
宋佳演的周蓉剧本改动比较大,改得有点像王海鸰大姐,家人看了剧说,大姐就是这样的老少女,自我,长不大,剧里周蓉把送礼的海参要回来就是她干出的事儿。
周蓉在北京读书,舍不得妈妈,想放弃读研回老家。这样的人受得了物质上的苦,受不了精神上的苦,“怎么累都行,但是你要让她拧巴着就特别难受。”也不是清高,王海鸰说她自己也这样——她用剧里蔡晓光的话回答:人家伟人的宁折不弯叫执着,你是凡人,凡人的宁折不弯可不就是娇气吗?王海鸰也承认自己娇气。
爸爸去世后,妈妈独住在二层小楼。王海鸰在北京单位混得吃力时,和妈妈说,回济南军区当创作员吧,还能照顾家里。妈妈决绝地断了她逃跑的念想,说,你觉得济南军区会欢迎你吗?“话说得特别难听,我妈妈从来不这样。”80年代初,她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短篇小说,那是文学的黄金年代,这使她在军队里有了名气,家人很为她骄傲。《人世间》里说,儿女的孝,分为养口体、养心智。王海鸰体会很深。她要承担的是养心智。
剧本主要靠对话支撑,王海鸰觉得自己台词写得好,能一个字就不两个字,不能给观众重复信息,要生活化、口语化,特定的人说特定的话。多年职业写作训练,要求她写秉昆她就是秉昆,写秉义她就是秉义,几十个人物在脑海里不断进出。“不下这功夫,所有人都说作者的话,不真实啊!”她举例,剧里周秉昆给妈妈读信,秉昆淘,妈妈说,信不信我打死你?秉昆说,你打不过我。这是王海鸰和儿子的真实对话。
她给建议,要学写剧本,建议看老舍、王朔的作品,他俩的小说对话特别好,“掉到地上嘎嘣脆那种,对我的剧本创作影响极大。”
从业数十年,经历影视行业的几轮更迭变化,王海鸰几乎不出席业界活动、论坛峰会,她说自己天生抗干扰能力差,遇到事,唯有躲。改编《人世间》期间,和梁晓声开过三次会后,她便默默地不再与之交流创作,只问过一次,关于周蓉。剧组多次邀请她去片场,她也没去。虽然为此遗憾,但她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保护自己,有点像保护天真。
对于行业,她说自己只有点状的感触,比如借鉴港台剧、美剧总结出的编剧技巧,不仅对编剧行业的影响大,甚至影响到了小说创作——她曾收到小有名气的小说作者的新书,感觉失去了其早年作品中的生活质感,完全按照影视剧本框架来,反转再反转,冲突再冲突。她多方推荐了,但未有影视公司接纳。
一段时间里她有个习惯,晚上听北京电台一个科普节目,好懂,开拓知识面。一次,节目讲到下围棋,机器脑算法远高于人脑,但剧本,机器脑写出的是行活。“说明什么?技巧是可学的,真正不可学、不可急功近利的,其实是文学的熏陶浸泡和对生活的积累思考。技巧,机器人能做到;创意,机器人做不到。为什么?所谓创意首先要有个性。不论做編剧还是写小说,想凭着技巧去迎合谁,没有路。”
以前王海鸰常年有写日记的习惯,到90年代,因为忙工作、带孩子,渐渐写得少了,几个月记几笔,“恨不得都成‘年’记了。”在不可靠的记忆被忘却前写下来,也是她要写《大校的女儿》的原因。这本书对家庭、对爸爸妈妈的过往都做了记录,姐妹们很喜欢,但不说,“因为这里面有很多的痛,共同的痛。爸爸妈妈的。伤口现在等于说结成疤了,但还是不能深想。”她沉默几秒。
过去写日记在两个硬盘里各存一份,一年打印一次,王海鸰觉得纸质的终归更牢靠。现在她依然记,方法简单多了,每天对着手机发语音,转换成文字,定期批转到邮箱,比如这两天,戴着草帽墨镜种花种菜时,想到了什么,就对手机说两句。
王海鸰近照
在各种妥协中顽强表现作者认识
对话王海鸰
话语权在自己的专业能力里
南方人物周刊:《人世间》播出后,你说自己心淡下来了,是指?
王海鸰:见好就收啊。每一次的成功会给你一段平静,这一次不会是一段了,这次是,七十了,还能活几年,你想?
最初一次大火,《牵手》宣传也是累得要命,我写文章,各地宣传。亢奋、疲惫的同时,新的焦虑时隐时现。人这一生,轻松快乐只在瞬间。
南方人物周刊:新的焦虑是什么?
王海鸰:本就是名利场中人,名不为人所知,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败,还是个俗人吧。不过现在想来,我能做到在《牵手》成功播出后,激流勇退推掉所有写作邀约写《大校的女儿》,实在明智。《大校的女儿》于我是一个很重要的梳理思考沉淀过程。如果我是资方,一定不会在作者盛期时邀写作,此时作者刚为上个项目掏空,需要知识思想生活的积累。听说有编剧一天能写一集并且不间断产出,我觉得那样出来的怕是行活。我干不了行活,行活很难打动我。在我的观念里:自己都不动心的作品,让别人怎么动心?
《大校的女儿》 (2006)
南方人物周刊:你有一句话说,“《人世间》应该是比较成功的团体作战。一个好剧本出来很可能是被埋没的金子,但是这次我不光没被埋没,还添了彩。”为什么说剧本很可能有被埋没的命运?
王海鸰:你的剧本好,有没有人能够看上读懂?看上了,读懂了,二度创作时能不能忠实体现、最好是更高一层体现?我曾经有一个独幕剧,都说写得不错,演员演得好,剧场效果也好,但演员演的时候为了避开某种嫌疑,一个字儿没动仅是变了语气,把所有娇嗔嬉戏去掉,板着个脸说台词,效果就完全不一样。我所谓的被埋没,就是指剧本不一定能被忠实地体现出来。剧作者能遇到好的二度创作合作者是你的幸运。遇到了,你就是闪闪发光的金子;遇不到,你就是被埋没的金子。
南方人物周刊:入行这么多年,你觉得影视行业编剧的话语权、地位,是否发生了变化?
王海鸰:编剧要有自己说了就算的话语权,除非从头跟到尾,随时纠正你不满意的地方,前提是,别人还得能接受。别人接受了,这过程你能不能耗得起?耗得起,你一定就是对的吗?一个项目好不好必定是整个创作团队好与不好的结果。对编剧来说,乐于并善于听取他人意见、汲取他人智慧是基本功之一。
一部剧动辄几十集少说几十个人物,你肯定会有考虑不到照顾不周的地方,当别人提出意见你的第一反应不应是跟对方解释我为什么要这么写,而是想对方为什么会那么说。他有意见同时那意见是正确的时,你不改他就得改;他改肯定不如你改,能说的不一定能写、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我说的中心意思是,话语权在自己的专业能力里。
从生活深处去挖掘
南方人物周刊:创作上的拧巴,是《牵手》《洗礼》那个阶段解决的?
王海鸰:(单位)属于总政,要写出符合主旋律的。我过去老觉得是按照日历创作,建军多少年了、建国多少年了、建党多少年了、五四运动多少年了。我希望能写出真正的人性深处的东西。科学技术飞速发展,人的变化微乎其微,把人性深入写出来不会过时的。大家看《甄嬛传》,看的不就是那些人性深处的东西?谁去过清朝啊,有没有共鸣?当然有。
最初我老写不出来能够被我自己和单位接受的剧本。剧场能让我屏息静气看的话剧就不多,好多话剧我都在熬时间看。经过这些年的学习摸索,算是掌握了戏剧冲突和文学表达的融合。电视剧《牵手》和话剧《洗礼》是那十几年的学习成果。
王海鸰与《洗礼》导演汪遵熹、群众演员
南方人物周刊:你说自己写剧本擅长填充血肉。
王海鸰:《人世间》加入了一些温馨的家庭情趣,不谦虚地讲,这方面的改动是比较大的。演员真是提了大色了,我自己看,更被这些温馨的东西所吸引。看观众的直接反馈,这些血肉、细节性的东西不仅不使他们着急,反而使他们深陷其中,反而使作品有一种可以长久咀嚼的美丽。
南方人物周刊:在日常生活中,你看待事物和别人比精密度会更高吗?还是写作后会有意识为积累素材而去留意一些东西?
王海鸰:这个因果关系很难说得清。我爸爸这一代人跟大命运紧密相连的,出生在山东长岛,当兵,然后走上了军人生涯。他在八路军一个儿童剧团里当过导演,可能这方面遗传给我了?我们姊妹六个只有我写作,除了我一家子都不近视。
我过去没想过要写作,可能有一些东西是冥冥中的。年轻时总觉得有个远大辉煌的什么在召唤,具体是什么不知道。日常中,奉行组织上让干什么就干好什么的原则,做电话兵,做到接电话接得快,学医,护训队毕业总成绩平均99点9。然而那些东西好像都不能满足我,精力仍有富余时就写黑板报、编节目、写诗。最后就偷偷写小说,偷偷发,发了退、退了发,于1980年发了第一个短篇,从此一发再没有收。
南方人物周刊:《人世间》里好多细节,我印象比较深的一处是,周秉昆和父亲闹矛盾。
王海鸰:周秉昆和他爸爸吵架,我觉得吵得真好。
我要设计的吵架,得爬到一个让他们三年不说话的高度。不是比嗓门高动作幅度大那些表面东西,而是要从生活深处去挖掘,父母对孩子的期许到底是什么?孩子对父母的期许又是什么?最伤孩子的话是什么?最伤父母的话是什么?把这些人性深处的东西挖掘出来,用他们的话吵出来,最后再给他们圆回来。周秉昆把他爹激怒,就是说他爹势利,稀罕省长的女婿,稀罕北大的学生,不稀罕他的普通。他爸爸就火了:你们心里不嫌弃你爸吗?三年之前在火车站吵一场,三年之后在床上吵一场,但是它的开始和结束都合理。这需要文学的洞悉和表达能力。
《洗礼》演出前在化妆间,王海鸰和演员、化妆师等合影
可兼容通达的路
南方人物周刊:在一次研讨会上你说,想要给《人世间》温暖的基调,和导演一拍即合。
王海鸰:现在说这些话就不会影响到小说销售了,小说已经卖得很火了。《人世间》是好小说,获奖了嘛。但小说苦难沉重的基调于电视剧不合适。电视剧是精神食粮里的主食,相当于米饭馒头,需求量多,受众面广,影响力大。影响大,受到限制必然就多。电视剧本的创作过程是一个在各种妥协中顽强表现作者对生活认识的过程,所谓“戴着镣铐跳舞”。任何艺术形式的创作都有镣铐,比如古诗受限于格律,话剧受限于舞台。
(对剧本创作来说,)有政策方面的限制,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度”在哪里,作者应了然于心。不让写的一般情况下就不要写了,免无用功;故事需要必须得写的,就想办法变通。作为作者,得在几个“必须”中想出一条可兼容通达的路。除此之外,还要向投资方的条件妥协。电视剧也是产品也要做性价比。曾看过一个剧本,作者从飞机头等舱写到豪华游轮,从夏威夷写到意大利,天马行空汪洋恣肆,痛快是痛快了,可二度创作如何实现?没人肯花钱把米饭馒头当海参鲍鱼炮制,做违反基本规律的事。有时,还得向演员妥协。比如写了一个角色是公务员,而出演这角色的演员多次演过公务员希望能换个职业比如医生,这演员很优秀且有市场,那么,权衡之下,就要想办法满足他的愿望同时保证不影响剧本质量。善于妥协善于变通也是编剧的基本功之一,但这所有的妥协变通须有底线,那底线就是:不违背生活真实,不违背自己对生活的认识。失去了自我的妥协分文不值。
说电视剧是精神食粮里的米饭馒头绝无贬意,更无可粗制滥造之意,恰恰相反,它的这种朴素特质对剧本形成了更强依赖,对作者提出了更高要求:讲好故事,刻画好人物。电视剧的欣赏方式决定了它必须有强烈的戏剧元素,但,仅有戏剧元素远远不够。比方说写两个陌生男女,相遇了,五分钟之内让他们恋爱了,从素不相识到恋爱在五分钟之内解决,戏剧性很强节奏很快了;然后在十五分钟时,又让热恋双方中的一个人死掉,戏剧性更强。但是,问题是,他们恋爱时观众能不能为之心动?两人死掉一个时观众会不会为之心伤?如果能,如果会,那么,成功了;反之,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设好了高低有致的山坡,却没铺好通往山坡的路,搭好了一个骨架,却没能给予它血肉。
剔掉了血肉的骨架大同小异,能显出美丑高下百态千姿的惟血肉之躯,而能让剧本情节合理人物有血有肉的,惟靠文学。好的戏剧架构与好的文学呈现的有机结合,便是好的电视剧本。当然剧本的文学和小说的文学也不同。相同在于,注重人物刻画;不同在于,刻画方式。剧本不能做心理描写,亦不需对环境风景人物外形做过多过细描述,如“他痛苦得心缩成了一粒葡萄干”,小说里,行;剧本里,废字。戏剧架构更多的是一种技巧,文学呈现除了努力还得靠天赋。技巧可学,天赋可遇不可求,而对剧本的创作来说,拼到最后拼的是文学。所以每当有人跟我说想学写剧本时,我总要问一句,你有没有达到过发表水平的文字?扯远了。
导演李路和我对剧版《人世间》的基调设定上不约而同,温暖,明亮,真实,有力量,有希望。
《人世间》剧照
只要人类存在,两性关系就是最重要的一种关系
南方人物周刊:感觉《人世间》里的夫妻关系,比你之前当代背景作品中的更理想化、更幸福。是时代的缘故吗,还是你的思考发生了变化?
王海鸰:其实也有不幸福。我觉得还是年代问题,周志刚老两口根本一辈子没在一起,几年聚几天,大环境都是这样的,所以他们也没有觉得什么,最后让他们一块儿死去。但要用现代的标准看,你会觉得他们不幸,没展现的方面是,她(素华)自己带着三个孩子怎么难。冯化成和周蓉离婚了,周蓉真的就瞧不起冯,对男的还有比这更崩溃的事吗?周秉义和郝冬梅没有孩子。郝冬梅只展现了她对周家的人很好,在工作单位很体面。如果翻过头来从另一个侧面去写,写郝冬梅、周志刚和素华,会有另一面的事实。就像雕像,你把它翻个个儿,正面背面不一样。生活摆在那里,写什么不写什么,取决于作者的生活积累及审美取向。审美取向无高下。剧版周秉义凭着什么令观众动容?高尚。人们反感的不是高尚是虛假。辛柏青成功赋于了周秉义真实的高尚。
《新结婚时代》 (2006)
南方人物周刊:《新结婚时代》当时在《当代》连载,编辑推荐语写,你写出了生活的残忍。你的好多戏里,不断地发生让人觉得不幸福的事情推动剧情,这些更多是靠写作技巧,还是投入感情和心血?
王海鸰:这不是技巧,严格说是阅历和思考,徒有阅历不思考,日子就像水一般滑过去了,不留痕迹。
南方人物周刊:感觉你作品里对婚姻关系比较悲观,你也说过类似的话:爱情只有在瞬间永恒。为什么你愿意一遍遍去写这些悲观的关系?像《新结婚时代》,婚姻伤痕累累,结局又是大团圆。
王海鸰:痛苦来自哪里?期待的破灭。把爱情与婚姻等同的期待注定破灭。如果我能提前说出这个事实让人们别抱期待,不是可避免痛苦吗?这不叫残忍,该叫善良。人性本质是喜新厌旧,人要不喜新,我们现在不还步行着吗?牛车都不会有。婚姻关系不过是诸多不完美的男女关系中相对完美的一种。按说最符合人类繁衍的是妻妾成群,一夫多妻,但它会引起社会的不稳定啊,最终还是影响到人类本身;滥交也不行,谁养孩子?所以,只能一夫一妻。我不过把大部分事实比较温和地写出来,团圆结局是出于部分的事实和载体的要求。
南方人物周刊:《牵手》是上世纪90年代,到《人世间》2020年代,这么多年都写亲情、夫妻关系,是每一次都还有想说的东西,在舒适区里有创作的欲望?
王海鸰:以后我不知道,以后我还没想。之前一直在婚姻亲情感情这口井里汲取,每次只是避开自己以前写过的另取一个侧面而已——你要说这是舒适区我不反对,尽管这词儿一般来说不是褒意——我不必为挑战自己而挑战。
人类的繁衍全靠两性关系,现在(这关系)给固定到了一夫一妻;我觉得只要人类存在,两性关系就是最重要的一种关系,大家对它的兴趣就不减。所以从逻辑上讲,一个人的生命个体是可以穷尽的,但两性关系亲子关系这口井取之不尽,等到取尽了,人类也完蛋了。
南方人物周刊:《牵手》热播之后,2000年代,国内掀起都市婚姻剧潮流,你是否关注过外界这些热度和声音?
王海鸰:肯定关注过,但肯定没到你们的那个高度。我在写的时候不大看别人的,特别怕受影响,怕被干扰被同化。我保护自己的方法不是战斗,而是逃跑。
南方人物周刊:改编《人世间》前,你对历史文学交叉对比产生兴趣,冲动是怎样生发起来的?
王海鸰:不知道呀,我自己也在想,一直保持联系的同行曾批评我,海鸰你的阅读范围太窄了。年轻时天文地理都喜欢,后来就越来越功利,集中到文学作品上了。自我安慰说,我的原则是一口井往深里挖,浸泡在里头。所以《人世间》之前我的作品都是横截面的,纵深的基本没有。但不知哪天开始,我爱上了历史,文史哲。
我看历史书时经常想,当时如我般普通小人物都怎么生活?宥于书写方式,从前的普通人不可能被记录。看小说《人世间》时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当时的工人群体,想,这不就是大历史下的小人物吗?百年后看,那肯定就是呀!这么一想,竟有一种参与了历史书写的兴奋。
南方人物周刊:过往采访里你也说过,人的命运和选择只能是在大环境的左右下,尽可能与人性的深处契合,这也是比对历史缝隙中的人物会有的感叹吗?
王海鸰:是的,一味说命运在自己手里,不科学。你说二战那些犹太人,那些艺术家、科学家,命运在谁的手里?在大环境下自己努力过,不留遗憾就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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