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知青的辛酸往事(黑龙江边的狍子)
黑龙江边的狍子作者:丁路
狍子印象
北方人没几个不知道狍子的。狍子吃草、长得像鹿,草黄色、短尾巴、尾根下是白毛。有句歇后语“狍子屁股——白腚(定)了。”就是从这儿来的。还有一句话叫“傻狍子”,常常是在挖苦一个老实憨厚又傻乎乎的人时用的。
狍子的确傻得可爱,有位司机夜里开卡车撞了一只小狍子,断腿的小狍子看到人们围着它,疼痛、惊恐得发抖。“我不想撞它,可前大灯一照它就不下道了。送给动物园吧?瘸的,只好杀了。”
狍子肉全是瘦的,比牛羊马肉好吃。据说有“温暖脾胃、强心润肺、利湿、壮阳及延年益寿”之功效。狍子能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雪地里歇息,它的毛皮非常保温,用鄂伦春人做成的狍皮筒被,可以赤身睡在冰天雪地里。鄂伦春猎人是最了解狍子习性的了,即使射击位置不利,第一枪打不着也不要紧,狍子跑一段后,一定会停下来回头张望, “到底是什么东西吓我一跳”,于是猎人再稳稳当当地补上一枪。
狍子这么傻、这么温驯、每天都有被狼吃掉或被猎人打死的危险,但为什么没绝种呢?原因就是它能吃苦。冬天,来自西伯利亚的西北风把大小兴安岭的山坡吹得极其寒冷,齐膝深的雪盖住野草,只留一点干黄的草尖,柞树上倒有一些枯叶,能吃到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但狍子能够忍受这种凄凉而残酷的环境,而且一到春暖花开时节,便会有小狍子诞生。
其实下乡知识青年里也有像狍子一样的人,单纯、专一、朴实、执着、耐劳、顽强、乐观、向上。他们曾在那个时代把青春的热血,像狍子一样天真而无奈地洒向田野和山川,并且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黑龙江边、小兴安岭山麓的狍子。冬天,它们忍受着零下40度的严寒、吃着枯草、防备着狼。
老乡们世世代代使用的工具,其中钢钎、雷管、导火索是石矿专用的。
第一章 寒冷的冬天1-1 寒夜巡逻(1968.12.17)
后半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队人沿着黑龙江边悄悄地移动。基干民兵组长打头,后边跟着七八个社员。只有组长扛的是支真正的大杆枪,其他人都是木枪、铁叉、斧子和铁锹。上边说,最近某些村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气焰嚣张,山里还发现了信号弹,可能有特务在活动,作为中苏边境要地,必须加强警惕,夜间要派民兵巡逻。于是全村民兵,加上最近从蓝河县城下来的三十五名知识青年,按每天前半夜一伙,后半夜一伙的排上班儿了。因为第二天还要干活,所以都愿意摊上前半夜。本来这属于机要活动,最好是有资格拿枪的基干民兵参加。但人手不够,一般民兵也上。后半夜人更不够了,就连唐木这种出身不好的,也都拎根棍子什么的凑数去了。
初冬的深夜寒冷、野地里坑坑洼洼绊脚。白天的活儿挺累,刚睡三个钟头就起来,很困。下乡青年虽然年轻,却远不如当地老头能熬。远山传来一阵阵的狼嚎,声音凄惨、瘆人。书上写的“鬼哭狼嚎”原来是这种声音!老乡说那边山上有狼群,叫“狼山”,十多年前村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大白天上山没回来,后来才知道是让狼吃了,光剩一些骨头了。一个人走危险,不过巡逻组有枪、人多,啥事儿都没有。
今天巡逻组里还有一个特殊的人,他是刚来的下乡干部邵先。邵先二十二岁,高三时曾带领造反团先遣队冲进“蓝河县公检法”,后来挤到公安局当上了工作组副组长,拿枪、抓人、审案子他都行。他个儿也高,长得就像电影里的正面人物,一看就是个将来能当官、有出息的那种样儿,不久就跟县革委会里一个不小的官的小姨子结了婚,别人上山下乡,他却当上了个小干部。不过这位喜欢伸张正义、血气方刚的年轻小干部老改不了好造反的毛病,都站住脚了还不赶紧溜溜上边、再往更高地位上拱一拱,他却给领导写大字报。正好单位里下放干部人数凑不够,领导说他“趁年轻,到广阔天地锻炼锻炼对将来发展有好处”,就下去了。这一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回来,这下放干部身份和那些下乡青年有多大区别?自打结婚后,小两口就从没停止过吵嘴,这回媳妇说什么也不跟他下去,还说要离婚。
他进老江屯的第二天就赶上这次巡逻。本来他的心情与唐木一样,都是十分沉重而忧伤的,不过他刚刚听过村革委会主任严贵宏介绍当地的阶级斗争形势,以及几个重点专政对象,尤其还告诉他一个极其秘密而又令人震惊的消息。这消息对于村领导来说,无疑是麻烦和负担,但邵先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立功机会。一旦事情如此,并且是由他查明的,此案将震惊全乡、全县,不,也许震惊全国,可能连党中央毛主席都能知道!有了成绩,就不仅仅是个回县城的问题了,到那时,她爱离就离,漂亮的有的是!他相信自己的侦探能力,决心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屯子里打个出色的伏击战。其实人,只要有了奋斗目标就会挺起精神来,听着狼叫的邵先,倒像是听到敌军号角的战士,准备发起保卫革命大好形势的冲锋了!
而同样是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夜晚,唐木却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别人是身上冷,唐木是从心里冷、凄凉的冷。这时巡逻组的人也累了、困了,于是在村外看大田的一个破房框子里歇个脚。房子没窗没房盖儿,组长在地面中间围几块断砖头、凑一把干草和树枝生起火来。邵先借着火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唐木。唐木十九岁、中等个儿、偏瘦,从他脸上还多少能看出一点是城里来的知青,如果光看衣服,就冲那窝窝囊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棉裤,根本就看不出跟当地农民有啥两样。其实他们以前都在一个学校上学,邵先高三时唐木高一,偶尔也见过,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校就大乱了,人也都大变样了,如果不是严贵宏告诉,即使走个对面也看不出他就是唐木。
记得原来唐木不这样,家里有钱,还雇了个苏联保姆,娇生惯养的,穿的也洋、学习也好,全校有名,属于“走白专道路”的那种类型。他爹更有名,医术好,全蓝河城加上周围屯子没有不知道唐大夫唐院长的。要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谁能发现他其实是个反动学术权威、是个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顽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说阶级斗争,那是相当的复杂,他表面上号召全院学习外语,实际上是为了培养他的反动接班人,他表面上收集医学文献到深夜,谁知道他收集的是什么鬼情报,说不定他是利用半夜三更给美蒋、苏修打电报呢!他为什么几十年呆在这个极其寒冷的边境小县城不走,是为了维护边疆人民的身体健康吗?不!他是在执行反动主子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从表面上看,他治病时,上到军区司令、地委书记、下到普通工人、郊区农民,一视同仁,其实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掩盖他的特务活动!如今这个披着名医外衣、深深地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狡猾敌人,终于没能躲过文化大革命,被革命造反派揪出来了,经过多次严厉批斗、数次抄家后,关进远离边境的监狱,准备接受人民的审判!
不过邵先也记得他小时曾得过重病,半夜敲唐大夫唐维朴家的门,被这个阶级敌人救过命,但这些没必要让其他革命同志知道,当然也不能告诉眼前这个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好比大浪淘沙,你唐木同反动老子划清界限咱们就是战友;如果是站在十字路口,我就应当拉你一把;如果你执意同情你老子今后就没好;如果你也走反动道路那是螳臂当车白费力;如果你跟你爹一样从很早起就是一个潜伏下来或发展过来的的特务,那就不客气了。当然也有一种极其意外、极其特殊的可能,那就是他父亲后来判明并不是真正的特务,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反动学术权威兼走资派,但唐木本人在这场阶级斗争大风大浪的考验中开始仇视革命,并选择了一条与党、与人民为敌,投靠国外反动势力,甚至为苏修充当走卒的不归之路。
邵先对自己客观而完整的分析感到十分满意,他意识到担子是沉重、艰巨而光荣的。
烤完火,巡逻组又要上路了,大家都往火堆上撒尿熄火。邵先的思路被打断,他发现唐木是磨磨蹭蹭地解开棉裤,而且他的尿比别人少而黄,于是继续思索起来:为什么唐木经常一个人上山?如果是为了套狍子为什么晚上也出去过?他为什么不怕狼?
并且,根据知青中的造反派小头头褚卫东的可靠纪录,那天在唐木出发前半小时有人发现狼山方向有一颗黄色信号弹划过天空,这里面有什么联系?莫非我们中间,甚至这个小小的巡逻组里就有“狼”!“黄色的脸、黄色的尿、黄色的书包、黄色的帽子、黄色的手套、黄色的信号弹……”,邵先陷入深思。
1-2 冰门火炕
在离中苏国界线六百多米的黑龙江岸边,老江屯村民为插队知识青年盖了一个大房子,男宿舍和女宿舍连成一排,堵头还横着一个大食堂,形成一个L形,人们叫它“拐把房子”,虽然跟老乡住的房子一样,都是泥土墙、茅草顶的结构,但它是全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建筑。男宿舍的炕也是全村最长的,能睡下三十多人。
蓝河第一中学来的这二十个男生和十五个女生,被县里的大卡车送来,被村里的锣鼓声接下。夹道欢迎的老乡们,用他们驮惯了黄豆麻袋的背,把一个个装满“知识”的大行李送到热炕上。天黑了下来,拐把房子的烟筒升起了一缕炊烟,青年食堂蒸出第一屉苞米面窝窝头、熬出第一锅土豆白菜汤。晚饭后、油灯下,由革委会主任介绍村里阶级斗争形势和生产概况。从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这天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活开始了。
这里是北纬五十多度,比中国的“北极村” 南不了多少。冬天夜很长,最低温度零下四十多度,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冷空气顺着黑龙江河谷灌过来,直吹岸边高岗上的拐把房子。门上很快就结满了冰霜,再也关不严实了,冷风透过手指宽的门缝吹进来,把门口的大尿桶都冻上了。尿桶放到门缝边其实是挺明智的,不光是不臊,知识青年们还算过: 1克35度的水变成冰要放出115大卡的热量。不过他们没算过,整个冻透的黑龙江是二十个小伙子尿的多少倍。
还是当地老乡有经验:“门上钉上麻袋片、把炕烧得热热的”。但是“钉麻袋片太难看,像要饭人家”,白瞎了“拐把房子”的风度,“宁愿透风也不能钉那破玩意儿”。于是猛烧炕,抢睡炕头的后悔了,烫得睡不着,而睡炕稍的还嫌凉。睡炕头的嚷嚷:“你们谁怕冷换换?”没人换,睡炕头的只好铺厚点忍着。半夜,有人大叫:“着火了!”炕头有条厚棉褥子被炕烤着了,火苗往草棚顶上蹿,人们慌忙用笤帚捂、端起没扔的洗脚水往上浇,明火很快被镇压成暗火。旧棉花套子的烟很大,呛得人们必须伏到炕沿下才能透过气来。隔壁的女青年虽然没见到火苗,但闻到了浓烟:“赶快开门放烟呀!”但门冻上了,门缝边的尿桶也冻在地上挪不动。
“谁长歪了老往桶外尿!”“斧子!快拿斧子!”
位于老江屯西北角的知青宿舎“拐把房子”左边是男宿舍、中间是女宿舍、右边堵头是知青食堂、食堂右下方是黑龙江。
第二章 青年大宴会2-1 上海知青的到来(1969.5.3)
三十五名蓝河知青落户半年后,又从上海来了五十名知青和二名上海干部,江边小村老江屯更热闹起来了。在大队部前,用木板拼出一溜桌子,铺上天蓝色的苫布,用当地特产木耳、猴头,配上大豆腐、开江鱼、红皮鸡蛋、老白干,全村村民以建屯以来最盛大的场面,为这帮新客人及蓝河老客人,举行欢迎午宴。其实这个“屯宴”并不亚于“国宴”,首先这里场面巨大、风光秀美,北面是中国四大河流之一的黑龙江、对岸是欧洲国家苏联、南面是小兴安岭山麓,东西方向是铺满黑色厚土的沿江平原,冬天是一片洁白,大山披着雪被、大江覆盖坚冰;而夏天则是一片水绿,山上的树连着平原上的野草庄稼,犹如仙女的绿色连衣裙,而黑龙江就像一条蔚蓝色的腰带。
吃的东西则更是珍奇而新鲜,上海知青吃过木耳,但深山里的野生木耳更有树汁的纯天然香味儿,木耳是怎么“种”出来的?大家都很感兴趣。尤其是猴头,大多数人还是头一次见到,真像一个毛绒绒的小猴脑袋,听一个老乡说,猴头也是蘑菇菌的一种,在山上一旦找到一个,一定会在对面不远的树上找到另一个,真是不可思议!
蓝河下乡青年算是当地人了,他们不仅熟悉当地的气候,而且从小学开始就经常下乡铲地、收麦子、割黄豆、掰苞米,对一百公里外的山村并不陌生,对冬夏八十度的温差也已习惯。而上海的这些不足二十岁的姑娘、小伙子们,突然来到这中国最北的黑龙江边,可算是一个不小的变化和考验。天冷,有几个人脸上出了冻疮。他们说的上海话对于当地人来说,“叽叽喳喳的,听了半个钟头,一句也没听懂,就跟外国话一样。”有个上海青年用普通话问老乡:“能看到北极光吗?”“啥叫北极光!就是晚上放亮吧?夏天八点还亮呢,半夜十二点还能看到太阳影子呢,有的年头还能看到像闪电那样的光。”青年们感到十分兴奋。
蓝河青年的到来,使村里响起了二胡和笛子声,上海知青的到来,又增添了小提琴和口琴声。一个叫林晓鸣的,从三岁就摸琴,隔墙听他拉“打虎上山”那段,还以为是收音机播放的呢。林晓鸣常常一个人在角落里拉琴,曲子多是样板戏插曲和毛主席语录歌,也有些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琴声里透出忧郁,他出身也不好?
2-2 青年宿舍过年
一九七0年大年初一,青年宿舍的八十五名青年除了回上海、回蓝河的,只剩三十多人了。男宿舍这边打扑克、下棋、抽手卷烟、做桦皮篓;女宿舍那边写信、看小说、织毛衣、洗衣服。上海青年年雨(外号:鲶鱼)又溜到女宿舍那边去了。打扑克的说: “缺人!把鲶鱼叫回来!”“怎么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又掉井里了。快!谁去把他捞上来!”有人猛敲隔墙,朝女宿舍大喊,鲶鱼好不情愿地回来了。大家正要数落他,只见他掏出一大把大白兔奶糖往大炕上一撒,一帮馋鬼就像一群鸡抢一把苞米粒子一样,连跑带飞地扑了过来。嘴里有了糖,果真没人说鲶鱼了。不过蓝河青年苟建设(外号:狗鱼)没抢着,他那张嘴还闲着:“今天那边儿什么味儿?”狗鱼开始挑战了。“女人味呗什么味!你不是也想闻女人味么?”鲶鱼反驳说。“你小子一天不闻女人味儿活不了是不是?”“你懂个屁!你妈不是女人?你姐不是女人?女人也是人!美娣的母亲得了癌还从上海给她寄来糖。她吃不进,正哭呢。” 男宿舍里顿时一片寂静,人们嘴里的糖也觉得不再是甜味了。有人没心思打扑克,悄悄地往女宿舍那边移动。
这一天男宿舍里还有两个人不知去向。一个是唐木,他天不亮就带上匕首和开山大斧出去了,说是趁休息天去遛狍套子。另一个是邵先,他跟谁也没说,只是悄悄地跟在唐木的后面。
邵先这位非常正直、非常有头脑的青年,中学时就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他从小就看过许多破案、抓坏人的书,想像他老公安的父亲那样,当名侦探为民除害。最近唐木的一系列行动确实令人不解,表面上看他干活很卖力气,在青年堆里也算是挺大方的人,因为他傻干能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狍子”。开始有一个人先叫,别人一听马上就知道说的是谁,于是大家都叫了。老乡们对他评价也不错,不过老乡的知识水平低,觉悟也低,他们看人就是看干活,你只要不侵犯他的小农利益就是好人,作为革命干部当然要比他们想得更深、看得更远。要充分研究唐木的家庭背景,要彻底分析唐木这个人。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行动呢?难道他不知道在这中苏边境,作为一个多料反动分子的子女应当自慎才对,或者其中别有奥秘?生长于一个富裕家庭的唐木,如今真的愿意同这帮“土农民”打成一片?其父唐维朴给对岸的州长看病,难道仅仅是看病?他们那边的医学不是比我国更发达吗?连唐木老同学褚卫东都反映过,他在上初中时就有过奇怪的行动,一个人往坟地方向走,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是出于何种动机去这种地方?如果没有一个顽固的政治信念或极其诱人的经济利益,他去坟地干嘛?“接头”?还是“电台”?阶级斗争是极其复杂的,我决不能让一个坏人漏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邵先凭他的机敏,没让唐木有丝毫的察觉,他保持着一个隐隐约约的距离,紧紧跟随。但雪地里唐木走得相当快,后来竟然跑起来。邵先感到蹊跷,难道他发现有人跟踪想甩我?于是也加快脚步。然而空手的邵先还是被手持大斧的唐木落得越来越远,看不见了。邵先并没放弃,他根据雪地的脚印继续追。但唐木的脚印不知为什么进入一片乱草和明冰之间,以致无法辨认,邵先只好放弃。但记住了他的去向,跟上次比,方向又换了,这次是大克勒河一带。在这零下三十多度的“林海雪原”里,这只奇怪的“狍子”到底想干什么?或许,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只简单的狍子!
2-3 大克勒河的猎物
这次狍子的神秘出行方向的确是大克勒河。大克勒河是村东四公里处的一条入江河,是村里人人皆知的“著名大河”。大克勒河对黑龙江来说只是一条无名小支流,无数条这样的小支流才拼成了黑龙江。每条小支流又由无数条小水沟来提供水源,这些小水沟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布大小兴安岭山脚。山脚的阴湿地里长满了草,这种喜水的草年头多了,便长成牛头大小的蘑菇状露出沼泽面,人们称之为“塔头墩子”。有塔头墩子便有水,有水便有狍子来喝,于是也引来了狼,当然也引来了猎人。
没有比狍套子更简单的猎捕器具了:准备一根三米来长的铁丝,一头拧出一个衣扣大小的小环,另一头穿过小环后,使铁丝构成一个直径为半米左右的圆圈就成了。下套子也容易,在狍子经常通过的地方,借助灌木丛的枝叉把铁丝圈支到狍子头部那么高,铁丝的另一头绑在树上就行了。不过套子的大小与高低很有讲究,要让立起的铁丝圈正好对准狍子的头部,太低了容易挡住公狍子的角;太高了又套不到矮狍子;圈大了可能漏过全身;圈小了常常套不到头。套子周围的杂草与树枝也很重要,太密了狍子不爱通过,太稀了又使套子醒目,而且杂枝太少也支不起套子。进套的未必就是傻狍子,有时也能套到敏捷的大山猫猞猁、狡猾的狐狸,甚至套到鲁莽的野猪或残忍的大灰狼。拴套子的树不能太细、系套子的结也不能太松,要能抗住凶猛猎物的垂死挣扎。遛套子时要带上匕首及开山大斧,对付狼、对付没勒死的猎物、砍个树枝什么的都用得着。找狍道、下狍套是个需要体力和经验的活儿,有时是挺危险的,全村也只有几个老山油子拿手。唐木常听他们讲起深山里的故事,同野猪、灰狼或黑熊周旋的经历,羡慕得不得了。
顺大克勒河口往山里走四公里的那一带山坡和河谷里,唐木下了七个套子,每隔一两个星期就溜上一趟,但都是空手而归。不过套不到也长经验,怎么走不迷路、怎么看狍脚印、怎么架套子,他一点一点地成长为一个从来也没猎过猎物的猎人。
钻过刮衣服、划脸的灌木丛,踏过上硬下软的雪地,迈过高低不平的塔头,攀山崖、跨冰河,前六个套子什么也没套着,这些他都习惯了,整理一下被风吹歪或被狍子撞走形的套子,也算没白来。他继续往前走,奔向第七个套子。
突然,唐木发现前方洁白的山坡上,躺着一只灰黄色的大狍子。“套着了! ”他惊喜地拎着斧子、踏着膝盖深的雪,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一只从未见过的大个儿母狍子,冻得硬梆梆的。周围的小树全被它撞断、积雪被它滚平,只剩中间那棵马腿粗绑套子的树。它临死前曾用最大的力气挣脱,但可恨的铁丝圈越拉越紧,越紧越透不过气。冻狍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惶惑地环视着这白白的雪、蓝蓝的天和美丽的山。它似乎在问:“为什么要杀死我?这么冷的冬天,我没损坏过一棵大树来取暖,我只吃荒山上的干叶和枯草、喝塔头缝中阴冷的冰水。我是母亲,到了春天,我还要再生一个可爱的小狍子。我傻,但是我从来不坏别人、不整别人、不坑害也不威胁别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平和、友好地共同生存在这块田野上?鹰追我、猞猁抓我、狼吃我、猎人开枪打我,要吃我的肉、剥我的皮。你唐木为什么也要欺负我?你是村里地位最低的人,你应当最知道底层的艰辛,你应当最懂得保护弱者。”一双美丽的眼睛天真地看着宇宙,也在看着唐木。它不懂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唐木跪到雪地上,慢慢地松开深深勒在它脖子里的铁丝,又伏下身去把脸贴向它毛茸茸的耳朵。唐木流泪了。几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没流过泪,今天在这无人的山野、在这只冻狍子面前他流泪了。
“我算什么!只能欺负弱者的英雄?只会流泪的男子汉?”他把狍子一下子举起来搭在肩上,一手扶着狍子、一手拎着斧子,艰难地下山了。这是一只九十多斤重的大狍子,扛着它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移动,走一段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会儿。狍子极其同情唐木,它把自己冻成一个弯弯的非常好扛的形状。唐木则把这当成一个体力强化训练课,每次负重尽量走得更远些。果真,力气不是越用越小,而是越用越大、越用越有,上了公路后,他每次背起冻狍子都能走一公里多。
大克勒河的猎物,唐木头戴狗皮帽子,手拎着斧子。九十多斤重的狍子算是大个儿的。
2-4 狍肉饺子
做饭当班的蓝河青年梅雪艳,端盆热泔水、推开食堂挂满冰霜的门、往外一泼,只见一股水蒸气腾空而起,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孙悟空在驾云,她顶着阳光忽然看见泔水冰山另一侧,一个满头白霜的人肩上扛个大野物从雪地那边走来,她愣了一会儿,马上惊喜地朝青年宿舍大喊:“快出来看呀!‘狍子’背回来一个大狍子!” 不大一会儿,男宿舍两个门、女宿舍一个门和食堂大门全开了,一下子拥出十几个人。
刚下乡头半年,青年们吃的是大锅饭,不要钱、不要粮票敞开肚皮随便吃,过的是准共产主义生活,如果谁家寄来邮包,或弄来点儿什么好吃的,那一时刻,就是纯共产主义社会了,别提大家有多开心!除了女朋友以外,什么都可以“按需分配”的。这个时候什么村委会、革委会全都“解散”了;阶级斗争意识全都冲淡了;贫下中农、“黑五类”全都混线了。也用不着谁指挥,大家自己作主,烧水的、磨刀的、削擀面杖的、切菜的、和面的、闷芥末面儿的、去老乡家要大葱大蒜的,三十来人有条不紊一片繁忙。如果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裸体围块兽皮的话,整个知青宿舍就是五十万年前的北京猿人山洞。
最要紧的活儿当然是剥狍皮,大家都等着肉馅呢。冻狍子就放在食堂饭桌上,唐木在学套狍子之前就看过老乡剥狍皮了,不过头一次剥还是笨手笨脚的。“狍皮我要了!”狗鱼喊道。“我先要的!”鲶鱼赶紧说。鲶鱼是为美娣要的,不光是为了安慰美娣,还因为她有腰疼病,老乡说下面铺张狍皮能治老寒腰、老寒腿。赵保家说他要第三张,一会儿功夫前五只狍子的皮都约满了。
青年到老乡家拜年,老乡也到青年大宿舍拜年。全村力气最大的桩子也来了,桩子二十二岁,中等个儿,黑红脸膛,长得像小人书里的中国古代年轻武将,二百四十斤的小米麻袋他能一手拎一个上跳板,在石矿他能搬起六百斤的石头装车。桩子还会做白桦树皮篓和匕首把,匕首把是用黑桦树的分叉部做的,木质坚韧、花纹好看,唐木的匕首把就是桩子做的,唐木说要教他拉二胡,没成想桩子早就会,而且自己做了个二胡,连蒙盒的蛇皮都是他自己弄的,他还知道多粗的蛇能做多大的二胡。八十五名知识青年的到来,改变了桩子的人生,青年大宿舍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尤其梅雪艳教他写字,使他感动不已。梅雪艳原来是班里的共青团宣传委员、文体骨干,她活泼、开朗、热心、漂亮,是班里的一朵梅花。桩子学得非常用心,很快他那双粗大的手也能写出几个像样的字来了。
心里最不痛快的要数褚卫东了,首先青年们的这些行动,没有一样是由他指挥的,谁也没把他这个革委会副主任当回事儿。更使他寒心的是梅雪艳的表现:竟然为唐木的一只破狍子兴奋成那样儿,而且还对桩子那么亲热,教写字时手都快把上了。褚卫东原来在班里就是一个嫉妒心强,待人刁苛的学生,讨论他入团时许多人都反对,他从此记恨包括梅雪艳在内的团支部所有成员。文革一来他便出了一口恶气。先是比他学习成绩好的唐木彻底“黑”了,并从“红卫兵”组织中开除出去,另外几个对手,也都因为家庭问题或“右倾观点”等弄下去了,他下一个目标并不是要把梅雪艳搞垮,而是要把她弄到手!要让这只当年的“天鹅”作自己这个“蛙王”的“嫔妃”,这才算是过瘾、出口真正的恶气!如今,让她在这太阳晒不着的食堂当班,就是他计划中的一小步。
三十多青年和十多个老乡挤满了食堂,三老泰拿他家十几个鸡蛋到供销社换了一中瓶六十度白干、何书记拿来二十多个咸鸭蛋、老白头拿来一包小干鱼、杜婶把她腌的三种咸菜都拿来了。热腾腾的狍肉大葱馅饺子出锅了,人们正要开吃,只见褚卫东神气活现地站在前面大喊一声:“全体起立!”人们一愣,但马上想起饭前的仪式还没进行,于是都慌忙站起来,面向土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掏出红皮语录本,忘带语录的也把手举着做出捏本语录的样子。褚卫东领头喊道:“敬祝我们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众人合声喊道:“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褚卫东又喊:“敬祝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 众人合声喊道:“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像演节目一样。平时一天演三遍,演完了才吃饭。今天是过年又是大宴会,所以饭前还要唱个歌,褚卫东起头:“大海航行靠舵手——唱!”
深山里的地营子,草房、泥土墙、简陋的玻璃窗。用树枝搭的床,一屋住二十多社员。冬天,屋内有个废油桶做的炉子,烧的是柞木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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