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最悲伤的一句话（一粒扣子的深情）

火候

这是部褒贬不一的电影，即使墨镜王的影迷，2013年上映时也没有全然买账。而后经过两年的重制和剪辑，推出了3D版，2015年重返大荧幕。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2015年《一代宗师》3D版海报

111分钟的3D重映版，导演对故事结构做了脱胎换骨的调整，叙事主线（叶问与宫二）清晰起来，一头雾水的观者终于知晓了「在说谁的故事」，于是，依旧是最好的王家卫、张叔平和梁朝伟，还有极赞的章子怡（真心赞章子怡的表演，凄、美、艳、决、狠、柔、淋漓尽致又含而不露，比起《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又进步了）；是熟悉又好久不见的光影和台词；是爱情是人生是莽莽武林中只愿长醉不愿醒的醉死梦生。

其实，3D重映版才应该叫“一代宗师正式版”。而之前的版本，也许正如传言，是一个因为拍了太久，迫于商业压力而不得不在不成熟情况下就“流向市面”的“试玩版”。

2013年《一代宗师》海报

为这部电影，王家卫打破了自己的最慢纪录，打造了有史以来拍摄周期最长的“慢电影”——从构思到最后呈现，历时十三年（算上重制是十五年）。拍一部好电影是需要时间的，从开始筹备剧本起的十数年间，“叶问”都被别人抢拍烂了，擂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而灯火阑珊处，一个人却还在不紧不慢地琢磨着招式与想法。梁朝伟说，海报那场雨中大战，拍了三十天；赵本山说，去剧组十次，拍了一场戏；章子怡说，片中的雪景拍了两年；张震说，为了三场龙套戏，练了两年还拿了武术冠军。

在《一代宗师》的片外纪录片中，王家卫说他想呈现那个时代的“精气神”，想把那个时代的武术家的那口气，用最最真实的手笔还原出来。他拍了好几年，追各路门派传人，想把武林的最后一点气质传承下来。

于是影片中，宫老爷子对忿忿的宫二说，“我带你来看，是想让看一辈子都在交手的我，有一个始终”；对于与叶问的“搭手”，“宝森不是想当英雄，是想造时势。现在这炉子里，需要这根新柴”；于是“掰饼”时他问叶问：“武学能分南北，国家能分南北么？”，叶问答：“在你眼中，这块饼是一个武林，对我来说，它是一个世界。”于是，宫老爷子把名声留给叶问，这是天下宗师的己任。他们一生提着那口气，点起灯，留着人，有灯就有人，有人就有希望。

看惯了一般动作大片的至死方休和头破血流，潜心研究武林史十余年的《一代宗师》却专门呈现一派点到为止的“争斗”。叶问和宫老爷子的掰饼，和丁连山的划火点烟，看似文戏，胜似武戏，当我们看着两场意韵十足的戏，和看恢弘大战一样地快活时，才读懂什么叫点到为止的“火候”：「做羹要讲究火候。火候不到，众口难调，火候过了，事情就焦。做人也是这样。」

门道

王家卫以爱讲独白著称，对着镜子、墙壁、空气，他的电影人物个个擅长自言自语，台词有味，腔调迷人。就像叶问感慨的四季春冬、人生冷暖。以一敌众的雨中大战，眼前电影明明就是一部明星领衔的华丽商业动作大片——近乎无可挑剔的摄影灯光，被拍烂的雨水也成了王家卫的掌中玩物，特写、短镜头、慢镜头，组合拳连环不断，真真让人眼花缭乱。

进入金楼，《一代宗师》立马变暖了色调——服装、美术、道具、布景，处处精致考究，一派纸醉金迷镜花水月，一如侯孝贤的《海上花》。把风流之所变成高手过招的方寸擂台也算一番新意，叶问定下规矩，如果这“金楼”有物件残损，就算他输。也正是这场比武让叶问和宫二之间种下情愫，叶问在宫二的身上既要攻也要护，既要让她败下阵来，又要保持着金楼的完好。两个人近乎热烈缠绵般的贴身打斗，宛如一曲赏心悦目的舞——一拳一脚化作推拉之间的藕断丝连，在慢镜头下轻盈地腾挪，又擦面而过，鼻息互通，情不知所起。

“你的脾气啊，就是爹年轻的时候。眼睛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情世故。人要往远看，过了山，眼界就开阔了。”就像父亲所言，自幼气盛的宫二，求胜不求全。而她当日见到的叶问，不但能胜，而且能全，这是宫二眼里的完美之境，是老爷子口中的“山”。比武中，出于对金楼的保护，更有对宫二的疼惜，叶问在宫二不慎坠下楼阁的时候，甚至还伸手捏紧她的手腕把她拉住。这一牵，便已把她的魂魄牵走，别离之后自是念念不忘。

——“给你看六十四手，是让你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希望你可以举一反三。”

——“千古无同局，叶底是否能够藏花，有机会我们再印证。”

——“你来，我等着。”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王家卫说他只想开一扇门，去还原一个时代的本质。“试玩版”无疑像一座迷宫，将众看客绕得云里雾里、七荤八素。而3D重映版，明明确确地留下一道门，我们看到从无败绩的宫家推门而走，看到叶底藏花的叶问循灯而进。

命运

宫二与叶问金楼比试后的那段字幕卡默片，先言“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再言“一约既定，万山无阻”。而黑白光晕中的全家福，半明半灭，仿佛融化于背景中，及至大爆炸转折，叶问独白：“如果人生按四季分的话，那么我的人生就像从春天到了冬天。”

那是南北无法互通有无的时代，那是不再需要武术的时代。《一代宗师》没有拳打大力士和手撕鬼子，也没有高喊祖国万岁，只是写实了那些武术家离乱飘泊的一生。

在电影的轻描淡写中，宫二和叶问看似与这段日寇入侵史毫无关系，实则都做过生死攸关的重大抉择——“咱们宫家的门槛高，但是不出小人”，宫家一清二楚地把汉奸马三逐出师门，恩断义绝，宫老爷搭上一条性命；宫二为报仇而“入道”，立下不留后的毒誓，宫家为此最终灭门。

叶问也只能在家园沦陷时默默地忍耐，他没有也无力用拳脚对抗侵略者的机枪。他能做的只是在面对日军利诱时说一句：“我这个人喝惯了珠江水，这日本米我吃不惯”，却眼看着自己两个女儿活活饿死。他对一个北方的女子许诺一定会去看她，却艰难到只能留下一枚衣扣，十数年后再相见，却早已物是人非，只能淡淡地说：“人生若是无悔，该多么无趣啊。”

“我踏出这一步的时候，我以为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想不到那次是最后一面，从此我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事，回头无岸。”叶问别了全片未发一言的妻子宋慧乔，只身远赴香港。

他对终于萍水相逢的宫二说，你知道吗，民国二十六年，我打算去东北，因为那边有一座高山。大衣我都做了。后来因为打仗，所以没去成。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一颗扣子，算是个念想。宫家六十四手是一座高山，不应该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儿，我们见得还少吗，凭什么宫家的就不能绝。叶先生，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人生无常，没有什么可惜的。这扣子你拿回去，咱们要见什么，不见什么，以后再慢慢说。叶先生，十年前的大年夜，你知道我在哪儿吗？”宫二给他讲述了自己这一世，如何活没了里子，成了面子。

电影几乎没讲叶问的个人成就，没有痛揍日本人，仅仅一笔带过幼年李小龙，在没有大BOSS的情况下，叶问打的大都是不入流的选手，与宫二的过招也算不上真正对决。片中影响叶问的关键人物，重中之重正是宫二小姐。很多人说，张艺谋和李安懂章子怡（PS：李安就《色戒》受访时曾说，汤唯虽美但难拍，不是每个角度随便拍都美的，不像章子怡。），但就《2046》和《一代宗师》来看，王家卫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与马三决斗一幕中的章子怡，最美的双眼不是吓人的不协调的大，而是小，恰当，风华绝代的东方韵味。

——“你是订了亲的人了，江湖的事，和你没关系。当个好大夫，平平安安的，就是尽孝心了。”——“这辈子，我成不了像我爹那样一天一地的豪杰。可我不图一世，只图一时。”

——“你爹最后的话是不问恩仇。你要是杀了马三，不是违背了他的心意了吗？”——“我爹的话是心疼我，想让我有好日子过。但他的仇不报，我的日子好不了。”

叹一声卿本佳人，奈何时势，奈何命运，「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自是无奈。“爹，你知道女儿心里想什么？你要是跟女儿想的一样，就让我看见一盏亮着的佛灯。”在宫二为复仇拒婚后，佛灯意象数次出没，屋内背景光一明一灭，如同她内心起伏的白夜黑天，光影暗移过斑驳的佛墙，观影的恍惚间仿佛重回《花样年华》的结尾，周慕云对着墙洞说话。

传承

无疑，章子怡的风头盖过了内心翻滚又刻意封闭的梁朝伟，尤其是摄像机长时间聚焦下的表情特写，几句标准的王家卫台词，一行泪垂落。那一刻，仿佛《东邪西毒》中倚窗而叹的张曼玉与眼前的章子怡叠影一处，唯独红袍换作了朱唇，平行的时空，消陨着的容颜，包裹着内心中花火的余烬。那一刻，宫二对叶问说，“我在最好的时刻遇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时间了”。原来，王家卫的爱情悲剧，纵时空轮回百转，却依旧醉生梦死。

片中二人在大南茶室的离别感言：

——“风流本就是个梦。有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唱得远比说得好听。当年要真硬着性子把戏学下去，我定会是台上的角儿。千回百转，亦悲亦喜。唱腻了杨门女将就换游园惊梦唱着。那时候，你在台下，我唱你看。想想那样的相遇，也怪有意思的。”

——“我怕到时候一票难求啊。”

——“您真捧场。你看戏，我送票。”

——“其实人生如戏。这几年，宫先生文戏武唱，可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就差个转身。”

——“在北方有句老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这些年，我们都是他乡之人。我是真的累了，想回老家。临走前，有样东西要还给您。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时间了。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

——“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这些话我没对谁说过，今晚见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就都说出来了。就让你我的恩怨像盘棋一样，保留在那儿。你多保重。”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你爹讲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希望有一日，我可以再见宫家六十四手。”

——“我爹常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见过自己，也算见过天地，可惜见不到众生。这条路我没走完，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或去或留，我选择了留在我的年月，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而是回头。」马三参不透宫老爷子叫他回头的深意，宫二小姐也同样回不了头。孑然一身、积病难愈的她已经难以一见武术的第三阶段，已忘了招式，却不忘“一盏灯”的传承，她把“遗愿”托付给叶问。

宫二抽大烟一幕，是不思量的迷醉，整张脸铺满荧幕，被白雾笼罩起来。醉生梦死再回首，弥留之际，她仿佛又重回记忆里的武林，耳畔是熟悉的言传身教，眼前是一片莽莽雪原......宫二死后，片尾叶问抽起烟，他坐在角落里，在绚烂的光影里吞云吐雾。叶问从前并不抽烟，他抽掉一根根烟，却难在对宫二的郁结中抽离半点。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影片收尾处，佛影再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叶问也终于回过了头，见众生，开武馆教拳。

——“有人说，咏春因我而起，因我而收。 我但愿他们是对的。我一辈子没挂过招牌，对我而言，武术是大同的，千拳归一路。到头来，就两个字：一横一竖。”

方寸间感悟生命，痴嗔里皆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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