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王建平棒槌 悦读王建平棒槌
县城沿河岸老街的尾巴上,住着一户黎姓人家。
透过黎家二楼上的后窗口,清晰可见河滩上成片的芦苇,一直蔓延至河边。河边的码头,人称老码头。每天老码头上有一波接一波为单身汉和上班的忙人们洗衣服挣钱的女人,也有只为家人洗衣服的女儿与媳妇儿。
黎先生原来在县上某单位当干部,晚婚,早逝,膝下唯一的儿子是黎太太带大的。儿子小时候念书不怎么行,成人后就去了县搬运社赶马车。儿子体格粗壮,脸形瘦而长,脸色黑红,两眼乌亮。日子一久,有人调侃他干啥像啥,称他为马哥。马哥常年穿父亲还没穿过的中山服,裤子多为深色,背上、臀部常浮现地图状的汗斑。马哥的女人脸盘宽,眼睛大,看似胖,实则是捡她婆婆妈黎太婆的衣服穿显胖的。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才跟马哥学赶马车,女儿念小学一年级。
马哥的女人隔两天就挎上一个竹条编制的淘篼去老码头洗衣服。马哥的女人身体不好,她洗衣服就显得与众不同。洗衣女们常议论,说她人还没走拢河边,那“呼哧呼哧”声就先到。似乎总有一口痰在她的喉咙里堵着,她便站得远远的连续不断地咳一阵,有时咳得透不过气来。马哥的女人有时一手挎淘篼一手拎桶。用桶装女人的衣服,这是黎太婆定的规矩。此外,她的腋下夹一个棒槌。棒槌是马哥用废弃平板车扶手最好那段料做成的,深胡桃色,近两尺长,手握处细而光滑,尾部圆孔上穿有红色布带。
码头上的洗衣女见马哥的女人来了,纷纷投过温和的目光,有人为她腾位置,有人接过淘篼浸水里,还有人递草墩。“草墩我不要,我就用马哥的裤子垫。”她眨着大眼睛朝人家笑笑回答。她一边“呼哧呼哧”地喘,一边捞起水里的衣服用手搓、揉、铺、刷、捶、漂、扭、抖……一次次重复这些动作,洗完后,被人扶起身,她先瞅一眼棒槌是不是搁淘篼里,然后抬头笑笑,转身一步一步地远去。
马哥的女人的喘病,据说与她家发生过的一件事情有关。
那时城镇人口的粮、油、肉、煤、烟、酒、布……啥都凭票供应。有一天,黎太婆对马哥的女人说:“上周就叫你把找补回的4斤油票给我,你总是忘记!”
几天前,马哥的女人拿一张5斤油票打回过1斤菜油。她记得打回油的第二天,就将余下的油票给婆婆妈了。现在她又要票,口气还那么硬,莫不是自己记错了?
马哥的女人没敢还嘴,翻箱倒柜找了半夜也没找到。在床上,她的大眼睛瞪住天花板不动,想呀想。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在饭桌上交还的油票,那天自己乡下的大哥进城给大嫂抓药,她还给大哥下过一碗面。油票是放在婆婆妈的碗前边的,怎么就没有了呢?天快亮了,马哥的女人很绝望,好几斤油票啊!她大哥那天真不该来她家……马哥的女人爬起床,悄悄地出门。马哥的女人来到老码头,从她洗衣服的老位置下了水……
马哥的女人没有死成。马哥以往夜里下暴雨打雷都不醒,这晚却睡不着。马哥听到女人开门出去,他狐疑着起床,不远不近地跟随。没想到女人是去投河,马哥若慢半步就抓不住女人的头发。
马哥的女人被救回家,黎太婆关好院门,用鼻腔哼哼几声,说:“丢失油票本不该,寻不见就去投河,这就更加不对!家丑不可外扬,过后谁也不准提及此事。”那是初冬时节,女人冻得瑟瑟发抖,落下了病根儿。马哥的女人觉得是自己的亲哥哥害了她,让她在黎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一个月后,马哥女人的大嫂去世她也没回乡下,就是不想见到她大哥。不久,码头上流传着一个关于油票事件的新版本,说是黎太婆自己收捡了油票,要油票仅是做做样子,要在儿媳妇这个农村人面前显示她的威严。
无巧不巧的,那天上午,黎太婆去关照下了猫崽的母猫,居然在猫窝里发现一段两指宽的白色厚纸片,上面很油腻。她不识字,但认得是油票。油票只剩半张,油票上有猫的牙齿印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黎太婆愣了愣,转身用花锄在墙角一丛竹子的根部挖坑埋猫屎……但她没发现阁楼晾衣处有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记得马哥的女人最后一次来河边,淘篼是她与读初中的女儿抬来的。洗完衣服,她十分镇定,没将棒槌装进淘篼,而是一把推向河里。
棒槌在漩涡里打转儿。棒槌冒出水面停了停。棒槌忍痛而顽强地漂向了远方。(作者 王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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