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连蟋蟀文化大典(孟昭连)
——与杨琳先生商榷
摘 要 :在《金瓶梅词话》的研究中,语言研究一直是个热点,原因之一与其强烈的口语化特征有关,另外一点是在传抄与刊刻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错讹,包括部分形误、音误(或音借)的字词,尤以形误为甚,造成阅读理解的障碍。
近年语言学者杨琳先生先后发表多篇论文,对这些问题加以考释,纠正了多种校本及词典中的相关错误,表现了一个训诂学者的深厚功力。但其研究结论也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有的则是明显的误读误释。笔者不揣谫陋,捡出若干条与杨琳先生切磋。
关键词 金瓶梅;形误;音误
1 张见
《金瓶梅词话》第二回:
这婆子正开门,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奔入茶局子水帘下。[1]
杨释:“张见”义为看见、望见。“张”单用也有看望义。……“张”的看望义在其词义系统中找不到引申的线索,章太炎认为是“覘”的音转。
《新方言·释言第二》:“《方言》:‘凡相窃视谓之䁓,或谓之覘,或谓之占。’今音转如张。”此说基本可取。[2]
孟案:这一条杨琳先生解释了“张见”的含义,但用了更多的篇幅和更多的训诂功夫,追寻本字本义,对“张”何以有看的意思进行了考证,结论是赞成章太炎《新方言》中的说法,认为“张”的本字应为“䀡(觇)”,后音转为“张”。
为此,他引用了《广韵》《集韵》《方言》《广雅》以及《易》《论衡》《后汉书》《三国志》《阿毘达磨大毘婆沙论》《守城录》《镡津文集》《明太宗文皇帝实录》《歧路灯》等十余部著作中的原文或注释,材料不可谓不丰富。
可惜的是,这十几则材料都是说明“䀡”“觇望”有看、视之类的意思,但在最关键的问题,即章太炎先生所谓“䀡”音转为“张”的问题上,以上材料并未提供证据。
章太炎的这种研究方法早就受到学界的诟病,古今字音义相同或相似者甚多,皆为语言文字演化的结果,其中涉及的因素甚多,不可能都是同一字分化出来的。
如罗常培先生就认为章太炎“他一定要把‘笔札常文所不能悉’的语词,都在《尔雅》《说文》里求得本字,硬要证明‘今之殊言不违姬汉’那就未免拘泥固执没有发展观念了。”[3]
一般认为,音义完全相同者,同一字分化为多字的可能较大;而音义相近者,同字分化的可能甚小,而“觇”与“张”正属于后者,二字的声母、韵母皆不同。
为了将二字拉扯上关系,杨居然说:“受‘望’的同化,‘觇’的韵母变成了后鼻音,读同‘张’,于是便写成了‘张’。”
何谓“受‘望’的同化”?似乎在说“觇”的读音为chān,毕竟与“张”的读音zhāng,声母韵母皆不相同,于是杨又绕了一个弯儿,认为在“觇望”一词中,“觇”的韵母ān受到“望”的韵母āng的同化,所以“觇”的读音变成了chāng,这才音转同韵母的“张”zhāng。
且不说这弯子绕得确实太远了点儿,这里还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即在“觇望”一词中,何以“望”的韵母同化了“觇”,而不是相反呢?
再说,“觇望”一词都是用在文言中,而“张望”全是用在白话文中,罕见混用现象,难道音转竟如此泾渭分明,天下文人如此不约而同?其实,“张目”一词早在《说文》中就出现了:“盱,张目也。”比上举“觇望”连用出现得还要早。
《说文解字》是公元121年写定的,但杨文提供的“觇望”出现的最早例证是在《后汉书·南匈奴传论》中,比《说文解字》中的“张目”晚了二百多年。
设若“觇”与“张”真的有音转关系,到底“觇”音转为“张”,还是“张”音转为“觇”,还很难说呢!
《说文解字》
汉语无论古今,同词异字的现象普遍存在,并非某一古字分化而来。
就“张”字而言,与其牵强附会地追寻与“觇”字的音转关系,倒不如说是与“睁”字的同词异字,二字并非是音转关系,而是同时存在的,只是发音的细微差异,造成了古代文人用了两个不同的字。
根据是,在不同的文言或白话作品中,这两个字可以组合为意思完全相同或大同小异的词,举例如下:
1)张目与睁目。
《后汉书》 逸民列传第七十三:
光又眠不应,良久,乃张目熟视,曰:“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4]
《明史》列传一百四十九:
嗣昌怒,鞭之三日夜,且死,张目曰:“天道神明,无枉忠臣。”[5]
《全元散曲》十二卷“套数”:
轻行停省惊睁目,迤逦即迷失记途,多因是抹坡错过多过阻。[6]
《三国志通俗演义》张益德据水断桥:
张飞见他去其伞盖,睁目又叫曰:“吾乃燕人张益德!谁敢与吾决一死战?”[7]
《东周列国志》:
只见扑蹋一声,似有人自上而坠,须臾推窗入来。桓公睁目视之,乃贱妾晏蛾儿也。[8]
《野叟曝言》第一一七回:
素臣鼾声如雷,蒸气如云。天生睁目酣睡,红须直竖。[9]
“张目”例分布于从东汉到明末的各朝典籍中;“睁目”四例,从元至清。前者主要用于文言中,可知传统文人更偏爱用“张目”,所以使用的时间也较长;
白话小说戏曲的作者更喜欢用“睁目”,虽然“目”为文言词汇,但“睁”的口语化很明显。
“张目”与“睁目”在用字和运用文体上虽有一定区别,但在用法与词义上并无区别,都是“睁开眼”的意思,可以相互替换,实则一个词的两种写法而已。
2)张眼与睁眼。
《东观汉记》聚珍本:
平交趾上言:太守苏定,张眼视钱,瞟目讨贼,怯于战功,宜加切敕。[10]
《醒世姻缘传》第八回:
如今正在家里吃饭哩!这晁大哥可是听着人张眼露睛的没要紧![11]
《山水情》 第十八回:
谁知那鹧儿一个瞌睡撞在门上,撞痛了头皮,这才醒来。张眼一看,只见那门首立个人儿,俨然家主模样。[12]
《斩鬼传》第十回:
楞睁大王大睁眼道:“怎么叫你打探钟馗,你又扯出活施鬼来了。”[13]
《红楼梦》 第九十七回:
宝玉睁眼一看,好像宝钗,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么![14]
《小五义》 第十五、七十五回:
只觉得“噗哧”的一下,类若陷土坑内一般。睁眼一看,哎呀不好了,将二目迷失。……待了多时,睁眼一看,展南侠的宝剑早教人解下去了。[15]
“张眼”与“睁眼”,含义完全相同,亦可相互替换。但文言作品都用“张眼”,完全排斥“睁眼”,应该与“睁眼”的口语化更强有关。
白话作品用“睁眼”更多,但并不排斥“张眼”。其实这也反映了文言与白话两种书面语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文言对口语具有较强的排斥性,白话则正相反,有的作品为了提高口语化程度,甚至大胆运用方言俚语;
但是,为了“雅化”的修辞需要,白话作品并不完全排斥文言成分,如《金瓶梅》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3)“张一张”与“睁一睁”。
《水浒传》 第七十四回:
那夥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16]
《三刻拍案惊奇》 第四回:
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17]
《海上尘天影》 第二十七回:
说什么怡红公子多情种,我病到临危也不来张一张。悔从前枉把真心来托你, 岂知是行云流水太无良。[18]
《平鬼传》 第十二回:
溜搭鬼睁一睁说道:“你可是陶家大妹子吗?”厌气鬼道:“正是。”[19]
《续金瓶梅》 第四十三回:
没事的防篱察壁,骂儿打女,摔匙打碗,指桑骂槐,吵个不住;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妇人。[20]
《三宝下西洋》 第二回至第四十八回:
好个老祖,定一定元神,睁一睁慧眼,却原来是个栖霞岭……方才把个眼皮儿睁一睁,哪晓得师父就来……摆一摆虎头,睁一睁环眼,只见番阵上站着一个女将军。[21]
以上“张一张”“睁一睁”诸例,意思也完全相同。再与上述“张目”与“睁目”、“张眼”与“睁眼”的全部例子结合起来看,“张”与“睁”在意义上完全相同,只是读音上稍有差别,而这种差别应该是由方言读音及文人的用字喜好造成的,也不存在着所谓“音转”的关系。
《全北齐文 · 全后周文》
2 说此亲事
《金瓶梅词话》第三回:
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即说此亲事。[22]
杨释:万历本原文此句作“同做保即说此亲事”。
梅节先生对照了两种版本,发现“保即”北京大学藏崇祯本作“保山”,日本内阁文库藏崇祯本作“保正”,并根据第七回、第九十一回均作“保山”的现象,认为原“即”字应为“山”字草书形近致误,校改为“同做保山,说此亲事”。
但杨文认为:“山”“即”字形并不相近,梅说难从。句子断如上文,文意通顺。“即说此亲事”谓便说了这门亲事。[23]
孟案:梅节先生的校勘方法是对的,从北大崇祯本改“即”为“山”也是对的,尤其是他认为万历本的“即”,两种崇祯本一为“山”一为“正”的原因,是因“草书形近致误”,可以说是一个精彩的发现,值得肯定赞扬!
因为在一般人看来,“山”与“正”因形近致误尚有可能,但“山”与“即”的字形并不相近,致误的可能不是太大。
上三个草书为“山”,中三个草书为“即”,下三个草书为“正”。
杨文认为“‘山’ ‘即’ 字形并不相近,梅说难从”,主要原因可能正在这里。
笔者为此翻阅了书法字典中的草书写法,发现笔画甚简的“山”“正”二字,与笔画稍繁的“即”字确实十分相似,所以万历本中的“即”,两种崇祯本一作“山”一作“正”,都有其“合理性”。
但考虑到第七回、第九十一回有几次连称媒婆为“保山”,原文中的“即”只能是“山”而不会是“正”。
故原文的断句也应随之更改为“俺这里又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山,说此亲事”。如此断句,也有充分的文本依据。
因为“说此亲事”“保山”等语,在第九十一回媒婆陶妈妈为孟玉楼介绍李衙内时,也用过两次,一次是陶妈对玉楼说的。
陶妈妈道:“(李衙内)要寻个娘子当家,一地里又寻不着门当户对妇。敬来宅上说此亲事,若成,免小媳妇县中打卯,还重赏在外。”[24]
第二次是吴月娘对玉楼说的。
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拏了帖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理。”……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25]
不但此二例的人物语言就是“说此亲事”,而且紧接着的作者叙述语言又以“保山”与“冰人”相对以指媒人,可进一步证明第三回此例作“……同做保山,说此亲事”是正确的,而绝非杨琳先生主张的“……同做保,即说此亲事”。
顺便提一句,“说此亲事”的表述方法,在《二刻拍案惊奇》中也出现了两例,分别是卷十五《韩侍郎婢作夫人顾提控椽居郎署》:“徽商听得此话,去央个熟事的媒婆到江家来说此亲事,只要事成,不惜重价。”[26]
卷十七:“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27]
反观“即说此亲事”一语,除在万历本《金瓶梅》出现过这一次,自古及今的汉语书面语中并无第二例,以之作为杨琳先生观点的反证,应该是有说服力的。
3 回文邉锦笺
万历本第十二回:
一手挝过来,拆开观看,却是一幅回文邉锦笺,上写着几行墨迹。[28]
杨释:崇祯本删去“邉”字。此当是“诗”之形误,“邉”一般作“邊”,草书中或作(宋张即之),在与下文连书的情况下,与“诗”形近,故误作“邊”,再改换为“邉”。[29]
孟案:始见杨曰“‘邉’为何义,无人校释”,颇学讶异:“边”字自古至今是百姓口语,人人都懂,童叟皆知,难道还需注释吗?没想到,训诂学在“边”字上真的派上了用场!
回 纹
回 纹
水浪纹花笺
卍纹花笺
杨释认为这个“边”是“诗”的形误,所以原文应该是“一幅回文诗锦笺”。那么,何谓“回文诗锦笺”呢?
杨释没有说明,但据字面理解,只能是锦笺上印上了一首回文诗,书写者再在这首回文诗上挥墨。但笔者认为,杨琳先生的这种理解,真的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首先,繁体之“邊”与“诗”的字形,无论真草隶篆都相差甚远,绝不可能产生形误的问题,即使在“连书”的情况下也不会混同。
其次,也是问题的关键,杨将此处“回文”理解回文诗之“回文”,未免让人哑然!
显然,杨先将此处之“文”理解成了文字,铸成了第一步错误;而“回文”在书面语中是一种诗体,故引起了杨琳先生的第二步错误;但《金瓶梅》中是“回文边”,如何说得通呢?只好牵强附会地把“边”释作“诗”的误形,这是第三步错误。
其实,这里的“文”并非文字之义,是指的花纹、纹路,“回文”是指“回字纹”,也就是以连串的“回”字构成的花纹图案。
回字纹是由古代陶器和青铜器上的雷纹衍化来的,以横竖折绕组成如同“回”字形的几何装饰纹样,连绵往复。
民间赋予回纹吉利永长、富贵不到头的寓意,多用在传统工艺的装饰之中。如雕刻、年画、剪纸、纺织、瓷器、漆器、珐琅器、葫芦器等,都有广泛运用。
除了这一种,常见的还有如卍字纹、如意纹、云纹、水浪纹等。因这种纹路大多用在各种工艺品的边框中,故称“回纹边”或“回纹框”。
所谓“锦笺”是指精美的花笺,根据所绘内容的不同,可分为山水笺、人物笺、动物笺、百花笺等,分类繁多。就传世的花笺考察,不带边框的花笺较多,带边框的以单线纹最多,其次是水浪纹、卍字纹。
4 连二快子
《金瓶梅词话》第十二回:
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快子,成岁不逢筵与席。[30]
杨释:“连二快子”难以理解。白维国(2005:235):“连二,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不断地筷子”显然不辞。……窃谓“风”当为“伸”之音误。……
“抢伸膀臂”谓抢着伸手吃菜。“风”义既明,则与此相对之“二”当为“出”之讹误。
“出”手写体作(宋米芾)、(元鲜于枢)等形,在与上下文连书的情况下容易被误认作“二”。“连出快子”与“抢伸膀臂”对仗工整。[31]
孟案:“连二快子”出现在第十二回描写应伯爵等人抢着吃饭的一段赋体文中,这段文字是《金瓶梅》中的一段奇文。
作者的笔像把锋利的刀子,棱角分明地雕刻出这帮帮闲子弟的真实面目,无情地剖析了他们的丑恶灵魂。
作者使用了极其刻薄的语言把应伯爵之流喻为“犹如蝗蝻”“好似饿牢”“食王元帅”“净盘将军”,入木三分地描绘出众人贪馋不堪的吃相,一桌饭菜不消一刻工夫便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光王佛”。
杨认为“‘连二快子’难以理解”,出人意料。
其实,这个词从字面上很好理解,意思也很简单,就是“一筷子连一筷子”,形容人抢吃抢喝,其相不雅。
“连二”作为一个词,《汉语大词典》收入了,解释是“指两物相连”,举例是宋刘攽《瑞荷》诗:“连二雕成白玉盘,合欢裁作青油扇。”[32]
清黄六鸿《福惠全书·钱谷·截票免比》:“连二免比票,一截票存算,一归农免比,合缝用印。”[33]这种用法小说中也不乏其例。如:
《儿女英雄传》第二十八回 :
一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坐着个翻开的的铁锅 。[34]
《济公全传》第一百六十八回:
里间屋里炕上有两只箱子,地下有一张连二抽屉桌,有一个钱柜,东房做厨房。[35]
第一例的“连二灶”是指两个灶口相连的灶,一般是一大一小,大灶烧饭,小灶炒菜。
第二例是“连二抽屉桌”是指有两个抽屉的桌子,若有三个抽屉则曰“连三桌”。
“连二”除了与名词相连,还表示动作的连续。如:
《续济公传》第一百三十一回:济公不等说完,就连二连三的摇头道:“不必不必,我也不得功夫转身进去了,马上我就要到镇江张钦差家里去捉妖呢!”[36]
《林兰香》 第三十八回:又见香儿、彩云于家人仆妇心爱者便连二连三的赏赐,丫环侍女心嫌者,就无好无歹的折磨。[37]
“连三”也是一个词,《汉语大词典》解释为“连续三次和连接三物,引申指连续不断”。
“连二”“连三”还可以联合为“连二连三”,或作“接二连三”“连三接二”等,用来修饰动词,是表示动作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白维国先生将“连二”释作“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地”无疑是正确的。
杨释将原文的“连二筷子”曲解为“不断地筷子”,并以西方语法的“主谓宾定状补”那一套作标准,谓之“不辞”,令人失笑!
中国古人没学过西方语法,他们写诗文遵照的是汉语的“诗法”与“文法”,“辞”与“不辞”有自己的一套标准。
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一个动词都没有,“辞”还是“不辞”?
在笔者看来,把“连二快子”改成“连出筷子”才是真正的“不辞”,在古代书面语中,无论文言还是白话,都没有这种用法。
《汉语大词典》
5 老
《hanyudacidian》《金瓶梅词话》第十四回:
月娘道:“今日说道,若道(到)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也不少,老与二娘祝寿去。”[38]
杨释:“老”介休本校改涂点表示删除。崇祯本改作“来”。
……对传世文本中难以理解的字词如能做出合理解释,不可视为衍文,故删除“来”字不可取。
……我们认为“老”为“者”之形误。[39]
上为草书“都” 下为草书“老”
孟案:“不少老”难通。
杨琳先生认为崇祯本改“老”为“来”是臆改固然不错,但又认为“老”是“者”的形误,同样难以服人。
杨举“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为例,而此例在崇祯本及《水浒传》的对应情节里并无“者”字,故以此例作证,说服力不强。
至于认为“‘者’‘着’音同互通”,用“着”来证“者”,亦颇无力。
虽然在现代普通话中,“者”与“着”读音相近,但在山东方言中,这两个字的发音差别很明显,很难互通。
另外,万历本原版是有标点的,以小圆圈作断句符号,点在字的右下角作为停顿,而这一句的标点是断在“少”的右下角,说明“一个也不少”应该停顿,“少”后不可能再有一个语气词“者”。
其实,此句中的“老”是“都”字的形误,在原版中是下句的首字,全句应作:
月娘道:“今日说道,若道(到)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也不少,都与二娘祝寿去。”
“都与”在《金瓶梅》的用例甚多。
如:“西门庆便把茄袋内还有三四散银子都与王婆”“剩下些破卓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本卫亲识,都与他送行”“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到处都与西门庆滚捏过”“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等,共十余处。
其中“都与他送行”“都与我收监”等句式与“都与二娘祝寿”完全相同,可作“老”字应为“都”字形误的有力佐证。
6 光单、并
《金瓶梅词话》第十五回:瑠璃瓶光单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40]
孟案:此例上下句字数不等,上句“光单”难以理解。
杨琳先生不同意白维国将“光单”改为“辉”,也不同意梅节先生“‘光’应为‘见’(现)之讹,‘单’为‘美’之讹衍”的观点,这是对的。
但他又“窃谓‘光单”原本当作‘殚’。‘殚’与‘并’(梅节谓“呈”之形误,非是)对文,义为极尽”的说法[41],同样是没有根据的臆测。
他把致误的原因分为两步,第一步是”殚“先误为“”,第二步再由“”误分为“光单”,而“殚”的极尽义,与“并”义也难以形成对文。
上为两种草书“耀”
下草书“开”与“并”字
正确解释“光单”之误,首先要对这两句联的含义从文学的角度有个大致的认识,然后再来探讨正确的用词。
这两句的大意是说琉璃瓶上画着美女与奇花异草,云母屏风上呈现着瀛州阆苑的美景。云母障,是用云母石做成的屏风,它与一般屏风不同的是,上面的图像不是人工画出来的,而是云母石经过切割打磨后自然呈现出来的纹理。
唐代诗人王维有“君家云母障,时向野庭开。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画来”的诗句,后两句说的就是云母屏风上有山泉流淌,那是自然形成而非人工画出来的。
明代诗人王鏊有《海月庵观灯》诗,中有“云母障开星乱点,天机文断水微波”的诗句,也是说的云母屏上有点点繁星,天河似乎泛起微波。
《金瓶梅》此例,杨说“光单”是形误的“殚”,并说“殚”义是“极尽”,可与“并”对文。
但这个“极尽”并不只是“全”“都”之义,而是“用尽”“使尽”,如“殚精竭虑”就是用尽了精力与心思,“殚天下之财”即费尽天下的财力。
若将上句中的“光单”替换为“殚”,那么“琉璃瓶用尽(或画尽)美女奇花”能通吗?
鄙以为,上句的“光单”应是“耀”的误写,而下句中的“并”亦不通,应是“开”字的形误,这两句应作:
琉璃瓶耀美女奇花,云母障开瀛州阆苑。
意思是琉璃瓶上闪耀着美女奇花,云母屏上开出了瀛州阆苑的仙景。以“耀”对“开”,无论对仗、平仄还是诗意,皆甚妥帖。
《金瓶梅词话》
7 濡伋、飞浅
万历本第一回: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伋子猷船。
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浅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嗟无钱。[42]
杨释:“濡伋”之义各家校释不同。张惠英:“濡伋,用作‘濡汲’,沾湿意。
崇祯本、戴校本改作‘濡滞’。”白维国、卜键改作“濡没”。张鸿魁:“伋,当作‘没’mò,草写形近讹。淹没。”
梅节:“‘伋’崇祯本作‘滞’。……”陶慕宁校注本改作“濡迹”,注云:“濡迹,原作濡伋,乃记音之字。濡迹,意为滞留。晋陆机诗《门有车马客行》:‘念君久不归,濡迹涉江湘。’……诸说均有未安。……今谓“伋”当为“仞”之形误,古代“刃”上一点有作撇状的写法,与“及”近似,如韧字作(明董其昌)、(清人),故“仞”误作“伋”。
“仞”又为“忍”之同音借用。“濡忍”有滞留之义。……“濡仞(忍)子猷船”谓子猷之船若遇此时之雪,将因封冻而稽留,不得兴尽而返。[43]
孟案:杨琳先生不同意以上诸说是对的,因为大家都把焦点集中在“伋”上,虽然说法不同,但都是往“滞留”的意思上靠拢。
不幸的是,杨琳先生虽然否定了别人的观点,但思路并未超出上述几家,只不过把“伋”换成了“仞”,又把“仞”变成了“忍”,连绕了两个圈,最终也还是回到了“滞留”的含义上。
因为大家受到了《水浒传》“冻住子猷船”的影响,而“濡”字本就有“停留、迟滞”,所以对“濡”字并未产生怀疑。
例中所引子猷访戴的故事非常有名,好在文字不长,不妨征引如下: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
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44]
王子猷夜起彷徨之际,忽然想起朋友戴安道,马上乘小舟连夜拜访,但至家门而不入,马上就折返。
故事可能有真实的成分,但结局应该是为表现“魏晋风度”而虚构的。然而不论虚实,结果是“兴尽而返”,而不是像《水浒传》上说的子猷船在剡溪上被“冻住”而无法动弹。
《水浒》中的故事是发生在北方,作者借这个典故来描写雪下得很大,天气非常寒冷,故意篡改了故事的结局,有一定道理。
《金瓶梅》故事虽然由《水浒传》引发,但作者在这个典故的处理上,是否一定与《水浒》作者完全一致?
比如我们抛开“冻住”“滞留”这样的思路,重新回到典故的本来面目上去,是否能得到另外一个结果?
在这种思路的引导下,笔者认为,“濡伋”二字不是只有“伋”有问题,“濡”字也有问题。
“濡伋”二字实际是“雪夜”二字的形误。例句中的文字应该是“剡溪当此际,雪夜子猷船”。
上二字为“雪”与“濡”的对照
下二字为“夜”与“伋”的对照
“雪夜子猷船”一语最早见于明初胡粹中《题青山白云图》一诗中,原诗甚长,最后两句是“不惜东山谢公屐,且回雪夜子猷船”。
成书于万历年间的《金瓶梅》,作者一定是看过胡粹中这首诗,才将“雪夜”替代了“冻住”,让访戴典故回到了本来的面目。
这首词中还有一句“飞浅撒粉漫连天”,“浅”容与堂本《水浒传》原作“琼”,崇祯本作“盐”,今本或作“盐”,或作“琼”。
杨琳先生认为“改作‘盐’‘琼’均非是,‘浅’应为‘铅’之音误字”,并举唐刘禹锡《终南秋雪》、唐谢偃《观舞赋》及《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四中的诗句以证。
首先应该肯定,杨释所举例证说明“铅”或“铅粉”可以代指雪,这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此句中的“飞浅”是否就是“飞铅”,还要打个问号。原因是,在同一首词里,前一句的“濡伋”是形误,下一句的“浅”又变成了音误,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低。
因为形误与音误发生的环境是不同的,形误是一种视觉错误,只有在一个人对着草稿誊写的时候才会发生;而音误是一种听觉错误,是在一人念稿一人记录的时候才会发生。
既然“濡伋”是形误,下句的“浅”也应该是形误,这才符合逻辑。
正是遵循这种逻辑,笔者认为“浅”是“绵”字的形误,此句应作“飞绵撒粉漫连天”。
“飞绵”本指柳絮,如南北朝祖孙登《咏柳》:“驰道藏乌日,郁郁正翻风。抽翠争连影,飞绵乱上空。”[45]
宋郑刚中《春到村居好四绝》“春到村居好,清明欲禁烟。乱红桃下雨,轻白柳飞绵。”[46]
现在吾乡徐州方言中,仍称“柳絮”为“柳绵”。因飞舞的柳绵像雪花,故古代诗文中常以“飞绵”代指雪花,或以雪花代指柳絮。
宋廖行之《萍乡道中》“飞绵漫空白雪舞,叠巘插汉青螺攒。”上句是以白雪喻柳絮。
元虞集《己卯腊八日雪为魏伯亮赋》:“官桥柳外雪飞绵,客舍樽前急管弦。”
诗中的“飞绵”则是喻雪花飞舞如柳絮。更重要的是,“飞绵”在《水浒传》《西游记》中各有一用例:
《水浒传》第九回:作阵成团空里下,这回忒杀堪怜,剡溪冻住子猷船。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绵。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47]
《西游记》第九十回:峰排突兀,岭峻崎岖。深涧下潺湲水漱,陡崖前锦锈花香。……青鸾声淅呖,黄鸟语绵蛮。春来桃李争妍,夏至柳槐竞茂。秋到黄花布锦,冬交白雪飞绵。四时八节好风光,不亚瀛洲仙景象。[48]
很显然,脱胎于《水浒传》的《金瓶梅》此例,就是根据《水浒传》此处文字改编而成的,“剡溪冻住猷船”被改成了“剡溪雪夜子猷船”,只是“雪夜”误成了“濡伋”;“长空飘絮飞绵”被改成了“飞绵撒粉漫连天”,而“绵”字又误成了“浅”字。
上为草书“绵” 下为草书“浅”
《中国博物别名大辞典》
8 与、了
万历本第一回:
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49]
此例梅节先生校注谓“‘了’应为‘個’。本书底本‘個’简作‘个’,与‘了’形近多混讹。”
杨琳先生认为“此说非是”,并举了三个例子,说明“与了”不误。这三例是:
1、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
2、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
3、可可薛爷在那里,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50]
那么,这三例能说明梅节先生的校注“非是”吗?鄙以为不能。
原因很清楚,所举这三例中的“与”和“一个好色的妇女”例中的“与”并不是一码事,词性、词义均不同。
简而言之,所举三例中的“与”是动词,即“给”的意思,后面是可以加“了”的,这三例中的“给”替换“与”而句子原意不变。但在“一个好色的妇女”一例中,“与”是介词,即“跟”“和”的意思,“与”后是不能有时态助词“了”的,但可以加“个”。例如:
《清平山堂话本》 卷三“刎颈鸳鸯会”:于今又有个不识窍的小二哥,也与个妇人私通,日日贪欢,朝朝迷恋。[51]
《西湖二集》 第四卷“愚郡守玉殿生春”:原来这个试官是汪玉山,与个同窗朋友相好,几番要扶持那个朋友做官。[52]
《连城璧》 卷七“妒妻守有夫之寡懦夫还不死之魂”:丈夫未死之先,与个丑陋丫头偷了一次,云收雨散之后,被他看出破绽来。[53]
同理,与“与”语法作用完全相同的介词“跟”“和”,后面也不能有时态助词,可举现代汉语中的几例来说明:
后来,小丽还是和(了)我好上了,到底是怎样好上的,就不细说了。[54]
他暗暗地告诉自己,今后一定要跟(了)爸爸做一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快乐父子。[55]
植物与(了)植物的病虫害是一对冤家,有植物就有病害、虫害。[56]
为了对照,笔者在这三例中的介词“和”“跟”“与”后面用括号分别加上了时态助词“了”,试读一下,无论具有深厚语言文学素养的文人,还是一般读者,都会发现这样的句子是不通的,因为现代口语和书面语中都没有这种表达方式;只有去掉“了”,这三例才是通顺的。
正因为如此,梅节先生结合《金瓶梅》底本多有将繁体的“個”写为简体“个”的现象,认为原来的“了”是“个”的形误,这个结论无疑是正确的,而且也有大量相似的例子可以佐证。
相反,作为语言学著作甚丰的训诂学者,杨琳先生连这么简单的语法常识都不懂,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尤为自相矛盾的是,既然坚持“‘与了破落户相通’不误”,为什么又说“‘与了破落户相通’谓‘跟破落户相通’”,偷偷地去掉“了”字,而不说“跟了破落户相通”?这不是逻辑混乱吗?
《之乎者也非口语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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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北方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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