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的种类及特点 无常与鬼皂隶的知识考古
齐白石《钟馗图》。
无常
宋元及以前,拘魂的鬼卒没有称做“无常”的,好听些称“使”称“吏”,中性的称“黑衣”“黄衣”,不客气的就径直称“鬼”。“无常”是个很有诗意的词汇,“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这词儿虽然成了死亡的代称,但说起来总让人有些诗人的哀愁。哪曾想,这么好的一个名字却送给了催命鬼!
称鬼差为“无常”,我曾经以为最早的一例见于南宋洪迈的《夷坚志补》卷二“英州太守”一条,但现在看来也有些可疑。那故事说北宋末年的奸相章惇派爪牙林某为英州太守,命其到任后即杀死被谪于英州的元祐党人、苏东坡的好友刘安世。林某到任,立即命人把刘安世寄住的山寺团团包围,放言到三更钟鸣,即亲临下手。刘安世听说了,了不为意,照样吃饱了睡大觉。二更之后,老僧听到钟声又起,以为是三更到了,忙叫醒刘安世,安排他吃“上路”的羹饭。可是饭吃完了,仍不见林某带人行凶。再等下去,才知道当晚林某正要出门,一个跟头栽倒,竟然没气儿了。而方才听到的钟声并不是三更钟,“钟声者,乃无常所击云”。我想这“无常所击”不就是说无常鬼所击么?无常鬼去勾魂之前还要到庙里敲钟,提醒被勾者做些上路的准备,现在很多人都对北宋,特别是北宋末年无限向往,看来那时不仅人间风雅绝世,连追命催死也是如此温柔体贴,党祸的惨烈狠辣也不妨可以视而不见了。
但再一琢磨,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阎罗殿的行政管理条例中根本就没有敲钟提醒这一项,冥府的鬼差更不会向嫌犯滥施人情,事实是,由于林某暴死,寺中为他敲了“无常钟”。
古时,大约是唐宋以来吧,寺庙中有钟,佛教徒有死者,辄赴寺请僧徒撞击,多者数百至上千击,不论昼夜,特别是在静夜,那钟声悠远绵长,让居者旅者都能起“人世无常”之兴,于是这钟就叫“无常钟”。但后来好像并不拘于信不信佛,只要有些财势,庙里都给他敲这丧钟了。如果这样理解对的话,那么宋代就还没有“无常鬼”,因为还没找到能证明有无常鬼的例子。
而渐渐地,人死就叫做“无常到”了,“无常到”也连类而及到拘魂的鬼差上门了。到了《水浒传》中,终于出现了一句“未从五道将军去,定是无常二鬼催”。这大约是把“无常”和勾魂鬼差联系到一起的最早的名句了,估计时间,最早也不过元明之际。但这里的“无常二鬼”细想起来有些含糊,说是催命的鬼并不错,却不足以证明拘魂鬼差的尊号就叫“无常”。其实就是明代的小说,也很难见到把鬼差称做“无常”的。但明朝末年《二刻拍案惊奇》第一回中的“即此便是活无常,阴间不数真罗刹”,则确是真的“无常鬼”了。当然,到了清代,无常不但已经正式成为勾魂鬼差的尊号,而且有了特殊的形象和道具,使他与以往外貌无异于董超薛霸的拘魂鬼差有了很大的区别。
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五“无常鬼”条言无常乃一巨鬼:长数丈,青面,高鼻,红眼,著白衣,手持铁枪。薛福成《庸庵笔记》卷六“狎游客遇无常鬼”条亦言无常身长丈余,白衣高冠,肩挂纸钱。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十一言二无常装束如公门中人,其身暴长,高过于屋。李庆辰《醉茶志怪》卷二言二大鬼高俱数丈,一衣白,一衣青,凡见者不能幸免,归后不数日辄死。看来都是人云亦云,难免让读惯魏晋六朝志怪小说的读者疑惑:不过捉个亡魂,又不是仪仗队摆威风,要那么高的个子有什么用?老年间的鬼差可是与常人无异的。
但这副尊容的无常与其说是阎罗王的部下,更像是城隍庙的标配,因为这时冥府抓人的事基本上都下放到城隍爷一级,不是钦拿要犯,一般就不会麻烦阎王爷了。府县城隍庙里都塑有黑白二无常的像,高帽瘦身,肩挂纸钱,手持雨伞或蒲扇,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未必是笔记小说中说的青面高鼻红眼的恶鬼,但一脸白粉的哭丧相是必备的,这反映着城隍庙“亲民”的一面,也可以看出目连戏中无常形象的影响。
和人世的出官差一样,无常拘人也必须是二人同行,一是相互照应,二是相互监督,一黑一白,称黑无常、白无常,又有称“七爷八爷”者,称“范谢二将军”者,因地而制宜,但也可以看出老百姓是尽力地巴结套近乎。毛主席说,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之分。无常只有两个,没办法弄成三堆儿,但也能分出左右,就是一个比另一个多些人味儿,或者说一个比另一个更没人味儿。
顺便说一下《玉历宝钞》中的“活无常”“死有分”。这是第十殿的两个鬼卒,不但不是勾拿生魂,而是相反,是催亡魂投生。冥王既判鬼魂转世为人,先至醧忘台饮孟婆汤,“诸魂饮毕,各使役卒搀扶从甬道而出,推上麻札苦竹浮桥,下有红水横流之涧。桥心一望,对岸赤石岩前上有斗大粉字四行,曰:‘为人容易做人难,再要为人恐更难。欲生福地无难处,口与心同却不难。’鬼魂看读之时,对岸跳出长大二鬼,分开扑至水面。两旁站立不稳,一个是头盖乌纱,体服锦袄,手执纸笔,肩插利刀,腰挂刑具,撑圆二目,哈哈大笑,其名‘活无常’。一个是垢面流血,身穿白衫,手捧算盘,肩背米袋,胸悬纸锭,愁紧双眉,声声长叹,其名‘死有分’。催促推魂,落于红水横流之内。”然后这些鬼魂就各投娘胎而去了。
这两个东西虽然打扮得与黑白无常差不多,但催死变成了催生,只是《宝钞》作者的随意胡编,与民间的信仰没什么关系。《玉历宝钞》自署作于宋代,很多人也信以为真,其实它只是清代初期的创作,其书中出现了宋代尚未面世的“无常”即是一证。
皂隶
既然城隍如同人世的衙门,衙役即皂隶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无常鬼拘魂时,你叫他“七爷八爷”也没用,他是不会稍做通融的。但牵到城隍爷大堂上,皂隶却好像能有些人味了,起码他们有些不同于阎罗下的鬼卒,面貌不那么狰狞,衣着全是人间衙役打扮。而且这些皂隶还有一个特点,他们不少就是由当地的衙役或其他人死后的鬼魂所充任。
清人俞蛟《梦厂杂著》卷八有“王皂隶”一条,言翁水城隍庙泥塑皂隶,面黑而髯,躯肥而短。相传此皂隶生前名叫王福,杀猪为业,一夕梦城隍召为皂隶,因令工匠肖其貌而塑之,数日而卒。这个皂隶自然是官派的,因为他有杀猪的资质,城隍爷就觉得他收拾起治下鬼魂来,就会像杀猪一样心狠手快。
但有的城隍皂隶却带有民选性质,好像连城隍老爷的钧旨都不请示,草民们看到县衙门里某个公差心地良善,人缘好,就提前把他的像塑在城隍庙中,预订了皂隶的位子。人还没死,就被老百姓安排成鬼皂隶,这貌似不祥,其实对这公差来说却是最好的评价。所谓“聪明正直为神”,本是民众的期望,但城隍以上的神道们都是老天爷们内定的,是聪明还是浑蛋,老百姓没发言权。城隍皂隶大约处于公务员和老百姓之间的位置,吃公家饭中地位最低的一级,于是老百姓就认为可以海选了。
而从公差角度来衡量利害,人死之后能有个公事,比做个披枷带锁的幽魂强得太多,所以有些县衙门的公差也不管什么民意不民意,仗着眼前的势力,先把自己的像塑到城隍庙里占坑了。嘉庆间人慵讷居士《咫闻录》卷四有“泥皂隶破案”一条,记江南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各府及浙江的嘉兴、湖州二府,凡城隍庙中摆设的皂隶,很多都是阳间得势的衙役,自己掏钱请工匠,把自己的形象塑到城隍爷旁边:塑像头戴高帽,身着皂衣,腰牌写上自己的姓名,就是指望死后可以作阴间皂隶。但这些城隍皂隶能不能当下去,最后还是看人心所向。常州金匮县,是康熙年间从无锡分出来的新县,以王乔林为知县。金匮和无锡的衙门同在一城,但既然县衙门是两个,那么也要为金匮建一座城隍庙。在装设神像时,有个叫吴太的皂隶,就把自己的像塑在庙中,把姓名写到腰牌上。这吴太平日心极慈祥,“竹板之厚者必磨刮以薄之,枷之重者,必设法以轻之”。后来王乔林去世,人们传说他当了本县城隍,而吴太也相继而亡。城隍庙里的皂隶都不灵应,惟有吴太最灵,有求必应。当地人因为这皂隶有灵,就把他从大堂上移下来,原来是侧身而立的,如今让他和县城隍老爷并排南面而立,直到嘉庆年间,一百多年了,香火一直独盛。而其他那几位皂隶呢,连香灰都吃不上。
事实证明,不仅是小小的皂隶,包括城隍爷,甚至更大的神道,不管你是怎么挤进庙里的,最后还是老百姓投票。不给你烧香,不给你上供,一句话:就是不信你!于是渐渐的灰头土脸,油彩黯淡,衣冠开绽,宝座坍陷,最后的结果是扔进臭水坑化粪了事。
栾保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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