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麒麟卢俊义怎么被救的(吴宪贞王振星)
摘要:《水浒传》中卢俊义的绰号“玉麒麟”源于中国文化中的麒麟意象。卢俊义虽然武功超群,气度过人,忠于大宋王朝,但他对底层社会了解不深,缺少仗义疏财之举,难孚众望;又猎奇好名,刚愎自用,思虑疏阔,识人能力不足;金圣叹视之为“骆驼”式人物,张恨水目之为“土骆驼”。但金圣叹又颇钟情于“玉麒麟”,在金批《水浒传》结末,安排他承当“惊恶梦”的主体;金圣叹基于麒麟意象,让“玉麒麟”回归于传统的忠义伦理境界,寄托深沉;这一删改应是暗含了史书“下至麟止”之意。
引言
《水浒传》中河北卢大员外卢俊义,出身豪富之家,“绰号玉麒麟,是河北三绝。祖居北京人氏,一身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第60回)他一出场,小说便有一首《满庭芳》词渲染其豪杰之处: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义胆忠肝贯日,吐虹蜺志气凌云。驰声誉,北京城内,元是富豪门。 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殚赤心报国,建立功勋。慷慨名扬宇宙,论英雄播满乾坤。卢员外双名俊义,河北玉麒麟。(第61回)
卢俊义虽无正式官职,但胸怀鸿鹄之志,对大宋王朝忠肝赤诚。上了梁山之后,坐了第二把交椅,成为举足轻重的头领;他支持宋江的招安思想与策略,最后为朝廷征打辽国,平定方腊,立下赫赫战功,被“加授武功大夫、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第99回)。他虽然出场很晚,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被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设计毒死,但他从一介富豪到建功立业、为官为宦的转换,也轰轰烈烈,生命像骆驼一样坚强、执着,令人感叹、扼腕。当前学界多就卢俊义人物形象性格、领导才能及“惊恶梦”之情节等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但对其形象及诨号本身的文化蕴含缺乏历时性的梳理。因此,本文从“玉麒麟”意象入手,提供解读卢俊义人物形象的一方视角,丰富对《水浒传》人物文化蕴含的认知。
“玉麒麟”的意象
卢俊义绰号“玉麒麟”, 源于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其赞语说:“白玉麒麟,见之可爱。风尘大行,皮毛终坏。”“白玉麒麟”应是来自于中国文化中的麒麟意象。
麒麟在汉文化语境中是一种具有幻想性的吉祥神兽,还是仁德的象征。《尔雅·释兽》云:“麐,麕身,牛尾,一角。”(“麐”同“麟”)。《说文解字》:“麒,仁兽也。麋身、牛尾、一角。从鹿、其声。”检索古代文献,可知古人对麒麟充满了崇拜情结。《诗经·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表达对周王室子弟的赞美。《礼记·礼运》称:“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称:“麟者,仁兽也。”
另外,人们又将“麒麟”附会给孔子,孔子降生与去世之前,麒麟都曾显身,“麟吐玉书”与“获麟绝笔”的现象在古籍中就屡屡提及。王嘉《拾遗记》卷三《周灵王》记载:“夫子未生时,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文云:‘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故二龙绕室,五星降庭。徵在贤明,知为神异。”《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雒不出书, 吾已矣夫! ’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 ’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 ’”孔子感叹周王室国运式微,礼乐崩溃,麒麟现世不合时宜。这一年《春秋》绝笔,两年后孔子去世。“麟吐玉书”也好,“获麟绝笔”也罢,后又被纳入了“天人合一”的范畴中,《春秋繁露·王道篇》云:“朱草生,醴泉出,风雨时,嘉禾兴,凤凰麒麟遊于郊。”麒麟作为祥瑞之征一直延续到汉以后,并扎根于人们的意识之中。如《晋书·元帝纪》载:“……及西都不守,帝出师露次,躬擐甲胄,移檄四方,征天下之兵,克日进讨。于时有玉册见于临安,白玉麒麟神玺出于江宁,其文曰‘长寿万年’,日有重晕,皆以为中兴之象焉。”《宋史·司马光传》载:“交趾贡异兽,谓之麟。光言:‘真伪不可知,使其真,非自至不足为瑞,愿还其献。’”
“白玉麒麟”预示着“中兴之象”。而龚开以“白玉麒麟”赞美卢俊义,恐怕用意深刻。因为龚开经历了南宋王朝的危亡,宋元易代,民族矛盾冲突剧烈,改朝换代对传统文人的思想与人格都是重大的考验与洗礼。龚开作为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把气节看得比较重,用这种礼赞的方式显然隐含着对于朝政的不满以及对汉民族能够出现“中兴之象”的盼望。而麒麟“风尘大行, 皮毛终坏”,隐然说明奸佞当道,明珠投暗,贤才不为国家所用,令人郁愤。由此可见,龚开忠于宋王朝的情怀还是比较显豁的。
由《诗经·麟之趾》以麟比喻贤能,到“麟吐玉书”的典故,再到民间“麒麟儿”或“麟儿”之说,麒麟又可作为出类拔萃人才的象征。《晋书·顾和传》:“(和)总角便有清操,族叔荣雅重之,曰:‘此吾家麒麟,兴吾宗者,必此子也。’”卢俊义绰号“玉麒麟”,“玉”强调外在的表现,与书中对其描写的“身躯九尺如银”相应;但卢家到卢俊义时已“五代在北京住”,且生意兴隆,显然已无兴旺家业的必要,但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光耀祖宗,与“兴吾宗”还是一脉相承的,是把他当作贤才来看待的。卢俊义活动的北宋末年,君昏臣佞,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的尖锐化加剧了北宋王朝的覆灭;外患不能抵御,内乱不能平息,贤人难以逞才,使得卢俊义空有鸿鹄之志,却“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第61回)。上梁山后,其“义胆忠肝”“赤心报国”之心,与好汉们“替天行道”“忠心报答赵官家”的立场相契。此外,小说通过宋江之口赞美卢俊义:“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兄弟不弃,暂居尊位;员外出身豪杰之子,又无至恶之名,虽然有些凶险,累蒙天祐,以免此祸。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降。”(第68回)与宋江相比,卢俊义有“贵人之相”,其出身、能力方面都超过了前者;无论宋江谦虚也罢,真心夸赞也好,很显然,“玉麒麟”既有外在的气质之盛,又蕴含着传统的仁德思想,与“白玉麒麟”的庄严肃穆趋同。此外,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又是美好人格的象征。宗白华先生在考察了中国古人的审美观念之后,在《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中说:“一切艺术的美,以至于人格的美,都趋向于玉的美,内部有光彩,但是含蓄的光彩,这种光彩是极绚烂,又极平淡。”由此看来,卢俊义的品格理应被赋予丰富与美好的内涵。
“玉麒麟”与“土骆驼”
然而,由于《水浒传》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成书过程,历经了多人的加工锤炼,因此卢俊义在小说中的言行与“玉麒麟”的内在规定性有了一些错位。虽然小说极力提升卢俊义,坐上了梁山第二把交椅,但难免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胡适说:“《宣和遗事》里,卢俊义是梁山泊上最初的第二名头领,《水浒传》前面不曾写他,把他留在最后,无法可以描写,故只好把擒史文恭的大功劳让给他。” 他匆匆地后来居上,从故事到人物个性似乎存在缺陷、不够完美。难怪金圣叹在其《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 金圣叹以骆驼为比喻,形象地定格了卢俊义的性格特征,可权且名之“骆驼说”。
卢俊义虽然不似“俊”骆驼,但英雄气势已备,只不过在“通今博古”的气质上有些流于形式;而且小说在描写卢俊义上梁山的路途也显得逼仄,缺少神韵,显得“呆气”“糊涂”了。胡适认为,卢俊义性格的缺憾是水浒故事从南宋以来不断演化而导致的结果,不是作者没有才气把他塑造好,怪不得施耐庵,这是比较中肯的。其实,卢俊义虽有“麒麟”的底蕴,但除了燕青一个知心人外,内心孤凄、孤傲,他是一位孤独的英雄,而孤高也折射出他的偏狭。究其原因,一是卢俊义对底层人心了解不深,缺少仗义疏财之举,难孚众望;二是刚愎自用,武断轻信,不善识人,思虑疏阔。
首先,仗义疏财是评价梁山好汉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的一个道德标尺。好汉们陆续走向梁山之前,大都有“仗义疏财”的豪举:慷慨好施,扶危济困,舍身为人。108位好汉的生活背景不同,走向梁山的道路有别,但谁能够仗义疏财,谁就在江湖上声名远播,谁就能够获得威信和号召力。究其原因,在社会矛盾加剧的时期,农民和手工业者大量破产,他们渴望获得经济上的援助与道义上的支持,仗义疏财渐渐成为下层民众崇尚的一种行为。
如晁盖“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第14回),后来七星聚义,投奔梁山。林冲杀死王伦之后,便推晁盖为山寨之主。他说:“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第20回)可见,仗义疏财成为衡量头领的第一选项。再如柴进,小说不止一次地赞美他“仗义疏财欺卓茂,招贤纳士胜田文”(第9回);“疏财仗义,人间今见孟尝君;济困扶倾,赛过当时孙武子。”(第22回)如王伦、林冲、武松、宋江等人就得到他的帮助与佑护。柴进赢得“小旋风”的好名声,关键在于他仗义疏财之举。
尤其是宋江,仗义疏财,肯于助人,由此搏得了“及时雨”的名声。他一登场,便是:“为人仗义疏财……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脱。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第18回)宋江虽然生活在郓城这个北宋普通的小县城,但坚持仗义疏财,故声名远播。
仗义疏财,便值得信任推戴;而与此相反的悭吝者,则成了被揶揄讽刺的对象,甚至受到惩戒。鲁智深豁达慷慨,出手大方,不重钱财,而桃花山的李忠、周通之辈就“好生悭吝”;鲁智深看不上他们的行事方式,故离开桃花山时,“只拿了桌上金银酒器,都踏扁了,拴在包里”(第5回)带走了。鲁智深的举止似乎不是好汉的作为,有些不可思议;但如果把这种行为视作对吝啬之人的一种逆反心态的外在化,那么像鲁智深这样的人就值得理解与尊重。
反观卢俊义,作为北京财主,他向宋江炫耀“颇有些少家私”“金帛钱财家中颇有”。对于这位“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小说只提到经营“解库”之类的产业,管家李固“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财管干”(第61回)。以此看来,卢员外的产业也是有相当规模的,其资财不亚于柴进等人。他上梁山之前,小说没有描写他仗义疏财的举措,这与那些不甚富裕的好汉相比,相形见绌。卢俊义一出场,小说在道义上就把他矮化了。只是到了好汉们打破大名府,卢俊义被救出后,奔到家中,“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 (第66回),其疏财之举,轻描淡写。
其次,卢俊义性情孤傲,刚愎自用,易受蒙蔽。为了让卢俊义上梁山,小说专门设计了“吴用智赚玉麒麟”一节。吴用打扮成算命先生、李逵扮作道童,来到卢俊义居住的河北大名府。因为吴用念念有词:“知生知死,知因知道”,高深莫测,真假难辨。卢俊义闻此便判定算命先生有真才:“既出大言,必有广学。”根据卢俊义的生辰八字,吴用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并耸人听闻地吓唬卢俊义,让其到梁山泊一带去消灾弥祸,其命运也得以改变。王望如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口天算博士挟奇怪哑道童,沿街卖卦,有何新闻而谆谆下问,等于蓍蔡,此富贵公子好奇之误也。”
其实,吴用的把戏已经引起卢俊义家人的疑心。李固说:“主人误矣。常言道:贾卜卖卦,转回说话。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只在家中,怕做甚么?”燕青也劝:“休信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其妻贾氏也劝卢俊义不要轻信吴用。而卢俊义则口出豪言:“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观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第61回)接近梁山泊时,店小二告诉他“官人须是悄悄过去,休得大惊小怪”。而卢俊义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白绢旗招摇行事,要一网打尽梁山好汉,“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明万历袁无涯刻本有眉批说:“先有此主意,始知亦不为算命人所赚,然正是受赚处。” 卢俊义不了解梁山泊,仅凭自己的“鸿鹄”之志和超强武艺,便一厢情愿地要收服梁山好汉,到头来却被捉放还,锐气消损。胡适对此也说:“这一段硬把一个坐在家里享福的卢俊义拉上山去,已是很笨拙了;又写他信李固而疑燕青,听信了一个算命先生的妖言便去烧香解灾,竟成了一个糊涂汉了,还算得什么豪杰?至于吴用设的施计,使卢俊义自己在壁上写下反诗,更是浅陋可笑。”卢俊义孤傲的性情导致太过自信,恃才狂放,不容他人置喙。强烈的功名心驱使,再加上好奇心的冲动,卢俊义一时陷入了自我营造的美妙图景之中,才有了这种冒险行为。
还有,征辽平方腊后,卢俊义为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燕青劝卢俊义隐迹埋名,寻个僻静处,以终天年,他却对燕青说:“自从梁山泊归顺宋朝已来,北破辽兵,南征方腊,勤劳不易,边塞苦楚,弟兄殒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你如何却寻这等没结果?”(第99回)最终,卢俊义轻信朝廷,轻信奸臣,落了个被毒死的下场。一次一次地轻信他人,搞得家破人亡,最后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卢俊义的刚愎自用,铸成了他是一个悲剧英雄。
再次,治家疏阔,识力浅薄。卢俊义的悲剧命运与其家庭之不伦息息相关。中国传统社会强调“男主外,女主内”的基于性别而产生的家庭职能之分工。《礼记》中记载:“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三者正则庶物从之矣”,把夫妇、父子、君臣关系看作是治理国家的根本。荀子则认为:“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 《毛诗序》中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对夫妇之道,后儒说的更为直白:“盖人道相处,道至切近莫如男女也。修身齐家,起化夫妇,终化天下。” 夫妇之道为后世文学描写家庭伦理定下了基调,在中国古代小说中表现得多姿多彩,《水浒传》也涉及颇多。
卢俊义家门不幸,可谓治家的失败者。在外,过于轻信管家李固,偌大的家业都托付于他掌管。在内,夫妇之道失伦。妻子贾氏背着丈夫,早与李固勾搭成奸,而卢俊义却茫然不知。可悲的是他对贾氏一直是信任不疑。他从梁山泊归家遇到燕青,燕青告诉他家中发生变故,李固告他归顺宋江,在梁山上“坐了第二把交椅”,并“和娘子做了一路”。卢俊义怒不可遏,训斥燕青说:“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倒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不但如此喝骂燕青,还“一脚踢倒燕青。”(第62回)这既是对自家门第的自诩,也是对自己赖以生存社会环境的自信。但这些都颠覆卢俊义的认识,他不了解妻子贾氏,对自己所处的生存环境也缺少明晰的判断,故而显得有些昏昧。再者不辨贾氏能否守妇道。贾氏对丈夫虽非完全不关心,劝卢俊义不要去山东泰安州:“你且只在家内,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第61回)但更多的是担心自己受连累:
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
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自古丈夫造反,妻子不首,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第62回)
可见,贾氏生怕丈夫连累自己。夫妻恩情寡淡,宛如路人。《水浒传》的女性中,除了林冲的妻子为忠贞的人妻楷模外,其她如潘金莲、潘巧云等都成了家喻户晓的淫妇符号。作者比较落后的妇女观导致在描写家庭方面,出现贬低妇女的偏差。这也说明,在早期的章回小说中,对家庭生活的反映与描绘还处于不成熟阶段,《三国演义》同样存在这种现象,与后来的《金瓶梅》《红楼梦》《醒世姻缘传》等相比,它们虽开了描写家庭的先河,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水浒传》更多地反映了夫妇人伦失序,从反面说明了“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重要性。卢俊义治家失序,为此,张恨水断言:“惟其不俊也,故员外既帷薄不修,捉强盗又太阿倒持,天下固有其才不足以展其志之英雄,遂无往而不为误事之蒋干。与其谓卢为玉麒鳞,毋宁谓卢为土骆驼也。”而家庭秩序也是社会秩序的表现,家庭不伦亦是家国社会失序的反映。
此外,卢俊义对待下人,不辨贤愚忠奸。一是轻信李固。卢俊义救护李固,并把他提升为总管。在家务事方面,卢俊义是非常依赖李固的,故从梁山泊返家,对李固丝毫不加怀疑。二是对待燕青,始终存有疑心。燕青是个孤儿,为卢俊义养大,虽为仆人,却情同父子,“是卢员外一个心腹之人”。然而,燕青说贾氏和李固的事,卢俊义不但听不进去,还对燕青训斥、辱骂。其后,他被捉进衙门,险些丢掉性命。平定方腊后,到朝廷接受封赏,燕青又劝他纳还官诰,隐迹埋名,以终天年。他又充耳不闻,笃志功名,终致身死名灭。对燕青的疑心似乎与“心腹之人”的定性有些出入,显现了小说描写的纰漏。对此,王望如评说:“李固、燕青,同一仆也。固则为负义之鸱鸮,无所不至;青则为报恩之犬马,无所不至。员外出门时,信青不如信固;员外归家时,疑青并不疑固。果主人素无知人之明乎?抑固之卖主蒸母,习以成风,而青之杀身报主,忠本性生者乎?”卢俊义贤愚莫辨,忠奸难识;虽生豪门,却识见浅拙,格局偏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因此,其悲剧是难以避免的。
倒是在《水浒传》续书中,卢俊义“玉麒麟”的高大形象才得展示。在百回本《水浒传》中,卢俊义被毒死,其后的续书则采用转世的方式叙事,其中比较成功的是清初青莲室主人的《后水浒传》。小说叙述宋江、卢俊义等被害之后,托生为洞庭湖的起义首领杨么、王摩,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张扬了卢俊义的果敢与机智。沿着金本《水浒传》续写,民国时期张恨水的《水浒新传》最具代表性。与本传相比, 卢俊义完全蜕掉员外气,具有领袖气质,军事才干突出;他有胆识,有谋略,顾大局,请缨北上抗金,慷慨报国。张恨水面对日寇入侵、 国难当头的时局,对国民党腐败误国、汉奸卖国极为愤怒,他秉承传统知识分子的良知,对共赴国难的中华儿女通过《水浒新传》进行了热情的褒扬。此书中卢俊义这只“骆驼”摆脱了“呆气”,显得欲加英气。
“玉麒麟”与“惊恶梦”
在《水浒传》的繁本、简本系统中,108位天罡地煞在梁山大聚义后大都有招安、征辽、平方腊的情节。到明末清初的金圣叹,却把百回本《水浒传》宋江接受招安以后的三十回砍去,“至于刊落之由,什九常因于世变,胡适(《文存》三)说,‘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金圣叹删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简称金本),把招安以后的部分统统砍掉,又重新创作了“梁山英雄惊恶梦”一节:梁山泊大聚义,众好汉“大醉而散”,晚上卢俊义梦到自称稽康的人,“要与大宋皇帝收捕贼人,故单身到此,汝等及早各各自缚,免得费我手脚”。“稽康”对卢俊义、宋江等众好汉一个也不饶恕,下令将他们“一齐处斩”;“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金本《水浒》第70回)。金圣叹安排的这一结局,又把卢俊义推到了前台。那么,金圣叹为何选择让卢俊义去“惊恶梦”呢?
作为梦境的承载者,不少好汉应该具备这样的资格。柴进作为“帝子神孙”,血统高贵,仗义疏财,但江湖气息浓厚,更缺少卢俊义那样的能力,金圣叹一句“无他长,只有好客一节”便把他打发了;青面兽杨志是杨家将的后代,因失陷花石纲被革职,命运蹉跎,但攀附权贵,奴颜婢膝,有辱门庭;大刀关胜被描写成关羽的“嫡派子孙”,但义勇有余,谋略不足,只合在宋江帐下“为一小卒”;其他来自朝廷的将领也有“惊恶梦”的素质与秉性,但他们为活命而背叛朝廷,也难于出头。林冲、鲁智深、武松等人欲与大宋做个对头,且“李逵、武松、鲁智深那一班,都是莽男子汉”,也不可能成为梦境的主体;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招安,一心回归朝廷,专心报国,希望殷殷,他“惊恶梦”的心理恐怕难以产生。况且金圣叹作为读书人,传统的忠义伦理观念在其心灵中根深蒂固,对宋江大加贬斥、否定;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金圣叹这样的态度决定了他不会安排宋江去“惊恶梦”。
在金本《水浒》中,卢俊义成了“英雄惊恶梦”的不二人选。虽然卢俊义的人格不够完美,但金圣叹钟情于“玉麒麟”,安排他承当“惊恶梦”的主体,体现了自己的创作心态与缜密构想。如前所引,在百回本、百二十回本中,宋江把自己与卢俊义比较一番,文墨平平;而到金本中,金圣叹大动笔墨凸显、强化卢俊义:“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众人无能得及。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兄弟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又非众人所能得及。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一发众人无能得及。”(金本《水浒》第67回)金氏倾心打造的三件“众人无能得及”,把卢俊义推到了极致。更重要的是,卢俊义笃定“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骨子里有忠义伦理意识,所以让卢俊义充当“惊恶梦”的角色便是自然的事情了。
金圣叹一删一改,便定格了七十回本《水浒传》。他在第70回回前总评中说:“聚一百八人于水泊,而其书以终,不可以训矣。忽然幻出卢俊义一梦,意盖引张叔夜收讨之一案,以为卒篇也。呜呼!古之君子,未有不小心恭慎而后其书得传者也。”对自己的删改本充满了自信,认定后世必能流传。胡适在《<水浒传>考证》中专门谈到金本,他说:“这三百年中,七十回本居然成为《水浒传》的定本。平心而论,七十回本得享这点光荣,是很应该的。”肯定了金本的艺术成就与影响。金圣叹的这种自信也许又暗合了“下至麟止”的窠臼。
中国古代小说被称之为野史、外史,其创作历来受史传传统的影响。孔子修订的鲁国史《春秋》,又称《麟经》或《麟史》,司马迁推崇《春秋》,自然会潜移默化于《史记》。史传文学的源头于此,并波及小说创作,对《水浒传》影响至显,以致金圣叹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 鲁国末期,鲁哀公获麟,孔子感伤“周道之不兴, 感嘉瑞无以应, 故因鲁春秋而修中兴之教, 绝笔于获麟一句”。汉武帝获麟, 司马迁则在《太史公自序》中说:“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裴骃《集解》引张晏的话说:“武帝获麟,迁以为述事之端。上纪黄帝,下至麟止,犹《春秋》止于获麟也。”金圣叹在《水浒传》第二十八回回评中说: “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他借“玉麒麟”惊恶梦,展现了自己的创作意图,而且金本《水浒》戛然而止,成就了“一部大书七十回”。金圣叹基于麒麟意象,让“玉麒麟”回归于传统的忠义伦理境界,寄托深沉。这也许就是金圣叹叨念的“绝世奇文”,暗含了“下至麟止”之意。
编者注:此文发表于《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6期第106-112页。为方便手机阅读,微信版删除了注释和参考书目。如果您想引用原文,请查阅《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网站或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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