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可以没有傲骨吗(人间不慕治愈)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人人都知道,赵家的小女儿变成了太子的亲妹妹,皇帝的私生女。
皇后气到晕厥,而皇帝大张旗鼓地把我接了回去。
而现在,天下第一大绿帽正跪在太阳下,等待着冗长的册封典礼结束。
我的裙裾上是复杂的花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比花纹还复杂的是我皇兄的眼神。
后来的我很能理解他。
青梅竹马的暗恋对象一夜之间变成亲妹妹这种事情,换谁谁都不太能接受。
1
“皇兄啊,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你。”我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踢踏踢踏。
他咬牙切齿地回头看我一眼,“别叫我皇兄!”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被我拉住,没办法继续往前大步流星,只好特别没形象地蹲在我身边,无可奈何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眨眨眼睛,“我能不能把陈家小二召进宫中做我的伴读?”
他一下就变了脸色,立刻说:“你想都别想!”
我很委屈:“不许就不许嘛,你凶什么。”
我掐了根狗尾巴草编了个镯子,套在他手腕上。他扯了一扯,没扯开,也就作罢了。
我轻声说:“你就这么讨厌伴读?我以前也是你的伴读。”
他捏着草镯子,闷声闷气地说:“这不一样。”
“那好吧,”我说,“那太遗憾了。”
我是真的好遗憾。毕竟,用狗尾巴草编东西这项手艺,我只跟陈小二学了个皮毛。他说好要教我用狗尾巴草编蝴蝶的,恐怕没办法兑现了。
我跳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留给他一个挥手的背影:“我走了啊,有空来我宫里吃牛肉面,加了辣子的,特好吃。”
我不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长廊。
我不会知道,因为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回头。
-
我问皇帝老爹,公主有什么特权。
老爹捻了捻胡子说,公主有很多特权,比如及笄后可以出宫建府,比如除了驸马还能养一堆面首,比如……我没等他说出第三个比如,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那我能不能要陈小二做我的伴读?”
老爹又捻了捻胡子,说:“这个嘛,可以是可以,不过……”
我立刻打断了他:“来人,给陈家宣旨。”
白衣潇洒的陈小二又来到阔别已久的学宫,他推开大门,摆了个很帅也很臭屁的姿势,并就着这个姿势深沉地说:“做不了太子伴读,还能做公主伴读,我就知道我会回来的。”
听见这个声音,坐在第一排的小太子转过头来,脸都绿了。
-
我开始了和陈小二厮混,哦不是,求学的日子。
华清池里的鱼见了我们就掉头;那只据说八十岁了的老龟吓得在七尺有余的假山上玩了不止一次跳水;随处说着“奴才该死”呼啦啦跪倒的宫女太监们不停地劝阻又不停地收拾烂摊子。
学宫里,小太子再也没正眼看过我。
有一次和陈小二遛鸟逗猫被他撞见,他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第二天,他把草镯子恶狠狠地拍在了我桌上。我停止涂鸦,抬起头看他。
他说:“人人都有的东西,我不稀罕!”
我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陈小二已经悠悠从我俩身边走过,留下一阵草木清香。
小太子更生气了, “赵小荷,真有你的。”
我纠正他:“你不能喊我赵小荷,你应该喊我李小荷了。”
小太子的脸刷地一下变白,眼圈都变红了,深深地瞪了我一眼,一阵风似的跑了。
我和草镯子大眼瞪小眼,深觉莫名其妙。
-
皇后要我喝茶的时候,我压根没想到茶里有毒。
夫子没教过这个,嬷嬷也是。
总之等我醒来了以后,我整个人被银针扎成了刺猬。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说。
趴在我手边睡着的小太子一下子就惊醒了,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就这样不明就里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我就看见他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眼里的情绪太复杂了,我没有力气去分辨。我仰头看着帐顶,说:“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
他喊了一声,外面立刻有人端着东西进来。
是妙妙,我在赵大将军府里的侍女。
她把药汁喂给我,说:“小姐,这是加了好多糖的。”
我咕噜噜喝完了,才想起来:“你怎么还叫我小姐,不许再叫了啊,以后得叫我公主了。”
妙妙沉默了一下,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也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其实,你不是我妹妹。”
2
据说,我被发现毒晕在皇后宫里的时候,皇后疯了一样大笑,一直在歇斯底里地重复:“你总不可能第二次活过来吧?这都第二次了,你总要死了吧?”
皇帝当然非常愤怒,一边派人救我,一边亲自审问皇后。
结果这一审就审出了问题。
他发现,他的亲女儿,也就是真的那个私生女,已经在两岁多一点儿的时候被皇后给暗害了。而我,是赵大将军发现私生女死亡后找来的替补小女孩。
皇帝龙颜大怒,立刻把皇后打入冷宫。但是怎么处置我,他很犹豫。
毕竟,我是无辜的。而且他确实挺喜欢我的。
但留我在宫中晃来晃去,会时刻提醒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被结发之妻害死的事实。
于是他大手一挥,把我送回了赵家。话里话外威胁赵大将军:你把隐瞒朕的女儿去世的消息是大大的错误,不过呢你把小荷教的这么讨人喜欢也是大大的功劳。接下来你就好好把小荷养大,给她找个好人家,朕看陈家小二就不错云云。
故事说完了,小太子一直在偷看我脸色。
我无语了片刻,沉重叹气:“人生好起伏,拉郎好离谱,皇后娘娘泡的茶好苦。。”
听完我凄惨的总结,小太子竟然有几分开心。
我捏了捏他的耳朵,问他:“你是不是傻了,你娘还在冷宫关着呢,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他抓住我的手:“又不是我亲娘。还有,你也觉得父皇拉郎配很离谱对不对?”
我说:“你的手出汗了。”
他不放开,甚至摇了一摇。
像极了后花园爱扑蝴蝶的那条黑毛大狗。
我只好任凭他牵着,然后附和他:“对啊,陈家小二这个白狐狸,说好要教我用狗尾巴草编蝴蝶的,到现在也只教会了我编手镯。他这人这样不靠谱,嫁给他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他的眼睛倏然发亮,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那样看着我。
我看着帐顶,说:“李小二,你不要再呆在我家了。我们不是兄妹了,你这样别人会说我闲话。我不是公主了,不能养一大堆面首,名声败坏了我就嫁不出去了。”
小太子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急急忙忙说不会有人这样讲。
我没有说话,他沉默片刻,打开房门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他大概是在这里呆了很久,身上的玄衣都褶皱了,这对一个极其讲究的人来说是不可以想象的。
我动了动手臂,感觉到他方才掉的眼泪似乎还在我手背上发烫。
这种感觉从手背一直撞进我脑海,于是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混乱。
-
养病期间,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我怀疑李小二喜欢我。
但我又不好直接问他,因为这样太不符合淑女礼仪了。
不过我也不是淑女,于是重新入宫伴读的时候,我直接问他了。
我把草镯子放在他桌上,大刀金马地坐在他对面。
他伸手要去拿草镯子,被我一把按住。
“喜欢我的人才有资格戴,你是吗?”我说。
小太子的脸刷一下红到了耳根,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点生气地说:“陈老二也戴。”
我说:“那是他自己编的,又不是我编的。”
小太子一下就变得很开心,立刻抓着草镯子往手腕上套。
我默默地往学宫外面走,小太子追了出来:“你要去哪儿?”
我说:“你父皇以前答应我,我可以养一个驸马加一大堆面首。”
小太子立刻翻脸了:“所以你是要赶着去给你的面首发草镯子吗?”
我抬头看天。
他不依不饶:“你要编多少个草镯子?全是爱的号码牌是吗?”
嗯,天很蓝,云很浓。风很轻,照样吹起了我的发丝。
我就在微风里说:“不是的,我是要告诉你父皇,我不要这个特权了。”
他就像被按了开关的蝉,一下子哑巴了。
我觉得分外好笑,转过身捏他的耳朵,大声说:“你知不知道我总共就编了俩草镯子,一只给了你,另一只也给了你啊!”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嗯嗯我知道啊。
你知道个屁。
然后他说:“那你知不知道,我看了你的背影好多次了。”
我拉着他的袖子往御书房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因为以后你只会走在我的身边,再也不用看我的背影。
3
我们走进御书房的时候,皇帝正在和人说话。
我眼神不太好,隔得远了就看不清他是谁。
皇帝看见我们进来,放下笔,“你们怎么来了?”
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清清嗓子,很勇敢地说:“陛下,我不想养一堆面首了。”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我仿佛看见他脑门上冒出了一个硕大的问号。
御书房静悄悄的。
你知道,一旦静悄悄了,人就会忍不住发出点声音以填补空白。
于是我继续说,“我也不需要陈小二做夫君。”
皇帝拿衣袖挡了挡脸,不过还是被我看见了他没来得及藏住的笑脸。
然后他开口说:“爱卿,你家二儿子没有大儿子中用啊,小女孩的心思都抓不拢。”
椅子上的人动了动,我才看清楚,原来是陈尚书。
陈尚书打了个哈哈,“儿女都是冤家,管不住,管不住。”
皇帝貌似随意地说:“你家大儿子不错,令行禁止,雁榆关的将士很服他。”
陈尚书立刻跪了下来,“军心安定,实在仰赖陛下之威。小儿无知,整日只知道舞刀弄棒,绝无二心。”
他跪下的声音太响,咚的一声,我担心他膝盖会不会碎掉。
这时小太子扯了扯我的手,无声对我做口型。
啥玩意?
快跑?
一步、两步、三步,他带着我小心挪到黑暗里。
马上要成功了,离垂帘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喊住了我:“小荷啊。”
我转过身,笑眯眯的。
“陛下中午好,陛下有什么事吗,陛下您尽管说。”
皇帝笑了一下,说:“你不喜欢陈小二,那我把陈老大喊回来给你做夫婿,你说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太子已经脱口而出:“不好!”
我扭过头看他。
皇帝也是。
“阿兆,你说什么?”
站在雕了张牙舞爪飞龙的柱子旁的小小少年郎,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不好。”
皇帝却笑了:“你说说,为何不好。”
小太子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跪着的陈尚书,也不知道他这一眼看出了什么。
“因为陈家大哥哥太帅了,我不配。”我往前站一步,美人灯照的我发烫。
烛火跳跃,阴影也在变化。
皇帝大笑,仿佛又变成了对我许诺公主特权时候慈爱和煦的老爹。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现在的气氛和刚才截然不同了。
“边关风沙太大了,我们把美男子喊回来,少受磋磨,好不好?”皇帝如是说。
4
陈老大就这样被迫加入了我的人生。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我亲爹的赵大将军被派去戍边。
陈小二在我面前哭了一通鼻子,大意是:
赵小荷你个王八蛋,老子在家逍遥快活得很,你非要把那阎罗王搞回来。他一回来我就没好日子过了你知道伐。什么刀枪棍棒,什么孙子兵法,小爷我是学这些东西的料吗?亏小爷我还教你编花篮,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你个死没良心的。
小太子默不作声地把陈小二的爪子从我衣袖上拨开,又默不作声地扯下他抹了半天眼泪仍然无比干燥的手帕。
我抬头看天,不是,天花板。
其实吧,我觉得我挺无辜的。
陈小二的流泪表演结束了,就轮到小太子上场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生气。夫子讲边关苦寒,他回过头来瞪我。夫子讲看杀卫玠,他重重哼一声。就连香草美人的譬喻,他都要翻书翻得超大声。最可怕的是,他每天都追着我问,“我与城北陈大孰美?”
你美你美你最美。
就这样过了五天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一拍桌子,我怒发冲冠,“夫子!我要请假!回家!”
-
离开那两个小祖宗,我无比快乐。
院子里新搭了秋千架。
书房里添了五十七册话本。
柳树每天吐了多少个嫩芽,我一清二楚。
就这样宅了七八天,传说中的陈大哥哥就返京了。
陈大哥哥被委以太子少傅的重任,教兵法,也教骑射。
陈大哥哥镇守雁榆关七载有余,整肃军队,击退异族,边关未有战乱,确实是难得的将才。他来教小太子武略,我实在是非常能理解。
不过,小太子学骑射,为什么我也要学?
我不想晒黑。
于是我拖延着不肯去上课。
直到陈大哥哥亲自来捉我。
我愁眉苦脸地走到会客厅,老远就看见一根黑柱子立在门厅里。我眼神不太好使,看不清五官,先记住了他挺拔舒展的脊骨。
“陈大哥哥好,我是赵小荷。”
“我是陈无遮。”
然后就没人说话了。
敌不动,我不动。
陈大哥哥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我低头专心研究地砖纹路。
陈大哥哥年近二十六,又有十数年行伍生活,想来十分稳重,并不怕尴尬。不过嘛,我虽然年纪小,但捣蛋挨骂的经验一点也不少,非常擅长在老爹滔天怒吼时装傻充愣。
于是我们就凭着各自所长,顺利地把友好会面变成了一团僵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小二哭丧着脸跑进来,“大哥,娘说你要是不回家见她姑奶奶的侄孙女的小女儿,就打断你的腿!”
终于来人了,我长出一口气。
余光瞟见陈大哥哥的手抖了一抖,上好的碧螺春喂了青砖。
然后就听见他说:“回去告诉娘,我喜欢赵小荷。”
陈小二大叫一声:“不是吧?她?”
陈大哥哥一本正经道:“她长得像我的暗恋对象。”
我咬牙:“那你怎么不找你暗恋对象去!”
陈大哥哥很无辜道:“她已经嫁人生子了,只好委屈你了。”
我在陈小二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声音颤抖:“陈大哥哥,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这样不太好吧?”
他慢条斯理地把茶盏搁在桌上,问我:“哪里不好?”
“第一次见面,应该仁义为先,你这样坑我,也太不道德了。”我循循善诱。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从从容容反问:“那么,我第一次做你老师,你就不来上课,这是什么道理?”
他一步就将了我的军,我一时语塞,他已经站了起来:“明日未时,来点兵场。”
陈小二把玫瑰膏胡乱塞进嘴里,跳起来追他:“哥,你去哪儿?”
陈大哥哥消失在月亮门,只剩下极怅惘的一句:“回家相亲去啊。”
5
第二天我乖乖去上学了。
脚上蹬着马靴,腰上别着小弯刀。
娘送我出门,我问她:“我像不像花木兰昂?”
她点点我脑门:“别伤到自个儿啊。”
嘁。
小太子见了我很高兴,摸摸我的额头问我有没有好一点。
哦对了,我请假的理由不是“陈小二和李小二太烦了太烦了我受不了了必须找个清静地儿呆着否则我会发疯”,而是“呜呜呜夫子啊我头好晕胸口好闷恶心想吐——呕——夫子夫子你别离我这么远嘛我怀疑是中毒的后遗症夫子我能不能请假回家疗养一下啊”。
所以看着小太子关心的模样,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挺好的挺好的,身强体壮,我三拳能打死吊睛大白虎。”
他笑的眼睛弯弯,像月牙。
我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颊。
陈小二一步跨出门槛,凉凉道:“赶紧上马,不然我哥要娶你了。”
你丫有病吧?
我黑着脸跟上他,小太子问我:“谁要娶你?”
“一个傻子。”我没好气,翻身上马。
小太子跟在后面小小声:“想娶你的人,也不都是傻子啊。”
有些人表面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已经脸红了。
嗯,就是我。
我埋头策马,直往点兵场赶,老远就看见陈大哥哥站在太阳底下。
一身黑,肃杀的很。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衣服,又转头看了看陈小二的白衣服,再看看小太子的黑衣服。
大佬都爱穿黑是怎么滴?
-
日头太毒了,影子都有锋利的轮廓。
还好陈大哥哥没有丧心病狂到让我们在大太阳底下跑马的地步,他招手示意我们进屋。
屋子里有个巨大的沙盘,山脉起伏,河流绵延,是缩略版的全境地图。
陈大哥哥说了,兵书固然很好,可如果不加以实践推演,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他要我们想象自己是大将军,每人率领人数相当、配置一致的军队对抗。
理所当然的,我和陈小二俩陪衬组成一队,扮演守军一方。陈大哥哥带着小太子一起,扮演异族一方。
小太子看着沙盘对面的我和陈小二,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地站到了陈大哥哥身边。
我神奇地读懂了这个眼神。
老实说我也挺想跟小太子组队的,听说异族的统帅都是大美人来着。
异族有自己的名字,叫雪松族,大概是因为他们生活在雪山脚下的缘故。
雪松族是母系社会,以女性为尊。雪松族人个顶个的漂亮,高鼻深目,皮肤雪白。据说从前雪松族式微之时,有不少族人被迫来我朝谋生,卖艺卖身的,不在少数。
个人和国家的命运果然是紧密相连的啊。
我唏嘘了一会儿,抬头发现他们都看着我。
“怎么了?”
小太子轻声说:“轮到你布兵啦。”
哦哦。
我连忙让我的将士们跟上陈小二的步伐。
在小太子研究出兵的时候,陈小二推了推我,在课堂上公然说小话:“在我哥面前你也敢发呆,你是真的厉害啊。”
我谦虚:“过奖过奖。”
“咚”的一声,陈小二的木雕将军被推倒了,咕噜噜滚到了沙盘之外。
霎是凄凉。
我抬头一看,小太子冷着一张脸,军队已经把陈小二的彻底包圆了。
“厉害!”我欢呼,全然忘记陈小二才是我的队友。
小太子羞涩地笑了笑。
陈大哥哥冷漠无情地宣布:“陈无耽,深入敌腹,辎重却不跟上,留了这么大一个漏洞给敌人。这要是在战场上,你得自刎谢罪了。”
陈小二脸皮厚,哈哈笑着说:“太子能征善战,比不过,比不过。”
被拍马屁的小太子面无表情。
陈小二全军覆没了,被赶去边上观战。
他跃跃欲试想指点我,陈大哥哥一个眼神过去,他就安静得像个鹌鹑。
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尝试着布兵。
怎么出兵啊。
我开始后悔拒绝上课了。
再轮到小太子的时候,他一改之前面对陈小二时的雷霆手段,开始犹犹豫豫了起来。
陈大哥哥抱臂旁观,朗声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嗯?”
小太子面不改色,照旧雷声大雨点小。
陈大哥哥摇了摇头,亲自动手,三两下就把我的军队冲了个稀巴烂。
沙盘上的残兵败将七零八落的,好生凄惨。
陈大哥哥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弱弱道:“想法就是,嗯,我以后再也不翘兵法课了。”
陈小二别过脸笑。
超大声。
你能不能克制一点??
陈大哥哥不置可否,开始复盘双方调兵遣将的问题。
我听得一知半解。
陈大哥哥终于放下小旗示意我们可以各回各家了,我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然后就被叫住了。
小太子于是也停下脚步,一脸担忧地在我和陈大哥哥之间看来看去,就差在脸上写“你别骂她”四个大字了。
陈大哥哥没看到小太子的眼神,他思忖了片刻,说:“你回去以后要把之前落下的课程都补上,否则水平太差,没有对战的意义。”
他这话其实很严厉。
我“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告退。
小太子一直跟在我身边,十分同情。
陈小二蹿了出来:“早跟你说了吧,我哥就是个阎罗王,我在他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不过你别怨他,他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得怪你自己,怎么敢翘阎罗王的课呢?”
他啰嗦完这一大堆,后知后觉我情绪低落,总算说了句人话:“哎,要不要我帮你补课啊?小爷我可是很厉害的。”
就你那三脚猫的水平。
我没有理他。
日头已经西斜,归鸟缓慢振翅,凝成几个黑点。
我的脚步慢啊慢,重啊重。
说出来会被人笑话的吧,赵大将军的女儿,一点兵法也不通。
小太子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猛然抬头,在晚霞里紧紧攥住小太子的衣袖:“你帮我补课吧你帮我补课吧!”
小太子费劲地从袖口里伸出手,握住我的,然后别过头去笑:“好啊。”
淡淡的余晖里,他的侧脸仿佛也闪着金光,像个菩萨。
普度众生,善哉善哉。
6
趁着爹爹不在,我霸占了他的书房。
娘亲问起,我理直气壮:“我要开始用功了呀!”
皇帝的任命下得很突然,他东西都没时间收拾,书房基本维持了他走前的原样。
他书房的风格非常不协调。屏风后三个大书架上的书高度次第变低,像他带的军队一样整整齐齐。可百宝格上的东西就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左手第一个放了一尊荧光曼妙的玉雕美人像,紧挨着的则是锈迹斑斑仿佛碰一碰就会碎裂的不知道什么兵器。
我东摸西摸的,碰巧按到了什么。
百宝格里竟然还有个隐蔽的夹层,小时候都没注意。
咦?不是空的?我撬开夹层,里头是一封发黄的书信。
封面上写了四个字,“吾儿亲启”。
嗯嗯?不会是写给大哥哥的吧?
我咽了口吐沫,把窗子都关上了,小心翼翼拆开看。
信的抬头是:爱女小荷。
写给我的?怎么一直不拿给我看,还悄悄藏着。
难道是准备等我出嫁的时候给我?
看不出来嘛,爹爹还挺浪漫的。
爹爹从前的字跟现在很不一样了,从前笔锋极盛,龙飞凤舞的,字句大开大阖,意气风发。
不像现在,被官袍裹住了身躯,连带着笔锋也收敛成温厚的模样。
谈到草原辽阔,他写“给你养只红嘴的鹰,你若还是现在这般轻盈,让它带你巡视雪峰。”
我满头黑线,再怎么轻盈也会把鹰压坏的好不好,我又不是才出生的小宝宝。
我正这样想,余光瞟见落款年月,啧,果然是我出生的时候。
我好聪明。
再往下看,哟,他还夸过娘亲“天人之姿,聪颖无双”,这种肉麻话,怎么没听他当面说过?
爹爹啊爹爹,看不出你也是铁汉柔情嘛。我笑得合不拢嘴。
信的最后,我得知了我姓名的由来。
张扬的字迹,写到此处明显柔和了许多。他写:为你取乳名小荷,是希望你像你娘亲,濯尽污泥,不染纤毫,虽遇不可逆之困局,亦能坚韧破局,灿若星河。
我愣住了——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
他把所有的期许都埋进了故纸堆,我看不见也无从得知,原来他希望我“濯尽污泥,不染纤毫”,希望我“坚韧破局,灿若星河”。
那么,在我顽劣的时候,在我偷懒的时候,在我耍小聪明的时候,他心里有多失望呢?
我把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后退两步,认认真真地打量百宝格。
夹层上面,是一副很小巧的文房四宝。
笔杆细细的,墨锭小小的,砚台边上刻成了我最喜欢的莲蓬。
这是我开蒙的时候,爹爹特意托人从南方带来的。
我伸手摸了摸细腻的砚台,触手是厚厚的一层灰尘。
我默默叹了口气。
经史子集,古老智慧,因为害怕这些看起来就很难的大部头,我放弃了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求解的机会,变着法儿地偷懒。
今天扎伤手写不了字,明天吃撑了肚子晕头更晕。
我跟陈小二他们嘻嘻哈哈,把浪荡当作有趣。
西席被气走好几个,有一个年龄最高胡子白花花的,放话说我不配读圣贤书。
是了,前一天傍晚我悄悄在他的厢房里放了两只癞蛤蟆,呱呱呱,吵了他一宿。
还记得那时娘亲一手翻着理家的账本,一手护住心虚的我,对气得大吼的爹爹说:“姑娘都是要嫁人的,你非要她学这些做什么?”
而爹爹坐在书桌后,一言不发,却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在满室书墨气里流露出了遗憾和失望交织的神情。
当时我年纪小,现在想起来,实在悔恨。
我松开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握住的拳头,拉开梨木椅,先从被他翻得破破烂烂的那些书开始看起。
唔,还真是非常深奥。
好多术语我都看不懂,用纸笔誊了,准备明天去问小太子。
阳光从东边的窗子照进来,又从西边的窗子照进来,最后彻底消失,藏进了黑夜中跳跃的烛火里。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抱着书进了学宫。
我以为我应该是第一个,没想到小太子已经在里面了,案几上的烛火已经燃了一半。
我伸手戳了戳他肩膀。
他回过头来,看到是我,又诧异地看了一眼刻漏。
“你怎么到的这么早?”他停下笔。
“这个嘛,说来话长。”
我把书放下,把我的案几费劲地推到他身边。
小太子连忙站起身来帮我,很高兴的样子:“你要坐在我边上吗?”
我坐了下来,把书摊开在他身边,笑眯眯的。
“是啊殿下,说好了要帮我补课的,你不许赖账。”
陈小二是踩着点进来的,看到我换了座位,很失落地蹲到了我案几前面,可怜巴巴地看我:“赵小荷,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去学习了啊,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我头也不抬地记下小太子讲解的内容,笔下刷刷刷:“爱过。”
陈小二把他的蛐蛐罐捧在掌心,试图递给我看:“你看看,我新得的大冠军,木制的,贼厉害了,还能发出声儿呢!你听听?”
我把书一合,搁下散卓笔,伸手过去。
小太子低头写字,却一个字也没写。
陈小二以为我终于受不住诱惑,嘿嘿一笑。
我一把攥住木蛐蛐的后腿,在他面前晃了一晃,“陈小二你怎么回事?我们来学宫是干嘛来的?”
陈小二被我问懵了。
我用力拍桌:“是来读书的!”
他被我吓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恨铁不成钢道:“你希望日后史书如何写你?陈无耽其人,父兄皆为名臣。满门忠义之中,唯其平庸顽劣,虽为太子侍读,终日斗鸡走狗,一事无成?”
我把木蛐蛐丢进五彩斑斓的蛐蛐罐里头,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陈小二失魂落魄地回去了,连蛐蛐罐也忘记拿了。
小太子停了笔,扭头看我。
我没再说话,兀自写着夫子布置的课业。
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
“你别看我了。”我说。
“好。”他果然说到做到,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转性,也不问我为什么掉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从案几底下悄悄递给我一张帕子。
绣了蜻蜓点水的,映日荷花别样红。
7
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日子滚滚而过。
院子里的秋千架兀自寂寞地晃动。
书架上有三十九册话本还是崭新崭新的。
柳树已是满眼绿,被秋风一吹,又泛起了黄。
促织夜里爱闹,一声接着一声,但陈小二再没提过斗蛐蛐的事情。
我抚摸过沙盘的每一寸土地,和小太子商讨古时候的制胜队形,一次又一次推演出兵路线。
陈大哥哥教我兵法,先从天气、土质、植被和动物讲起。
它们在沙盘之外,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广袤的疆土之上。
我这才知道,领兵作战要学的远远不止书本上的三十六计。
娘亲每天给我熬汤,变着法儿地给我补身子。
等到闭着眼睛也能背出草原上每个海子的位置和出现时间的时候,我已经长得比娘亲还高出半个头了。
我放下小旗,看看正在和陈大哥哥说话的小太子。
时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施了法术。
他蹿个儿更加猛,宛如拔节的竹,手掌变宽,肩骨也长开了。他对我笑的时候还是清风明月,但已经不像从前那个会因为皇帝的提问而沁出冷汗的小小少年郎了。
-
陈小二挪到我身边,说:“我哥新宅落成了,结束了一起去他家喝酒呗。”
他蔫头耷脑的,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咋回事?
“怎么突然要搬家?”
他握着木雕小兵,眼神乱飞,遮遮掩掩的:“你知道的,我哥早到了该成亲的岁数,爹娘他们就问得勤了些……”
哦,被逼婚了呀?
我往陈大哥哥那儿瞅了一眼,他仿佛没看到,依旧专注地和小太子推演沙盘。
但他说话的语速明显比平时慢了,一看就知道在偷听。
“你去不去啊?”陈小二推了推我,又补充,“我哥就喊了我们仨,少了谁都热闹不成,你可别推脱说要温书,好歹,好歹帮着暖个宅子呗。”
雷厉风行的大将军也害怕无人赴宴吗?
我一时有些心软,故意高声说:“那必须去啊。”
余光瞟见陈大哥哥的嘴角翘了翘。
-
陈大哥哥的宅子很雅致,不过要数书房最特别。
“咦呃——”一进去,我和陈小二就同时发出了惊叹声。
小太子克制地没有出声,一刹那瞪圆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
陈大哥哥倚门笑,还有闲心啜一口茶:“怎么,一个个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别告诉我你们没见过雪松族人啊。”
我诚恳道:“不是没见过雪松族人,是没想到您老书房正中能挂一幅如此曼妙的美人图。”
一般来说,大家的书房都挂山水图,就连我这种半吊子读书人,小书房里也装模作样地挂了个寒山小寺图。
至于陈大哥哥书房挂的这幅画嘛,美人身姿窈窕,眉目深邃,黑衣黑裙,只眉心一颗朱砂痣,极为瞩目。
再仔细看落款,唔,居然是陈大哥哥的手笔。
我一瞬间福至心灵。
“所以这就是你不想被逼婚的原因吗?”
陈大哥哥握着茶盏,不假思索道:“对啊。”
陈小二眉毛都皱成一团,问:“为什么啊?”
陈大哥哥啧了一声,走了进来,身影被拉成孤长的一条。
他放下茶盏,喟叹道:“年少时遇见了太过惊艳的人,此后见谁都是俗物。”
又顺手拍拍小太子的肩膀,“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小太子很认同地点头。
“这就是你的暗恋对象?”我继续发问,“已经嫁人生子的那位?”
陈大哥哥笑了笑,没说话。
陈小二从太师椅里跳了起来,十分哀怨的:“你暗恋对象真的已经嫁人生子了啊?我一直以为你是逗赵小荷的呢。”
陈大哥哥挑了挑眉,半真半假道:“兴许是人家打发我的说辞呢。”
一直没说话的小太子这才开口:“那便是她识人不清,错失良缘。”
陈大哥哥大笑。
-
用陈大哥哥的话说,那雪松族的姑娘看不上他,也实在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毕竟初见时,他并非战功显赫的陈大将军,只是边关一个亟待历练的无名小卒罢了。
那时他才满十四,是个不服管教的毛头小子。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大锅饭根本填不饱肚子,一到晚上他就饿的烧心。
他悄悄溜出军营,转到了后山去逮兔子。山里有很早以前设的的捕猎陷阱,枯枝败叶铺得密不透风,他一不留神踩了进去,摔伤了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雪松族的姑娘,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她背着篾篮采药材,满手的细小伤痕,却硬是把他从坑里拉了上来。
“那晚的月光好美,她粉黛不施,却比月光还要美。”陈大哥哥如是说。
我听得起兴,催他:“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诉衷肠的?”
陈大哥哥被我打断了抒情,似笑非笑地盯我一眼:“你这急性子,也就某些人能包容你了。”
小太子低头喝了口茶。
我双手合十告饶:“您继续,您继续。”
8
陈大哥哥伸个懒腰,看了看西斜的太阳,说要带我们去用饭。
“好故事得配好酒。”他这样说。
我们四个在临窗的圆桌边坐着,桂花漂在琥珀色的酒液上。
陈小二掩耳盗铃地偷偷把桌上的果盒往自己怀里挪。
小太子眼疾手快地抢了几个糖栗子塞给我。
手心里的栗子还是烫的,我撑着下巴笑,侧过脸看天空。
透过红木窗格,能看见月亮正一点一点攀上枝头。
烛火在陈大哥哥的脸上打出深刻的阴影,他的声音也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低沉。
那姑娘要采的药材是一种只在夜晚才开放的花。
他照旧每个晚上都溜出军营,却不仅仅是为了吃的。
他心里装着这个姑娘,因为少年人的腼腆,从未宣之于口。
姑娘去采药,他先一步拨开长着倒刺的荆棘。
雨天泥滑,他搬来石头供她踩。
免她疼,免她脏,把一片真心笨拙地捧给她。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姑娘看出来连续的相遇并非偶然。
在一个雨天,姑娘拉起在泥坑滑倒的他,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
她放下了竹篾,问他:“你知道我在为谁采药吗?”
他摇摇头。
她靠着树,淡淡地说:“是为了我的孩子。”
他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紧紧攥着的药材竟然全部掉在了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头一低,帽子又咕噜噜滚出老远。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脸上,水流从眉骨往下蜿蜒,整张脸孔湿漉漉的。
漫山遍野都是雨水拍打树叶的声音,他却能听见那姑娘叹了口气。
这叹息声这样轻又这样重,快要灼伤他心口。
-
姑娘让他别来帮忙了,理由是“无以为报”。
他闷着头拒绝,每晚还来山上帮忙。
只是他再也不主动搭话了。
后来有一天他溜出军营的时候被老兵逮住了,军杖三十。
他养了好久的病,能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上找她。
而那时,草药开的花已经凋谢了。
那个姑娘再也没出现过。
故事说完了,我们三个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陈大哥哥似乎还沉浸在这段记忆里,自嘲地笑了两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执盏的手不像平时那么稳,酒杯里的酒晃了一些到桌上。
这气氛太不对了。
难保陈大哥哥酒醒了以后不会杀我们灭口。
陈小二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陈大哥哥的胳膊,说:“哥啊哥啊,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段伤心事,回头爹娘再让你相亲我一定拦住啊。不过啊哥,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要是离开京都太久了不知道哪家姑娘好,你来问我啊哥。我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姑娘,现在要雪松族的姑娘可能有点难找,但我也能给你安排。哥啊哥啊,你可别吊死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了,我们老陈家还得靠你光宗耀祖呢呜呜呜……”
还沉浸在伤感情绪里的陈大哥哥扶了扶额,迫不得已放下酒杯去扯开陈小二的胳膊。
趁陈大哥哥没注意,陈小二悄悄撞了撞我,挤眉弄眼地示意我说点儿什么。
我清清嗓子,给自己倒了一盏酒,高举酒杯,说些乱七八糟的祝酒词。
“陈小二说得对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自个儿是块宝。陈大哥哥,你别难受了,好姑娘到处都是啊。”
醉眼惺忪的陈大哥哥伸手过来拿走我的酒杯。
他手指一掂,杯口一倾,酒杯里的酒全部洒在了地上。
馥郁的酒香飘浮在空气中。
“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他说。
陈大哥哥揉着太阳穴,反扣住我的酒杯挪到远离我的那边,又推过来一盅牛乳,手指敲敲桌面,示意我喝牛奶。
就在这时,小太子突然拿起酒壶,飞快倒酒,干脆利落地碰了一碰陈大哥哥的酒杯。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衣袖翻飞如鸟翼。
“往事不可追,来者尤可鉴。听说国公府的二小姐中意你许久了,或可一试。”
他难得对这种话题发表意见,我和陈小二都傻眼了。
陈大哥哥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举着酒杯,语调都蕴足了酒味:“太子殿下金玉良言,臣谨记。”
我抬头看了会儿月亮,剥开凉了的栗子,塞一个给小太子:“喂,你要不要吃?”
小太子的手指还带着酒香,拿栗子的时候不小心擦过我的手心,好痒。
我还没来得及批评他,他已经低头附耳过来:“他说得对,你以后不许喝酒了。”
9
大年初一那天,宫里宴席正热闹,天上白雪飘飘。
言官们纷纷表示这是陛下福泽深厚,瑞雪兆丰年。
一个接一个的漂亮话里,我无聊地看向湖心岛外的飞雪。
一片一片又一片,没入水面都不见。
开始歌舞表演了,几个皮肤雪白的异域美人正翩翩起舞。
其中有一个踮着脚尖旋转到了我的身边,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她转着圈离开,却时不时向我投来目光,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又快速挪开视线。
啧。
我侧过头问娘亲:“我脸上粘到饭粒了?”
娘亲仔细地打量我,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没有啊,不过,小荷啊,你什么时候又长泪痣了?”
娘亲说“又”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据说我小时候有眼疾,视力不太好,经常看不清路。腿上的淤青和划伤往往是旧的没好,新的又添。
爹爹遍寻名医,终于在我六岁的时候治好了我的眼睛。
说来也奇怪,我的眼睛治好了以后,左眼眼角那颗殷红如血的泪痣也跟着消失了。
说到这里,娘亲表情变了变,很担忧道:“回家后请大夫来给你看看眼睛,别复发了才好。”
我反握住娘亲的手,勾住她肩膀:“哎呀哎呀,您好好吃菜,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好不好?”
娘亲忧心忡忡地伸筷子去夹胭脂鹅脯,没留神夹成了隔壁菜碟里的辣椒。
我哭笑不得,把胭脂鹅脯放到她碗里,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好,我回家就乖乖看病。您哪快好好吃饭吧。”
宴席到了一半,陈小二派人来找我,问我去不去外头玩雪。
我抓起狐裘猫着腰溜出去。
雪花在空中飞舞,被屋檐下挂着的宫灯照出星星点点的痕迹。
小太子、陈大哥哥和陈小二就站在暖黄的灯光下等我。
身姿挺拔如竹,适合入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石头小道往外走去,哆哆嗦嗦地裹上狐裘。快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扑通一声跪在了他们仨面前。
陈小二摸着下巴嘿嘿嘿地笑:“这还没过年呢,乖孙女不必行此大礼啊。”
靠,好丢脸。
我撑着雪地想起来,面前出现了一双手。
绣着龙纹的玄色袖口,手指骨肉匀称,仔细看的话,指腹还有一层长年握笔写字形成的薄茧。
是小太子。
我攥住他的手指,突然有点不想松手,煞有介事道:“我来帮你看看手相啊。”
他没说话,很配合地站到我身边,把手张开给我。
“唔,你的这个生命线很深刻,一看就是长寿之人。感情线呢也很好,很受姑娘们的青睐。哇,这个智能线更是了不得,深刻绵长,必定聪明绝顶啊。”
陈大哥哥笑出了声。
小太子扶我起来,拍拍我身上的落雪,眼睛笑成弯月:“借你吉言。”
陈小二大声嚷嚷:“我怎么没见太子身边有很多桃花啊?你这江湖骗子,忒不靠谱。”
陈大哥哥半是拖拽地把他拉走:“走了!人家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成真的,实在不行,让那算命的把自己赔给太子殿下,也不算亏本生意。”
他们俩笑着在前面走,身影被路旁的宫灯照长又照短。
而我就在寒冷的雪地里脸颊发烫。
小太子仿佛没有听见他们俩的话,低头帮我系上狐裘的束带。
“我们也走吧,”他说,“今晚有烟火表演,我们去观星台。”
-
观星台上能俯瞰大半个宫廷。
不远处是湖心岛,灯火正盛,热闹非凡。
北风拍打着湖面,树桠被压弯了腰,一团白雪无声无息地融入涟漪。
湖面中央依旧觥筹交错、佩环叮当,丝竹管弦声与人语笑声交织着从岛屿的每一个缝隙里向外奔逃。
小太子撑着阑干,正眺望远方。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视线尽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你在看什么?”我问。
他侧过脸,似乎是笑了一笑,夜色太暗,我无法分辨。
“那里有星辰。”他说。
梆子声敲响,好时辰已到。
第一朵烟花在黑夜里绽放的时候,我看见无数星辰镶嵌在夜幕中。
一刹那的光彩照亮他眉眼,我偏过头去看,发现他正在看我。
“李小二,新年快乐。”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睛倒映了五光十色的烟火,还有小小的一个我。
我踮起脚,张开五指遮住他的眼睛,“不许看我了,快看烟火。”
他忽然伸手把我的手拉下来,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新年快乐,小荷。”
咚,咚,咚。
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我把脸埋在他大氅里,很轻很轻地说:“我也喜欢你啊,李兆。”
又一个烟火呼啸着炸开,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他没有听见,我很确定。
雪天里坦陈的心迹,没能留下任何存在过的证据。
10
我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是大片单调的荒原。
有时是无边无际的黑,有时是辗转重复的昏黄。
我能摸到柔软的锦被、温暖的手炉、眼角的泪痣。
我能听见偶尔的雨声、匆忙的脚步声、探视的人声。
我能闻到药汁的苦味、蜜饯的甜味、陈小二衣袖里的草木香气。
但我看不见了。
在一个和从前没有区别的黄昏,我的世界骤然沦陷成黑暗。
我的额头睡出了汗,睁开眼,梦里的藕花小舟全都消失,重新归于一片黑暗。
我伸手抹了一把汗,问妙妙:“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
不是妙妙的声音。
我的心猛然一沉。
我倚着引枕竭力装作轻松地笑:“太子殿下,随便进出女孩子的闺房似乎不太好吧?”
小太子往我的肩上搭了件衣裳,沉甸甸的。
他没有说话。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因而也就分不清他的喜怒。
我绞着手指,有点忐忑,“你怎么不说话啊?”
房间里很安静,他突兀地笑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连太子殿下都叫上了,好得很——赵小荷,为什么不让我来看你?”
他语气很平静,尾音却下沉,像是明明积蓄了很久的怒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发作。
我咬着嘴唇,无意识地攥紧被子。
该怎么回答呢?我早就在构思搪塞的理由了。
然而此刻,我却没办法从备选的答案中随随便便地挑一个敷衍他。
“你要听实话吗?”我说。
他的声音很紧绷,像是被拉满的弓箭:“你说啊。”
我揉了揉眉心,又垂下手。
北风凛冽地敲打窗棂,小院里的树叶也哗啦啦作响。
偶尔有钝响传来,那是我的秋千撞到了支撑架上。
好好笑,我心想,秋千随主人,没长眼睛。
我轻轻地叹气,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
我想说因为我没想好怎么把一个眼睛看不见的赵小荷呈现给你,我没想好怎么把喝完药之后会吐到虚脱的赵小荷藏起来,我害怕你会因此离我远去,更害怕你会为我难过。
我实在是,太害怕再一次看见你的眼泪了啊。
可最终,我听见自己冷静的陈述:“因为你不可能娶一个瞎子做太子妃。既然是这样,你来再多次也没有意义。”
炭火发出爆燃的轻响,屋子里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有了千钧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口。
我仰着头,拼命眨眼,试图捕捉哪怕一丝的亮光,也只是徒劳。
我听见他站起身的声音。
衣料摩挲,沉香气息飘浮。
他要被我气走了。
我想。
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下一秒,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碰一碰我的眼角,宛如一片羽毛。
“别哭了。”他说。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开关。
我精心伪饰、强作镇定的面具被猝不及防地撕开,露出底下胆小脆弱的本质。
我猛然躲开他的手指,别过头去哽咽。
“我都让你别来了,你为什么非要来?”我对着空气嚷嚷,拿袖子捂住了脸。
我想我一定哭得特别丑,因为我擦眼泪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掉眼泪的速度,再加上气血上涌,整个人跟在大夏天似的汗出如浆,发丝乱七八糟地黏在额角。
“你快滚吧。”我边抽泣边说。
然而他并没有滚。
我听见帕子浸水又拧干的声音,然后他耐心地挑开我的袖子,温凉的帕子轻柔地擦过我的眼眶和脸颊。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样服侍过别人?
我鼻子一酸,泪水打在他的指尖。
他手指动作一顿。
我慌忙往后靠,双手胡乱往前推拒,试图推开他的手臂。
“咚”的一声,意料之中的痛楚没有传来。
我的头没有撞到墙壁,而是撞在了他的掌心。
太乱了。
所有的一切。
我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气:“娘亲说我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是一个云游郎中用偏方治好了我,但郎中也说了,我的眼疾一旦复发,就药石无医。”
我的手指颤抖着按在了眼角:“你看我的泪痣,是不是红得快要滴血?”
小太子没有说话,轻轻擦掉我的泪痕。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我用力推开他的手,字字句句,清清楚楚,“从前的赵小荷或许堪为良配,但现在的我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配站在你的身边?”
我重新躺下,将被子盖过头顶,在沉闷粘滞的空气中冷冷道:“请回吧。”
他很久都没有动作,半晌才轻轻摸一摸我的发顶。
熟悉的沉香气息瞬间席卷我周遭小小的一方天地。
“我会找到办法的。”他说。
11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漫长。
新燕啄泥的时候,我已经渐渐适应了失明的生活。
陈大哥哥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高原上有一种特殊的植物,也许能够治好我的眼睛。
我坐在秋千架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大哥哥不轻不重地推着秋千,他的声音时远时近。
“你没有我想象的开心,为什么?”
“这件事情很值得开心吗?”我反问。
陈大哥哥的脚步声从我背后绕到了面前,和鸟儿啁啾声一起,做了早春的背景乐。
“赵大将军派人在高原上采摘离人月,不出意外,一旬之内就能送来京都。离人月在异族中很有名,据说是奇方。”
“高原广袤辽阔,寻药如大海捞针,要派出不少兵卒吧?”我沉默了一会儿,感觉舌尖都是苦的, “而陛下最忌讳边疆大将擅动兵权。”
陈大哥哥感叹似地笑了一笑:“陛下猜忌将领,却不会猜忌儿子的请求。小荷,太子为你求了陛下的恩典。”
我猝然抬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陈大哥哥走近两步,用力把我无意识握紧的手掰开,“啧”了一声。
随即,他扬声对侍女说:“下次得给你们家小姐的指甲修得再短些,这人有事没事地就爱掐自己的掌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欺负她看不见了,不精心伺候。”
他治军有方,说话也连敲带打。
院子里的侍女们跪了一地,纷纷说不敢不敢。
陈大哥哥未置可否,把一个小木罐塞进我的张开的掌心。
“喏,你的太子殿下托我把蜜饯带给你。宫里的张师傅做的,加了你最爱的槐花蜜。”
我扳开木盖闻了闻。
是熟悉的蜜渍杨梅的味道。
我轻声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啊,”陈大哥哥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的,“他最近有些事情在忙。你知道的,陛下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有意要看他是否堪当大任。”
我不再追问,握紧蜜饯罐,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辞。
我知道背后的原因不会是陈大哥哥说的那么父慈子孝。
向君王索要恩典,必定要付出些什么代价,即便是儿子也不会例外。既然他们不想让我知道这个代价,那么我就假装不知道。
我摸索着取出杨梅放进嘴里。
好甜,甜到发苦。
-
爹爹的时间算得很准。
一旬之内,离人月就送到了将军府。
两个兵士挑着一个很大的红木箱,把箱子打开,里面是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棉布。
把棉布掀开后,才是数量不多的离人月。
为了配合娘亲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喜悦,我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碗不落地把苦到爆的药汁喝得干干净净。
但老实说我对离人月的疗效十分怀疑。
“为什么啊?”
陈小二嘴里肯定塞满了我家小厨房做的糕点,说话都含糊不清。
“如果你像我一样,名医快把门槛踏破,却总也没有起色,大概也不再会对治好眼睛这件事抱太大期待了——喂,你是来做客的还是来扫荡的,能不能给我留些点心?”我咬着最后一颗蜜渍杨梅,匆匆把小木罐撂到一边,撸起袖子跟陈小二抢糖蒸酥酪。
陈小二很冤枉:“你娘让我多吃点的,说我吃得香你才有食欲。”
你争我抢中我凭着卓越的触觉,敏锐地拍开他的手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糖蒸酥酪握到了手心,中气十足地大吼,“你放屁,我一直很有食欲!”
他委屈极了,抱着臂不说话。
等等,我为什么能看见他抱着臂??
“陈无耽陈无耽——”
“干嘛?你看你这有事陈无耽无事陈小二的口气……”他瞪了我一眼,估计考虑到我是个病人,又很大度道,“算了,怎么了,你说。是要打家啊还是劫舍啊,都包在我身上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陈小二很戒备地站了起来,迅速撤离我两步远,一不小心带倒了圆凳,凳子横在了桌子底下。
“喂喂喂,别以为你可以仗着自己看不见就打我啊,我告诉你我可没那么——”
我准确无误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猝然消音。
“你你你你怎么回事啊?你能看见了?”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晃啊晃,嗓音陡然变得很奇怪,又是哭腔又带着笑,“赵小荷,能看见吗,你说说,这是几啊?”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才确定我真的能看见人影,虽然只是一道模糊的轮廓。
我拍开他的手,想骂他傻逼,又笑着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我把手里的糕点递给又蹦又跳的他。
“喂,你还吃不吃糖蒸酥酪啊?”
-
那一匣子离人月让我恢复了视力,虽然只能看清模糊的轮廓,但比起全然的黑暗,这一点微弱的视力已经让娘亲欣喜若狂。
她给爹爹写信,要他再寄些离人月回来。
我托腮坐在她身边,目光追随着温润的笔尖,然而再怎么费力地辨认,我也看不清纸面上的簪花小楷。
“娘亲啊,你写字的样子真好看,”我抱着她的胳膊,忍不住坏笑,“当年爹爹就是这样喜欢上你的?”
娘亲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已经摇头晃脑地背诵书房夹层底下那张发黄信纸上的内容了,“你知道吗,爹爹说你‘天人之姿、聪颖无双’,说你什么时候都能‘坚韧破局,灿若星河’。 ”
我捂着嘴笑倒在她肩头,“爹爹一介武夫,只怕对陛下表忠心时都说不出这些话来,娘亲啊娘亲,他果然还是爱你爱得比较深沉。”
娘亲有片刻的怔愣,随即若无其事道:“你又去翻你爹爹的东西了?小心他回京后训你。”
我吐了吐舌头,拉过妙妙的手一溜烟地跑了:“我去陈大哥哥家里玩会儿,不回来吃晚饭了啊!”
12
陈大哥哥在院子里支了堆炭火,要给我们片羊肉吃。
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香料,慢慢悠悠地捻一把洒在泛着油光的羊肉上,青烟从红亮的炭火里往上冒,香味儿也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子,让人食指大动。
“这一块烤好了啊,”陈大哥哥插了根签子,举起了一大块肥美的羊肉,停在空中,沉吟,“你们俩谁先吃?”
我和陈小二并肩蹲在陈大哥哥对面,你谦我让。
“这个,我是病人,要不就我先吃吧。”
“娘知道我要来你家,连中午饭都不让我吃!你摸摸我这肚子,瘪成个布袋子了都!你忍心看着你弟饿死吗?”
“为了不和药性相冲我已经四个多月没有吃过羊肉了,你看看陈小二的胳膊,再看看我这胳膊,饿他一顿又怎么了?”
陈小二仿佛屁股底下安了弹簧,咻的一下从我身边蹿了起来,手臂颤抖地指着我:“赵小荷你好没良心,是谁一天三趟地过去探望你,古琴瓜子木雕一趟趟给你扛进家门的,啊?是谁?”
我抬头看天。
深蓝色的天穹上,几颗疏落的星子潦草地点缀在圆月四周。
像是天公不经意地抖了抖笔尖,四散的墨点也成了极宁静的画卷。
他犹在喋喋不休,我双手捂耳朵,笑着认输:“我不行了,您先吃,您先吃。”
陈小二满意地伸手去接那一片羊肉,孰料陈大哥哥又从火架上举起第二块羊肉,对着我道:“小荷,来吃。”
签子上的羊肉还在滋啦冒油,散发着滚烫的香味儿。
我看了一眼呆滞的陈小二,扭扭捏捏地伸出了手,犹犹豫豫地问陈小二:“那我,吃了啊?”
“哥,你怎么这么偏心?”陈小二没有看我,蹲在树桩边上,很郁闷地咬了一口羊肉。
陈大哥哥正在拿树枝拨炭火,一瞬跃起的火焰照亮他眉目,那双眼睛璀璨如星子。
面对陈小二怨妇般的眼神,他微微一笑,“碰巧这时候烤熟了而已。”
庭院的门就在此时被推开。
一道门仿佛将院内院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院门内有一簇接一簇的火焰、烤羊肉的油烟香气、我和陈小二争吵打闹的声浪和陈大哥哥无可奈何的居中调停,热闹又喧嚣。
而门外,小太子孤零零地站着,仿佛月光下的一道料峭竹影,随时都能和寂寞的黑夜融为一体。
其实我们许久没见了。
自从那天他告诉我他会想办法,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包括他的声音。
他好像瘦了些,又高了些。
我依然不是很能看得清,干脆低下了头。
“我是不是来迟了?”他的目光环绕小院一圈,最终定向我这边。
“啊没有,你来得正好,”陈大哥哥拍拍他的肩膀,把手里的签子递给他,“这些都是刚烤好的,你吃吧。”
我闷着头吃羊肉,耐心数地上有多少只蚂蚁,直到小太子的乌靴出现在我视线里。
“小荷。”他喊了我一声。
我抬起头,他的身影在我眼里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你确实来迟了,”我说,“迟了好多天。”
-
嘎吱声响,陈小二和陈大哥哥带上门走了。
炭火还在燃烧,不时发出爆裂的轻响。
斑驳的树影铺在青石上,月光像流水般轻柔地滑落。
小太子站在青石边,玄衣似乎还带着早春的寒意。
我的下巴枕在膝头,拿着签子在地上划啊划:“我能看见东西以后,就特别想去找你。小夏子总说你在忙,陈大哥哥说陛下在考察你是否担得起大任,娘亲说太子殿下不容易,监国很辛苦。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但我还是好想你。我想知道,在我看不见的这几个月里,我的李小二有没有更帅一点,或者,他有没有被好好照顾。”
吧嗒一声,银签子掉在了地上。
我的手腕被猝不及防地拉住,继而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沉香味道席卷天地。
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仿佛在哄小孩儿, “我也想你。”
清风明月。
鸟儿啁啾。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一半是撒娇,一半是埋怨,“爹爹在书信里也说想我,他不来看我,尚且有理由,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
我松开手,后退两步,抬起头看他。
火焰跳跃,而始终照不亮我们这一方阴翳。
我视物不清,却明明白白地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小荷,我前段时间去雁榆关了,赵大将军他…失踪了。”
我感觉耳朵嗡了一声,无意识地反问:“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小太子没有说话。
“大军驻守,军营之内,堂堂主将怎么可能失踪?通敌叛国是重罪,就算是你也不能随便乱扣帽子。还有,还有离人月,我的眼睛是吃离人月治好的,那是爹爹替我找来的。这种植物只有高原上才有,娘亲还写信给爹爹要他再寄一些回来……”
我的话音猝然哽住,那些不被注意的蛛丝马迹骤然连成清晰的脉络,宛如一道闪电,将我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小太子上前两步,紧紧攥住了我的手。
“那一匣子离人月,是你寄给我的,是不是?”我问。
-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大哥哥和陈小二又走了进来。
陈小二说,小荷小荷,你别埋怨太子,赵大将军失踪的时候你病得最重,他不想你雪上加霜。
陈大哥哥说,小荷啊,太子殿下为你求的恩典,是不要将赵大将军的失踪匆下定论,换他去军中坐镇,暗查此事。
陈小二说,小荷小荷,你别担心,赵大将军不是通敌的那种人。我爹都说了,赵大将军忠肝义胆,是世不多得的忠义之人。
陈大哥哥说,小荷啊,现在赵大将军生死未卜,你若是再倒下,要赵夫人怎么办呢?
那个晚上的月光真冷。
他们说了好多,我什么也没记住。
唯独记住了小太子始终握得紧紧的那双手。
“李小二,你能不能带我去雁榆关啊。”我说。
13
不日,陈无遮被指为主将,太子为监军,陈无耽、赵小荷随军同行。
沙盘纵横,模拟不出高原实景十分之一。
我在马背上眺看山河,故土在我背后渐渐远去。
雁榆关之外,雍思河和宾白山是一道天然的关隘,往西北去就是雪松族所在的地界。
我们在雁榆关内稍作休整。
陈大哥哥说雁榆关内的许多住民是雪松族和汉族的混血。
我收回黏在街上美人儿身上的目光,感叹:“难怪好多人既有汉族的秀美柔和,也有雪松族的深刻轮廓。
陈小二吸溜着面条,不明就里:“你们都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看你轮廓也挺深的啊。”
小太子执筷的手停顿了片刻,将黄芪羊肉转了个弯放进陈小二的面汤里。
陈小二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谢谢殿下,你太客气了。”
陈大哥哥把酒杯放下,似笑非笑:“殿下是让你多吃菜,少说话,别不懂装懂。”
我还挺高兴的,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吗是吗?我跟你说,轮廓是可以后天改造的,比方说我这个鼻子啊,娘亲说我小时候是个塌鼻子,现在的鼻梁是被她捏高的。”
陈小二呼噜呼噜地喝面汤,抽空瞅我一眼:“真别说,你的鼻子还挺好看的,我以后有闺女了也要这样捏她鼻梁。”
他忽然又很惆怅:“我和我哥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为什么我哥就比我好看那么多?”
陈大哥哥一本正经道:“其实你是小老婆生的,娘亲心软,把你当亲儿子抚养长大的。”
陈小二“啊”了一声,弱弱道:“娘亲以前也跟我说你不是她亲生的,她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把你养大的,所以你到了二十上下还没娶亲,她就想把你扫地出门。”
他汤也不喝了,忧心忡忡地向我们求证:“你们说,我和我哥到底谁不是亲生的啊?”
我把最后一块粉蒸肉夹走,敷衍他:“那铁定是你哥啊,你没看他都自己在外头建府了吗?”
陈小二又眼巴巴地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咳了一声,“这个嘛...小荷说的有点儿道理。”
陈大哥哥黑着脸把酒壶里的酒全喝了。
-
隔壁桌传来一阵笑声。
我转头过去,几个眉眼深邃的姑娘正望着我们笑。
有一个还挺面善的,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见我们看过去,她们迅速起身去结了账,生怕我们多看两眼似的。
啧,我转过头去,谁说美人不自知,分明对看客的眼神一清二楚啊。
吃饭吃饭,幸好小太子的美貌不收钱。
-
我们在雁榆关大营里停下。
军营纪律严明,极为规整,副将代行主将兵权,也将军队治辖得井井有条。
小太子和陈大哥哥去和副将说话了,我和陈小二在雍思河前骑马慢行。
不远处宾白山巍峨挺拔,云朵装点在山腰。
山顶雪白一片,是终年不化的积雪。
有几只红嘴黑鹰在高处盘旋,忽而又振翅远去。
陈小二策马跟上我,直白地问我要怎么去查我爹失踪的事情。
我想了一会儿,说:“太子肯定能把军营里能查到的线索都查了,我大概会去雪松国碰碰运气。如果我爹真的通敌了,雪松国里多少会有些端倪。”
陈小二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努力稀松平常道:“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了。雁榆关内有混血儿,雪松国也肯定有。你不是说我轮廓够深刻吗,这就叫一张脸吃遍天。”
陈小二摇头又摇头:“你一个姑娘家深入异域,别说太子殿下和我哥不会允许,就连我也不会答应啊。”
他很认真地替我出谋划策:“这样,你带上我哥一起去。你看他那长相,说是雪松族本族都有人信……诶你说,我哥该不会真是我爹和雪松族的小老婆生的吧,怎么跟我差那么多啊。”
我实事求是地纠正他:“准确地说,是你跟你哥差那么多。”
我伸出手比了一个大圈,示意他:“差那么那么多哦。”
陈小二这次却没介意我损他,拧着眉说:“我是认真的啊,你要去的话必须带上人去,孤身一人太不安全了。你不知道,现在人心险恶得很,你出门在外必须有所防范。”
我哭笑不得:“行行行,肯定带人一起去。”
夜风呼啸,从帐篷的细缝里挤进来,吹得烛火摇摇。
小太子表示想和我一起去,我严词拒绝了他。
“你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要是出了事,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个理由过于充分了。
小太子几次想反驳,都被我瞪了回去。
最后陈大哥哥拍板:“太子殿下尊贵,陈无耽武力值太低,我陪你去。请殿下监军,有什么事让陈无耽混到商队里通传。”
太子憋了半天:“其实我也没那么尊贵,也挺能打的……”
陈大哥哥很真诚地望向小太子,语重心长:“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有殿下您坐镇,微臣才放心。”
14
就这样,陈大哥哥和我以兄妹之名组了商队,带着艳丽的丝绸和精美的瓷器往雪松国去。
商队里其他人是走惯了贸易线的,熟门熟路地支船渡过雍思河,带我们进了国都。
国都也很热闹,不比京都差。
不过街上行走的大多是女人,个个神情生动,仪态大方,比男子更有气度。
街道两旁有许多店铺和小摊,各色蔬果色泽艳丽,有许多我都不曾见过。
我多看了水果两眼,陈大哥哥就问我:“要不要吃?”
我匆忙摆手:“不了不了不了。”
阿嬷便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哪有让男人付账的道理,小妹,他这是馋了,你买两个给他尝尝。”
陈大哥哥在一旁笑,我默默从袋子里取出钱递给阿嬷,拿果子,走人。
云朵很稠,三三两两映在低空。
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陈大哥哥拎着我的行囊,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挑拣些吃的玩的。
说起来也挺好笑的,第一次见面时我还很怕他,他在太师椅上随意地一靠,铁血锋利的气息就压得我不敢说话。
他现在散漫地咬着果子,蹲在路边跟小贩讨价还价的样子,我当初真是不敢想象。
人生啊,奇奇妙妙。
陈大哥哥忽然转过脸来,眼神清澈,声音清朗:“小妹,我要喝生牛乳,能给我买一碗吗?”
你入戏也太快了吧?!
我一边腹诽,一边认命地掏钱付账。
国都好大,才走了小半圈,我的脚就受不了了。
当然,荷包更受不了。
买果子买牛乳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给搞杂耍的赏钱啊?
我看着陈大哥哥挥金如土的败家子模样,毫不怀疑他是在报复我。
早知道之前就说陈小二才不是陈夫人亲生的了。
-
夕阳西斜,霞光漫天。
艳丽的火烧云铺满了天幕角落。
在小院里歇脚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陈大哥哥:“你说你有很多暗桩能帮我搜寻线索,怎么没见你联络他们?”
陈大哥哥在摇椅上老神在在,指了指日头,说:“看到太阳了没有,等它完全落下了,你就知道了。”
我在院子里不停地踱步,他笑:“小女孩子别那么性急,容易变老。你坐下来,喝杯茶,事情自然而然会解决。”
我搬了个摇椅坐在他边上,仰着头等日落。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的身上搭着一条长毛毯,陈大哥哥和几个人在院子另一边说话。
我定睛一看,那几个人分明是:
卖果子的阿嬷、卖牛乳的小弟、非要我买下大红披肩的漂亮女人…
陈大哥哥驻足过的商贩、无意碰撞到的马夫、展示熬鹰秘诀的大汉,不知什么时候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到了这方小小院落。
雪松国的春天还有些冷意,我裹着毛毯翻下躺椅,往他们那边走过去。
还没走到跟前呢,陈大哥哥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道:“把鞋子穿上。”
他站在人群中央,一身黑色。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又变成了那个杀伐决断的大将军。
15
卖牛乳的小弟说,他在摩勒山的草甸里挤牛奶的时候,看见一队士兵从山上匆匆离开。那里面有个姑娘五官艳丽,跟我长得有些像,眼角有颗红色的痣。
卖披肩的漂亮女人说,她知道那个姑娘是谁,那是主君的养女奚灵,也是摩勒湖边一度无家可归的孤儿。
马夫说,一个月前,他为王庭里的医师采买过大批量的草药,其中有一种止血的草药,需求量是从前的两倍多。
陈大哥哥说,小荷,你父亲或许还活着。
高原上温度降得很快,我裹着厚毛毯,听他耐心追问,听他条分缕析,听他一一布局安排。
我们要进王庭。
他说。
-
陈小二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练习雪松王庭礼仪。
他趁着天黑悄悄地推开了院子的门。
一见我就“嗬”了一声,“以前你穿汉家衣裙做汉族打扮的时候,顶多就是五官稍微立体了那么一点儿,看着还是我们汉家姑娘。”
陈小二绕着我走了一圈,啧啧称奇,“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这样打扮,嘿,看上去还真是雪松族人了。”
我对着大镜子哈哈哈了一会儿,随即问他:“你过来干嘛?”
陈小二一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啊。”
他从货物里扣扣摸摸,倒腾出个小匣子给我。
“太子殿下说了,要我把离人月完好无损地交到你手上。”陈小二一脸的功成身退, “我用棉花裹了三层,生怕颠碎了药效就淡了。”
我接过离人月,陈小二眼巴巴地瞅着我,像是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
我抬起头,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奇道:“你今儿怎么磨磨唧唧的,不像你风格啊。”
陈小二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了大镜子前,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了个全:“你说要去王庭就去王庭,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是,我知道我哥靠谱,但你也不想想,这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事儿啊。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儿,太……我可就少了一好朋友了,不得伤心死啊?”
我被他逗笑了,抱着匣子在他边上坐下。
雪山上的风呼啦啦横冲直撞,把窗子拍打得砰砰作响。
我就在嘈杂的天光里轻声说:“我知道你们为我担心。但…那是我爹啊。”
是牵着我的手挑选马驹的父亲。
是对我和哥哥一视同仁的父亲。
是千里迢迢带回来荷花笔洗的父亲。
是打破世俗成见偏要女儿走出针线束缚的父亲。
我一路嚣张莽撞地长大,却没有跌地太惨,都是因为他保护得太好。
他对我有很多的期待,而我又醒悟得太晚。
也许这一次,我能试着去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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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你和李小二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我说。
陈小二立刻此地无银:“啊?你为什么提太子殿下,他可没让我来做说客啊。”
我手指在裙摆流苏上绕啊绕,本来想叹气的,最终又忍不住笑了:“他太沉得住气,而你又太容易跳脚。”
我往后挪了几步,四仰八叉地倒在草皮上。
星河璀璨,久久不灭。
像是某些人的眼睛,再欲言又止,也藏不住磅礴的情绪。
隔了一条雍思河,隔了一座宾白山,我知道他也在看同一片星空。
-
“李小二肯定很想过来吧,但是不可以啊,他不仅是我的李小二,还是汉朝的太子殿下。”我把手枕在后脑勺上,小草嫩芽的清香弥漫在鼻端,“我必须要去做这件事情,不止是为我,也是为他。”
脚步声轻轻,我抬头,是陈大哥哥。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陈小二尚懵懂不解,陈大哥哥已经接过了我的话头:“赵小荷的父亲,不会是也不能是叛臣。”
我无声地笑,咬着草梗,含糊不清:“他担心我的安全,我也担心他的名声。向来熠熠生辉清白无暇的一个人,怎么能因为我有黑点呢。”
陈大哥哥叹了口气。
我笑了一笑:“所以你别愁了,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好的。”
陈小二依然苦着脸看我。
我从草地上跳起来哈哈大笑,给他脑门一个栗子:“不许丧气!这件事情没有万一!”
陈小二也跳起来要追着打我,我们俩嘻嘻哈哈地冲进房间。
星光正好,明天又会是一个大晴天。
16
王庭要遴选侍女,陈大哥哥把我塞了进去。
进王庭之前我被科普了一大堆知识。
雪松国国姓是百里,主君百里山月已经主政十多年了,励精图治,扭转了雪松国之前的衰微态势。民间对她的评价挺两极分化的,有的说她有大智慧,善用人也善为政。有的说她心狠手辣,证据是她在权位斗争中用非常残忍的手法杀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陈小二听说了死法之后十分唏嘘:“亲姐妹啊,怎么能这么狠?”
陈大哥哥瞟了他一眼。
陈小二斩钉截铁:“我就干不出这种事儿!是吧赵小荷?”
我被牛乳呛到了:“你说你的,拉我下水干嘛?我从来没在背后骂过我哥!”
经常在背后吐槽哥哥的陈小二端起茶盏淡定自若地出了门:“我去看看后院的狼毒花开了没,你们聊你们的啊,别管我。”
-
在进王庭之前,我们都以为要面临的是场持久战。
但事态的发展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了。
进来第一天,我和许多侍女一起送花。
早春时节,鲜花并不多。
但送到这个地方的鲜花却很多。
其人地位之高,可以想见。
然而我没想到,这个贵人就是我爹爹。
是的,入宫第一天,我就见到了他。
他坐在院落的阳光下,整个人金灿灿的,看上去很平和。
我仔细地打量他,确认他身上没有遭受酷刑的迹象。
我们对视的一刹那,他喊住了我。
“小荷。”
-
鱼贯而入的侍女里,我停下了脚步。
队列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停滞,相反,它依旧像蜿蜒的流水一般继续着该进行的工作。
个别人向我投来了隐晦的视线。
那是和我住在一起的三个人,他们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名字不应该是那两个字。
我弯腰把手里的花盆放了下来。
然后在他平和的视线里,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像从前那样。
“小荷,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我伸出手,揪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无论你是叛国还是忠君,这里都是最有可能找到你的地方。”
我把摘下的花瓣统统抛到了地上,北风轻轻吹,花瓣也就四散开。
-
我仰头看他,努力微笑,“所以你为什么在这里,是忠君,还是叛国?”
爹爹的目光没什么变化,像大海,像山脉,像天空。
而我知道,这是一种默认。
默认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这样的目光让我从竭力维持的平静变成了愤怒的质问:“主将失踪,军中乱了套,陛下问责你的左右副将,差点要定性你通敌之罪。太子殿下拦了下来,娘亲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在冬天失明了四个月才能勉强看清人影,娘亲的头发都白了好多。她常常给你写信,因为你是她的依靠。很好笑吧?给她回信的是我和哥哥,我们揣摩着你的语气你的笔锋,绞尽脑汁地写那些夫君对妻子的安抚。而你!在我们遭遇了这一切的时候,你在温暖舒适的王庭里,你被雪松族奉为了座上宾!”
视线一下子很模糊。
我抹了把眼泪,再抬头的时候声音里藏着我并没有意识到的祈求和悲哀。
“所以,爹爹,到底是为什么呢?”
17
爹爹给我讲了好长的一个故事。
有这样一个少年,出身勋贵,生性不羁。
家里人看他自由散漫,就送他到了军营。
军营像火,把少年郎的身心淬炼得如同钢铁。
可军营锤炼不了他的信仰。
他似乎情感稀薄,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所谓信仰也单薄如纸。
这使得他在相当忠君爱国的军营里格格不入。
这样的人无疑是危险的。
你不清楚什么令他感兴趣,也不清楚他会为什么停下脚步。
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意志,又有充足的实现自己意志的资源和能量。
他现在穿着铁甲戍守家园,也许只是出于无事可做的一种习惯。
-
花盆都摆放齐整了,流水般的侍女离开了这里。
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消失了,只有爹爹叙述的声音。
直到再次有人进来。
爹爹的声音也停住了。
角落里的仆从们都屈膝行礼,爹爹没有动作,我也没有动作。
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
她的眉心有颗朱砂痣,鼻梁高,眼窝深,嘴唇薄,看上去应当是非常刚硬甚至是冷厉的五官。
但她脸颊饱满,肌肤匀称,目光温和得像月光,这就冲淡了她五官带来的压迫感。
满庭的屏息紧绷里,我立刻想到一个名字。
百里山月。
如果我像御花园里的鹦哥儿似的有羽毛,那我现在铁定炸开了毛。
我极其戒备地审视她,希望通过她和爹爹的言谈举止看出些什么不对劲来。
然而并没有。
他们俩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交换过。
百里山月在我面前坐下,近乎慈爱地看着我,“小荷,你长得跟你父亲很像。”
我冷冷道:“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母亲。”
百里山月笑了一声,说:“你只有眼睛和我相似。”
我感觉自己听错了,错愕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的眼睛为什么会和你相似?”
风拍打着我的裙裾,飞远了的花瓣又扑朔朔地撞到了我的膝盖。
像迷了路的蝴蝶,出现得不合时宜。
百里山月并没有回答,她说:“刚才的那个故事,后半段该由我来讲了吧?”
爹爹没有看她,点了点头。
-
少年练箭,已经不满足于白昼骑射。
他背着弓箭上山,在黑夜里找猛禽会反光的眼睛。
他在树叶枝桠间迅疾得奔跑挽弓,又在得手后慢悠悠地拎着猎物回去加餐。
天地辽阔,他自在又快活。
有一个傍晚,他照样在山野里巡游,随意搭箭,瞄准了丛林里晃动的影子。
松指,箭矢尾羽没入枝叶。
但没有意料中猎物倒地的声音,他听到了少女的痛呼。
少女跌坐在绿郁之中,斑斓鲜艳的裙裾浸透了血。
他拨开横斜树枝过去,她稍一抬头,眼泪就像珍珠般滑落。
杂乱、无序、枯枝败叶成堆的山野里,唯独有个精美又娇弱的她,像误入凡尘的仙子。
又或者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一份终于让少年有所求的礼物。
-
他匆匆处理伤口,背着少女下山,她的呼吸声就响在他耳边。
“我送你去找你的家人。”他说。
少女伤感地低下了头,“我没有家人了。”
最后一丝晚霞缀在天空,她说霞光没处是她的家。
霞光淡了,星光渐起。
偶尔几声狼啸,满月照亮了山路。
她局促不安,他泰然自若。
“我明天来给你换药。”他说。
少女点点头,下巴不小心碰到他耳垂。
他尚不觉得如何,少女已经红透了脸。
-
伤口不深,七天就能好。
他硬是去满了十五天。
他从来没有讨过女孩子的欢心,却似乎无师自通。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想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他翻山涉水,反正没人管得住他。
起初送草药,送绷带。后来送鸽子,送竹笛。
硬生生把这座荒僻的小院一点点地打磨出热热闹闹的人气儿来。
花团锦簇,鸟啭莺啼。
他倚着门吹笛逗鸟。
她托着腮仰头看他。
偶尔对视一眼,是谁笑出了梨涡,又是谁心跳勃然。
天边的流云也曾停下脚步,看着渺渺世间,好一对璧人。
-
少女的箭伤好了,光洁的小腿上连一丝疤痕也看不出来了。
他握着她的脚踝不肯放。
少女惶惑地喊他,他却像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你没有家人,那我来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他决意抛却尊贵身份,抛却血脉至亲,抛却所谓家国誓言,抛却那座山那条河之外的所有。
少女让他再想想,三思再三思。
“也许我并不值得。”她垂下眼帘,躲开他的视线,极黯然。
他放开手指,替她穿好鞋袜,在窗边站定。
“我生性凉薄,唯独对你热情。这世间除了你,没有其他东西能点燃我。”
他笑,“我的生命,应该是一场烈火。”
-
他们相爱了。
少年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禁止家人来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青山为邻,碧水相依。
少女曾经的说辞漏洞百出,少年没有追问。
少年身手了得,送出的药物都有价无市,少女也未曾好奇。
谜和谜相遇又相互吸引,纠缠成极乱的线团。
起初,他们都以为这没什么。
我们只要两人真心相爱。
后来,他们都后悔。
哪怕多问一句,事情的结局也许就不会是这样。
18
故事戛然而止,我犹沉浸其中,抬起头,直愣愣地问百里山月:“后来呢?”
她没有说话。
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天色近暮。
她站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不自然地往后躲了一躲,她脚步略顿,没有再多停留,与我拉开了距离。
“日落了,夜里凉,进屋说吧。”
-
屋里有个温暖的火炉,我们围着火炉坐了一圈。
我把披风摘了下来,尽量不动声色地把它推到一边。
百里山月看见了,但没说什么。
爹爹反而叹了口气。
我隐隐约约有什么预感,但一想到远在家乡的娘亲,软下去的心肠就又硬了起来。
“你还要继续说吗?”我目无表情地问,看上去肯定非常冷冰冰。
其实我眼角余光一直在偷瞄侍卫侍女,很害怕他们说我不敬重主君,冲上来打我什么的。
然而并没有。
他们一个个屏气凝神的,丝毫没有多余动作。
百里山月摇摇头:“今天和你说了很多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有空了我再过来陪你说话。”
她准备离开,临走前又吩咐侍女:“像侍奉奚灵那样侍奉小荷。”
她话里话外对我太纵容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友好让我有些头皮发麻。
我下意识地拦住了她:“奚灵是谁?”
她停下了脚步:“是我的养女。”
我想起了那天陈大哥哥的院子里,那个卖披肩的漂亮女人曾经提到过这个名字。
她说什么来着,奚灵从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后来被百里山月收养,成为了这个国家唯一的公主。
-
我吸了口气,逼着自己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么,我是你和我爹爹的私生女吗?”
百里山月笑了,很舒展,眉眼像刚饮足了水的鲜花。
“不是的,小荷,你的身份光明正大,”她说,“你是我和霍攸的女儿。”
我几乎条件反射,转过头去问爹爹:“你其实叫霍攸?”
爹爹愣了一下,苦笑:“霍攸是你的亲生父亲。”
“霍攸是谁?”我说,“我只知道皇后娘娘姓霍。”
百里山月说:“霍攸是皇后的弟弟,你的父亲。”
我皱眉,还想再追问。
她说时候太晚了,明天再来说其他的故事。
我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她背脊挺拔,衣裙摇曳得像涟漪。她身后跟了很多侍从,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种她形单影只的错觉。
-
宫殿里只剩下我和爹爹,我们俩对视了一小会儿。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太一言难尽了。
“额,所以,你没有背叛娘亲啊?”我往榻上一靠,眼神乱飘,不敢看他。
爹爹面无表情,语气却恼怒:“爹爹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我抓了抓头发,想到了什么,又很理直气壮:“我在你书房找到了你写的信,你在里头可太甜言蜜语了,说娘亲什么‘天人之姿’,什么‘聪颖无双’,好话不要太多哦。再结合你几个月没有音信的实际情况,是个人都会觉得你说一套做一套嘛!”
爹爹去拿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估计很想扑过来打我。
然而他以广博的父爱原谅了我,说:“那其实是霍攸写给你的信,他夸的人是百里山月。”
我愣了一下,想到他整齐书房里好不搭调的混乱书柜,想到书柜上精雕细琢的美人玉石像。
那些,大概都是霍攸的收藏吧。
然后我终于问出了百里山月在的时候我不敢问出口的问题:“霍攸现在在哪儿?”
“霍攸死了。”爹爹转过了身去,而我却注意到他执盏的手并不稳当,茶水泼了三两滴在绒地毯上。
洇湿的痕迹,像眼泪。
19
我闷着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夜无梦,一夜好睡。
这是很奇怪的。
自从我失明开始,我就一直睡眠不好,夜间常常惊醒,然后数着更漏声再入梦。
陈小二笑话过我,眼圈黑得像夜里做贼。
李小二倒是送了我助眠香饵,我好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用。
昨天晚上的话题戛然而止,爹爹飞快地找了个理由跑路了。
其实我知道,他和百里山月一个赛一个地跑得快的原因无非是,怕我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
我睁着眼数帐幔上的花朵,数了一半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我从勋贵之家的赵小荷变成了天潢贵胄的李小荷,没意思。
然后又从公主李小荷回到了民女赵小荷,也没意思。
突然发现我可能是我爹的私生女,我觉得有点烦。
现在告诉我我爹其实不是我爹、我娘其实不是我,我更烦了。
嗬,这事儿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我压根没有接受不了,我只想这事儿快点结束。
赶紧盖棺定论,告诉我我是谁,我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我的那些好朋友。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最想知道的是,我该以什么立场面对李小二。
-
侍女捧上的衣裙都色彩鲜艳,我随便挑了一套换上。
我在铜镜面前昏昏欲睡,只记得侍女上妆的手法还挺轻柔的。
我在门口放空了一会儿,意外发现院子里多了个秋千架。
我坐在秋千上晃啊晃。
风掠起我的发梢,我裙裾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叮铃声。
有人轻轻在后面推着我,帮我飞得更高。
我转过头去,是百里山月。
“你小时候就很喜欢秋千,看来这一点没变。”她说。
我跳下秋千,秋千依照惯性重重地撞上了我的膝盖。
百里山月立刻拉住秋千绳。
膝头很痛,但我一动也没动。
我一直看着她:“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怎么从你和霍攸的女儿,变成我爹爹和娘亲的女儿的?”
“这又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了。”百里山月说,她坐在了秋千上。
我抬头看她,她也正凝视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着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透过我看到了从前的时光。
“或许你可以长话短说。”我避开了她的视线,坐在了草地上。
“和你父亲在一起的第二年,我有了身孕。他很想要一个女儿,说想通过女儿想象我小时候的模样。后来你出生了,果然是个小女孩儿。”百里山月低低地笑了,“他很高兴。”
春和景明,偶尔有红嘴的鹰低低划过天空。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扬起了嘴角。
“你小时候很爱喝牛乳,看到哪个牧民阿妈手里有牛乳就冲着人家笑。有天你父亲干脆牵了头奶牛回家,我问他是要做什么,他居然说自己家的闺女要当宝贝藏起来,不能随随便便对别人笑。”
她笑得眼睛弯弯,随手取过一小壶牛乳递给我,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
咕咚咕咚。
温度正好,不烫也不冷。
“后来我发现你不爱笑了,跟你说话你也不会转头过来看我。我们才意识到你的眼睛出了些问题。”百里山月轻轻叹气,“你父亲把云游四方的神医从汉朝带到了雪松国,那个神医愿意开药方,条件是要你父亲回家一趟。那时候我才知道他的身份,他来自汉朝根基最深厚的勋贵之家,他是汉朝霍皇后的亲弟弟。”
“他不得不远行,神医遵守承诺,为你开了药方。最重要的一味药材是离人月的花朵,离人月是一种花期很短的植物,我每晚上山摘花煮药。等到花谢了,你的眼睛逐渐恢复了视力,你父亲也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彻底放弃了在汉朝的一切,声名、权位、财富。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那不要紧,因此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也就是在那时候,我见过了他的朋友们,其中包括赵大将军。然后有一天,我的姐姐找到了我。”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转折。
陈大哥哥的叙述里提到过百里山月的姐姐,据说百里山月以非常残忍的手法杀死了她的亲姐姐,这一点可以算做她清明形象里的唯一污点。
我睁大了眼睛,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后续。
百里山月看见了我的表情,弯腰摸了摸我的发顶。
“你听说过关于我的事情,是不是?”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百里山月静静地看着广袤的天空,神色也跟流云一样安宁平和。
但不知怎么的,我却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我年少时很受主君的喜爱,虽然我是她最小的女儿,但她决定百年之后传位于我。我姐姐很不满意,认为我的存在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权势和地位。她设计赶走了我,我被迫在边界地带流浪。不过,因祸得福,我遇见了你的父亲。所以就这件事情而言,我其实并没有太恨她。”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发丝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伸手去拨,触碰到了百里山月温暖干燥的指尖。
她帮我把头发拢到一起,然后用一根发带轻轻束住了我散漫的长发。
确实是母亲温柔呵护的模样。
我怔怔地看她,她只是对我一笑,继续讲了下去。
“大约在你两岁多一点儿的时候,我的姐姐又一次找到了我。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因此无法生育。她找到了我,想带走你,并许诺给你王位。
我自然不可能答应,于是她派了刺客来谋杀我。那天仍是离人月的花期,我去摘离人月,以备不时之需。家里只有你和你父亲。你父亲身手很好,但他无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以一敌百。他只来得及将你藏匿,自己却无法全身而退。”
百里山月的声音很平静,内容也只是简单直白的叙述。
但不知怎么,我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清晰地感觉泪滴洇湿了衣裙。
“等我回到家,看见的是一片烈火烧过的废墟。牧民阿妈告诉了我那个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那时我只想跟着你父亲一起死掉。可是你在哭,你好不容易治好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我想我大概还有些事情需要完成。
我把你交给了赵大将军,恳求他收养你。然后我回到了雪松国,再后面,就是你所听到的坊间流言说的那样,我回到了王庭,用最残酷的方式杀死了我的姐姐。支撑我活下来的,除了对她的仇恨,还有对你的爱。”
不知道什么时候,百里山月的声音就移到了我的耳畔。
她揽住了我的肩膀,低声说:“小荷,这些都过去了。看见你成长为今天的样子,我很开心,你的父亲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失声痛哭。
正如她所说的,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
我只能倾听,却无力改变。
也正因如此,这悲伤才这样汹涌而猛烈。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真的对不起。”
百里山月摇摇头,搂住了我,温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头发。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她这样说。
我紧紧地抱住她,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衣服上。
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你们的故事。
谢谢你,让我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20
雪松国发布主君的诏书的时候,我正坐在雍思河的小船上玩水。
雪松国的公主失而复得,而王储定的则是奚灵。
这些事情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因为船靠岸的时候,我就要见到小太子了。
我在雪松国长住的这段时间,陈小二偶尔会来做客。
带来小太子的信,再带走我的回信。
我漫无边际地写,从老树发芽,写到山上菌子,偶尔提笔涂抹个小人儿在看书,上头还得标注“李小二”三个字。
小太子的回信不长,却总是很认真。
他告诉我,赵大将军面见陛下,也不知是说了什么,陛下降了他的职,却也没再继续追究。
他在信里告诉我家里人是如何为我打掩护的。他说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赵家小女儿又生病了,这次一病就是六个多月,赵家闭门谢客,谁也没让见。
他也会为来信迟了而抱歉。他说陛下的病情越来越不稳定,大部分政务都移交给他处理了。他批阅奏章,才明白治国不易。
都是很日常的交谈,我们闭口不谈思念。
而最后一封信里,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我合上信纸,轻轻地叹气。
-
我告诉百里山月,我还是想回去。
“我知道这样很不孝,”我说,“但我对王位没有兴趣。汉朝有我的养父母,有我的朋友,还有我喜欢的人。”
我并不敢抬头看她。
没想到百里山月摸了摸我的发顶,声音也很温柔:“这不是不孝啊。生下你的时候、把你送到赵家的时候,我也并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小荷,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如果觉得不开心了,随时可以回家。”
我用力抱了抱她。
出宫门的时候,奚灵在外面等我。
初夏的风吹动她衣裙上的流苏,她艳丽的五官依旧好看得如同工笔描绘。
“我总感觉以前曾经见过你,”我说,“不是在雪松国,而是在汉朝。”
她笑了,“是啊。你们宫廷的年宴,我扮成了舞女。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了你,那时候你眼角长了颗泪痣,我告诉了主君,她很担心。后来就是在边关,我看见你在面馆和你的少年郎说说笑笑,他看着你的眼神,像一道光。”
我挠了挠头,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的表情,一下子就笑了:“干什么?我可不是变态啊。我纯粹好奇主君的亲生女儿是什么样子罢了。毕竟,我确实很想做她唯一的心肝宝贝啊。”
我用脚尖踢着小石子,“其实我挺感谢你的,比起我,你和主君更像真正的母女。”
奚灵展颜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啊,所以我希望,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把她留给我来陪伴。”
天色极蓝。
她抬头望天,风掠起她的碎发,树叶缝隙投出模糊的光晕,悉数打在她洁白的脸颊。
“赵小荷,不要有负担。如果有一个人能那样看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到他的身边。”
-
这一处渡口的水流很缓,从雪山横冲直撞的水淌过低平的河道,像被驯化的野马一样,逐渐温顺了起来。
我回过神来,随便捞了顶草帽遮太阳,伸手去鞠水。
“陈小二,你看那桨划开后,会有小漩涡!”
陈小二蹲在我旁边啃果子,含糊不清地敷衍我:“行行行我看见了,你离水远点儿啊,别掉进去了,我可不会凫水啊。”
他这句话其实有点耳熟。
清凉的水缠绕着我的手臂,我忽然想起来,大概去年夏天,小太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我们一起去太湖看荷花。
他说,“小荷啊,我还没学会凫水,你可别掉进湖里。”
那种无可奈何又纵容的声音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我揉了揉耳朵,默默缩回了手。
“你还真不玩了?”陈小二把果核丢进水里,一脸的震惊,“你啥时候这么听我话了?”
我甩甩手,水珠溅了陈小二一脸。
他跳起来要追赶我,瞅见在船尾的陈大哥哥,又停下了脚步。
“赵小荷。”陈小二喊了我一声。
我就在船舱里停下。
阳光将他的脸颊照得很亮,也将他写在脸上的情绪照得很亮。向来跟我一起淘气捣蛋的陈家小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学会了欲言又止。
可我居然能读懂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无非是关于他的哥哥,或者说关于我的母亲。
我站在船舱的阴影里,看见他被风鼓起的衣衫,突然意识到,陈小二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他或许比我们谁都细腻。
他的的心里一直装着他的家人和朋友。就像田野里的稻草人,歪歪扭扭,却在用力守护着田野里的一切。
我用力挥了挥手,“我知道啊,我知道。”
陈小二冲我点点头,转了个身,回到船头坐下。
-
船尾架起了小锅,陈大哥哥正往里面撒一小撮盐。
鱼汤浓白飘香,某种草木香料的绿色沉沉浮浮。
我盘腿坐在小锅旁边,专心致志地看小锅里咕噜咕噜的小泡泡。
“其实你应该去见一见她。”我说。
“没有必要了,我们只不过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他说。
我悄悄看他。
他垂着眼帘,正耐心地拨亮火炉里的炭。
陈大哥哥抬起头,捉住了我饱含同情的眼神。
他居然笑了,放下手里的铁钎,弹了弹我的脑门。“赵小荷,我说没说过,小女孩子想得太多,容易变老。”
我捂着脑袋躲开,很冤枉道:“你这两天一直低气压,很难不怀疑你因为失恋所以伤心了嘛!”
陈大哥哥很随意道:“我很早就不喜欢画中人了啊。”
“那你这两天都不怎么说话!”
陈大哥哥“哦”了一声,说:“可我确实是失恋了啊。”
这是什么逻辑?
我没有想明白,陈大哥哥已经扬声喊来了陈小二:“陈无耽,别竖着耳朵偷听了,赶紧过来喝汤!”
陈小二踢踏踢踏地跑过来,端了个碗蹲在我边上。
“给赵小荷支支招。”陈大哥哥说。
陈小二的表情跟我一样的懵:“啊?她需要支什么招?”
“许久未见情郎了,开口第一句该说什么啊。”陈大哥哥靠着船舱,散漫地说。
心事被戳穿,我的脸颊倏然发烫。
他们俩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放下碗,故作镇定地说:“陈大哥哥,你的盐放得太多了啊,我要去喝水喝水!”
21
船快靠岸了。
岸上一道人影渐渐分明。
玄色衣裳,竹似的挺拔,不用说话,就有浑然天成的气魄。
陈小二用力挥手和小太子打招呼,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很欢脱地安排:“我和我哥就直接回军中了啊,你们慢慢聊。”
我看向陈大哥哥,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没动弹。
趁着船还没靠岸,我连珠炮似的问他:“既然你早就不喜欢画中人了,那为什么又说自己的确是失恋了?”
陈大哥哥笑了:“你的反射弧会不会有点长?”
船身轻轻撞上了坚实的陆地,艄公开始收桨系绳。
我困惑地看他,而他显然不准备作答。
陈大哥哥伸手过来,在空中停顿片刻,最后还是落在了我的发顶,用力揉了揉我的脑袋。
像在延续雪松国那个不知名小院里未完成的动作。
然后他收回手,含笑看我,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对我说:“去吧,小荷。”
我仰着头注视了他一会儿,最终没能从那张自始至终带笑的脸上读出一个答案。
陈大哥哥不再说话,摆摆手,示意我快走。
他就像一柄从来锋利的兵器,却在此刻放任自己和雍思河温柔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
我转过头,从船上一步跨到了岸上。
夜风轻轻吹,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认真地打量小太子。
他一直看着我,很坦然地由着我看,幽黑的眼睛里显不出分毫情绪。
我绕着他转了两圈,啧啧有声,“不错,长高了,也更英俊了。策马过京都,大约能赢得满楼红袖招。”
他仍然不说话。
任凭我如何有意逗他开心,他始终沉默。
我不由得有点慌张,害怕他要秋后算账。
我止住了脚步,轻轻推一推他,小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手腕被反握住,我被拉近一个炙热的怀抱。
随从手里的几星灯火很贴心地熄灭了。
河水声声,不疾不徐地冲刷着河岸,好像某种和缓的伴奏。
然后我终于听见一声叹息在耳边响起。
执掌国事的太子殿下,多冷淡多有威仪的人,此刻说话却带了点鼻音,闷闷的,像是某种控诉:“你离开了足足一百八十九天。”
我想抬头看看小太子的表情,他却按住了我的脑袋,不肯让我偷瞄。
我的脸颊被迫贴在他玄袍纹理上,忽然觉得他偶尔闹脾气的样子还有几分可爱。
“喂,”我说,“堂堂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在弱女子怀里哭鼻子?”
他笑了,声音低低地碾过我的耳朵,像沉沙质地,明明是听惯了的音色,此刻却有说不上来的感觉。
嗯,基本可以确定没哭了。
“一百八十九天,你差点要变成别人家的公主。我有时会想,宁愿你做我们汉朝的公主。虽然是做我妹妹,虽然天天不学无术得可恨,却也好过相隔万里不得见。”
我被他一席话说得感动,又想抬头瞧他神色。
这回小太子倒松开了扣在我后脑勺的手掌,我仰头看他。
像是天上的星辰落了几颗,很大方地全都赠予他的眼睛。又或者是山水画里冬夜的山野,唯独小屋摇曳着灯火一簇。
在发光。
“有没有人夸过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喃喃。
他笑了,很温雅,“只有你这样说过。”
掌握着至高无上权柄的人,总是深沉,总是情绪不外露。就好像是皇家的遗传,刻在骨子里的训诫,叫他们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时,能挑得起天下的重任。
这当然也是枷锁。
我用力抱住他,“哥哥说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怎么有人能这么自由,这么活泼。”
他不否认:“是这样。”
所以才会生出一点好奇心,所以才会越走越近。
像被关在精美笼子里的鸟儿,期待有朝一日能像笼外爱撒野的猫,窜梁上柱,自由自在。
他想了想,又说:“父皇让我尽快娶亲,问我是不是在等赵家姑娘病愈。我担忧他要指婚,没想到他居然说很中意你做太子妃。”
我惊讶:“为什么?”
老实说,我对自己有着很清醒的认知。
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应当像山一样稳重,像海一样包容。
但我为人跳脱,还很小心眼。
我不由得怀疑皇帝陛下有什么问题。
小太子笑,“你自己去问他吧。”
22
翌日,陛下召见我。
我在熟悉的宫殿间穿梭,最后叩开了皇帝的殿门。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书桌后面,手里一册书,面前一盏茶。
只不过消瘦了许多。
看见我来了,陛下抬了抬眼皮,很熟稔的口气,仿佛我还是那个李小荷,“来了啊,坐。”
我装乖,领了杯六安瓜片,坐在阳光疏落的窗子边笑眯眯。
“陛下,好久不见。”
回廊下挂着几只精巧鸟笼,雀儿婉转的啼声偶然漏了几声进来。
皇帝就在欢快的鸟啾声中慢慢开口:“阿兆小时候太懂事听话,朕总疑心他能不能坐稳江山。毕竟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需要有一点无法无天的勇和莽。不过啊,你算是个异类,随便别人怎么说,总是我行我素。跟你相处久了,从前在朕面前说几句话都会出汗的小小太子,后来居然能跟朕据理力争了。”
我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没您说得那么好。”
皇帝轻轻合上眼睛,兀自说道:“未来若要做太子妃,你还得去见一个人。虽然她曾经伤害过你,但她毕竟是阿兆的嫡母。”
-
阳光跟随我的步伐倾泻了一地,然后又被合上的大门关在了身后。
宫殿还是那座宫殿,整洁又华美,却仍然在盛大的夏日阳光中显出几分寂寥来。
大约是少了踏足的人气儿。
尘埃在窗牖前漂浮,我看见皇后坐在深椅中,远远地抬起了手。
“你竟然要嫁给太子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坐在小几上,沉默地看着她。
我们俩中间隔了一道精致的地毯,却像是隔了一道天堑那样遥远。
“你倒真有些气运。”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自从知道了皇后居然是我亲生父亲的亲姐姐之后,我对她的心情就五味杂陈。
如果知道赵小荷其实是霍小荷,她还会对我下杀手吗?
但我并不敢这样直接明了地问出口。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皇后还是那么雍容华贵,从衣着到发式一丝不苟——尽管我听说,她又被查出几桩伤天害理的事情,因此一直被禁足在宫中,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宽恕。
“会下棋吗?”她问。
我往前走了几步,坐在长榻的另一侧。
她执黑,我执白。
殿里太安静了,落子的声音都被放大,无端地,我生出峭壁对坐的错觉来。
“我有一个弟弟,英俊又聪明,从小就被寄予厚望。长辈们都说,霍家的荣耀要靠他来延续。”皇后搭子成掎角,并不看我,自顾自地讲那个十多年前的故事,“我也很期待,期待他建功立业,以霍家嫡子的身份青史留名。”
她忽然抬头,凌厉的丹凤眼紧紧地盯住我:“可是他偏偏爱上了一个异域女子,还要为她留在异域。家族悉心栽培,给他人人艳羡的资源与地位,但在他心里还不如一片羽毛重要。”
我和她对视,说:“并非人人都看重权势,也许他刚好是其中之一。”
皇后的眼角有细密的纹路,让她看上去更偏执,也让这份偏执显得更单薄脆弱。
“他有了一个女儿,又为了这个女儿死在边疆。你说,如果你是我,会不会觉得这个侄女真该死?两岁的时候,她就应该死了。但她没死,偏偏又回到了京都。她那张脸,跟我弟弟小时候一模一样。
最要命的是,她居然大摇大摆进宫了。我不能允许皇帝起疑心,更不能允许霍家的荣耀毁于一旦。我想弄死她,她居然没死成。不过还好没死成啊,不然霍家的荣耀,要谁去续写呢?”
她捏着棋子出神,笑容满足。就好像义无反顾的飞蛾,追逐着虚无的火焰,误以为那就是人生的全部,可实际上这一辈子,不曾为自己活过片刻。
“娘娘,我姓赵。”我不冷不热地说。
她像是从梦中惊醒,视线仿佛刀刃。
“胡说!”皇后重重地拍了一掌棋盘,黑玉白玉偏离了交点,散成一团,有几枚跳到了地上,声音淹没在长绒地毯中。
满室安静里,只有皇后的声音越发尖锐:“你身上流着霍家的血,你必须扶持霍家,必须壮大祖宗基业!”
我没再说话,轻轻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宫门开合,皇后和她关于霍家的梦想都被关在了那一方颓唐宫殿里。
陈旧的气息,陈旧的树木,陈旧的荣耀。
那些浮华名利,霍攸都不在乎,我又在乎什么呢?
人世我只活一遭,悲欢有数,都应该尽兴在值得的事。
23
往出走两步,我看见了我的值得。
他正站在宫墙外等我,亭亭如柏。
我笑眯眯看他:“张手。”
小太子伸出手给我。
我攥住他手指,把一枚白子放在他掌心。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诧异。
“嘘,不要声张,这是我给你的聘礼。”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然后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紧开溜。
小太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快步追上我。
“你以忘忧为聘,我以江山作礼,”他的声音有藏不住的笑意,“赵小荷,你可不许反悔。”
我捂住耳朵试图跑路,又被他一把拦住。
夕阳深照,年轻的影子在古老的墙砖上追逐打闹。
而地平线上,正有一簇霞光悄然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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