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墓上的狮子(狮子沟里的狮子)
岁末,我陪几个新闻界的朋友到狮子沟采访。有朋友问我,狮子沟里有狮子吗?我回答,应该有过!3000万年前,大海刚刚退去,柴达木这片地域还没有形成高原盆地,气候温暖,雨水充沛,草木繁盛,百兽嘶鸣,或者有狮子出没其间。不过3000万年以后,由于青藏高原隆起,此地变成地球最高最大的陆地,柴达木盆地少了温暖,多了寒冷,少了雨水,多了严霜,草地变为荒漠,狮子性不耐寒,择地而居,都跑到非洲大草原去了,此地久已不见狮子踪影。
又问,为什么管这个地方叫狮子沟?我沉吟不答。50年前,柴达木石油的开拓者们将此地命名为狮子沟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其深意。一种说法是此地崎岖不平,沟壑纵横,前辈人在崇山峻岭中无路可寻,在绝路中拓路,历尽千辛万苦才凿通道路。但此路上接白云,下临悬崖,上坡下沟,惊心动魄,犹如处处有狮子张口待食,取狮子凶残之意,所以叫狮子沟。另一种说法是此地连野兽也难容身,何况人乎?能进到沟里的人非得要有狮子般的顽强和坚忍,才能立足,取狮子英武之意,所以叫狮子沟。
究竟哪种说法为真,一时难有定论,但每种说法都有其根据。
狮子沟,地处青藏高原柴达木盆地花土沟地区的南北山之内,以山势而论,南北山勉强算得上是阿尔金山的一条小尾巴,百余公里长,数十公里宽,虽然标高3300米-3400米,但花土沟本地海拔在2900米上下,北山海拔不过400-500米,远远谈不到巍峨雄壮,更遑论气势磅礴,山前山后现已凿通的道路也只有3~40公里长。但,这却是一片极难进入、极难行走的地区,整座山被大自然的巨手粗暴割裂,登高望远,方圆上百平方公里完全由一道道利刃般的山脊和一条条幽幽的深涧构成,演化成奇特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地理地形。在这里行走不是上山就是下坡,不是抬头挺腰就是低头弯腰,绝无平缓的路可寻,也容不得片刻喘息。没有路的年代,人们在这里攀上爬下,常常是紧走几步,跳跃几步,跳跃几步接着又紧走几步,前一口气还没有喘匀,后一口气又堵在嗓子眼,前一身汗还没有干,后一身汗又冒了出来。20世纪70年代,有采油女工在这里巡井,走得太急、太促,竟然走坏了腿,落下了病根。后来有了路,有了汽车,但路依山势而筑,每进一次狮子沟也不轻松,汽车或拼着全力上坡,发出声嘶力竭的声音,或顺坡急坠,时时是刺耳的刹车声,道路忽左忽右,多数是八九十度的直弯,必须要在间不容发之际做出反应,极难驾驭。常常听到有这种情况:一着不慎,车辆失控,驾车者只能在最后一刻跳车逃生,车辆翻滚着坠下山崖,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山谷……因此,非有身经百战的经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便轻易不敢驾车上山进沟。而初次乘车进狮子沟的客人,差不多人人心惊胆战,头晕目眩,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大气不敢出。
20余公里的路,汽车竟走了半个多小时,登上山顶,新闻界的朋友长出一口气,说这路真是难走啊,我头一次走这么险峻的山路。我打趣地问,像不像在狮子群里走了一遍?朋友点头,连连说有点像,有点像!
青海油田的前辈们所以要进狮子沟,是因为狮子沟里有石油。我陪同媒体朋友要去的地方是狮子沟里的一口油井——狮20井。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石油工人就对狮子沟初步勘探,七八十年代开始初步开发,狮20井是狮子沟里一口标志性的油井。
据资料显示,该井于1983年10月开钻,1984年11月完钻,完钻井深4564.58米,钻探过程中油气显示良好,日产油量曾经达到1000方以上,是口名副其实的高产井。然而这还不是这口井的特别之处,它最鲜亮的地方在于海拔高度达到3430.09米,是世界上目前海拔最高的生产采油井。
既然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一口油井,它注定是不平凡的。
在井深4136.62米,4184.48米,4564.58米处曾发生三次井喷,三次都面临井毁人亡的危险,花了一年多时间才钻成。特别是1983年初冬那次,放喷管线被结晶盐堵死,井口压力上升到了200多个大气压,分分钟就可能失控,使整个现场成为一片火海。危机时刻,一群人像狮子般勇猛地冲上去,有的跳进齐腰深的泥浆中用身体做搅拌器,加快泥浆的混合,有的提着管钳拆换被堵的管线……那是极其凶险的一次抢险,如果井喷失控,在超乎寻常的压力下,气流的穿透力会像镰刀一样割开身体,会像利斧一样斫去四肢。当选了“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的秦文贵当时就在井上,他记得自己拆换被堵的管线,卸到还剩几扣时,粗壮的管线丝扣突然被巨大的压力顶脱,队里经验老到的老徐师傅猛力地将他推向一边,100多米长的钢管带着管钳从他原来站着的地方呼啸而过,飞出老远,重重地砸在泥水之中,幸亏老徐师傅那一推,否则……
可是绝大部分人没有犹豫,可能也没有时间犹豫,他们在随时可能被夺走生命的井架傍奔跑着、呼喊着、努力着,一点点、一次次制服井喷,在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他们选择了责任、汗水和荣誉,没有忘记的是数月来风餐露宿的辛劳和男儿的尊严。
由于这口井地层压力极高,需要把重晶石粉混拌在泥浆中提高泥浆密度再泵入井内才能稳定井下压力。每袋50斤重的石粉要靠人力背到井场,高原缺氧,正常呼吸都不匀称,数袋重晶石粉扛在背上,喘息声传数十米,体格稍弱者就会鼻血浸湿前胸,但他们仍夜以继日地背。
3个月下来,竟然扛了1万多吨的重晶石粉。
这样的一口井,在给予人们痛苦、恐惧、紧张、劳累的同时,也必然会给予人们坚韧、坚定、坚强历练。经历了风雨,才能觉出彩虹的美丽,精彩的画面经过奋斗才能次第铺陈。秦文贵踏着这口井起步,像一头狮子一样勇猛向前,先后斩获全国首届“五四青年奖章”、当代青年的楷模、“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等荣誉。还不止于他,在当年扛重晶石粉的队列中还有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徒工,他小跑着把50斤一袋的重晶石粉源源不断扛上去,谁跑得慢了,队长的吼声就过来了,一袋袋重晶石粉像山一样重,扛着扛着就跑不动了,最后竟然累哭了。结果被队长看见。队长吼道:“哭什么?我这么大年龄都在扛石粉,你一个小毛孩能有多累?”
脸颊上的两行泪,队长的一声吼,让对钻工工作和生活还朦朦胧胧的小徒工突然领悟了什么,也明白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做。12年后,他从狮子沟出来,走进人民大会堂领受了全国劳动模范奖状,站上人生最高的领奖台。20多年过去,这位当年的小徒工仍然还清楚地记得钻狮20井时的情景,他说钻过那口井,就是见了大世面,就没有什么害怕的。语气里充满了狮子般的勇武之气。
时间走过30年,狮子沟里继续上演着紧张、精彩的剧目。2017年,狮205井获得重大发现,可是如同它的前辈狮20井一样,狮205井地质情况复杂,脾气暴躁,在钻井过程中屡屡发生险情,油田钻井专家李余成临危受命,连夜驱车奔赴狮205井,这一去就在井上待了6天6夜,冷硬的山风,遍地的泥泞,盘旋在井场上空的天然气,随时可能发生的井喷,都不曾动摇他的决心,他奔忙在井场,制定方案,发布命令,检查钻具,吃饭就是方便面,睡觉就睡在车里,因为没有白天黑夜,无所谓起床睡觉这些概念,所以他也没有洗过脸,带着一张油乎乎、脏兮兮的脸紧紧盯着狮205井,与地下涌动的油流、气流反复较量。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拼命和冒险,因为他只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人生事业大幕即将闭合,可他却执着如此。抢险结束后,他在井场拍了一张照片,略显佝偻的身体,红红的眼睛,当然还有脏兮兮的头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勇士,可是谁能否认他不是一头狮子!即使老了,也是壮心未已的老狮子。
同样在狮子沟,2017年,另一口油井—狮210井获得高产油流,日产油突破千吨,创20年来中国陆上石油日产油最高的纪录。可是上天把这样一口高产井恩赐给青海石油人的同时,仍然忘不了来一点小小的恶作剧——试采当夜,一向干旱少雨的花土沟地区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将山峦变成泽国。但原油生产不能停止,数十辆油罐车排成长龙,车灯将天际照亮,将雨丝映红,十数人前后奔忙,雨声、脚步声、喘息声混成一片。在井上指挥装油的李盼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虽然身上穿着雨衣,但全身没有一根干丝,雨水穿过领口,直接浇灌在身上,全身冰冷,仿佛五脏都被雨水浸透,通向油管的路一遍遍走过,竟然硬生生踩出一条水道……大雨一夜未停,原油生产也一夜未止!
夜幕降临,陪同媒体朋友离开狮子沟的时候,我思考着一个问题——将来可能还会有人问我,狮子沟里有狮子吗,怎么回答呢?我想这样回答:三千万年前应该有过,其间一度绝踪,过了三千万年,狮子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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