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安施密特海报（困境中的反戈一击）

伟大的琐碎 之 亚历山大·佩恩的电影（一）

文／老吴

今天开始我来谈谈自己眼中的一类好电影，说说亚历山大·佩恩和他的几部电影。

好电影可能这样的，它有大投入大制作大场面，它有山崩地裂海啸外星人入侵或者人们成群死去又整个得救，或者它有奇幻奇遇奇险奇境，然后它还有曲折紧张的情节一丝一环一扣像过山车一般带着你上天入地下海大呼大喊大汗淋漓，没错，它还有一个伟大的故事，放在一起就是很过瘾很刺激很好很棒又很煽情很励志。

然而好电影又可以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跟上面说得很不一样：它投入虽不多但制作精细，它完全不伟大不激烈不曲折也不紧张，它不需要特技，没有大场面，它只是白描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它不厌其烦地抽取出人间生活的一个个琐碎的片段，它专注于一片林中的落叶、它投射在一块水边的卵石，它在一片树叶中知春秋，在一块鹅卵石上看沧桑，它的基调往往有点苍凉，它走进不够成功的小人物的生活，挖掘那些最隐秘而又打动人心的瞬间，它有时候针砭时弊但并不下结论，它大多数时候其实只是在把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和琐碎挖掘和记录下来，仅此而已，但它却总是能够直指人心。

专注琐碎的人间片段，以镜头作手术刀解剖时代变迁和冲突，拍出直指人心的电影，美国人亚历山大·佩恩（Alexander Payne）就是这样一个很不错的导演、编剧和制片人。

亚历山大·佩恩

佩恩出生于美国中西部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他和巴菲特在我眼里一起成了奥马哈这个小地方出来的最有名的两个人。他的好几部非常成功的电影都是跟中西部的小地方或者就是跟奥马哈直接有关，人物则不是处于中年危机就是已经风烛残年，有时候是时代弃儿或者无家可归者，再不就是小知识分子小演员和平常的小人物。佩恩的电影的特点当然还包括喜剧精神，再悲催心酸的小人物的生活也被拍得有声有色，欢乐的桥段与冷包袱不断；当然佩恩的电影的结尾也永远都是他标志性的“带着希望”的“戛然而止”。应该说他的电影都不错，我无法也似乎没有必要一一介绍。这里仅就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关于施密特》、《内布拉斯加》、《公民鲁斯》和《杯酒人生》，打乱上映时间顺序，分四个部分完成这个系列－“伟大的琐碎之亚历山大·佩恩的电影”。

作为这个系列的第一部分。今天聊聊亚历山大·佩恩（Alexander Payne）的电影《关于施密特（About Schmidt）》。

《关于施密特》上映于2002年，主演是：杰克·尼科尔森。电影说的是一个保险公司副总裁－施密特－一个显然受过良好教育曾经才能业绩双突出为事业几乎付出一生心血却渐渐不适应年轻人的节奏与现代科技手段而终于退休的人。施密特先生退休后严重不适应赋闲在家，他厌烦一切包括老妻，他把心绪寄托在救助一个坦桑尼亚孤儿恩杜古身上，他不幸突然丧妻悲痛不已，他因为发现亡妻二十多年前曾经与人有染而又愤怒难当，他又因偶然际遇发现自己也非圣贤并进而想到盛年时自己全然不顾家人而对亡妻释然原谅，他因为女儿不关心自己而准女婿又是个窝囊废还必须要嫁女和参加婚礼而悲伤失望，在参加女儿婚礼期间他因为还要忍受善良但粗鄙不堪的亲家母的纠缠和骚扰而几近崩溃，他因为一切的一切因为那些再庸常不过然而又让人无限感伤的人生暮年景象而心绪不宁。

电影常常以施密特给他救助的孤儿恩杜古写信来倾泻内心的所有挣扎，这时候你看到的是一个典型的作为中产阶级的孤独老人的凄凉晚景，有房子有钞票有子女有吃有穿却又无依无靠心灵无所寄托。

佩恩的电影总是有精雕细琢的细节。

他兴冲冲地开车去见女儿，走到半路却被女儿电话婉拒，他怅然若失地矗立在中途加油站的样子，让人没法遗忘。他多次劝说女儿不要嫁给一个窝囊废，却没用，让人心生惋惜。他因为睡亲家母家的水床而落枕，后又服用药物昏昏沉沉地参加了一场粗鄙不堪的婚礼，那样子让人捧腹。他在泡澡时因为发现单身的亲家母脱光了衣服冷不丁跳进来而落荒而逃，那场景让人忍俊不禁。

他在给恩杜古的信里撒了谎把女儿的婚礼描述得庄严隆重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电影的收场是施密特终于收到了一封来自非洲的回信，内含一封领养机构的修女的来信和一幅画。来信说：恩杜古才是个六岁孩子，有眼疾，不可能看懂您的这些来信，但他对您充满了感激，并画了一幅画送给您：那是一张纸上涂抹的天空与太阳，来自一个纯洁无暇的六岁的孤儿，满含着希望。施密特手捧那幅画在电影里第一次哭了，放声大哭，电影就结束了。这是一个典型的佩恩式的“带着希望”的“戛然而止”。

看完后，我感到怅然若失，久久不能平复。《关于施密特》作为一部电影，正是挖掘了一种人生的普通而又隐秘的本真。往小里说，它是在提醒每个年轻人在精神上体察和关怀自己的年迈父母，提醒每个老年人豁达和顽强地面对暮年里的困境和冲突；往大里说，却是在探讨人该把自己的价值和尊严放在哪里的问题，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处理这样的事情可以避免最悲哀的去处，即沉沦。

《关于施密特》这部电影之所以伟大，就是它揭开了一个普遍命题，描述了一个人类社会中大多数人需要面对的困境，即人们都需要面对容颜的苍老、体力的衰退、权力的流失、丧偶的悲痛。这些都是风烛残年的苍凉。一个人不管曾经多么伟大、惊天动地或者平凡和卑微，谁都逃不过这些晚景。每个人的晚景具体或许都是不一样的，但其基调却大致如此。忽略掉中间，人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与状态与他（她）们离开的时候都是差不多的。人的孤独与渺小的程度会在人生的初年和暮年里被放大，人的真诚与善良也会在初年和暮年里流露和展现得更多，这里面的隐秘和挣扎的种种实在是代表了更本真的人。

描写人的暮年，描写衰老的人怎样面对暮年是一个最深刻的方向，因为这里面有最挣扎的人性，对挣扎的描写和刻画使得这个方向的电影和文学作品变得深刻、耐看和耐读。让我们稍微碰触一下文学里的“施密特”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其实是一部从“奋”的角度的关于老人的英雄气概的“暮”文学，而川端康成的《山之音》则是一部从“颓”的角度的关于老人的隐秘感情与乱伦生活的“暮”文学。无论如何，不管是《老人与海》里的桑提亚哥还是《山之音》里的信吾，以及这部电影里的施密特，都是有共性的。跟大鱼搏斗、与人偷情、把爱施予孤儿，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情，其实都是人在暮年，为避免沉沦，在困境中的反戈一击。

这种反戈一击，才是人最了不起的东西。这种反戈一击，才是《关于施密特》这部电影的硬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