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级牡丹推荐(一品牡丹二品兰莲菊)

特级牡丹推荐(一品牡丹二品兰莲菊)(1)

  姜晚秋从小才艺过人,传遍京城,年年花朝节的花宴都是她拔得头筹,人人称她之为京城第一美人,京城的贵女们哪个不是对她趋之若鹜,上赶着巴结,只为学她一颦一笑,便能引以为傲。

第1章

  烟花三月,安乐侯府后园的莲渠中顿激一片水浪,呼叫求救一声盖过一声,周围奴仆识水性的却无一人敢上前搭救。

  随着呼救声后,一个女子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莲渠。

  丫鬟金凤伸长了脖子扒在栏上,眼圈都哭红了,咬了咬牙,正打算舍身救主时,一个矫健身影一跃入水中,有眼神好的识得正是三爷贴身侍从白致,立即引起哗然。

  “是白公子!”

  “这个时辰他不是该随着三爷在衙门里当差吗?”

  “这事三爷恐怕要亲自过问了。”

  生水淹过眼鼻,灌进口耳里,原本在温泉中小憩的姜晚秋一下子惊醒,还未睁眼就感觉到自己身处水中,她心下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要被自家温泉给溺死了!

  手脚并用扑腾了两下,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感觉身子越来越往下沉,仿佛有一股吸力在拽着自己脚,让她挣脱不得,姜晚秋心中大骂:这玉鹿是怎么办事的!凿池引水时没请人来量过吗!这样深的温泉水,她怕是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骂完后姜晚秋又觉得不对劲,温泉水应当是温热的,可这水里怎么这么冷得慌?

  突然间,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揽住她的肩臂,拖住她整个上半身,将她从水中捞了出来,姜晚秋半边臂膀搭在那人身上,手掌能触到人坚硬的胸膛,登时又是一个哆嗦,怎么是个男人!

  她的闺阁中,怎么会跑进来一个男人!

  从水里探出头,正要放声呼救时,刺目的阳光照过来,一个晃眼,旋即就是昏天地暗,她晕了。

  再醒来时耳边纷纷嘈杂,只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如夫人无碍,只是在水中泡久了,身上浸了寒气,待老夫开两副药替她驱驱寒,再好好将养些时日就好了。”

  女子停了小声抽噎,“有劳大夫了。”

  这声音是金凤,姜晚秋是能分辨出来的,看来是自己泡温泉泡迷糊了,险些叫水溺过去了,等一下,刚刚那个大夫叫自己什么,如夫人?!

  如夫人不是妾么?她一个清清白白还没出阁的大姑娘,这老头子乱喊什么如夫人!

  气血一涌上来,姜晚秋一下睁开了眼,撑着身子起来,但因为刚落了水,身上没几两力气,只得软趴趴靠在枕头上。

  “你刚刚喊我什么?”

  那老郎中也没想到人会醒那么早,先是一愣,而后面露喜色点头,对金凤道:“看来身上受的寒气不多,服几日药想必尽可大好了。”

  金凤千恩万谢把郎中请了出去,一回头赶紧将自家主子扶进被中,“姨娘才落了水,快好些躺着,莫要再招了寒气。”

  眼前的金凤还是金凤,模样没多大变化,只是眉眼间小心翼翼了起来,嘴角下弯着,呈现出一个苦相,像极了爹爹房中那些常年不受宠的小妾。

  姜晚秋朝她面前晃了晃手,“你是不是昏头了,本姑娘年方二八,风华正茂,你居然喊什么姨娘?”

  她不安分地掀开身上的被子,掀到一半又咦了一声,“谁把这种劣质的料子放到我房中来的。”

  姜晚秋拿指捏着那被子,极其嫌恶的模样,抬眼又看见素青帷帐前绣了几朵翦春罗,立时柳眉倒竖,发起脾气来,“翦春罗这种九品花,如何能配做我的帐前花?去换我最喜欢的那套金丝牡丹瑶光帐来。”

  她姜晚秋身为太傅之女,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但凡吃的用的无一不是上等,这种料子用它做擦地布,她都嫌弃下等了。

  还有那上面的翦春罗,京城中谁人不知她的穿戴用度,只用一品牡丹,梅花,二品兰莲菊,三品杏萱桂琼,就连四品芍药海棠芙蓉水仙这等,都入不了她的眼。

  翦春罗,那是只有穷酸门户里的小家子气才用的。

  “还有你把玉鹿给我叫过来,我倒要问问她是怎么办的差事,凿个温泉居然水引了这么深,我险些就要没命了,还有,那个救了我的男人是谁?是府上侍卫么?侍卫怎么能进二门呢,太不懂规矩了,算了算了,看在他救了我的份儿上,给他些银钱打发出去就是了,叫他别对外乱嚼舌根。”她喋喋说了好一会儿,一扭头金凤正瞠目结舌看着她,只差下巴掉地上了。

  哭腔从鼻间溢出,金凤抹着眼泪水,“姨娘,您这是怎么了呀!别吓奴婢,咱们早就没有金丝牡丹瑶光帐了,您方才是在莲渠被姚姨娘推进水中的,是白公子救的您,而玉鹿...玉鹿已经去了十年了...”

  姜晚秋眉一拧,“什么姚姨娘,白公子的,玉鹿又去哪儿了?”

  金凤被她吓坏了,一壁去摸她的额面,一壁喃喃道:“奴婢去把郎中叫回来,您是病糊涂了。”

  姜晚秋呵斥一声,“你回来!”她拽着金凤的袖子,不肯放松:“把话说清楚了,玉鹿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久许久,金凤都没有见她这样大声说话训斥人了,自打进了安乐侯府,姑娘对谁都是低眉顺眼,仿佛被人剥走了经脉,成了个任由摆布的布偶人,是打是骂,皆是逆来顺受,今儿个...姑娘是怎么了?

  金凤愣了好大一会儿,帘子被打起,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进来,瘦瘦长长,白净秀气,身后跟着个奶妈妈,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到她榻前。

  小姑娘眉眼间和姜晚秋有六七分相似,怯生生的,看向榻上人时又是满目关切,小声嚅嗫道:“娘亲,你没事吧?”

  轰隆一声,头顶像被几道雷劈开,姜晚秋和她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你叫我....什么?”

  谢皎不知是哪里说错了话,慌张看向旁边的金凤,“金姑姑...”

  金凤深吸一口气,接过奶妈妈怀中的襁褓,遣退其出去,将帘子打下来,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把那襁褓中一团粉嘟嘟,红扑扑的糯米团子放在姜晚秋跟前,试探性问她,“姨娘知道这是谁吗?”

  姜晚秋咬着手指,极难忍的摇头。

  一个小团子,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大姑娘,总不该是她的孩子吧。

  金凤也惊住了,好大一会儿,才定定看人,“这是姨娘的亲生骨肉,慎哥儿。”她又指了指旁边的小姑娘,“这也是姨娘的亲生骨肉,慎哥儿的姐姐,燕姐儿,大名叫谢皎。”

  她指了指屋顶,“这里,是安乐侯府。”

  姜晚秋头脑昏荡,被这雷劈的晕晕乎乎,半响难回神,她顺着往上看,房梁并非是她记忆中所熟知的彩雕画梁,而是糊了一层红漆的木梁。

  这间房,也不是她那请名工巧匠造的,以兰馥熏香,玲珑设摆的精奇闺房,不过是一间窄窄的朝西房,一道疏帘隔断内外,内间摆了座镜桌,几只绣墩子,一间三开的黄木多宝橱。

  最最骇人的还是,眼前这凭空出现的两个孩子,是她的亲生骨肉。

  姜晚秋牙关在打架,颤颤巍巍问出声,“今年...今年是永安十七年么?”

  金凤诧异看她一眼,“姨娘,今年已是永安二十七年。”

  膝腿一软,姜晚秋跌落在榻前,地上没有了柔软的织金四季团锦羊绒毯,直震得两股生疼,金凤和谢皎忙一人一边扶她起来。

  看着搭在自己左臂上纤细瘦小的手,小姑娘正眼巴巴望着她,姜晚秋紧咬舌根,牙尖刺破软肉,口中很快蔓延出了一片腥甜,“十年....十年了....这里是安乐侯府,我是姨娘,那我嫁的是谁?我给谁做妾?”

  安乐侯府她并不陌生,在京中属于老牌勋贵中的佼佼者,但要说十分荣耀,那也是没有的,毕竟顶破天只是个侯爵,侯之上还有公,公之上还有王。

  而她姜晚秋,乃是太傅嫡女,其父姜言询位列三公,和当今圣上一同长大,亦师亦友,更是太子老师,姜家满门荣耀,何等辉煌,她虽是臣子之女,可说一声堪比公主王女,是一点也不为过的。

  她自己呢,从小才名艳名传遍京城,年年花朝节的花宴都是她拔得头筹,人人称她之为京城第一美人,京城的贵女们哪个不是对她趋之若鹜,上赶着巴结,只为学她一颦一笑,便能引以为傲。

  这样的门第出身,样貌才情,做个王妃国公夫人都是绰绰有余的,怎么会嫁到了安乐侯府。

  并且还是个妾?

  金凤觑人面色不佳,放缓了声说,“是三爷。”

  这无疑是在雪上加霜,姜晚秋怔怔往后退了一步,“谢瑜?”

  她直呼名讳,不可置信的反问金凤,“爹爹娘亲怎么会让我嫁给他,我从前不是最讨厌他了吗?而且为什么要给他做妾?”

  这一问,等同是将伤心事都勾了出来,提及她的爹娘,金凤哽咽再三,“姨娘,姜家没了,姜家早在十年前就没了,大人和夫人也已经不在了。”

  说到此处,即便过了十年,金凤还是不能平静,她捂着脸,泪从手指缝中淌出来,十年前的那场政变,在此刻,一个小婢女口中,再次重现。

第2章

  许多年过去了,但京城中每当有人提及永安十七年那场秋闱,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把对方的嘴捂严实紧了,低声说:别提!

  一场秋闱,一个舞弊案,就把当时正值鼎盛的姜家乃至太子都拉下了万丈深渊,数百名举子联合起反,直指当时的主考官太傅姜言询,告他徇私贪赃,更有两名举子直接撞死在了朱雀门口,当场血溅三尺。

  一时间士林动荡,官场混乱,天下震惊,士者乃为官之根本,舞弊是何等重要的大事,但凡和这种事牵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都会引来杀身甚至于灭族之祸,更别提举子联合状告,还招来了其以命相抵,又该是何等昏暗糜烂?

  以至于后来的姜家倒台,太子被废,都好像是一朝之间的事情。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任由你位极人臣,桃李满林,一旦触及国家根本,都只是蝼蚁之力。

  但她爹爹一生正直清明,怎么能忍受此诬陷,听金风说处以腰斩后,爹爹以肘撑地,蘸血连写了数十字含冤书,才气绝身亡。

  姜晚秋哭成了泪人,她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疼爱自己的爹爹,竟然会经历此等酷刑,而她娘亲在爹爹被处刑后没多久,也悬梁自尽了。

  姜家上下几十口人,只剩下一个她,和一个当时才五六岁的弟弟,全因皇帝开了恩,留姜家一条血脉。

  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婢女,金凤和玉鹿,若不是谢瑜,恐怕一个也留不下来。

  至于她是怎么嫁到这安乐侯府的,据金风所言,乃是那谢瑜主动求娶,但当时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怎么能做嫡妻,便以妾礼,趁着月黑风高时,一顶小轿从侧门抬了人进府,连席面都没摆。

  妾,妾是什么啊,妾是一顶小轿就能抬进家门的,妾是不上族谱牒册的,妾是不能登堂入室的,妾是为了满足私欲的,妾,不过是男人的一个玩物。

  若真是为护她一个周全,也就罢了,可金风又十分难堪和她说,姜家倒台,这其中便是瑞王和安乐侯府推波助澜,当初主审此案的,正是安乐侯本人。

  这下姜晚秋听完,简直是连连冷笑,原来不是护她周全,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趁人之危罢了。

  姜晚秋靠在枕上,拿袖子擦眼泪,她还没从这震撼中回醒,不过是泡温泉打个盹儿的功夫,再睁开眼就已经过了十年,她爹娘没了,姜家,也没了。

  谢皎在旁边听了半响,小小的人儿年纪不大,却是很老成,听到打打杀杀也没有害怕,只是看向自己娘亲时,默不作声的举起帕子给她擦泪。

  抽噎不止,姜晚秋也任由自己这个凭空冒出的女儿给她擦拭着脸,她还没嫁人,就先当起娘了。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可说短也不短,它足以让许多积年的荣耀,彻底粉身碎骨,荡然无存。

  现如今,对当年有记忆的,提及姜家时还会一阵唏嘘叹息,毕竟曾经是如此的灿烂辉煌,但没记忆的,譬如眼前的小姑娘,虽是她的血脉,但对姜家,那个名义上的只有茫然空白。

  “娘亲别哭了,我以后和弟弟听话,一定好好孝敬娘亲。”

  愤懑,不甘,撕心裂肺过后,只剩下一阵无力感,姜晚秋望着两手空空,遥记当年她的弟弟,姜旭华,才出生不久时,因爹爹惹了娘亲生气,娘亲便躲在房中哭泣,自己也是带着弟弟在娘亲面前,信誓旦旦说,往后她会当上王妃,弟弟会很有出息,到那时就搬出府去,只孝敬娘亲,再也不理坏爹爹。

  ‘坏爹爹’听说了以后,赶不急地跑过来和自己夫人道歉,拿了一套御赐的钗环,才把自己的宝贝女儿给哄好,让她改口一起孝敬爹娘,而不是只孝敬娘亲。

  那一团软乎乎的小人儿还在襁褓中摆着小手,暗示着自己醒了,姜晚秋强忍酸楚,拉了拉他的小手,小人儿收到娘亲的信号,腿蹬得更欢实了,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婴儿稚嫩的笑声打破了室内的悲郁气氛,姜晚秋吸了一下鼻子,“我才十六,竟然就有两个孩子了。”

  金凤一噎,提醒她说,“姨娘,您今年二十六了。”

  姜晚秋捣鼓小团子的手停住了,她僵硬扭过头,停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赶紧趿拉着鞋子冲到了梳妆台上的葵花圆镜前。

  这镜子是未打磨全的,铜黄镜面只依稀透出一个美人面来,和二八年华时差别无二,只是相比于之前的风华正盛,那镜前人面庞上,更多了几分纤柔轻婉,如一堆轻云薄雾,落在掌中软绵绵没有半点分量,仿佛你稍不用力抓住,就要随着天边的流光霞影一同飘走了。

  说得好听,是女子独有的温顺可人,说得难听,那就是唯唯诺诺久了,眼眉间都不见活气儿了,看似活着,实则不过一具行尸走肉。

  姜晚秋十分不满,一颦眉,眉尖上扬,有了段起伏,终于能看见一点鲜焕。

  这才是她,她是姜晚秋。幽香闲艳晚秋浓,常爱鬓云松。当年她及笄时,京中传唱多日这首诗,便是赞她美貌之绝艳。

  妾又如何,姜家倾覆亦如何,本就是生长在云巅处,俯览过山河众小,而今即便跌落泥池中,亦不是能被人碾压在脚下,逆来顺受的。

  病中气色不佳,姜晚秋也不忘上过胭脂眉黛,整理仪容,方躺回床上去。

  掰着手指头算,阿弟也快有十六岁了,在大晟,男子十六岁便已经算成人了,之前她还盘算着阿弟成人时,她定要送他一份大大的礼,那个时候她也成了家,已经掌着中馈,说一不二,到时候和娘亲一道,给阿弟好好挑一个门第样貌都好的媳妇,看他成家立业,可一睁眼,十六岁快到了,却什么都变了。

  “阿弟...如今在京中吗,读书好不好,有没有考上功名?我想见见他。”

  说到她的阿弟,金凤面色有些古怪,想了想才说,“小少爷没学文,走了武,也很出息,在..刑部当差,待您病好了,奴婢就托人传话给他。”

  姜晚秋微微直起身子,“学了武?”她摇着头,“不可能,爹爹曾说阿弟天资聪颖,来日必然是能进翰林的,怎么会学了武,刑部...刑部倒也很好,六部之一,就是整日里和那些案司打交道,怪吓人的,他在刑部当的什么差?”

  金凤不由垂下头,声音低了两分,“小少爷..在都官司曹司郎手下当差...”顿了顿,添笑道:“听说当的十分好,很得曹司郎看重呢。”

  姜晚秋面色沉了下去,即便她是个闺阁女子,但也听说过刑部都官司的‘恶名’,都官司隶属刑部四司之一,但却因为主掌刑徒流放,反谋株连刑罚的差事,即便是刑部尚书自己,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刑部的主牢就设在都官司,里头听说简直是人间地狱,惨不忍睹,都官司的任务,就是把进来的人好好招呼一通,管你三七二十一,先上几个刑再说。

  就像姜言询,最后便是腰斩死在了都官司手下的斩刀下。

  所以有人又说,但凡在都官司当差的,那都是八字带煞,天生命硬,能压住这些冤魂索命的,但若是死后下地狱,那就是会被拔舌剥皮滚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虽都是些民间传闻,但久而久之,便给都官司又蒙上了一层纱,姜晚秋虽然从小就见过官场上大大小小的人,知道官职无尊贵卑贱之分,但依旧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得司郎看重算什么好事,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是阿弟该进去的。

  “回头见了人,我要好好说说他,好端端的书为什么不读,跑去做那种...”她想说‘脏事儿’,又忍了下去,“那种沾人命的事,不该是他能做的,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当初爹爹可是...”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姜晚秋想到什么,又自嘲笑了笑,“也是,爹爹曾经乃是士林大家,却被状告是舞弊案主谋,天下士子见着我们姜家,只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怎么会让阿弟再涉足仕途呢。”

  恰在此时,窗外响起叩声,金凤开窗去看,原是白致。

  金凤慌里慌张打脸出去,蹲了蹲礼道:“白公子。”

  白致面色淡淡,朝金凤微微颔首,递来一只镂花锦盒,“三爷知道姜姨娘落水,差我送些药来给姜姨娘养身子。”

  金凤捧着接过去了,谢了恩后,又揣揣道:“姨娘说病好后想见姜小少爷。”

  白致语气没什么变化,“想见便见,回头和门房说一声便是了。”

  得了这句话,金凤才安心下来,今时不同往日,在安乐侯府做妾,就是要处处看人脸色,若没有白致这句话,门房那起子拜高踩低的,根本不会替你传话。

  白致隔着窗子往里看了一眼,“郎中来看过,姜姨娘可有大碍?”

  金凤摇头说没有,“身子骨倒还好,郎中说吃两副药去去寒气便可,只是...”她停了一下,“姨娘落水醒来,仿佛不记事了,连燕姐儿和慎哥儿也不记得了,还问奴婢如今是不是永安十七年....”

  白致稍紧了紧眉头,“你的意思是,姜姨娘不记得永安十七年以后的事了?”

  金凤点了点头,又开解道:“想必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待病好了也许就记得了。”

  落水会不会引起失忆,这个白致还真不清楚,而且永安十七年...他敛去神情,只说,“你先看看,过几日还是想不起来,再请个郎中瞧瞧。”

  金凤嗳了一声,觑了觑人,“那您...要进去坐坐么?”

  客气话罢了,白致虽被安乐侯府上下尊称一声白公子,但也明白主奴有别,更何况男女本就是大防,他隔窗叩声,也就是避免被人说闲话,又怎么会进去。

  白致说不必,朝金凤一拱手,便飘然离开。

  金凤看着他身影好大一会儿,暗叹了口气,其实白公子人很好,这些年来也前前后后帮了她们不少忙。

第3章

  一连好几日,姜晚秋也渐渐适接触了如今这天差地别的新生活。

  譬如她知道了谢瑜有一妻二妾,正妻王氏乃是镇国大将军之女,除了她以外还有个姨娘姓姚,本是秦淮河畔的卖花女。

  谢瑜子嗣上面单薄,长女谢皎,次女谢皊,还有一子便是慎哥儿,因着没满周岁,还不曾冠上大名。

  二女一子皆是妾室所出,正妻王氏入府七八年了,肚皮一直没动静,为此安乐侯夫人杨氏没少抱怨嘀咕过。

  金凤忧心忡忡的和姜晚秋说,夫人怕是瞧上了慎哥儿,想抱过去养。

  笑话,从她肚皮里出来的孩子,怎么会任由他落到旁人手中。

  姜晚秋冷冷一笑,“做她的青天白日梦去,活这么大还没人敢跟我抢东西。”

  诚然慎哥儿是个肉乎实儿的小人,可不是什么物什。姜晚秋虽不记得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么可人疼的糯米团子是她的儿子,若真叫别人夺走,她也不必活了,干脆一条白绫抹了脖子,早些见爹娘吧。

  金凤在安乐侯府是奴颜卑恭十年,已经惯了,早没了当初跟在自家主子身后耀武扬威的风采,唉声叹气道:“夫人有镇国将军府撑腰,咱们拿什么和她争。”

  镇国大将军是正二品的武衔,别看名头好听,是响当当的‘镇国’,但在京城这地界上,真的镇不住什么。

  大晟繁荣昌盛了近两百年,除了开国时重武轻文,稳固根基后,再往下数几代武官的实权都是被削了又削,等到了当今圣上这一朝时,这些大将军已经在京城扎根了,老巢都筑全了,便成了一个富贵闲散人,一辈子连兵都没领过,又算什么大将军。

  所以这镇国大将军乍一听唬人,但姜晚秋却没当回事。

  她将手从泡着各色花瓣的水中抽出来,捻起架上的巾子一角,从掌到指仔仔细细擦干净,再将巾子扔进铜盆中,开始上香膏。

  这是她在姜府里打小养成的习惯了,金凤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天知道自从姑娘被抬进安乐侯府后,就再也没这样精细养过。

  也不是不养,实在是一个心死之人,养或不养,又有什么区别呢?

  姜晚秋凑近嗅了嗅那一团乳白色的香膏,捏着鼻子摇头,“这膏质地太差,去换成天香阁的百花膏。”

  金凤愣了一下,而后很为难的忸怩道:“姨娘,天香阁的百花膏一盒五十两,咱们...咱们换不起呀。”

  这个倒真不在姜晚秋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想到自己如今处境大不相同,只能撇了撇嘴,“那我自个儿想法子。”

  她只能勉为其难用这膏擦着手,手背贴在一块摩挲时,突然说了一句,“那个谢瑜真不是个好东西,从前就不喜欢他,到底我现在都是他的人了,落水几日了,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她讨厌谢瑜,没什么好遮掩的。

  至于这讨厌因何而起呢,那还要往里追究一段陈年往事,掐指一算,还是姜晚秋始龀那一年的事儿了。

  当年都是半大孩子,女孩们常爱聚在一块玩儿踢毽子捉蝴蝶,只是姜晚秋打小的玩伴们个个都是身份顶尊贵的人,要数关系最好的,还得是康宁公主。

  康宁公主乃是先皇后所生,和废太子一母同胞,当时皇帝还没册新后,她就是唯一的嫡公主,而姜晚秋的父亲又是太子老师,常常出入东宫,因着这层关系,皇帝亲指了年岁相仿的姜晚秋进宫,陪着康宁公主玩耍解闷。

  二人性子合得来,又是贪玩的年纪,一来二去,姜晚秋和她越来越好,便不满足只是在宫里那几处玩儿了,有一回,康宁和她从一处拱门的小洞里猫着身子钻过去,私自溜出了宫去。

  而两个衣着华贵,面容娇俏的富贵小姑娘,在京城大街上东奔西走着,自然是引起了人牙子的注意,使些哄骗的小计,轻而易举就把她俩带走了,人牙子要将她们卖到青楼,也就是在那青楼里,姜晚秋第一次碰见了谢瑜。

  谢瑜当初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少年,却跟着兄长已经开始混迹在风尘之地,姜晚秋瞧见他第一眼,他便对自己动手动脚的,说瞧上了她,要买回去做小媳妇。

  这她怎么能忍,自然是和谢瑜吵嚷起来,直到五城兵马司的人火急火燎寻来,她还在和谢瑜争了个面红耳赤。

  二人同为京城上流阶层的贵女贵子,少不得打交道的时候,姜晚秋才瞧不上他一个侯府公子,每回见到都要讥讽几句,谢瑜呢,刚开始还毕恭毕敬忍着,到后来非得和她拌嘴几句,气得她回回都吃不下饭,直到豆蔻之年,开始要拘在闺阁中学刺绣女红,养女子贞静,又要端庄持重,才不负她的才名美名,和谢瑜这才渐渐淡了这份‘仇怨’。

  到了要论嫁娶时,隐隐约约有几句‘安乐侯家的三公子是个风流人物’,‘是那些楼里娘子的常客’云云传到姜晚秋耳中,便会招来她一句嗤笑:往后也不知是谁家女儿,这样倒霉要嫁给谢瑜。

  没想到,这个倒霉的居然是自己。

  更没想到,嫁他时,自己还只是个妾。

  她甚至私心觉得,姜家落难时,谢瑜趁人之危强讨自己,就是还记着当年那一句‘要买她回去做小媳妇’。

  越想越气,她咬牙切齿,怒拍桌案,“好一个薄情寡义的谢瑜!真真是小人行径!”

  金凤捂她嘴都来不及,只得枯着眉说,“其实..三公子待您不差的,前几日还差白公子送...”

  话音未落,帘外骤然响起一道尖锐女声,“姜晚秋!谁许你咒骂夫君的!”

  疏帘被猛地拨开,帘珠噼里啪啦撞在一块,进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身着暗玉紫祥云纹的圆髻妇人,中上姿色,面容白净,正是谢瑜的嫡妻王氏。

  王氏旁边是站了个身着蕊香红琵琶袖的鲜艳女子,看不出年纪,满头珠翠,细眉细眼,颇有楚楚之姿,和王氏站在一块,分明是同辈,瞧着王氏倒比她老气了十岁有余。

  这便是金凤口中的姨娘姚氏,先前姜晚秋落水,听金凤说,当时姚氏在莲渠碰上了人,几句话不称意就想动手打人,结果没得手,竟起了歹心,直接把她推进了渠中,而刚才那道剑拔弩张的问责,也出自她口。

  好呀,她没去找这姚氏的麻烦,人到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姜晚秋侧眼略打量了一行人几眼,也算是明白金凤为什么之前说她们在安乐侯府是极不受待见的了。

  不仅分的居室偏僻狭小,笼统一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丫鬟,三个洒扫粗使,除却金凤这个二等丫鬟贴身伺候不提,其余五个人,竟都是死的,任由王氏和姚氏不声不吭的闯进来,连声通报也没有。

  看来她病养好了,也要下手整顿整顿规矩了。

  按理说妾见正妻,合该行礼,尊称一声夫人或者主母,但姜晚秋没有向别人行这个规矩的习惯,慢吞吞斟了盏白水,兀自坐下来,抱盏小口啜着,掀眼道:“夫人和姚妹妹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这正在病中,连碗茶都没准备周全呢。”

  也不是没有茶,只是分到她这里的茶皆是些陈茶旧沫,她入口吃不惯,索性叫人把壶里都换成了水。

  王氏和姚姨娘皆是一怔,两两对目。

  这姜氏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她们面前这样放肆了?

  要知道从前,但凡她们站着,就没有姜氏坐着的理儿,即便她们坐着,那姜氏也得伺候在旁边。

  王氏也就罢了,到底是正妻,姚姨娘跟着王氏身边久了,惯会作威作福,又仗着谢瑜往她房中去的次数最多,平日里做派风头压得姜晚秋可远远不止一头,多数时候连王氏这个正妻都没她能摆谱儿。

  姚姨娘眉一沉,上前两步,“姜晚秋,谁许你坐着不行礼的,还有,你方才还敢咒骂夫君,简直是放肆!”

  抱盏的那只手打了个转,从她嘴边到姚姨娘那头,再突然一泼,大半盏水好巧不巧泼在姚姨娘的衣襟上,将蕊香红染成了深色,姜晚秋掩了掩唇,很诧异的模样,“呀!手没拿稳,不小心把姚妹妹的衣裳弄湿了呢。”

  姚姨娘猝不及防,啊地一声,跳起来手忙脚乱擦身上的水渍,双眼狠狠剜人,“姜晚秋!你居然敢泼我!”

  噙在嘴边的那抹笑渐渐转冷,姜晚秋将盏一搁,瓷底叩案,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泼你又如何,没把你头按在莲渠里,让你好好吃一通生水,那都是我仁慈了。”

  她懒懒起身,却是对王氏说话,“不知夫人今日前来,是有什么指教么?”

  王氏眼从姚姨娘那濡湿的衣襟上挪开,暗道这姜氏怎么突然变了个人,难不成先前这些年的伏小做低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不过她并不会为了姚姨娘去打抱不平,本身就是姚姨娘推人落水在先,姜氏心中有气,如今挨了她一顿泼,倒也合情合理,两妾相争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最好是底下斗的你死我活,方才显出自己这个正室的好来,从前她就有些嫌弃姜氏是个软柿子,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响来,活像团棉花,而今见她也有气性,反倒更高兴了。

  毕竟要是妾室们都和和睦睦的,那可就要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了。

  “好了,姚姨娘你身上湿了,就快些回去换身衣裳吧,叫下人瞧见也不成体统。”

  王氏乐得打囫囵,先把叽叽喳喳的姚氏按住,吩咐婢女一道送她回去,再换了副和蔼大方的笑面孔,“前几日你尚在病中,我也不好来看你,听说你如今身上大好了,这才想着来瞧瞧。”

  她将头往里探了探,“慎哥儿呢,不在你这里吗?”

第4章

  什么尚在病中不好来看,都是些场面话,姜晚秋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这回她落水,姚姨娘是绝对说不过去的,真追究起来,王氏这个主母夫人也有一份御妾不严的责任。

  不过是先观望几日,看看谢瑜或者侯夫人有没有过问,是什么态度,而今见都是不闻不问,这才放心过来,也不是为了瞧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朝着慎哥儿来的罢了。

  姜晚秋看她吃相难看,竟是一刻也不肯遮掩,心中冷笑不止,面上倒还愿意摆出真听进去的模样,“劳夫人还惦记着我了,慎哥儿在乳母那里。”

  听到慎哥儿不在,王氏哦了一声,收回探出去的脖子,理了理袖子,含笑道:“今儿个我来,是想和你商量慎哥儿往后的去处。”

  她一壁说着,一壁看人,“你也知道,夫君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阖府都看着精贵,夫君如今仕途正盛,慎哥儿是他的头一个儿子,眼珠子似的疼,往后也少不得要与众不同呢,我的意思呢,是想给慎哥儿提一提身份,将他放在我的名下养,往后说出去那也是嫡出,这嫡出和庶出,可是天壤之别,对他一辈子都有好处。”

  不待姜晚秋说话,王氏又悠悠添了一句,“我也知道,慎哥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必然是舍不得的,但为娘的哪个不盼着儿子好,再说都在一个府上,日日都能见到的,姜妹妹要知道孰轻孰重。”

  这是看准了她会咬紧不放人,连话都提前给她编排好了呢,姜晚秋轻轻一笑,不慌不急道:“夫人说的很是...”

  王氏一听这话,顿时面露喜色,原以为这姜氏还要纠缠一番,她连后面的话都琢磨好了,没想到姜氏居然这么快就松口了。

  但姜晚秋接下来的话,却让王氏面色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慎哥儿能养在夫人名下,自然是对我对慎哥儿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但对夫人,却是百害而无一利,这嫡出长子,依着规矩,往后是继承其父衣钵挑大梁的,夫人想扶持我们慎哥儿是好事,但夫人还年轻体健,日后若得了自己的儿子,名序可就要往后排,是为嫡次子了,到时候若想咱们侯夫人这样,自己的儿子不能扶,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袭爵,那得有多难受呀,夫人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末了,她还不忘托腮笑说,“当然,夫人和侯夫人又是不一样的,侯夫人是续弦,咱们三爷到底是原配嫡出,袭爵上占了个先儿,是谁也越不过去的。”

  这是在告诉王氏,谢瑜日后是要袭安乐侯的爵,而要是将慎哥儿放到她的名下,又占了长子又占了嫡出,那可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

  那么等她日后若真有了身孕,能诞下儿子,岂不是在断自己亲子的后路?

  王氏喉头滚动两下,只感觉到胸腔一股闷热,自己先前到真没想到这一点,其实她也不老,今年才不到二十八,怎么就会没了有身孕的机会呢?

  万一...万一.....

  王氏藏于袖中的手捏紧成拳,心绪百转,其实不必那么急的,若几年后她真的没了有孕的希望,再把慎哥儿养到自己名下,那也不迟。

  她心里另有了一番主意,却不流露于面,而是淡淡瞥人一眼,“不得妄议婆母。”

  姜晚秋表面应了下来,实则听了心底里发笑,什么婆母,亏王氏还真能做出样子来,那个续弦侯夫人又不是谢瑜亲娘,还有自己的亲儿子傍身,谢瑜挡了她的道,她对王氏没少甩脸色,王氏不知暗地里要怎么恨她,还要在外人面前装出个贤淑做派。

  也真是难为她了,反正搁在自己身上,她是做不出来的。

  王氏干坐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这里又小又挤,简陋寒酸,连盏好茶也没有,她觉得也没有再和姜晚秋说话的必要,随意寻了个由头就走了。

  这头王氏和姜晚秋说话的功夫里,姚姨娘气哄哄被赶回去,还没到自己房内,半道上先碰到了回府的谢瑜,眼一抹泪一掉,哭戚戚往他怀里钻。

  “夫君,您可要为小宁做主呀!”

  谢瑜忙活了几日,好不容易得空能回趟家来,身上穿着绯色圆领袍的公服,漆纱幞头和玉革带都还没来得及卸,郎朗如月的面庞上衬出不怒自威,能看出当差时绝对是个极有手段的,因归了家,眉目温和了几分,嘴角轻轻捺下,一霎那风光霁月,周遭都被照亮了。

  通袖襕下的手掌宽厚有力,将姚姨娘的薄肩一按,看似是揽,实际上真瞧,却是把人扒拉开自己身上。

  “别哭,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但这并不妨碍谢瑜说话时,一递一声都那样温柔,怪道年轻时京城盛传安乐侯家的三公子风流,人的确是有这样风流的资本。

  不过叫人奇怪的是,这有名的风流子真到娶妻成家时,房中也就只有一妻二妾,这样的世家里,排场难免寒酸了。

  姚姨娘拿帕子擦掉眼角那若有若无的泪,像受了极大委屈,指着自己襟前深色说,“您瞧!姜晚秋当着夫人的面都拿水泼妾,背地里还不知要对妾做什么呢!”

  谢瑜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了一眼,替她拢了拢襟扣,旁边的白致微微别过脸去。

  姚姨娘还不忘说,“若只是对妾无礼,便也罢了,可她!可她还说了夫君您!”

  谢瑜挑了挑眉,“还说我了,她说什么了?”

  姚姨娘拣着厉害的字眼说了一通,“她说您薄情寡义,还说您是个小人,妾听了都觉得胆大,哪儿有这样咒骂夫君的,想提醒她几句,她竟不识好歹,往妾身上泼水,您这回可饶她不得呀!”

  薄情寡义,小人....谢瑜将这几个字细细嚼了两下,忽地绽开了一个笑。

  姚姨娘愣住了,“您笑什么?”

  他拍了拍人肩,“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换衣裳吧,仔细着凉了。”而后带着白致改道往另一头去了。

  才送走王氏,姜晚秋觉得口干舌燥,换成以往她哪儿愿意和旁人说这么些话,乐意不乐意,不过一点头的功夫。

  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两盏水,叫金凤往壶里添水时,进来的却不是金凤。

  谢瑜择了个座坐下,开了壶盖往里看了一眼,“怎么喝白水,茶不好喝么?”他往后一靠,目光不住上下打量人,“听说你这回病了,现下可好了?”

  见到来人时,姜晚秋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谢瑜,记忆中的谢瑜永远是那副欠揍讨人嫌的小子模样,皮相好是好,可耐不住心坏,落在姜晚秋眼中,好也成了不好,那张脸倒成了风流二字的标准代表。

  但眼前的谢瑜,眉目深邃了,脸也更长开了,褪去少年意气的张扬,沉稳有力了许多,总之瞧着顺眼了不少,连带他那张皮相,也能品出几分清俊来了。

  她在打量谢瑜的同时,对方也在审察着她,人还是那个人,只是跟内里换了芯儿一样,全然不一样了,那目光锋芒毕露,是真像十年前的她。

  难道真如白致说的,人只记得永安十七年前的事了?

  姜晚秋劈手将壶从他手中夺回来,冲他扬眉,“托你的福,没被你那个小妾给淹死,算是我命大。”她不忘讥讽,“你过来是干嘛,瞧瞧我死没死?也不必劳您亲临,随便差个跑腿的瞧上一眼回给你就是了。”

  手里一空,谢瑜交手在膝前,看她生龙活虎的模样,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和她拌嘴的场景。

  谢瑜睨人一眼,唬道:“小宁来我这里告状,说你拿水泼她,还骂了我,我自然是要亲自来替她和自己讨个公道的。”

  听说骂他的话已经入了他的耳,姜晚秋倒从容不迫,放下茶壶,理了理衣襟,“你打算怎么讨公道,再将我扔到莲渠里一回,好替你的爱妾泄恨?”

  谢瑜含笑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他突然撑桌起来,欺身压过去,低了声音,“只是在扔你之前,我想问问你,何为薄情寡义,何为小人?”

  姜晚秋不防被他压下来,手腕抵着桌角,看着那脸突然放大,近在咫尺,她莫名弱了声儿下来,“你没读过书么?‘薄情寡义’和‘小人’若听不懂,该去问夫子。”

  谢瑜眸中笑意更深,“正因为我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才更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又挨近一分,惊得身下美人儿把一张脸慌张藏躲。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在怪我,怪我待你不够一往情深。”

  姜晚秋拿手遮着脸,生怕他亲下来,五根玉指横在二人之间,她紧闭双眼,鸦睫颤颤,“你...你别胡说啊,我没这个意思。”

  压得久了,难免腰肢酸软,腿肚儿发抖,谢瑜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遂直起身子,又恢复一派疏朗清明,还甚有风度的拉人一把,“好了,起来吧。”

  瞥见姜晚秋将袖子仍挡在脸前,跟防贼似的,谢瑜觉得好笑,“还当自己是个大姑娘吗,都两个孩子的娘了,该做的早都做了,现在倒来躲自己夫君。”

  姜晚秋腾地一下,脸更红了,她更不愿意放下袖子,索性往内室里跑。

  她原本就是个姑娘家,谁料想一觉醒来竟过了十年,即便这十年和谢瑜真做过什么,那现在的她也不记得了,不记得就是不作数,不作数那就是没有!

  伏在被子上许久,听外间脚步声渐渐远了,她这才把脸抬起来,长吁一口气。

第5章

  到了下午,一个库房小厮送来几罐上好的新茶,说是三爷的吩咐。

  金凤抓了一把,见到底都是片片芽头肥实,色泽鲜亮,半点也不带含糊的,和以往那些细碎茶沫子完全不能比。

  她接过道谢后,欢天喜地抱着茶罐进屋,姜晚秋正倚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永安志》。

  大晟历朝历代,自新帝登基开始,都有史官开始记录新史,里头不论是家国大事,还是民间轶事均有记载,时人通过史志,可以查阅到历年纪事。

  这几日里,但凡空闲,姜晚秋就抱着《永安志》埋头苦读,她想迫切地了解这十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轰动天下的舞弊案,其中内情究竟如何。

  姜晚秋实在不敢相信,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爹爹会为了贪一笔赃银,而置天下士林于不顾,她的爹爹,绝对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可惜,她将永安十七年那几章都快翻烂了,得到的也不过书上那寥寥几句,似乎连史官都不愿意多添笔墨在这件事上。

  书一合,姜晚秋见道那罐子,问道:“这是什么?”

  金凤捂嘴直笑,“是茶,奴婢看过了,罐罐都是上好的新茶,库房刚差人送来的,是三爷叫人给姑娘送的呢!”

  即便已经知道现如今的处境,也清清楚楚的明白再也不可能改变,但金凤那一口一声的‘姨娘’,叫得姜晚秋实在是难受,索性让她改口,按未出阁那样还叫姑娘。

  “嗯。”听说是谢瑜送的,姜晚秋扭头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儿还是把书放下来,“给燕姐儿屋里送去两罐,别苦着孩子。”

  都说母凭子贵,但更多的还是子凭母贵,自己不受人待见,连带着孩子也吃苦,姜晚秋再骄纵脾气大,那也是知道自己的崽儿自己疼。

  金凤鼻尖一酸,哎了一声应下,虽说姑娘这些天变了个人,但不管怎么变,到底都是燕姐儿和慎哥儿的娘,别瞧她见到姐弟两个不冷不热的,实则心里比谁都疼。

  她拿了两罐茶往谢皎那里去,谢皎还没满豆蔻年华,不必另僻院子单住,和姜晚秋的屋子就紧挨在一块,廊下转个弯的功夫就送到了。

  回来时远远瞧见管门房的婆子过来,说是姜小公子到了,金凤又忙不迭地回去报信儿。

  一听到人来了,姜晚秋将书一放,紧赶着从窝椅上跳起来,“在哪儿呢?”

  那门房婆子道:“因是外男,怕冲撞了女眷,不好进后院来,现下正在偏厅的小花堂中坐着呢。”

  金凤听了心里觉得憋屈,分明上个月姚姨娘的父兄来见她时,都是直接到姚姨娘院中去的,到了她们这里,反倒说起什么冲撞不冲撞,简直是看人下菜碟。

  姜晚秋此时倒顾不上计较在哪里,只是叫这门房婆子赶紧带路,往偏厅过去。

  小花堂内设了几道座屏,上面绘有远山重峦,水墨萧疏,几只瓷白的玉净瓶置于壁格中,愈显静谧。

  当中一只壁瓶前站了个少年,身上是一色的白,白裥衫,白玉冠,白绸束,白布靴,他站在壁前,仿佛同这白瓷瓶融为了一体,掌轻易托起那只瓶,十指骨节如玉,转动观赏着,比那屏上的水墨画更赏眼。

  姜晚秋站在门槛前,看到那白色背影,反而停住了脚步,她犹豫了一下,试探喊道:“小旭?”

  少年身影一晃,将瓷瓶放回壁格中,转身一步步朝她走来,“阿姐。”

  日头已渐渐西移,一束白光照射进来,打在少年面庞上,叫那眉眼映出了白璧无瑕。

  原来,阿弟长大后是这个模样,像爹爹要多些,一样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有些不敢相信的伸手,那个整日里跟在自己身后,屁颠屁颠要糖吃的玉雪小人儿,竟会一下子长得比她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姜旭华微微俯首,让她的手指能触到自己的脸,眼中有责备,“金凤叫人传话我才知道阿姐出了事,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她是病好了才叫金凤传信到外面的,毕竟那几日她还没彻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姜晚秋含笑,指尖轻轻滑过少年的脸,“小旭,你很像爹。”

  姜旭华一顿,握住她的手,顺着抚过自己的脸庞,声音低哑,“阿姐....”

  那场彻底改变姐弟二人人生轨迹的舞弊案,姜晚秋是幸运的,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舞弊案之前,那个时候一切安好,即便现在从旁人口中得知,过去了十年,又是口述,冲击力小了许多。

  但,姜旭华却是亲眼看着自己家破人亡,一夕之间,爹娘没了,家没了,那些昔日里欢声笑语的面孔,除了他和阿姐,都再也不复存在,他从血海中摸爬滚打,一个当年才五六岁大的孩童,这十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从何一步步走到如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那些黑暗肮脏的过去。

  现如今,唯一能让他感受到亲情的,只有眼前的阿姐,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姜晚秋哽咽了一下,强忍住泪水,拉着他坐下,“今日见你,除了咱们姐弟俩碰面说话,还有两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姜旭华点了点头,替她拭去眼角湿润,“阿姐说,只要是阿姐开口,我能做的,一定会去做。”

  姜晚秋抓住他的手,很紧很紧,“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原先我还担心你不愿意,毕竟这是大事。”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想让你重新调查永安十七年的舞弊案。”

  姜旭华浑身一震,定定看她。

  姜晚秋以为他是被自己惊到了,拍了拍他手安抚道:“你放心,我知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你只需背地里悄悄去查,别叫人发现,查到什么,都要及时来和我说。”

  良久,姜旭华才终于开口,“好,我一定会去查的,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说到这里,姜晚秋有一刹那的恍惚,“你还记得玉鹿吗?”

  玉鹿,姜旭华点头,“我记得,原先是和金凤一起伺候阿姐的。”

  姜晚秋笑了笑,只是这笑夹杂着苦涩,很轻地说,“你记得就好,帮我找一找她的家里人吧。”

  他没问为什么,只说好。

  姐弟俩在小花堂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才依依不舍的分别了,姜旭华从偏厅出去,倒没有直接出府,而是径自去了谢瑜那里。

  白致守在书房门口,见姜旭华过来,拿身子挡在他前面,“姜大人有什么事吗?”

  彻底褪去和姜晚秋在一起时的温柔,此时的他已不再是个少年,眉间戾气尽显,不耐烦道:“给我滚开。”

  白致当然不会让他就这么闯进书房,他按了按腰间佩刀,低声警告道:“姜大人,这里是安乐侯府,不是都官司。”

  姜旭华玩味看了他一眼,不屑哼笑道:“就凭你?你还不配和我动手,我再说一次,给我滚开。”

  就在此时,书房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谢瑜从里面出来,他早已换了那套公服,身上是件家常的云山蓝宽袖衫,头发还未束冠,只随意披在肩上。

  “小姜大人看了一趟姐姐,怒气很大啊。”谢瑜挥手,示意白致退下,“来兴师问罪的?”

  姜旭华眯了眯眼,直接从腰间的白绸带抽出一段极细的软银鞭,鞭上每隔半寸,便有一处横裂,随着鞭风扬起,里头暗藏的毒针寒光凛凛,直指着谢瑜面首不到三寸的地方。

  “谢瑜,要么你把推我阿姐落水的那个女人自己处理了,要么,你就交到我的手里。”

  谢瑜不躲不避,任由那鞭子在自己眼前,他呵笑一声,“早听闻都官司暗牢里有个叫‘落银辉’的刑罚,一鞭下去,里头的针能将人皮肉刮烂,又因为针上淬了毒,凡伤过的皮肉只会一日日溃烂腐败,受刑之人也会一日比一日痛苦,若无解药,七日内必死无疑,这法子听说还是小姜大人自创的,怪不得曹司郎如此看重小姜大人,比之曹司郎,小姜大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

  他嘴角笑意不减,“只是我劝小姜大人理智一点,要是今日你这一鞭子下去了,明日就算是曹司郎想保你,也够呛得慌,再说了,我可是你姐夫,你忍心看你姐姐年纪轻轻就守寡吗?”

  姜旭华眸中暗潮微动,终还是收了鞭,“谢瑜,你也不用拿这话来压我,我知道你是祁王的人,但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人,要是我姐姐真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谢瑜摆了摆尚未平整的衣衫,将人带进了书房,阖上门后他才道:“若你姐姐真会出事,早在十年前就出事了,我能将她护在安乐侯府,还能允许她怀上身孕,平安生下一儿一女,就代表她绝不会在我这里出事,姚姨娘,我会罚她的,倒是你,真打算在曹必酉手下一条道走到黑?我可提醒你,都官司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姐也不愿意你在那里的。”

  姜旭华扯了扯唇,“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祁王和瑞王之间的纷争,我暂时还不想掺和进去,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

  从他有能力开始,这几年就没有断过一天暗地里查访,这些谢瑜也都看在眼里。

  他叹了口气,“都已经十年了....你还没有放弃吗,罢了,这个先不提,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姜旭华淡淡道:“我也有件事要问你,我姐姐,近来是不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她今天,开口托我去暗查舞弊案了。”

  谢瑜抬眼,“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你姐姐这回落水,身子没事,倒是不知为何,只记得永安十七年之前的事情了。”

  姜旭华皱眉,直视他道:“你的意思是,我姐姐失忆了?郎中是怎么说的?”

  谢瑜道:“我问过郎中,说没伤着脑袋,可能是因为一直以来郁郁寡欢,对她刺激太大,又逢上落水,就下意识的将那些不好的事情全忘了,只记得好的记忆。”

  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年来,谢瑜和姜旭华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消沉下去,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交流,人是活着,但心却早死了,若不是生了孩子,让她稍微有个盼头,恐怕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姜旭华沉默良久,最后道:“那就..这样吧,忘记也挺好的。”他垂头低笑,“不像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了。”

第6章

  乌木八宝盒上雕着兰草新叶,那藤枝攀缠相绕,活像一条灵活摆动的蛇,姜晚秋将盒子捧在手中,左看右看,这小小一方,半点分量也没有,还没她从前一只簪盒重。

  她很不敢相信的问金凤,“这就是我的钱盒?”

  金凤取来钥匙,压着扣锁,将盒子打开,很难为情的拿出里头几枚碎银并一串铜板,“您每月的月例银子是五两,但除去上下打点,还有购进些胭脂绿黛,每季铺子上来人给您裁新衣时,少不得多添几个子儿,求人制精细些,还有燕姐儿是没有月银的,她那屋的开销也要从您这里扣,能余下这些,算是很好了。”

  姜晚秋将那可怜巴巴的碎银和铜板往手里掂了掂,生平头一回,她居然为钱烦恼起来。

  往前风光就别提了,姜家那些家底,恐怕早就被抄了充国库去,按金凤说的,她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吃穿用度,能过得去就行,总归吃住都在安乐侯府,一日三顿还是能供予的。

  这十年中,原来的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姜晚秋不清楚,也不想去清楚,总归现在她是忍不了,应了那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她将那点碎银子丢进盒中,拍了拍手,不就是钱嘛!钱还不好赚。

  心思活络起来,姜晚秋往书间里去,说是书间,也只是拿几段屏风在外间东南角隔了一地出来,一张高脚红木桌,上头纸墨笔砚俱全,只是石砚里早干涸成一团漆黑,瞧着有许久不曾动笔了。

  她重新添了水研墨,铺开一张素纹硬宣,从柜子里好不容易捣腾出来几种颜料,开始挥毫舞墨,蘸红添绿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张江帆楼阁图便出来了,姜晚秋捻起画纸一角,吹了吹上头未干的新墨,远看云烟黛黛,入浩渺江波,近看楼阁隐隐,览篷帆扬舟,画工虽不及大家熟稳,但胜在设色精妙,笔墨新颖,实为上佳了。

  待画干后,又在左上添朱色一行:墨楼云江寒,潆水莫逐帆。

  姜晚秋将画悬在墙上,收了笔墨,满意点了点头,“好了,你回头要个印章来,上头刻‘南溪先生’的名字,盖在画上,想法子把它卖出去。”

  ‘南溪先生’的名讳,金凤并不陌生,这不是旁人,正是自家姑娘,从前姜晚秋在闺中时,京城兴起文人墨客间互相卖书画的活动,称之为‘雅集会’,但它仅限于那些公子书生,姑娘家是没法子参与的。

  姜晚秋又着实感兴趣,便想了个法子,给自己起了个‘南溪先生’的雅名,书画照着卖,在文人墨客中流通甚广,还颇有些名气,但人从来都没露过面,久而久之,大家对这个‘南溪先生’就起了敬畏之心。

  不得不说,书读得多了,想的那些弯弯绕绕也就更多,有人说,单听这名,必然是某位一个隐世的大家,居于南溪边上,不欲张扬人前,众人便深以为然,还真有人去京城各处的溪池南边去寻访过这位避世名士。

  天晓得当初姜晚秋起这名字不过是信口胡诌来的,得知这个传闻后,笑得肚子都疼。

  金凤在旁边看呆了,不禁吞了吞口水,“姑娘,您这是要重操旧业?”

  姜晚秋嗔她一眼,“什么重操旧业,真难听,我这是打雅集!”说完,她还是不忘嘱咐人,“记得能卖多高就卖多高啊,你姑娘现在缺钱的厉害。”

  从前卖书画也就是跟着凑热闹,得多少钱她其实根本不在乎的,但如今是不一样了。

  金凤私心觉得这不太好,万一被安乐侯府的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要编排姑娘,侯夫人和王夫人肯定会训斥的。

  她忸怩了一会儿,还是姜晚秋三令五申,才不得不去遵着意思去做。

  解决了银钱方面的问题,姜晚秋就开始收拾手底下的人了,她将那两个三等丫鬟和三个粗使洒扫都叫了进来,挨个询问年纪出身,还有手里的差事。

  这些伺候的要么都是家生子,要么都是打小从外头买进来,一做就做了十几年的,虽不是什么要紧位置,但倚仗着资历老,和姜晚秋之前软和好欺负,对她的吩咐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有些时候甚至主子还要看奴才的脸色。

  比如现在她叫那五个自报年纪出身,你推我我推你了好大时候,仍是没一个上来说话的。

  姜晚秋气得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砰地一声,不大的屋子里惊起一阵阵回荡,突如其来的气性,让那五个都震住了。

  她的目光从几个人身上梭巡一圈,声音又清又亮,“我竟不知你们都是些没耳没嘴的,问话听不懂,说话也不开口,既如此,回禀了管家打发出去,免得整日里连自己是什么身份,当的是什么差事都全忘了!”

  底下几个忙说姨娘息怒,姨娘息怒,还是最右边的一个丫鬟先报上来,“回姨娘的话,奴婢三等丫鬟小茵,今年十九,是府上的家生子,老子娘都是在厨房当差的,如今在姨娘院里负责洗盥,还有外间的清扫。”

  有了个起头的,后面一个个都跟了上来,一通听完,唯有那个小茵能入眼,其余的或是颠三倒四,或是油嘴滑舌,姜晚秋见了直皱眉。

  等摸清楚底细后,姜晚秋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却在把人遣下去以后,让金凤去寻管家,把除了小茵的其余四个都换掉。

  金凤睁大了眼,“姑娘,这...这能行吗,管家也不一定愿意换呀。”

  姜晚秋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怎么这么胆小怯懦,叫你去就去,他要是敢不换,你就说是谢瑜的意思。”

  金凤张嘴,呈出一个大大的弧口,“啊——可是三爷...”

  再次收到一记白眼后,她悻悻然把嘴阖上了。

  外头一阵吵嚷,只听到有女子哭喊声,还有呵斥声,金凤探头去看,回来喜上眉梢,只差拍膝跳起来了。

  “姑娘!可不得了了,三爷身边的人来赶姚姨娘,说要她去乡下庄子清修一段时间,姚姨娘不肯,哭闹着要见三爷,那些个随从就把她拉出了府塞上马车,听说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呢!”

  这对于姜晚秋来说的确算是一桩大喜事,姚姨娘因何被送回乡下去,众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那日她当着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就把姜晚秋推进莲渠,可见平日里是嚣张跋扈惯了。

  这回越过了界儿,得些惩治也是应该的,但众人没想到的是,三爷就这样直接把人送出了府。

  平日里瞧着,三爷是最宠姚姨娘的,没想到竟会为了一个闷声不响的姜姨娘下此狠心,想来姜姨娘在他心中,也着实是占了不少分量呀。

  府上有人揣测着心意,悄没声儿的,开始转换风头,打了主意往后要尊着些姜姨娘。

  人就是如此,人心惟危,趋利避害,这便是天性使然。

  姜晚秋听到后微微挑眉,这谢瑜还勉强算是识大体,知道不能太纵着那个姚氏。

  金凤笑弯了眼,捧来热茶送到人手上,“奴婢就说,三爷待姑娘一向是不差的,这回有姚姨娘做例子,往后府上再没人敢轻慢姑娘了。”

  姜晚秋却笑她太容易被收买,姚氏行举张扬,早该惩治,又算什么单为了她?再说谢瑜那厮若真有心,合该多往她手里送些银子来才最实在,她眼下最缺的可就是银子了。

  但不得不说,这姚姨娘一走,府上顿时都清净了许多,不少人心里暗松了一口气,心道不必再伺候那个祖宗。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侯夫人身边的人就过来,说是请姜姨娘带着慎哥儿去一趟。

  金凤往她头上插簪子,咦了一声,“老夫人怎么想起叫您过去了。”

  见鬓上珠翠盈盈,描眉点唇,有了些之前的风采,姜晚秋这才满意了,随口道:“不是说要带慎哥儿么,许是看孙子吧。”

  因何叫她,姜晚秋并不在意,也无须在意,总归知道这侯夫人不会安好心就是了,只要不安好心,寻什么由头叫你过去都一样。

  唤乳母抱来小团子,逗着玩了一会儿,要走时又问了一嘴,“燕姐儿呢,这两日都没瞧见她。”

  金凤道:“燕姐儿在德安堂念书呢,先前您生了病,她能常来瞧您,眼下您好了,便又要回去读书了,燕姐儿用功,是一刻也不愿意耽误功课的。”

  京城中但凡有些门面的大户人家,子孙读书都是自设学堂,外聘名师来教,常常是一家子的孩子聚在一起,也不拘着男孩儿女孩儿,等到姑娘家豆蔻年华时,再回闺阁中学刺绣女红,中馈账册,是预备着及笄后便要出嫁了。

  姜晚秋也是这么一套流程长大过来的,只是她豆蔻前不常在家中学堂读书,都是伴在康宁公主身边,由少傅和宫中德高望重的礼教嬷嬷来教的。

  既愿意用心读书,那是最好不过,高门大户里不兴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就算是小门小户,那也是想让女孩儿多读些诗书,往后说亲还占个才名的,无才是德,那些都是底下肚子都填不饱的穷苦百姓说的话,连吃饭都是问题,又怎么能拿出钱帛让女孩儿读书呢,毕竟在大晟,学堂一年的束脩,是普通人家几个月的嚼用了。

第7章

  姜晚秋抱着小团子一路过去,侯夫人住在正院里,离她的住处颇有些路途,四月的天,已是开始热起来了,等到了门口,额面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金凤替她擦了一把才进去。

  安乐侯夫人,姜晚秋以前是见过的,但并不是如今这位,而是谢瑜的亲生母亲,谢瑜从前虽然不太能入姜晚秋的眼,但他娘亲却是顶顶有名的贤良淑德,又是出自‘声高冠带,为世盛门’范阳卢氏,卢氏女的闺门之礼,那都是为世所推的,这样的风范下,可想而知其风姿仪态之出众。

  只可惜这位先侯夫人命薄,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小时在宫宴上姜晚秋远远瞧过几次,的确是过目难忘,但到了她大些开始记事时,就听说因病过身了。

  如今这位小侯夫人,是安乐侯后来另娶的,嘴上要称呼一声‘老夫人’,实际上面还嫩着很,比旁边站着的王氏看上去也就大个几岁。

  续弦一般都不会越过先头夫人去,毕竟年纪在那里放着,继室年轻,但凡门当户对些的,谁愿意女儿嫁个鳏夫。

  所以这位侯夫人杨氏,比之先夫人的范阳卢氏,那可真就是差了一大截,出自一个五品京官家里,说是嫡女,但还是妾生子,不过是养在了正头夫人名下,她和安乐侯整整差了十余岁不止,不过家世差些不要紧,续弦嘛,也不太在乎这些,只要长得美貌,又听话乖顺就是了。

  杨氏倒也争气,进府第二年就替安乐侯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来得子的安乐侯本就对这娇妻心里喜欢得紧,见她给自己生了儿子,更是高兴了,直接把中馈之权交到她手中,所以杨氏在府上也算是很有些体面尊荣在身上的。

  这不,姜晚秋一进去,就先看到乌压压一堆人簇在主座周围。

  最殷勤的莫过于杨氏身边的一个圆脸绿衣的妇人,她和杨氏并在一块儿,也不大能瞧出来年纪,单看笑时眼角那一簇簇涌上来的细纹,也知不是什么年轻模样了。

  姜晚秋是没有见过她的,但瞧见她第一眼就猜出了身份,倒不是这妇人长相多么让人一见难忘,而是她那面皮上挂着的笑,一声比一声叫的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同出一门的亲姊妹。

  逢人迎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不就是金凤之前提到的那大房媳妇管氏么?

  安乐侯府上前头出的长子并不是嫡出,也不是妾生,说来也奇怪,他是安乐侯还在做少爷公子哥儿时就抱过来的,彼时安乐侯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成家娶妻,却先弄出个孩子来,有传言说这孩子是安乐侯和花楼姑娘厮混生下的,那姑娘难产而亡,撒手人寰独留下了这血脉,安乐侯倒不好不认,只能抱回家了。

  因着这桩,本来他和范阳卢氏,也就是先头的侯夫人,谢瑜的娘亲,原定婚事提早了一年,毕竟主母嫡妻还未过门,房中就养孩子了,传出去也不像话。

  这来历不明的庶长子,就一直养在谢卢氏名下,他年长谢瑜六七岁,从小哥儿俩处大的,多年前谢瑜小小年纪去青楼碰上被拐的姜晚秋和康乐公主,正是这大公子引带的。

  而这位大公子到了年纪娶妻,因他太过风流,品行名声都在京中坏了,看中的人家看他不上,能愿意结亲的都是小门小户或是庶出,总是差了一截,索性在金陵老家聘了位高门女,不在京中不知根底,等嫁过来再明白也晚了。

  凭理说,安乐侯府这件事做的不厚道,那位新妇嫁进门后,也着实是吃了一番苦头,本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结果初为人妇不久,不是今儿个忍气吞声去接有孕的外室回家,就是明个儿含泪憋屈把自己的陪嫁开脸送到夫君房中,就这么含含糊糊过了十数年,到如今,她的脸上已经寻不见一点高门大家的端庄风范,有的只有那高高翘起的眼尾,逢人贴笑的市侩殷勤。

  姜晚秋私心是不想和这样的人接触,瞧着可怜不幸,又恨她自己不争气,她站着离管氏有聊丈远,躲开她伸过来攀附的手,将慎哥儿交给金凤,叠手行了个礼,喊了声老夫人。

  杨氏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安稳富贵,保养得宜,端起茶盏子的手还如二八少女般细腻白洁,唯有罩在身上那湖蓝宝相花纹的绸面锦衣,和头上的玛瑙祖母绿和她那手和脸显得格格不入,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既然被尊称一声老夫人,明面上受着儿孙媳妇侍奉,就得合她这个身份。

  这大抵该是杨氏最不称心如意的一件事了,明明还年轻,怎么就做别人婆母奶奶了,她嘴唇翕动两下,翻了翻那垂下的衣袖,慢慢哦了一声。

  拖着长长尾音,杨氏掀了掀眼皮子,也没指座,当然,王氏这个正房都还伺候在旁,在她们看来,也没一个妾该坐的地儿。

  她掀开襁褓看了看熟睡的糯米团子,道:“自你生完慎哥儿,数过来也有七八个月了,一直没大瞧见你,为三哥儿开枝散叶辛苦了。”

  一声辛苦,那刚才暗地里吃了瘪的大房管氏又漾起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连连附和说,“可不是,这女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跟从鬼门关上走一遭没什么区别,媳妇们都深有体会过,姜姨娘劳苦功高,三爷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管氏膝下只有一女,曾经怀过一个哥儿,但六个月的时候摔了一跤流了,为这事她逢人总要提一嘴,生怕别人忘了她这份辛苦。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管氏本是为了自己,但入了旁边王氏耳中,就另是一番意思了,有体会?都有体会,单她没有,眼瞧着一个个孩子往外蹦,偏同她半点关系也牵扯不上,这管氏岂不是在暗嘲她不能生?

  管氏,说她蠢笨吧,有时候的确几分小聪明能派上用场,可说她聪明,又是个糊涂的,说话自以为周全,殊不知暗地里将人都得罪完了,她还不自知,也只能说她活该在杨氏面前鞍前马后这么多年,还是落了个不冷不热的地步。

  姜晚秋垂着眼,她可不信今日杨氏叫她过来,是要和她论功劳辛苦的。

  果然,杨氏看过孩子叫抱回去歇着,然后喝了两遭茶,也不绕弯,开始敲打起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拈酸吃醋,耍心机斗心眼,今日你推我,明日我拽你,都是后宅再常见不过,咱们家就算没有,别人家也少不了,不过凡事总要有个度,吵归吵,闹归闹,千万一点,那就是不要忘了为人妻妾的本分,姚姨娘这回不就是因为忘了本分,被三爷遣去乡下清养了?一定要引以为鉴,不要再学姚姨娘那样,没得教坏了底下的哥儿姐儿。”

  杨氏当了这么多年侯夫人,几句场面话说起来还挺像模像样,先扬后抑,给了个甜枣,还不忘再浇人一盆冷水,姜晚秋倒没说什么,与她而言,要她为了谢瑜那厮一点恩宠,和其他女人去争去抢?可别开玩笑了,她做不出来这么膈应的事。

  甩了甩帕子,姜晚秋扬声道:“老夫人尽管放心,姚姨娘是姚姨娘,这府上能有几个姚姨娘。”

  杨氏忍不住对她侧目,很满意点了点头,平日里瞧着这姜氏不吭不响,突然蹦出来两句话还是很中听的。

  她又看了看旁边的王氏,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她一向不喜欢王氏,此时也不忘恶心一下人,“你这个正头大房也是的。一贯任由姚姨娘在底下胡作非为这么久,现如今终于出了大事,你也该清醒些,别被姚姨娘几句话就哄得晕头转向,纵容着她,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了。”

  王氏是满肚的苦楚没处说,她什么时候纵容着姚姨娘了,那分明是三爷惯着的,三爷一年到头也不往自己房里来几趟,她这个嫡妻明面上好听,可姚姨娘什么时候真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过?

  侯夫人是真不清楚么?她其实比谁都清楚,就是故意当着几房人的面,落自己难堪。

  咬了咬牙,嗓子眼里都透着酸涩,王氏只得认错,“是媳妇的不是,老夫人训斥的对,回去以后媳妇一定好好立规矩。”

  杨氏达到了目的,瞥见王氏那委屈又不能吱声的模样,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正要摆手让人都退下,四喜寿宝鹤影纹帘匆匆掀起,进来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忙俯身道:“老夫人,三夫人,姜姨娘,不好了,不好了!琪姐儿和燕姐儿打起来了!”

  一瞬间,姜晚秋瞳孔缩紧,先一步问:“你说清楚,是谁打了谁?琪姐儿打了燕姐儿,还是燕姐儿打了琪姐儿,可落了伤?”

  那侍女支支吾吾,半天不敢看人,“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但...但燕姐儿落了伤...”

  不待这侍女话音落下,姜晚秋就冲出了房门。

  金凤刚送完慎哥儿回来,带着她急忙赶往德安堂,这个时辰,只能是在德安堂。

  姜晚秋一到堂前,远远就瞧见谢皎捂着脸坐在台阶上,旁边还有个六七岁的女孩儿张牙舞爪,仍不肯放过。

  “给我看看,伤到哪儿了?”姜晚秋一把将人搂在怀里,谢皎瑟瑟低头,很不想让人看,手一拿下来,两道鲜红的血痕撞进眼帘,把姜晚秋气得拳头捏着咯吱响。

  谢皎拽着她袖子,看出怒气,努力安慰她道:“没事的,娘,我不疼....”

  ......

  转载自公众号:书声文苑

  主角:姜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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