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太自以为是（要命的自以为）

1

连翘对张旭东的老婆陈悦华的第一印象，来自一女同事的描述，那个瘦巴巴的女人说：一百米之外，你就能感觉到陈悦华的杀气。

连翘愣了一下后差点笑翻了。

同事是中文系本科生。

连翘和张旭东，都是中文系本科生，这个国企里差不多一多半都是学中文的。

大学学的那点东西除了写年终总结，都用在损人上了。

但不久连翘见到来公司找张旭东的陈悦华，感觉同事也不算刻薄。

陈悦华是那种自带杀气的女人。

陈悦华的杀气不是来自脾气，而是来自长相。

陈悦华有一对高得离奇的颧骨。

窄额头，薄嘴唇。

平常状态下，神情格外犀利。

但并不丑。五官搭配协调，穿衣服也很讲究，那种套裙，应该来自大众口中一线品牌。

陈悦华对人尤其对自己老公同事，也是极其亲切有礼的，不笑不开口。

但笑也罢有礼也罢，就是带着一种让人本能不太乐意接近的冷峻气。

还有陈悦华的声音，高而尖利，可以把所有亲切的字眼，都推出来一股子虚假冷漠的味道。

连翘不喜欢陈悦华。

在她跟张旭东好之前，就不喜欢那个女人。也曾一度纳闷，那么书卷气，温文尔雅，话少到近乎稀罕的张旭东，怎么会娶了陈悦华那种女人呢？

张旭东是公司一个副主任，分管后勤。

从连翘调过来有一年多时间，跟张旭东都没啥交集。

但她对这男人印象不错。

张旭东衣着整洁，气质温和，五官清秀，话不多，还有点羞涩，虽然快四十岁了。

不像公司其他男人，在女人跟前逮着个机会就扔个黄段子啥的。

所以，连翘私下觉得陈悦华配不上张旭东，就算是陈悦华穿得再大牌，也配不上。

何况，虽然陈悦华看起来待人温和有礼，但连翘也听说了，她确实人如其貌，厉害得很，好胜强势，还刻薄，据说张旭东跟他儿子，在家里都唯陈悦华之命是从，别说吵架，连抬杠都不抬。

张旭东老妈更是宁肯挤在他姐家也不来他家住。

怕他老婆。

连翘相信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不用张旭东倾诉婚姻，连翘也知道并认定，张旭东婚姻不幸。

何况张旭东那种男人，也绝不会俗气到在外面絮叨家事，控诉老婆。

后来连翘证实了这一点。

2

夏天，公司拉出去搞那次文化活动的时候，连翘参加工作一年整。

是全体出动的一次活动，在下面县里一座山里面的景区内。

那处景区最大特点，夏季格外凉爽，六月天晚上睡觉也是要盖被子的。

宾馆在半山腰，一条蜿蜒的溪流边。

溪流不宽，但很长，从山上流下来，一直流到山下，溪流边有竹林有农家，在暮色四合时，溪边长长一排红灯笼灼灼亮起来。

活动搞三天。

第二天晚上，饭后，回房间洗过澡，九点多，连翘睡不着，一个人沿着溪流朝下走去。

走了两三百米的样子，远远的，连翘就看到了张旭东正一个人坐在溪流边，一家小店的红灯笼下喝啤酒。

灯光明晃晃的，连桌上两道小菜都看得清楚。

连翘停下脚步，站了片刻。

连翘站在倾斜的石板路上，看着明亮处独饮的男人，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他灵魂深处的孤独。

那一刻，连翘有了强烈的欲望，想要靠近这个男人，温暖他的孤独。

说起来有点矫情，但连翘觉得就是那样。

她走过去，脚步很轻。

一直走到张旭东身边，在他和他的啤酒小菜左侧站了半天，张旭东都没发觉。

六月山里的夜，夜凉如水，张旭东没穿外套，还是白日里那件短袖天蓝色细条纹衬衫。

连翘想他应该挺冷的。

伸手，连翘在他裸露的左手臂抚摸了一下。

张旭东差点跳起来，手里的啤酒杯咣当掉在桌上，又弹到坚硬的石头地面上，碎了。

连翘才发现她自己的手指比张旭东的胳膊凉。

胖胖的老板娘从店里被粉碎声召唤出来，看了看眼前情形，又跑回去拿了笤帚和垃圾斗，把酒杯碎片清扫干净。

老板娘转了身，张旭东才怔怔地说，是……你啊。

连翘拉了把竹凳自顾自坐下来，扭头对老板娘说，添俩菜，加副碗筷。

又说，再拿俩啤酒，常温的。

老板娘热烈地应了，很快把连翘要的东西都摆了上来。

张旭东定定地站着，没吭声。

连翘说，刚好遇见，碰上了，一起喝两杯。

也不等张旭东回答，笑说，在青岛上学的时候，我们整个寝室的，夏天，都去买大街上的散啤，又便宜又好喝。

连翘说你知道青岛那些小店用啥装啤酒吗？塑料袋。专门装啤酒的，瘦长，很薄但很结实，一次装十斤都不破。

连翘笑起来。

张旭东还是没吭声，但他坐下来，给连翘倒了一杯啤酒，递到她跟前。

连翘接过来。

喝到差不多十一点，喝得并不多，六七瓶的样子。

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也没吃东西，就一人一杯，偶尔碰一下，喝得很慢。

能听到脚边的溪流在寂静夜晚哗啦哗啦流动的声响。

连翘觉得她有生之年都没见过这么孤独的男人。

这太不公平了。

反倒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都活得那么热闹。

后来张旭东说，有点晚了，回去吧。

连翘把手里半杯啤酒放下了，说好。

3

往回走，上坡。

张旭东的手塞进了裤兜里。

走了几步，连翘把左手伸到张旭东右侧裤兜，握住了他的手。

连翘感觉到张旭东的手，还有他的身体都清晰地抖了一下。

连翘在那一刻确定，在此之前，张旭东从来没有出过轨。

他太不自然太不老道了。

连翘又一次觉得人生的不公平，她之前正式谈过两次恋爱，第一个劈腿，第二个嫖。

除了年轻，他们从哪方面都比张旭东差得远。

张旭东却在为陈悦华那样一个女人守身如玉。

也或者他是不敢。

连翘突然想，如果张旭东出轨，陈悦华知道会吃了他，不，他们吧？

但又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在怜惜中，连翘又生出一种要为张旭东抱打不平的仗义感。

连翘薅住了张旭东努力从兜里往外抽的右手，几个来回后，连翘自己把手抽出来，干脆两只手臂一起环住了张旭东的腰，整个人贴在了他怀里。

僵直了半天后，连翘感觉到张旭东的腰身软下来，有一个地方却硬起来。

连翘又点了一把火，踮起脚尖把略带啤酒味道的嘴唇，盖在了张旭东的唇上。

那天晚上，就在几乎全公司人都在的宾馆张旭东的房间，他们瞒天过海度过了缠绵悱恻的后半夜。

连翘在天亮前才溜回自己房间。

床上的张旭东满足了连翘的想象，从头到尾，沉默又温和。

连高潮都是温和的。

连翘原本，也没想在他身上获取热烈激情和放纵。

连翘觉得那会跟灵魂背道而驰。

她靠近他，就是要抚摸和温暖一下他的孤独灵魂，还有连翘自己的。

她不是天真少女，但她，觉得对这个男人，她没有其他想法。

否则她不会找上他。

4

俩人就这么好上了。

那次活动之后，张旭东成了连翘微信置顶的名字。

她将张旭东的名字备注为，他。

连翘喜欢看着这个名字在手机最顶端。

在公司依旧极少交集，但每周他们会在一起两三次。

有时午休时间，有时下班后。

因为有点远，张旭东平时中午并不回家，吃公司食堂，然后在办公室小憩一会儿。

现在可以去连翘那里。

连翘一年前买了套小两居，新房，张旭东是第一个造访的男人。

有时煮点儿面，有时要外卖，或者顺路买点水饺什么的。

相拥睡一会儿。

若是下午下班，时间宽松些，可以一起做几个菜，喝点半瓶甚至一瓶红酒，把前戏拉得很长。

张旭东会在十点左右回家。

除了相拥而眠，时间做什么都够了。

有一点连翘倒是没想到，杀气腾腾的陈悦华并不是时时打电话查老公岗的女人。

她跟张旭东所有的幽会，张旭东都没有接过陈悦华的电话。

中午应该是习以为常不联系，下午到晚上，连翘猜，应该是张旭东提前交代过应酬什么的，陈悦华便不再查岗。

连翘是有些意外的，她知道很多女人恨不能给男人装个定位，时时都掌控着。

陈悦华并不，竟然。

而一如连翘所想，张旭东也从来没有倾诉过半句婚姻的无奈，他没那么低级，靠着贬低自己的婚姻讨好情人。

尽管……连翘觉得他的婚姻的确不高档。

但连翘真的愿意张旭东对婚姻中冷暖是非如此地守口如瓶，这正是他和其他男人的区别。

连翘当然更不会主动提起陈悦华，她的确不喜欢陈悦华，但现在的她，似乎更没有资格贬低和非议张旭东的老婆。

那会显得她低级。

不提，在一起时的温暖就更纯粹些。

5

这种关系里，物质来往也是非常浅淡，浅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

倒不是张旭东小气，也不是陈悦华经济上控制他。

还真不是。

有一次张旭东晚上走的时候，坐在床边穿裤子，往上提，后面裤兜浅，突然掉出一打钱来。厚厚的，应该有两三千。

张旭东是不用钱夹也不刷手机付款的男人，一直习惯用现金。

但随身带这么多，连翘还是有点小意外。

当时连翘边捡起来递给张旭东边开玩笑，挺有钱的嘛。

张旭东有些不好意思，没接钱，说掉了算你的，不要了。

连翘笑着把钱塞回了张旭东的裤兜，推着他朝外走去。

连翘从来没想花张旭东的钱，第一她不缺，第二，她不想他们的关系掺杂上那些。

一掺杂，就变味了。

虽然连翘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男女关系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有什么纯粹可言呢！

但连翘就是想坚守那一点东西，在她和张旭东之间。

连翘觉得，张旭东也是这么坚守的，虽然他们没说过，但心有灵犀，是不用说的。

大多时候，连翘会送张旭东下去到停车场。

张旭东开一辆普通品牌黑色轿车。

那晚，张旭东离开的时候八点多，还早，连翘让张旭东顺路载她去附近买早餐面包。

打开车门，连翘看到副驾驶座位上放了箱红酒。

犹豫一下要开后门，张旭东已经把后备箱打开了，走过来把红酒抱了过去。

那是连翘第一次无意扫到了张旭东座驾的后备箱。

两箱红酒，其中一箱是连翘经常在便利店买的那个国产品牌。

刚塞进去那箱是进口干红。

还有两箱苹果和核桃什么的。

后备箱很满。

张旭东随手就关上了，说走吧。

连翘应了一声。坐进去，心底某处有些莫名其妙地僵硬感，怪怪的。

几分钟后，快到蛋糕房门口时，连翘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那个……你在家也喝红酒？

张旭东看着前方，口吻平静，呃，不是，她喝。同学刚给了两箱。

好像说早饭吃了啥，明天要下雨那么平淡寻常。

也的确是件在平淡寻常不过的事啊，但连翘就是克制不住地从心里朝外泛酸，淡淡的，一股子一股子的。

突然觉得那几十米路特别长。

终于到了，张旭东还没停稳，连翘就把车门打开了，下车时听见张旭东在后面问，还等你不？

连翘没回头，摆了摆手。

就听到张旭东开车走了。

6

买了一袋切片面包回去，连翘的脚步有些生涩，这让她有些愤怒。

连翘问自己为什么？

为红酒？为他俩一起喝了那么多他一瓶没带过，却成箱搬回家？

为那些她每天也要吃的苹果、核桃什么的？张旭东都带到她门口了，却一点也不拿？

为张旭东小气？

但是并不，只要在外面，任何开销，张旭东都不让连翘付钱。

所以张旭东不是心疼车里的东西，而是，他没有那种概念。

他的概念或者习惯是，东西，是要拿回家的，仅此。

连翘终于说服了自己。

有点艰难，她觉得不该那么艰难，艰难是俗气的小女人心态作祟。

检讨之后，连翘把那天的不快盖住了。

但是那之后，张旭东再来，她不太下去送他了。

张旭东也不在意，说本来也挺多余的。

连翘就笑。

然后不久，张旭东面临了一个副主任扶正的机会。

听同事说的时候，连翘没太往心里去，张旭东什么职务，升不升，她并不在意。

在意的是张旭东，那次幽会时，他对连翘说，这段不能过来了，过了这阵子再说。

连翘说怕影响你？

张旭东说毕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小心点好，万一被心怀叵测的人抓到把柄也不好。

连翘笑起来，你很在意这个职务啊？

张旭东说，男人嘛。

连翘想想，也是，她没天真到认为张旭东半点不食人间烟火。

但是……连翘好奇，这种职务晋升，不是只靠当事人小心翼翼就能实现的，人际关系，业绩，群众基础……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于是连翘问，我能帮你什么？

张旭东摇头，不用。

想了想，他说其实这些年，类似的事情，都是陈悦华来办的。她……

张旭东顿了一下，说她比较有能力，有人脉也有谋略。

张旭东告诉连翘，几年前，他升副主任的时候，就是陈悦华在上面一个头儿那里押对了宝，出手果断又大方，他才走到了那一步。

张旭东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的，不善此道。

连翘愣住了。

这是张旭东以前从来没说她也没问过的，更是连翘从来没想到的。

7

连翘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张旭东和陈悦华的婚姻，不是她想过的莫名其妙、低级或者无奈，更不是什么狗屁的不幸。

而是有捆绑有依托的。

就像张旭东后备箱里给陈悦华备的红酒和其他，也的确，是他对老婆和自己的家，自觉自愿养成的习惯。

不是被迫和无奈的。

或者传言不假，连翘也没看错陈悦华，她强势刻薄，张旭东全家人包括他老妈都怕她。但张旭东却并非是在婚姻里委屈忍耐，陈悦华的强势和能力，正是他想要的。

那也是张旭东自己缺少的。

包括陈悦华连电话查岗都不屑，连控制张旭东的经济都不屑，就像那个瘦巴巴的同事说，几年前，在公司举办的新年宴会上，喝了点儿酒的陈悦华当着张旭东和很多同事说，这辈子，只有她不要张旭东的份儿，绝没有张旭东不要她的可能。

连翘听到的时候，同情到近乎心疼了张旭东半天。

现在她突然明白了，陈悦华说的，是实话。半点不夸张。

作为老婆，作为女人，她早看透看死了张旭东。

没看透没看懂的，是自以为是的连翘。

连翘以为她那晚在溪流边看到的是一个灵魂孤独的男人，其实，那没准是一个在钓鱼的男人。

钓她连翘，或者连翘这样的傻逼女人。

甚至张旭东连鱼饵都没放，连翘就主动上了钩。

连翘竟然还当张旭东是没出过轨的生瓜蛋子，她怎么就忽略了，一个敢在全公司眼皮子底下的酒店公然偷香的男人，怎么会没有丰足的经验？

连翘必然不是第一个。

陈悦华没准什么都知道，却连捉奸都不屑，反正，张旭东也翻不出她的手心。

张旭东还在说什么，连翘没听清楚，突然跳起来跑进洗手间吐了。

倒把张旭东吓了一跳，追过去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不是怀孕了吧？

连翘被问得一怔，慢慢转回头来，瞅着张旭东笑说，也许。

连翘看到张旭东的脸一下白了。

连翘终于看到了最真实的张旭东。

也终于，看到了自己作为女人彻底的傻缺和自以为是。

去他妈的灵魂吧！

转过头，连翘继续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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