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语言类节目的巅峰 从绿帽子到进城去
记者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如果就春晚的语言类节目做一次回顾,其中的新生事物或许能构成一组时代印象——1984年《宇宙牌香烟》马季饰演的销售员口才出众地向观众兜售香烟;1994年《点子公司》牛群、冯巩现场办公,贩卖点子,帮人排忧解难;2000年《钟点工》赵本山、宋丹丹代表老年人交流着在城市寂寞生活的经验。人们在欢笑中看见的是新鲜人和新奇事。近几年,更多相声小品将直播和共享经济等新事物、新现象融入剧情之中。2020年的流行词“凡尔赛”和“吃播”,在喜剧演员金靖于多个卫视春节晚会的小品里都得到了体现。
引人思考的是,今年的一些喜剧看似题材新鲜,底色却颇陈旧。东方卫视春晚小品《今年过年不孤单》如同另一个版本的“钟点工”,寂寞客户租人上门聊天吐露内心,实质仍然是租男友哄骗家人的老故事。同样租借男友应付爸妈的桥段,在央视春晚的《每逢佳节被催婚》和安徽卫视春晚小品《催婚直播间》里一再出现。金霏、陈曦的相声作品《如此家长》看起来是一个新题目,关注的是当下社会热议的密集型教养的话题——对当代儿童来说,画画书法钢琴舞蹈都是基本技能,还需掌握跆拳道、拉丁舞甚至嚼灯泡等诸多才艺。但相声中的笑料也不甚新鲜,比如“你爷爷卖海鲜,有100斤,卖了70斤,还剩50斤”的包袱,早在马三立的相声《考试》里,就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演,而马三立的那段明显更讲究“铺平垫稳”,铺垫和设计都更加合理。
重温经典、促人怀旧,或许正是这类晚会的目的之一。从道白 “春晚给我们留下美妙的回忆”开始,相声《年三十的歌》发挥了暖场效果。相声演员岳云鹏和孙越表演的重点并不在笑料和包袱,而在追忆往年春晚上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以唤起人们共同的回忆,尤其是对春晚本身的记忆和情感。据此节目统计,自开办至今,春晚一共经历了39个晚上,呈现了769首歌曲和67小时的语言类节目——记录时间是重要的,而更重要的是,唤起人们对一同经历那些时间点的认同。
在研究东北文化与赵本山现象的专著《历史·记忆·生产》当中,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副教授、文化研究学者刘岩指出,贺岁庆贺的是想象的共同体的同时性,春晚的意义就在于让参加贺岁仪式的个人忘记现实中的分化和区隔,体验同质时间的快感。如此说来,《年三十的歌》正是这样的一次构建同质时间的尝试。对历年春晚共同的回忆变成了此时人们共同的联系,连1985年出生的岳云鹏都成为了怀旧的主体(他最开始演唱的歌曲来自1983年春晚),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这一仪式中的许多招牌记忆点慢慢消失了,赵本山、黄宏、宋丹丹、冯巩不再出现在这个舞台上。自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人们又能因为什么而形成共识呢?
“丈夫的焦虑”:从绿帽子到坏妻子
一个特别的相亲故事发生在东南卫视春晚小品《带着老公去相亲》里,故事说的是援鄂医疗队的护士为了安慰疫情期间照顾的老华侨,“让人踏踏实实过个年”,去和他的孙辈相亲。可以与之对比的是赵本山、赵海燕和宋小宝在2011年辽视春晚的小品《相亲》。驱动两部作品剧情发展的都是丈夫的焦虑:妻子当着自己的面与别的男人相好,自己只能笨拙地从中作梗——这正是民间曲艺表演中常见的桥段。
从1993年央视春晚上赵本山、范伟和刘艺的作品《演员的烦恼》,到2011年春晚上赵本山、小沈阳、李琳的小品《同桌的你》,我们都能见到“一个妻子两个男人”或是“一个妈两个爸”这类结构,郭德纲表演的传统相声片段《托妻献子》更是以丈夫的焦虑为核心笑料。丈夫的焦虑这个笑点是如此地深入人心和方便使用,以至于赵本山、高秀敏和范伟的小品《送水工》(2004)主题根本与此无关,也将送水工赵本山最后只拿走一顶帽子作为酬谢且“(帽子)还是绿色的”作为兜底的笑话。
小品《带着老公去相亲》将丈夫的焦虑与为国家奉献的崇高情感处理成一组冲突的动机,妻子被险些“诱惑”的对象不是更有权势或魅力的男人,而是救死扶伤、与子同袍的抽象情绪。即使在专业照护工作完成之后,妻子仍觉得有必要持续付出情感劳动,延续这特殊时期的医患关系,而丈夫即使感到焦虑,也无法与这样强烈崇高的情感商讨对抗,只能被动地等待相亲对象自己发现真相。相较之下,在赵本山的《相亲》里,丈夫的焦虑在另一位男性实在不像样的情况下得到了缓解,宋小宝饰演的角色不仅没有英俊的长相和光鲜的名头,住房、工作和地位等各方面条件也不如自己,其言行更是“像精神病院的”一般。
《带着老公去相亲》试图将民间笑话与国家叙事拼贴,将丈夫的焦虑嫁接到崇高的抽象情绪之上,而《相亲》的情感冲突明显更为生活化,妻子领男人回来是因为“傻”“不长心”,看不懂丈夫的疼爱,也不懂得鉴赏男人,而不是因为有崇高的情感激励, 这也是后者比前者看起来更真实、更自然、更轻松的原因。
“相亲”题材处理的实际是夫妻失和,也有一些作品借夫妻失和赞颂夫妇团结的重要性。在2021年东方卫视春晚小品《隔离不了的爱》中,宋小宝和秦岚饰演了一对疫情期间失和的夫妻,婆婆的加入让夫妇的矛盾更加复杂。在这类喜剧作品的剧情设定里,女性角色通常漂亮而正经,她喋喋不休地埋怨、负责推动争吵升级;男性角色往往长相一般、性格滑头,他推脱矛盾,不负责推动情节发展,在家庭争端中显得非常无辜。类似的设定在不同小品节目中不断重复,北京卫视春晚上贾冰和韩雪出演的小品《四十而已》如此,央视春晚贾冰和倪妮的小品《开往春天的幸福》也是这样(我们可以从上一年度东方卫视春晚中看见该作品的更早版本,乘务员不变,情感模式不变,而空姐换了),最后以号召男女双方互相体谅、重归于好、阖家团圆结束。
那么,这些情侣或夫妻究竟是怎样重归于好的呢?以《隔离不了的爱》为例,秦岚的妻子角色被婆婆教育要体谅丈夫,不仅因为丈夫本身就“那个德性”,还因为他负担着家庭的主要开销,“很可怜”,又要还车贷,又要还房贷,每个月还要交给母亲两千元。《开往春天的幸福》也交代了贾冰饰演的男友工作如何不容易,为了给女友过生日要连倒几个班。结尾处,人们通过互相体谅明白了眼下出现矛盾的原因,并且主要通过明确男性角色的“可怜”和不易谅解了这些原因。
如果说赵本山的《相亲》将夫妻合则聚、不和则分作为前提(正因如此,才会出现丈夫、妻子和第三者同时在场、道德模糊关系暧昧的笑话),以上提到的这些作品则全都抹杀了“不和则分”的可能,甚至摈弃任何模糊的处理。在这些家庭风波之后,无论是妻子、丈夫,还是婆婆、小姑子,人们都回到了各自原本的家庭位置上,其分工和角色将比从前更加牢固。
“打工人童话”:厂长恒正确,老板如弟兄
老板和打工者的故事仍在春晚舞台上延续。2021央视春晚孙涛、王迅和秦海璐出演的小品《大扫除》中,往日以演保安角色著名的孙涛饰演了一位看仓库的工人,这是一位“不会说话”、不懂得“蝇营狗苟”、只会干脏活累活的朴实打工人,不经意间却能对王迅饰演的办公室副主任造成巨大伤害。他将前来寻找办公室主任的女厂长误认为普通女工,许多笑点由此而来。新来厂长的女性特质是重要的,不仅是因为工人的笑话与她的身体有关,也在于身为女性使她得以成为“男性解释”(mansplaining)的对象:她先是接受了工人称呼上的建议,在坐姿上也被要求“屁股悬空”“坐个屁股边儿就行”,接着被讪笑,“葫芦咔嚓咔嚓生七个孩子”“哪个葫芦腰不比你细”——从屁股、生孩子到腰细,很难说这些梗与女性特质毫无关系。王迅饰演的副主任的人物设定,是一个类似于人类学家大卫·格雷博在《狗屁工作》中分析过的马屁精(flunky)和任务大师(taskmaster)相结合的角色,他一方面以欢迎新厂长为工作重点,另一方面把具体的案头工作安排给了看仓库的人。最终多亏新厂长深明大义,呼吁大家有时间要干点实事、弄点有用的,她深知应声虫和任务大师的行径,“就知道层层加码、搞形式主义”, 并将厂里的大扫除隐喻为对思想的大扫除,“大扫除要扫的不只是卫生,也是某些人的思想。”
《大扫除》这个小品还有一处值得我们留意,就是主任向工人揭示办公室报告的套路:开头几句可以照搬别的文章随便应付,接下来的内容抄抄书便可。办公室报告的套路本身就有笑点,牛群在1988年央视春晚相声《巧立名目》中模仿的科长,也善于琢磨报告套路,指导职员写出了凸显吃烤鸭重要性和必要性的报告。这个报告明显比《大扫除》里的示爱信更加讲究,开头的“领导—冒号—”点出了报告格式的精髓,接下来详细地论证了吃烤鸭是为解决群众肚子油水问题、为维护世界和平、显示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等各个层面的重大意义。追溯相声历史,我们还可以看到马三立对于买猴的重要性(《买猴》)和买脸盆的必要性(《开会迷》)的精彩表演。
讽刺只说不做的“马屁精”也是打工小品里的一个常见类型。安徽卫视春晚小品《按照您的意思办》颇具层次地展现了一个工厂里部门领导的现状:遇事就研究开会,但从不确定研究结果,凡事要看厂长的意思,包括用心体会厂长的每一句话,解读每一个表情。值得注意的是,在揣摩领导意思、胡乱组织工作方面,这里每一个部门领导都和王迅饰演的主任以及《巧立名目》里的科长非常相像,有意思的是,两位任职不久的厂长也是相似的,在洞察真相、明白事理、深入群众方面如出一辙,在关键时刻一概充当了群众职工的代言人。此外他们也善于运用隐喻,前一位厂长说“大扫除”应当清扫某些人的思想,后一位则借“心寒”表达自己的失望。
在这类打工者主题小品中,结局的处理从来不是草率的。此前界面文化曾在《改造笑声:春晚小品好笑吗?》一文中分析过,打工者和老板之间,打工者经常扮演开导老板的角色,而打工者与老板最终可以达成和谐的关系。在2021北京卫视春晚小品《做生活的甲方》里,贾冰饰演的打工者冒充老板,与前来探望的妻子闹了一场笑话,而感人至深又略显荒谬的是,在揭穿他只是打工者的真相之后,不仅妻子大方地原谅了他,连老板也大度表示,这个店从今往后与他一人一半,打工者和老板成为了“好兄弟”——这大概是历年来打工主题小品中结局最美妙也最像童话的一次。
当农民进城:金钱的逻辑与民间的在场
《做生活的甲方》里老板分给外来打工者一半的店面,这种处理资产的方式显得轻松异常,但不是每个打工者都能得到如此优厚的馈赠。回看赵本山的历年作品,我们看到的是一系列农民进城闹出的笑话。1997年央视春晚经典小品《红高粱模特队》里有一句表现农民向往进城的著名台词——“白天想夜里哭,做梦都想去首都” ,进城到底会为他们带来些什么呢?
2009年央视春晚小品《不差钱》展现的场景是农民带着农副产品去城里最高档的餐厅“请客吃饭”;2010年辽视春晚的小品《就差钱》续写了这个故事,农民还是要进城办事,但进城要先借钱;2013年辽视春晚小品《中奖了》讲的是农民工辛苦一年回乡,妻子从他身上发现一张高级澡堂发票,因此怀疑他在城里学坏了。事实上,更为典型的农民工进城故事来自赵本山的影视剧《马大帅》,其中的金钱逻辑与动机和小品非常相似——因为村长家出了三万块彩礼,马大帅需要进城找寻逃婚的女儿,不然这笔钱就成了欠款;刚一进城,他就见识了城市里陷阱密布,先是被人在汽车上偷走了钱包,接着又因贪便宜捡假钞被送进了看守所。
进城是为了挣钱,为了进城要先借钱,进了城又被骗钱,赵本山这一系列作品几乎就是围绕着农民进城的一场场金钱奇遇,而其中碰撞出的金钱哲学也为观众所津津乐道。在小品《不差钱》里,小沈阳饰演的高档餐厅服务员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是人死了钱没花了”,扮演进城农民角色的赵本山则说“人生最最痛苦的事,是人活着呢钱没了”,是从缺钱方的角度再一次肯定了金钱的重要性。
如果要做一个比较的话,2021央视春晚小品《一波三折》得出的结论是医学在进步,老年人也应当规律体检、保重身体;而2006年辽视春晚上赵本山有关体检的小品《有病没病》,则展现了医学进步未必能解决老年农民对于城里医生和体检的恐惧与不信任:越是进步的医学专业名词他越听不懂(不知道前列腺是哪个县),亲眼看到健康的人进医院倒下更让他心生恐惧,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体检会花很多钱。
赵丽蓉、巩汉林1995年的央视春晚小品《如此包装》和1996年的《打工奇遇》让许多观众难以忘怀。赵丽蓉在两个作品里扮演的打工者都被老板要求纠正口音、仪态并学习新的才艺——她擅长的评剧被视作过时艺术,她须学习新的才艺表演、新的规矩以招徕生意,不然就要被解雇或者扣钱。与之相似的是,小品《昨天今天明天》里农村来的黑土大叔和白云大妈在朗诵诗歌之后也有被教导如何说话的桥段。《红高粱模特队》讲的是城里人来到乡下的故事,但主题依旧是农村人向城里人学习,范伟饰演的来自城里的指导老师不仅规训着农村女性的体态(“挺胸收腹提臀”),也重塑着农民对于美的想象(不要光想着喷农药干农活,要想着自己在巴黎天桥是世界名模),但效果不太理想。对于城里的规矩和说话方式,赵丽蓉和赵本山角色的反应先是紧张和不适应,经过“权威”稍许安抚后又随意得“不合时宜”,赵丽蓉的“慈禧”在跟老板炫耀当年经历时直接盘腿上桌,赵本山的黑土则脱下鞋子,真正地放松了脚掌。每个角色都如同《陈奂生上城》的主角,不懂规矩,没见过世面,可能还贪小便宜,而且过分天真,作为喜剧人物,他们让观众体会到了优越感。
令人深思的是,不管是赵丽蓉还是赵本山,他们扮演的看起来老土的、窘迫的、从村里到城市讨生活的角色,都可以用朴素的思维和语言,道破看似光鲜亮丽的事物的弱点,或是对面人物的虚伪之处。这使得这些冒着土气的形象真实生动,也是这类节目最具喜剧效果的所在。赵本山揭穿骗局的“你跺你也麻”、赵丽蓉道破所谓高档白酒“就是那个二锅头加着那个白开水”,无不令人拍手称快。研究者刘岩在分析赵本山的作品中说,赵本山体现着一个暧昧民间的自然在场,民间立场并非人们以为得那么纯粹。——在《昨天今天明天》中,我们就能看到农民的打油诗是如何与国家话语“改革春风吹满地”编织为一体的。——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仔细分析这种民间的立场,我们会发现,它确实以丰富的城市流动经验为基底:“铁岭是大城市”这个笑话的前提在于,铁岭市对莲花乡的农民来说,确实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充满机会的地方;不管是带着农产品去高档饭店,在澡堂消费多了被人误解,还是打工被饭店老板欺负,这些笑话都透露了从农村进城者的内心活动:好奇中带着惶惑,莽撞中也有畏惧。《昨天今天明天》的精彩之处,恰恰在于将白云黑土的不知所措保留到了最后一刻,黑土说完“来前儿的火车票谁给报了”,主持人就匆忙终结了节目,让他们停留在疑惑之中——“这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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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哏、相貌嘲讽、旧生活:相声真的有新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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