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谈成都的树木(失落的图尼埃与新寓言派)
图尼埃的低潮似乎代表着上世纪曾风靡一时的“新寓言派”小说的衰落,这个流派里的知名作家包括君特·格拉斯,勒克莱齐奥,莫迪亚诺等等(很受诺奖的青睐),但受限于欧洲文化的寓言重述以及模糊的叙事主题,让他们并不是很符合中国读者的口味——例如国内读者对“桤木王”寓言的熟悉度肯定远远没有“礼拜五”这个小说角色的程度高。但是《桤木王》作为图尼埃乃至新寓言派小说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必然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在这篇书评中,我们将通过《桤木王》一书中蕴含的文化关联和构建手法,了解新寓言派小说的文化风格。
《桤木王》
作者:(法)米歇尔·图尼埃
译者:许钧
版本:读客|文汇出版社,2021年8月
变成吃人魔鬼的小孩子
开始构思这篇书评的时候,我正乘着火车穿过德国的黑森林——恰好是《桤木王》的主人公阿贝尔·迪弗热在书中大致经历的路线:从巴黎出发,途经图林根和勃兰登堡,驶抵莱比锡。离轻快喧闹的巴黎越远,世界就越低沉静默。德国的风景,即使仍在夏末的时分,也已经显出肃杀的冷清气象。冷雾包裹着广袤的土地和暗色的森林,一切都是全然冷调的,隐秘而深沉;一切仿佛都是永恒的,仅会随着四季的流转改变些许颜色。你可以相信,面前的景色早已于百年前凝固在夜晚的雨或是冬天的雪中,与1938年到1945年期间法国战俘阿贝尔·迪弗热所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白色的雾气、黑褐色的泥土和巨树,还有暗青色的湖,一切都简练而抽象。
这些是《桤木王》全书始终衬托在所有叙述之下的底色。到达莱比锡后,迪弗热作为战俘被押送到附近的穆尔霍村集中营,从此开启了迪弗热在这片黑色大地上的历险。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开端。故事的开头之于故事本身,就如落下的船锚之于风暴中的巨轮,一旦锚定,便不再改变。我们看到,《桤木王》的首章标题,是《阿贝尔·迪弗热的邪恶写作》;全书写下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一个吃人魔鬼”,并接着向读者展示了长达百页的主人公日记。于是,读者翻开书,看到的便是“邪恶”和“魔鬼”,在迪弗热的历程开始之前,在一切之前,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保护地落入他内心最阴暗也最坦诚的地方,开始阅读他吐露的自我。图尼埃对开篇的这种处理,将故事笼罩在神秘且不祥的氛围中。这本日记,像是巨轮的船锚,或是陀螺仪的轴心,决定了书中其后所有情节、所有命运的运转。
迪弗热的日记具有奇特的超验性质,他写下的文字往往连他本人也无法理解。他的写作超越他所处的时间,只有未来才能为他做出解释。他的日记回忆与现实交叠,不受时空限制,向读者展现他在圣克利斯托夫中学的童年生活、密友纳斯托尔的死、女友拉歇尔的离去,以及小马尔蒂娜对他的诬告,并时而预言尚未发生的历史事件。迪弗热于二战前夕的1938年11月12日的日记中预言了法国未来三年的学生人数趋势,语气平静得像一位历史学家在做再普通不过的人口统计摘抄:
“今年是1938年,是个特别不祥的年份。外部的空气处于稀薄的极限状态,眼前的密度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将不复存在。学校里年龄为十二岁的班级人数在1939年突然下降,1940年有所回升,可1941年又急剧下降。”
根据学者阿莱特·布鲁米和戴维·普雷顿的词源学分析,法语中食人魔(Ogre)可能来自于预言家(Augure)一词,我们无从确定图尼埃是否关注到了两者间的词源关系。但迪弗热用左手无意识写下的文字,或许真的具有预言未来的魔力。
精密的机器与模糊的心灵
我们现在将目光投向阿贝尔·迪弗热本人。他在日记中向我们说明了他的名字的渊源:Abel,也就是圣经中的亚伯,该隐的兄弟。他写道:“早在一千年前,十万年前,我就已经在世了。我出生的年代如此久远而骇人听闻。”
迪弗热自称是与亚伯共用名字的灵魂,是世界上第一个死亡的人,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被谋杀的人,是被定居民族驱逐的游牧民族,被居民排斥的异端分子。而他的姓,迪弗热,背后的含义也十分清晰。它来源于蓝胡子原型,吉尔·德·雷男爵所居住的迪弗热城堡。虽然图尼埃并没有直接言明,但在迪弗热获得了心爱的蓝柏柏尔马时,蓝胡子一词以双关的方式十分明确地出现了。
在故事的开始,迪弗热是巴黎戴尔纳门广场一家汽车修理店的老板。这是他日后众多身份的一个象征:不用理会机器从哪里开来,又将被谁开往何处,他只负责修理每一台眼前的机器,并迷醉于引擎的力量,或是机械的精巧。不久二战爆发,他在法军中驯养信鸽,后又为纳粹服务,亦遵循这般守则:绝不提问,永远以十足的热心履行自己的全部职责。迪弗热在日记中清楚地描述过自己的面容和身形,但对于他的心灵,读者却总是很难看得清楚,只像是在狂热与神秘下,混沌不清的一团黑雾。我们总是无从了解迪弗热的品性,只能通过他反复思考的各种符号和象征来预测他的命运。
他将平日见闻的所有谶语、寓言、故事,乃至他自觉相似的历史人物都一一记录在日记中。他不断种下自己的命运之种,耐心地灌溉它们。而读者凭借直觉便可得知,故事主人公的命运脉络,也将像他日记所述那般地生根发芽,成为虬结的庞杂迷宫。这本日记,是阿贝尔·迪弗热对所有《桤木王》读者的邀请,呼唤人们来见证他,并一起坠落进他这个孤独的存在之中,坠落进他的黑夜与他的时空之中。
“桤木王”原型的由来
小说直接点题歌德那首著名的《桤木王》,已经是在情节过半的时候。人们从当地的泥炭沼泽地中拉出了一具成年男子的尸首。干尸十分古怪,它被蒙住了双眼,额头中央嵌着一颗金属六角星,容貌竟与迪弗热十分相像。考古队的教授提议将这古老的神秘尸体命名为“桤木王”,并当场朗诵了歌德的同名诗篇。那是一个关于黑暗和阴影的故事。父亲在黑暗中策马飞驰,给抱在怀中的孩子说着安慰话,但孩子听到的却全是死亡和黑夜的不祥召唤。
在《圣灵之风》中,图尼埃阐释了他对歌德《桤木王》的看法:“这首诗对法国小学生来说,一直是卓越的德国诗歌,是德国的象征。奇怪的是,这首诗来源于歌德的误译,它本是丹麦的民间传说Ellerkönig,精灵王。Eller,精灵,变成了Erlen,桤木。歌德不太可能对平庸的精灵王的传说感兴趣。相反,他的想象被对桤木的原始回忆所激发,因为桤木是长于死水中的邪恶的黑色树木。沼泽中的桤木象征着雾气深重的平原和莫测的北方大地,而Erlkönig,桤木王,则是盘踞在这悲惨土地上的、喜欢孩子的食人魔。” 而库切在《耶稣的童年》也引用过此诗,来书写一个说不清是神性还是魔性的移民孩子奇异的童年生活。
《桤木王》原型来自于歌德的诗歌。在这个诗歌中,“桤木王”是个表面上热情善良的精灵,邀请孩子们到他的国度游玩,但最终却攫取了孩子们的生命。
《桤木王》中的“父亲——孩子——魔王”结构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同时又被图尼埃赋予了新的含义。一个羸弱的小男孩,被巨人绑架,也被巨人庇护。在图尼埃的诠释下,这小男孩将变成新的巨人,一个强壮却近视的巨人,因此他需要去寻找一个可以高高扛在肩头并为他指路的孩子,并用自己的强壮来保护他……我们此刻明白了,小迪弗热此前在圣克利斯托夫中学主动或被迫经历的所有煎熬和奇迹,统统预示了他未来人生将迎接的主题。这循环无休无止,贯穿了迪弗热的一生,也贯穿了从神话传说到当下现实的人类历史。不论是脆弱的孩童,恶魔还是保护者,都是迪弗热生命的某个阶段,某面侧影。但所有面孔之下的灵魂,始终是一团自我指涉的混沌。
在日记中,迪弗热再三写下:食人,罪恶,黑夜。这些是本书一以贯之的主题。人与兽,人与魔鬼之间在图尼埃这里并没有明确的区别。或者说,野兽与魔鬼,都是人性在黑夜的化身。1300年,食人魔(ogre)这个词出现在布洛赫和瓦特伯格的《法语词源词典》中,词典将ogre与拉丁文Orcus联系,意指“死亡之神”。这种传说中的怪物本是食人的魔鬼,却因为强大的力量被尊奉为神。
“食人魔”的词源隐喻
图尼埃反复渲染食人魔的饕餮天性,又让我们看到,这些魔鬼总在人间有着无限的权威。当身材肥胖的帝国元帅赫尔曼·戈林出场时,野蛮和暴食的血腥气氛达到了高潮。书中的戈林活生生是一个贪婪的巨大恶魔。他出现的场景好似拉伯雷笔下那些贪得无厌的巨人的暴食筵席。这魔鬼与狮子共食一整条野猪腿,整日沉浸于狩猎林区中最健壮美丽的鹿。他追赶雄鹿,打死后取出它的睾丸,吃它的肉,割下它的角作为装饰。可这食人魔鬼对待一头鹿的生命,甚至比他作为帝国元帅对待千万人的性命还更加尊重些。
直到小说末尾,迪弗热才最终真正窥见了童子军学校的残忍和恐怖。此前,他是十分顺应纳粹血统并乐在其中的。纳粹从历史传说和古老传统中提取纷繁的符号,并进行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集体仪式。这一切都暂时性地使我们这位近视的巨人陶醉在盛大的狂热与幻觉里。
他骑着他的蓝马,往来于村庄之间,挑选符合标准的雅利安孩子,不断为纳粹的军事机器填充进新的童子军。此时的迪弗热像极了圣经启示录中骑着青马[7]的死亡天使,在揭开第四道封印的时候,带着死亡和阴府降世。在夏至的那日,政训学校举办了太阳节,一个由纳粹恢复的异教节日。迪弗热看着少年们一个接着一个跃身穿越火焰,那些熊熊燃烧的火堆和火把正如某种天启的景象一般,是“魔鬼在祈求屠杀无辜”。迪弗热眼中的德国土地,在一个充满恐怖之美的时刻被照亮,他看到了孩子们的前程与死亡正融为一体。纳粹野蛮又巧妙地“使用”着这些少年。德军的阵线逐渐瓦解后,不可能成功的作战任务便落到了这些稚嫩的童子军肩上。教官们激昂地演说,命令他们尽量靠近目标,使用射程有限的火箭弹攻击敌方的重型坦克。而孩子们想象的却是一场欢乐的狩猎准备活动,还在开心地大笑。
小说插图。
黑暗中的负片世界
在无尽的炮火和孩子们的尸体前,在听到犹太孩子埃弗拉伊姆对集中营的恐怖回忆时,迪弗热的世界崩溃了。一个似乎辉煌的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倒转,变成了令人恐惧的地狱。这种对纳粹德国的双面描述类似于此前迪弗热对摄影的描述。 黑与白之间、消极与积极之间的对立,一个是另一个的镜像,一个是另一个的倒置(Inversion),对立与倒置贯穿了整部小说。倒置是《桤木王》的重要主题,中译版将其译为“倒错”,其实小说中inversion一词并无太多的价值判断,而更偏向于摄影中的反转显像(film inversible)之意。须知,除写作以外,图尼埃在摄影界也曾有过十分重要的影响。
米歇尔·图尼埃(Michel Tournier,1924—2016),法国新寓言派杰出作家。出生于一个德国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童年时曾亲历纳粹的疯狂岁月。他将哲学思辨注入到文学创作中,作品融合了法国式的浪漫奔放与德国式的深邃理性,因此也被誉为“哲人作家”。图尼埃的处女作《礼拜五》荣获法兰西小说大奖,而第二本小说《桤木王》则以史无前例的全票通过摘得1970年的龚古尔奖,一举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坛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
1969年,他与吕希安·克莱格以及历史学家让-毛里斯·鲁盖特共同创办了著名的阿尔勒国际摄影节。而次年,《桤木王》小说便出版。可以说,摄影是这个时期图尼埃的兴趣和思考之一。我们看到,《桤木王》中不乏关于摄影的大段思考。迪弗热带着他的“福来禄来”相机,偷偷拍摄城市中嬉戏的孩子们。在他看来,于黑暗中随意处置他人的形象,具有黑弥撒的意味;用繁多的化学制剂冲洗胶卷,又好似炼金。孩子们的身体,符号学上的思考,一切都诱惑着他。他喜爱躲在暗室中久久观察自己拍摄的底片,并思考底片中的世界对真实的倒转:“对我们视觉习惯的这种毫无例外的否定仿佛把人们引进了一个颠倒的世界。摄影家最为罕见的能力还是源自于相片的放大器以及它所提供的各种颠倒的可能性。”这又实在让人不能不联想到拉斯·冯·提尔的《此房是我造》一片中关于正负片的论述:“负片永远与现实世界互反,最亮的光在负片里则是最深的黑暗。”如果说两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那张负片,那么这两部作品则都展示了负片中的世界。
戛然而止的结局与未知的线索
在小说末尾,寒冬重归,还落了雪。苏联人的炸弹也一并落下了。黑夜中白雪皑皑的大地被火光照亮如同白昼。童子军学校,小教堂,古堡和村落,一切都被毁于无尽的火雨。迪弗热背起埃弗拉伊姆,他们一路逃亡,在最后的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却迷失了方向,逐渐陷入童子军学校附近的黑色沼泽,此前正是在那里发现了桤木王的尸体。
这具神秘尸体的残酷命运此刻在迪弗热身上重演,如同一种宿命般的时空并置。若迪弗热带着孩子幸存下来,他便是负载耶稣的圣克利斯托夫;若他们永远沉没在这片没有边际的泥潭中,他将是神秘的桤木王新的化身。迪弗热肩上扛着小埃弗拉伊姆,努力在冰冷黑暗的泥沼中向彼岸挣扎,但越陷越深。故事到此竟戛然而止。我们只能在结尾处,与迪弗热一同拼尽全力最后一次仰起头,看见一颗六角的金星在黑暗的夜空中悠悠地转动。说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平静抑或迷醉,叹息或是赞叹;说不清巨人带着孩子,到底是没入了黑暗还是获得了光明。在这段描写中,迪弗热对死亡的迷恋达到了高潮,也使他获得了象征意义上的永生。
图尼埃的文学创作涉及诸多类型,在四十多年的作家生涯中,他写了许多长短篇小说,散文和儿童文学,还创作过一部戏剧。但他的写作风格在不同类型的作品中是一以贯之的。他塑造的人物都是空心的,但充满原始的本能,对世界常有复杂深入的思考,却缺乏细腻的情感。因此图尼埃往往简单地将情节交由一系列突然发生的事件来推动,同时反复引入固定符号和隐喻,以保证故事的连贯性。
而角色们,便像是在作者设计好的命运的符号迷宫中,由他们的本能和欲望推动,被各种不可解释的征兆所牵引,在符号搭起的文字森林里越走越深。这样的写作方式,非得有庞博的学识和细致的考据不可。但图尼埃所实现的远比我们能想象的多。他埋下的文字游戏遍布整部小说,至今仍有许多有趣的隐藏线索等待读者去发掘。
比如,苏珊·博蒂发现,如果我们找出《桤木王》中最重要的八个主要意象,它们的首字母便可拼出作者本人的名字Tournier。而我们这篇简短的书评便到此结束了。
Tiffauges Ogre Unhold Rominten Napola Inversion Ephraïm Roi des aulnes
撰文丨韩于水(导语为编者所加)
编辑丨宫照华,肖舒妍
校对丨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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