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孝子感恩故事(三尺黄土葬父亲)
时间过去了37年,我仍然记得那次有关生与死的对话。那一年,我18岁,父亲57岁。破碎的夕阳在天空把云染成血色的红。血色的红又从高空照射下来,撒落一地血色的红,幽幽远远,映红一条弯弯曲曲的回家路,映红一对弯弯曲曲的身影,摇晃的身影或长或短,或变形,或扭动,我和父亲活在红的光影里,红的泥土味里。
遥遥远远的地方,一栋木屋腾起弯弯曲曲的炊烟,炊烟也被血色的红光浸红了,我闻到了母亲在木屋里做饭的清香。
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弥漫在天地间,脚下的土地变得焦躁不安。父亲走在前面,带着我走向家的方向。父亲走在一个晒谷坪的地方,发出了“咦”的声音,停了下来。他蹲下身子,双手轻轻地抚摸土地,一块黑黑的棺木露了出来,我吓得倒退几步,充满戒备望着父亲。
父亲望了望露出的棺木,又望了望我,沉声说:“这座棺木至少在地里埋了上百年,一点也没有乱,这是一块好阴屋场。三佬,将来我死了,你要是给我找这么一块阴屋场,我就满足了。”
我不明白才五十多岁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说到死,我还在读高中,还要考大学,还要娶媳妇,父亲还要送我读高中,送我上大学,帮我娶媳妇,帮我带孙子,时间还长着呢,怎么会谈到死呢?当时,父亲的话一下击中我的心,我含着泪说:“日子还长着呢,爹,你怎么说到死呢?我还没有为你尽孝呢。”
父亲摇了摇头,慈祥的目光射出人间的岁月无奈:“人呵,最长的寿命也不过百年,掐指一数便过去了,人死了,便是三尺黄土盖了身子,就像这位棺木里的人。”父亲说着,双手抓起土块,把露出的棺木盖了起来,父亲边盖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我们每天走在你的棺木上,惊扰了你,请你原谅,我马上改一条路,让你九泉得到安息。”父亲说完,用目光召唤我走近棺木,吩咐我在附近找来岩头,父亲目测了棺木的位置,把周围长得正旺的玉米杆扯了,现出一块坟土来。我不解,这块土地是我家的责任田土,田土长的庄稼是父亲送我读高中的费用,一株株玉米是父母亲用一滴滴汗水浸泡大的。父亲在收获的季节会告诉我,一粒粮食一滴汗,一株粮食有多少粒,便有农人留下多少汗,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毁坏自己用汗水浸长的庄稼,父亲看出了我脸上的不乐意,眼睛射出生气的目光,他用手扯着玉米杆,沉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畔:“这块责任田土是我家的,我们种了粮食,流了汗水,我们不知道这块责任田里有坟墓,在坟墓上种了庄稼,我们已做了对不起坟墓里死去的人的事,种在坟墓上的粮食与坟墓的土气地气相连,我们吃这样的粮食安心吗?毁了这里的庄稼,空出一块坟地,我们有手,可以再开一块荒土补齐土地,我们有手有脚,还怕开不出一块新地来。”
听到父亲语重心长的话,我觉得父亲的话象一击击重锤,敲在我的良知上,让我懂得土地下的生命是需要敬畏的。我想弥补自己在父亲心中的不良印象,突然脑海冒出一句话来:“爹,你死了,我一定找一块好阴屋场葬你,像这块阴屋场一样。”
父亲听到我的话,脸上浮现沉重的神情,有欣慰,也有难舍,更有一丝丝的悲愁,我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父亲的心思。父亲好半天没有作声,不停地用手刨土,堆起一个小小的山丘,现出一个坟堆来。父亲双手合一,对着坟堆说:“先人栽树,后人乘凉,也许这块土地,是你在生所辟,有你的血汗,死后,你也许葬在这里,这里流着后人和亲人不舍的泪。今天,这块土地分到了我家,我请你保佑我每年五谷丰登,我要用丰登的五谷送儿子读书,让他成为一个公家人。”父亲与死者的对话,一下让我对这块土地充满敬意,棺木里的人是男是女,我知道他的保佑连着我的前程。
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启迪我:每块土地都有一个活着的主人和一个死去的主人,活着的主人在土地上劳作,收获着粮食,死去的主人守候在田地的旁边,听着庄稼的拔节声,嗅着庄稼成熟的清香,生者和死者因为土地,早已成为一家人,不管认不认识,不论前世与今世。父亲说完,叹了一口气,告诉我:埋你婆婆的地方,就是他和娘挖的乱岩壳开的阴屋场,埋你婆婆的时候,我许了愿,希望你婆婆九泉之下保佑孙子会读书,成为一个秀才。说完,父亲望了望我,眼里射出喜悦,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班上是前几名吗,你为什么做劳动时都喜欢抽空看书吗,那是你婆婆在九泉之下给你身上注入的灵力。
我大吃一惊,我没想到自己爱读书爱学习,有九泉之下婆婆的灵力。我明白自己被父亲编织的土地灵力所束缚了。父亲走在路上,看到天气阴暗下来,行走的路上,埋着一座座族人的坟墓。父亲看出我的胆怯,让我走在前面。傍晚的风很凉,拂过山岗,钻进衣服里有一丝丝的凉,让人感到一丝恐惧,耳边响起父亲《在看》古歌声:天在做兮人在看/人在做兮天在看/田在做兮粮在看/粮在做兮地在看/家在做兮饭在看/饭在做兮家在看/书在做兮儿在看/儿在看兮我不见。
父亲的歌声穿透红色的山川、红色的山路、红色的山地,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和苍老在我心海翻滚,我的脑海浮现一幅画面:父亲不在我葬父,我不在时谁葬我?18岁的我还没有妻子和孩子的概念,还没有香火的意识,我的心中只装着山外的大学,大学的背后是公家人。
父亲和我在我18岁的那年那场生与死的对话,在我21岁时有了结论,我考上了一所叫怀化师专的大学。父母亲把田地里打下的500斤稻谷交给公家,我由一个农民的儿子置换成天之骄子的身份。大学三年,父亲和母亲拼命地开着一块块荒地,种下一块块庄稼,一块块荒地变成四季绿意盎然的庄稼地,春开金灿灿的油菜花,夏长绿油油的玉米和水稻,秋结黄澄澄的稻谷和玉米粒,冬生一块块浅绿或浅红的小麦或苦荞。高高的田坎,长着豆角,长着黄豆,高高的玉米杆,缠着豆角和黄瓜,田地的四周,有北瓜、冬瓜秧子守护着庄稼,有青蛙蟋蟀和田老鼠陪伴着土地和庄稼,土地不是寂寞的。
寂寞的只是一年年晃过岁月的年老父亲。长年累月的劳作,拖垮了父亲的身体,土地打下的粮食全让父亲换成了角票,铺就了我的成长路,送子读书圆了父亲让儿子当公家人的心愿,父亲发自内心感谢土地的恩赐,让我成为了一个公家人,一个城里人,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能娶上城里姑娘的人。看到儿子在城里安了家,有模有样地做了父亲,让父亲升格为爷爷,父亲在76岁那年选择了离开人间。父亲临终前,辟了一块荒地,他让我把他葬在这块不是田地的荒地。他认为田地是要长粮食的,荒地是用来守候粮食的,人活着要保护耕地,多为儿孙留一些土地,死了只要三尺土地掩了身子就行。父亲把我带到将要葬他的地方,仅仅三里的山路,父亲气喘吁吁,走走停停,歇息了10多次。我提出背他行走的想法,父亲拒绝了,他说:我要自己量一量距离,看看你走在棺木前端着我的遗像要走多少步,我不想你边走边磕头,我怕惊了一路的先人。我这一世,最大的业绩,是养活了三个儿女,最大的痛苦,是死在了你母亲的前面,让你的母亲经历丧夫之痛。我死后,你肯定会把母亲接到城里生活,我要你做一件事,一定要在城里置办几个土筐,让你母亲栽栽菜,种种玉米,有地有粮有菜的地方,才有家。
我和父亲来到一个叫土地湾的地方,一方三尺大小的新辟土地发出生与死的召唤,父亲坐在上面,一脸安详。父亲坐在上面很久很久,五米开外的地方,是我婆婆的坟地,坟墓上长满了荒草,有茅草,有刺荆,有狗尾巴草,还有我常见的饭豆藤猪草。一株狗尾巴草在迎风晃动,像生前婆婆的脸,现出慈祥的气息。狗尾巴草上结满了密密的籽,如山丘,也如婆婆的皱纹,也像父亲的皱纹。
我在微风里听到了婆婆传给父亲的歌:天在做兮人在看,人在做兮天在看,田在做兮粮在看,粮在做兮地在看……
2004年9月30日上午9点,我的父亲选择国庆长假去到一个九泉的地方做守护庄稼的主人去了,留下跪一地的子孙无尽地哀痛。2019年9月30日上午9点,我的母亲也选择国庆长假找九泉的父亲去了,我把母亲葬在老家的对面,我要让父亲的灵魂回家时,有母亲在家的地方等候他,两人携手而归。有爱的地方,有亲情和血脉的地方,世界不会没有幸福普照,活着的儿女和孙子才会懂得祖先的祖先,生活在一个叫农村的地方,农村的地方有一片土地,我们每天吃的粮食,品的菜肴,都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我们应该敬畏那个地方,敬畏那个三尺黄土上血脉相连的亲人们,保护耕地,保护土地,就是守护我们的精神家园……(王成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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