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土木工程典型建筑(1903年建筑学泰斗伊东忠太来湖南)
中国的第一部建筑史,作者是日本人伊东忠太。
1903年,建筑学泰斗伊东忠太离开汉口,搭乘“永平号”小汽船溯江而上,向湖南进发。他的目的地是遥远的东南亚国家缅甸。在此之前,他已经游历了北京、山西、河南、陕西、四川和湖北,一路之上,他考察了地理、动植物以及气候等诸多问题,当然,最主要的依然是古建筑,他要为中国的建筑记录历史,湖南有幸成为他此次考察的路经之地,因此得以被收录在那部著名的《中国纪行——伊东忠太建筑学考察手记》之中。
△伊东忠太博士在中国考察旅行途中。
[岳阳]
洞庭湖正值枯水期,岳阳楼也没去看
1903年的中国,时局混乱,清廷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新旧势力冲突不断。伊东忠太带着一种“生死有命”的达观心态来到了湖南,对于做学问的人而言,除了学问,其他都是小事。
伊东忠太从汉口坐船来到岳阳时,经过了岳阳楼,他形容为“如画一般”。作为精通汉文化的日本学者,他知道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也非常想去看一下岳阳楼独特的建筑格局(盔顶),然而时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第二个遗憾来自洞庭湖。
离开岳阳楼后,他计划从水路走湘阴去长沙。在他心中,这个中国五大淡水湖泊之一的洞庭湖,应该是水天茫茫,像大海一样辽阔无垠。然而天明他醒来时,眼前所见却是“杂草丛生,荒芜一片”的洞庭。留给船行的湖道,只有不到一里宽的水面,这种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
按照伊东忠太的描述,我们推算他走的应该是从东洞庭湖的岳阳市区附近穿越横岭湖,然后再走湘阴湘江入湖口,上溯湘江去长沙。他忠实记录了1903年的洞庭湖枯水的景象,如今这片湖区水势比那时状况要好得多,至少不至于是只有“半里到一里宽”的情况了。
[长沙]
对曾文正公祠印象很深,又嫌假山太过俗气
伊东忠太对长沙的期待值很高,一来就要去找“定王陵墓”。
因为他听说那是长沙“最值得观瞻”的古迹。这不禁让我们感到迷惑,长沙历史上何曾有过定王陵的考古发掘,如何又成了长沙最值得一看的古迹?他所说的也许是定王台,作为长沙两千多年来一直被人传颂的佳话,定王台的文化影响极大,以至于有人把长沙称作“定王城”。
伊东忠太来到长沙时,定王台早已没了踪影,但他在这里发现了七块汉碑集于一石摺,据说出土于四川某地,其中居然还有著名的《白石神君碑》,一块在中国书法史上名气与争议都很大的碑刻。据伊东忠太自己所言,当时他一再恳求当地知府将此石摺割爱相让,却未能如愿。
“定王陵”没有找到,他便继续去寻找长沙城市的其他古迹。那是1903年的长沙,古朴且安静,那是还没有被文夕大火毁灭的长沙,很多古建依然保存完好,伊东忠太是幸运的,35年后,人们再也触摸不到这座城市过去的模样了。
伊东忠太在长沙印象中更深的是曾文正公祠,他觉得这座祠堂的庭院很好,“有池塘,有回廊,有楼宇,有亭榭,有台阁”,然而话锋一转,他就开始批判院子里的假山,说它是用水泥造的,太过俗气,实在是“大煞风景”。
曾文正公祠从同治十三年开始批复建设,到光绪元年落成,耗费数千两白银,规模壮丽,面积“广袤十数亩”,在当时的长沙城内,属于非常显赫的建筑物。伊东忠太看到曾国藩祠时,已经是二十世纪初的1903年,正是新学开始兴盛的时期,曾祠西边,郭嵩焘讲学的思贤讲舍也开始走向了没落。三年后,日本汉学家宇野哲人也来到了这里,拜谒了曾氏宗祠,并在文中对曾国藩本人及曾祠大加赞美。可惜这样一座有着地标性意义的文化建筑,最终毁于文夕大火,仅剩学社一片断壁残垣。
离开曾祠,伊东忠太随即去了旁边的天心阁,这里的建筑让他感到“奇巧鲜见”、“气韵轩昂”。“两侧阁墙,廓成冠状”,其实说的应该就是天心阁封火墙的“猫弓背”造型,这是湖南建筑独有的封火墙式样,也是楚文化的浪漫气息在建筑上的映照。
△清末长沙城墙东南角上的天心阁。
河西也是伊东忠太必然要去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岳麓山和岳麓书院。湖湘文化及其中所蕴含的美学对日本影响很深,作为意象的潇湘八景在日本备受推崇,而岳麓书院则成为很多日本人心中湖南文化的象征性建筑。
他在岳麓书院详细考察了这片古建筑群,认为书院屋顶中檐的檐饰非常有创意,并在纸上画下了书院中檐的吻兽(鸱吻)。根据伊东忠太所绘,这对鸱吻应该是在今天岳麓书院御书楼的主脊两侧,这也是一座中式古建最为显赫的地方。
△长沙岳麓书院吻兽。
伊东忠太所见的岳麓山,与今天相比也有了很大变化。他从书院一路上山,在路边遇到了一座很大的寺院,叫“万寿寺”。这难免让人感到奇怪,因为今天岳麓山景区已经看不到这个名字的寺院了,其实这就是山间的麓山寺。麓山寺初名慧光明寺,唐初改名为麓山寺,明神宗时更名为万寿寺,民国初年复名,所以,伊东忠太到麓山寺时,这里还是叫“万寿寺”。
登上山顶之后,他俯瞰长沙,觉得这是一座美得让人陶醉的城市。因为之前在两湖区域,他见到的江边城市,多是广阔平原,景色单调,很少有这种“山水洲城”融和一体的格局,对长沙的地理环境他深为赞叹。
伊东忠太的这次长沙之旅,也考察了当地的民居,那是文夕大火前古风犹存的长沙民居风貌,湖南民居屋角夸张的飞檐造型和冠状山墙让他十分喜欢,甚至连旅店门口雕刻精美纹饰的拴马柱也被详细记录了下来。
[沅水]
在湖上碰到了即将上任的两江总督
离开长沙后,伊东忠太继续坐船往常德去。
这段水路据说有510里,如果顺风的话,大概五天可以到,但若是碰上逆风,则完全无法估计所需的时间,所以他在船上足足准备了一星期所用的食物,包括鸡鸭鱼肉,各种蔬菜,甚至还有茶叶、烟草、酒,足见他的准备工作有多么细致。
船到梅口时,他决定上岸走走,结果便是被“群众围观”,他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这看上去跟中国人差不多?”
伊东忠太的预测大体没错,从长沙出发第五天,行程还未过半。他在沅江再次上岸进行了补给,之后,他们要穿过浩瀚的西洞庭湖,前往常德。这一段的水域不再是一片荒草的干涸湖区,苍茫的大湖让他感到神清气爽。
大概在行进了60里之后,他到达了龙阳县城,也就是今天的常德汉寿。这里的繁华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本想上岸看看,却偏偏天色乌黑,暴雨将至,于是他只能站在船上观看风景,水天茫茫中,他感叹湘江和沅江不愧为湖南的母亲河,养育了一方人民。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幕奇景。一艘灯火通明、红旗招展的大船正在靠岸,喇叭、火铳齐声作响,声势浩大。出于好奇,他打听了一下,说一位姓魏的云贵制台,即将赴任两江总督,接任刘坤一的职务。刘坤一的名气伊东忠太早有耳闻,但这位魏姓总督他似乎就有些陌生。
其实这位新上任的两江总督,名叫魏光焘,邵阳隆回人,但绝非是普通官吏,他是地理学家魏源的侄孙,晚清重臣,后官至南洋大臣。魏光焘继承了魏源的志向,他曾出资刊印魏源的《海国图志》及其他多种著作。他本人亦有《勘定新疆记》、《湖山老人自述》(家刻本)等著作传世。
但伊东忠太并不太知道这些,如果两人有幸相逢,也许会有一次历史性的交流,可惜历史并没有给他们这样一个机会。伊东忠太感叹了一下中国交通不便带来的公务滞慢,便继续溯江而上,到常德时,已是日暮时分,夜晚满天繁星,身处异地,让他有些茫然。
[常德]
考察古风悠然的关帝庙、城隍庙、雷祖殿
伊东忠太沿沅江水路进入常德,那一天的景色如梦如幻。
大雾耽误了他的行程,却又让他感受到沅江之美。他第一眼看到的建筑物,是常德的风水塔。
在常德城外,伊东忠太再次感叹沅江对湖南的巨大影响,在依赖于水运的时代,从贵州的镇远到常德,湘西北、湘西、湘西南的大片区域都依赖于沅江水运,常德的繁华也得益于此。
进城后,伊东忠太考察了城内的关帝庙、城隍庙、雷祖殿。以他来看,关帝庙的规模首推第一,而城隍庙的象鼻虹梁让他觉得非常奇妙。雷祖殿的中央供奉雷祖神像,前面分别是风伯、电母、雷公,两侧是雨师,这是完成一次降水的所有因素组合,自然崇拜,一直是古代民间信仰的一大主题。
雷祖神像后面供奉了释迦牟尼和观世音,这让他感到惊奇。其实这是在中国民间信仰中普遍存在的“泛神现象”。
今日常德依然是一座极具美感的城市,但当年老城的遗迹,却多因为战火早已散失在历史中。
据当年史料记载,东湖西岸通乔家巷,由乔家巷西行百步便可直趋矗立在城墙边上的著名古迹水星楼。“水星楼:府城内,东湖旁,为镇火灾建。今移神鼎门东城上,前俯江流”,《嘉庆常德府志》对此有记载。清康熙时,常德知府胡向华倡建水星楼,初在城内东湖旁(今常德市政务中心处),名水星楼,取以水克火之意。嘉庆十六年(1811),栋宇将倾,知府应先烈筹款移建于东南城上,依然前俯江流,且比旧制更为壮阔,为五梃三层,顶层上悬大钟。今天的水星楼为重建,如今我们只能依靠伊东忠太的描述,来回想一下那个曾经古风悠然的常德了。
在常德的两天时间,当地知县热情招待了伊东忠太,但他并没有时间为知县作画,对此他颇感愧疚。
离开常德城,伊东忠太改走陆路前往桃源县。
这一行人,规模庞大,仅随行兵丁就有11人,再加上官吏、挑夫、轿夫,足足有25人,伊东忠太自称是“浩浩荡荡”向桃源进发。
当时的桃源是个小县城,并无太多可看之处,他提到了两座有特色的建筑,一是城外八角九层的文星塔,说它造型形似西方古典风格,又如哥特式,还带点古印度建筑韵味。其实塔就是自古印度的佛教建筑窣堵坡传入中国而产生各种变化的,早期的佛塔普遍带有浓厚的印度风格。另一个引起他关注的建筑是城北的漳江阁,据他所言,是八角三层建筑,第三层檐特别大,堪称一奇。漳江阁在县城东街沅水旁,始建于明洪武年间,自“雍正二年(1724)起复建”五次,同治五年(1866)仿岳阳楼建筑格局重修。如今漳江阁尚在,文星塔在经历毁坏后又重修,相比于常德和长沙城区的古建,它们还算是幸运的。
[湘西]
住在杂草丛生的新晃县衙
伊东忠太的湖南考察路线,自常德开始,就一直是沿着沅水在行进。
离开桃源后,他就要进入大湘西地区了,这片奇美的秘境,让他分外兴奋,他在这里所做的记录,甚至比长沙都多了许多。
在辰州,也就是现在的沅陵,他为文庙和龙兴讲寺所震撼。但我们实在是难以找到他所说的这座“在湖南省内可谓首屈一指”的大庙,仅在清乾隆《辰州府志》中看到一幅关于学宫的绘图,应该就是当年文庙的景象。
△辰州文庙大成殿。
龙兴讲寺今日尚在,对于龙兴讲寺的规模,他表达了惊讶之情,称其为“规模之大,世所少见”。他详细勘察了龙兴讲寺的建筑格局,称赞大雄宝殿的殿内与殿外连接,主要是通过跨梁的作用来完成,手法极为奇妙。他因此联想到日本镰仓时代与室町时代也有同样结构的建筑,而斗拱,则既有纯粹中式风格,又有与日本建筑相似的地方,整体上极为复杂和奇巧。
同时,他还对龙兴讲寺里的佛像进行了极为细致的考据,从释迦牟尼到药师佛、弥勒佛、八臂观音、迦叶、阿难、文殊菩萨、普贤菩萨、韦陀菩萨、十八罗汉,一一作了记录,由此可见龙兴讲寺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离开辰州后,下一站是辰溪。他在江面上看到有趣的一幕:有人用木材扎成木排,在上面搭建小屋,居住在江中,随波逐流。
从辰州到辰溪这段路,他足足用了两天时间。辰溪没有让他感到惊喜的地方,甚至也找不到什么可观瞻的建筑。只是在第二天他停泊怀化驿的时候,对“怀化”这个名字起了兴趣。他认为这些带“怀”的字,基本上都有蛮汉冲突的背景,如怀来、怀安、怀仁……
沅江的这一段,依然是舟筏如织,两岸看起来也是物阜民丰,一派繁荣景象,那是水运的黄金时代。伊东忠太要去的沅州府,如今已是芷江。虽然沅州府的招待丰盛而热烈,但他还是觉得沅州城内没有太多可看之处,就没有多做停留。第二天出发时,他路过了沅江上的龙津桥。这是一座典型的风雨桥,桥上有房屋,两侧开有杂货店,这是让他感到新奇的地方。龙津风雨桥自明代万历十九年(1591)名僧宽云带头捐建建成起,几经圮毁,多次修复,一直是湘黔公路交通要塞,也是商贾游客往来云集最繁华的地方,有“三楚西南第一桥”的美誉。
伊东忠太在湖南的最后一程是晃州厅,位置在如今的新晃县东南的老晃城。
这里大概是他此次行旅中印象最糟糕的地方。当时人口不足千,实在是一个“僻地”,衙门也过得凄惨,当地衙门给他腾出一间小房子来住,已经算是礼遇有加了。在他的描绘中,这座衙门实在是寒酸,地板腐蛀,杂草丛生,梁柱倾倒,就连窗户也是破烂的,狐狸和獾在草丛中出没,住在这里,大概和住在野外的感觉没什么差别。就在他倍感失落的时候,当地官员穿着华丽的官服前来拜访,这种华丽与衙门的破败形成强烈反差,让他倍感诧异。夜晚,睡在破败的衙门里,他甚至想起了野史小说里那些关于美人出没荒草间的美妙故事,然而这也只是凭空乱想的美好,第二天,他不但没有遭遇美人,还被一个恶汉给打了。
那是在一个叫“大鱼塘”的地方,当地人听说有洋人经过,全村出动,奔走相告围观,但并非仅仅是出于新奇,更多的是骂声不断的怨恨,其中有一个恶汉趁着轿夫吃饭的空隙,忽然对他进行偷袭,猛地揪了一把他的头发,然后逃之夭夭。气得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经历此事,他写了一段对湖南人的评价:湘人好斗,且性情刚烈,自古惟楚多才,英雄辈出,但也为祸不少,乃至今日,对洋人依旧是敌意不减。
也许是他并不太了解湖南人,其实湖南人的开放和守旧,都极为执着,所以他才遭遇到了这种冰与火般差异的不同待遇。离开这个让他闹心的村子,便进入了贵州境,由此结束了他在湖南的行旅。这次由湘东北到湘西南的路程,为湖南记录下了很多曾经消失的建筑和城乡风貌,这正是一位建筑学家田野考察的真正意义所在。
潇湘晨报记者常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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