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短) 当代诗面孔63
海子
胡亮/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海子呼叫着,呼叫着,好像梵高(Van Gogh)已经借用了他的肉体。
在海子看来,梵高,还有荷尔德林、雪莱、韩波和叶赛宁,当然还有他自己,都属于同一个序列。这个序列可称为朝霞序列、深渊圣徒序列、王子或太阳神之子序列、半神序列。
这个序列的诗人,都纯洁,都孤独,都痛楚,天才与短命互为表里,“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既然如此,海子也就是梵高。
还有更高的序列,可称为王序列或太阳神序列,由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来构成。
还有最高的序列,可称为总集序列或众神序列,由荷马、蚁垤、毗耶娑、《旧约》和《古兰经》(或许还有菲尔多西)来构成。从半神,到神,到众神,这就是道路,这就是修远。
1888年,梵高去往法国的南方,去往阿尔,被乡下的夏天惊呆了。他写信给弟弟提奥(Theo van Gogh),倾吐着狂喜,“地平线上是低矮的成熟麦田,上面则是金黄的天空和金黄的太阳。”
海子
梵高呼太阳为“王”,巧啦,海子也呼太阳为“王”。
在太阳和麦田之间,梵高支起了画架,海子拿起了诗笔,诗与画,散发出一阵阵热浪。梵高,海子,就要分头展开八十次初恋啦。
梵高有幅画,《麦田里的收割者》(Wheatfield with a Reaper),在太阳和麦田之间,他说他画了一个收割和挣扎的身影,一个“近乎微笑”的“死亡形象”——用海子的说法,就是“微笑的火焰”。
所以说,这个身影,这个形象,是梵高,也是海子。
看看吧,就像海子不断写到麦田,梵高不知疲倦地画到麦田,他要画出麦田的绿色、金绿色、紫铜色、红色、古金色、红金色、赭黄带着胭脂红、金黄色、蛋黄色和急促的黄色,要画出麦田的痉挛——为了和朝向太阳的痉挛。
接着来读《阿尔的太阳》,“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杉和麦田/还有你自己/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还可参读《熟了麦子》《麦地》《麦地与诗人》和《五月的麦地》。
梵高就是丝杉,就是麦子,海子也是丝杉,也是麦子。他们都不计后果,摘去帽子,光着脑袋,哪怕瞎了眼,也要直视和进入太阳。
“光着脑袋”,是个典故,既见于梵高的信,亦见于海子的佚诗和名文——佚诗是《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名文则是《我热爱的诗人》。
梵高绘画,海子写诗,一场大火,争分夺秒——剩给他们的活命时间都不会太多。一个只剩下两年,一个只剩下五年。
这五年,如有神助。海子忽而写出两百多首短诗和抒情诗,油漆还没干,就成了中国文学的经典。比如《亚洲铜》《九月》《在昌平的孤独》《日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四姐妹》,这些诗就是海子的《星夜》(Starry Night)。
海子用半神之诗,正如梵高用半神之画,狠狠地报复了他们的形而下困境。
梵高写信给弟弟妹妹,给朋友,反复谈着他的画:那些乡下的画、小地方的画、无礼的画、刺眼的画、艰难而粗犷的画、夸张的画、色彩炸开的画、趁热打铁的画、令人不安惹人生厌的画、颜料撞击帆布的画、着了魔的画、收割后的画、悲伤和刻骨铭心的画。
与此同时,难道梵高不是在谈着海子的诗?——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画得太快了”,这是梵高的急流,还是海子的加速度?“我都已经疯了所以干脆很享受”,这是梵高的破摔,还是海子的不回头?“我就是想通过这些迥异的色彩去传达一种绝对的休息意识”,这是梵高的孤行,还是海子的静悄悄的决心?
海子把《光着头的哥哥噢哥哥》《阿尔的太阳》和《死亡之诗(之二)》献给梵高;而梵高呢,也曾向自己的偶像致敬,他临摹过米勒、德拉克洛瓦和伦勃朗,并半开玩笑地把摹本称为“翻译作品”。
海子也有摹本,也有“翻译作品”。可参读《不幸——给荷尔德林》《献给韩波》和《诗人叶赛宁》。真是双骑连辔啊。
据燎原先生研究,海子此类作品都是长诗《太阳·语言》的片段,而《太阳·语言》不过是戏剧诗和史诗《太阳》的片段。
海子后来认为,伟大的作品不是感性,不是抒情诗,不是片段,而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这种原始力量不讲道理,不懂客套,不担心海子的瘦小身体,不容分说,要将诗人从太阳神之子序列强行推向太阳神序列。
原始力量在召唤,元素在召唤,海子迫不得已,身不由己,要去角逐那比远方更远的王座。海子心知肚明,他不是但丁,也不是歌德,《太阳》就是他的不归路!这个傻弟弟!“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梵高写信给弟弟,谈到他和海子的最后处境,“我被太阳和完成大幅油画的压力折磨得快筋疲力尽了”。海子最终没有完成《太阳》,现存局部或残稿,他都写了什么?除了微笑,就是死亡。
海子
义无反顾的微笑,给太阳;设计好的死亡,给自己。
《自杀者之歌》写到宝石对半分裂,《太阳》多次呼应此诗,《太阳·弥赛亚》写到内脏一劈为二,《太阳·诗剧》则写到头部一劈为二,甚至还选定了死亡地段:“太阳神之车在地上的道”。
1989年3月26日,海子躺上了铁轨。
就在百年以前,1889年12月下旬,梵高吞下了颜料。颜料未能致死,次年又开枪自杀——这个说法近来受到了怀疑。
丰子恺先生在《谷诃生活》中写到,“其精神与肉体常常不绝地抗争,以致内外两力失却均衡,招致了破灭的危机”——他把“梵高”,译为“谷诃”。
梵高生前很是推崇“共同生活”和“共同制作”,他心中的人选,当有密友高更(Paul Gauguin)和伯纳德(émile Bernard)。
海子也是如此,他认为个人巨匠已经过时,戏剧诗和史诗也已经过时,应该重回“集体创造”或“集体回忆和造型”,他心中的人选,当有密友骆一禾和西川。
骆一禾、西川和海子,一个小集体,曾计划共同书写一部《伪经》。
荷马也罢,蚁垤也罢,毗耶娑也罢,甚至菲尔多西也罢,更不要说《旧约》和《古兰经》的作者,想来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
到了今天,总集,众神,“伟大的集体的诗”,已是云端之梦想。连戏剧诗和史诗,亦是眼前之险隘——对写作如此,对阅读亦如此。从目前的阅读来看,似乎仍然聚焦于海子的短诗和抒情诗。
太阳,星夜,海子:有些事物永难理解。
不管阅读哪个海子,请相信,笔者的如下建议洵属良言:欲对海子有所认知,必须先做的功课,乃是认真拜读梵高,拜读他的画,他的信札,拜读他的传记。
胡亮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琉璃脆》《虚掩》《窥豹录》,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创办《元写作》(2007)。目前正在写作《片羽》《色情考》《涪江与唐诗五家》等著。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一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二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五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二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第九届四川文学奖(2018)。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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