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百年纸扎工艺(纸扎匠遗珠那些被时光收藏的老行当)

传承百年纸扎工艺(纸扎匠遗珠那些被时光收藏的老行当)(1)

纸扎匠

这便不可避免地谈及死亡。佛家禅言:大生大死,大喜大悲,大善大恶,大虚大空。与生打交道的人稀松平常,平凡如你我,并不稀罕。物以稀为贵,为死亡做度送的人就是稀客。这稀客须不惧、不畏、不伤、不悲,不奇、不惊、不喜、不泪。譬如说,纸扎匠。纸扎匠的手艺,稳稳实实扎他的纸人、纸马、纸轿、纸车,人死后身体尚且存留浮世的最后一段路程,总须有体面的葬品作陪。纸扎匠的心境,须面如平湖,须冷漠寡言,不因生死喜悲哀乐,方做得了死亡的送行人。一把火烧得干净,这一遭算是结了因果。

老济南大桥镇的纸扎匠官名南半天,受人尊称一声南先生。

南先生的纸扎铺子在街面上显眼位置却开不得,当街卖寿衣扎纸扎,晦气。偏安在分支街道一处胡同里,供着菩萨佛爷,敬着香火檀炉。灰瓦黑砖,悄悄的那么一隅,不碍眼。

在城市以外的土地上,生命的形式简单乏味,从来都是卑微的生,庸碌的死,千篇一律。活了,死了,土地博爱宽容,纳下或圣或脏的尸体。加棺、立碑做铭刻,至多作为血脉传承的提醒。一晃若干年,着眼于生之烦恼的人便忘却得干净,死去的人,哭乐悲欢便无从知晓了。生命的质地以忘却作为延续,超越肉体意义的生命,在城市以外的土地上麟角凤毛。用南先生的话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拿来还去,两不相欠。

南先生弟兄二人,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活到八十,仍旧健朗。老人身体硬实,在黄河上划船摆渡,夏日里光了脊梁,露出上宽下窄倒锥形的胸脯,红扑扑的一块一块枫叶红,像经过炭火烙烤过一般。腰里扎一根红腰带,船头永远插一根钢叉,叉头处系一根红缨穗子,那红缨钢叉是叉鱼用的,手疾似梭,目光如隼,过眼的鱼船头游不过船尾,得外号“河上四方红”。红脊梁、红腰带、红缨穗、红鱼血。可没人想得到四方红对命不眼热,一念看开,没了兴趣。没有以死明志,没有舍生取义,没有赔死偿命,作别尘世空死了。空留下感兴趣的人去寻思,打发寂寞的时光。

那日,四方红泊船上岸,正是日薄西山。老人简单回望一眼,往镇里走。四方红并没有回家,提着一筐鱼进了南先生的胡同。老人把鱼给了南太太去烹做下酒菜,兄弟二人满上酒,闲话夜谈。南先生从老哥哥的脸上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依旧如常。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人仍旧向南先生说兰河里蟹肥鱼硕,河岸边的绿肥红瘦,渡河人天南海北的轶事趣闻。四方红喝醉了,南先生留他歇,他摆摆手道:“不如归去。”踉踉跄跄回去了。几天没见人出门,等再出来,已经盖了棺。

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这样的平民俯拾皆是。老了,活够了,心如止水,平静地为自己准备后事,谁也不告知,悄然辞世。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弥留之际返照喜悦的回光,殊不知大悟后才能大喜,大喜后却总是大悲。

死人送到地里下葬,之后上桥送盘缠,一干白丧服的仪仗队,抬供桌,架纸扎,捧面烛,缓缓向桥上流,缓不过悲凄的劲儿。南先生侄儿来过,对南先生道:“要办得排场,数量不能少;样式无非是那些老路子,依了您,再看样添补。”这支丧葬队伍,便多了一杆钢叉,缀着一条红缨穗子,叉头向上,指天问世,惊神吓鬼,好生气派。明明是死人的东西,却尽数拿到了活人面前显摆排场。停在桥头,死人生前用过的,没见识过的,纸扎车马童男童女,统统聚在一起,一把火烧起来,一堆灰烬。儿孙亲属抹几把鼻涕洒几行泪,唤那死了的人回来拿他的东西。死人冥冥中称心如愿,活人了了一桩心事,各有所得,各自归去。

佛家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那年,保禄还是孩子,过着一根冰棍穷开心的日子,从未向南先生抱怨过生活的困顿。由小到大,从无到有,孩子欲望膨胀,一颗心变得强势。旁人的冷眼,让受辱者更爱闻铜臭的血腥气。南先生扎纸扎和死人打交道,赚死人的钱,保禄便愈加觉得这父亲无能晦气。人说外面有黄金屋颜如玉,外面有海味山珍,“出去吧。”便真的出去了。一去数年,堕入尘网,寸尺明镜已是尘埃厚土,无人拂拭,辨不出面目了。终于,公安局一纸死刑通知书寄到周庄南家,保禄在南方沿海城市抢劫杀人,抓进去了。

生于泥土,却渴望天空,一去多年做了异乡客。有活着的,苟活;有死了的,客死。客死者在镇上人生命观念中并无稀奇,不过是死了,由他长眠去。初一、十五、清明、初七,烧几炷老香,点几张黄纸,远远地哭喊几嗓子,唤那死了的人回来拿钱,给阴曹的牛鬼蛇神买路钱,这便当作是祭奠了。南先生不,他亲自南下一趟,想办法收了保禄的尸骸,捧着一个吊脚楼的骨灰盒回镇上来。没办事也没发丧,不声不响地埋在南家祖坟边上,连块碑都没立。没让保禄骨灰进南家祖坟,犯下伤天害理的事,怕他辱没了先人。南太太过不去老年丧子的心门,对南先生道:“给孩子扎几个吧!怕他在那边孤寂。”南先生道:“他用不着,那些东西他不缺,也不要,他只要钱。”后晌,用锡箔金纸、银纸叠了两篮子大元宝,悉数给他烧了送去。

只留下一张死刑通知书,这是生死簿,又是耻辱簿。南先生不敢丢,每见了心中不免风起云涌波澜起伏。没了,便是没了,富贵荣华锦衣玉食都不相干了。自在菩萨,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一点南先生看得透彻。

本来南先生与南太太就绾疙瘩,有解不开的心结,保禄一死,也没个奔头了,南太太那边先垮下去。因为家门一夜破落,南太太才被父亲送到做死人生意的南家来,委身做了南太太。她娘家是大家,从小做惯了惯养娇生的掌上明珠,自然看不起这个死人手。南先生也并没有把她当作落了架的凤凰菩萨般对待,女人要做的事情都由她去操持。两人争执了五十年,她怪他连救济她家的聘礼都沾上死人的晦气,跟了他一辈子,晦气都发酵化脓,晦死了她的儿子,早晚她也逃脱不掉。南先生并不忍耐她,他做的是亡命人的送行者,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打点黑白无常,都少不下他的度送。她嘴上不停地赌咒他去死,死后不与他烧纸送钱,教他做野鬼孤魂。她咒他死,铆着劲与他比活,看死人的笑话。南先生爱喝两杯,南太太也不甘冷清,有时候喝得兴起,仍旧骂,笑着骂,跳着脚笑着骂。轰烈的敌人又是冷漠的知己,本是相濡的夫妻。

一辈子的风雨都忍下了,这一次南太太的弦却断了。

距离保禄死后没多久,南太太觉得时日无多。

壮胆提气,南太太温了一壶酒。也没有下酒的菜对付,干饮解烈愁。南先生坐在檐下扎纸扎,镇上有一位老太太刚过世,赶着明天下葬入土。阳光蹭过门檐在地上照一个方块,刚好把他圈在里面。她也不叫他,“唏缕缕”斟满盅,南先生听见那缕酒入盅的声响,回头看她一眼,屋内昏暗无光,人也显得模糊不真实。教她疯去,他只顾做他的活儿。南太太又念上她几十年难解的心经。破了家门,嫁错郎君,死了儿子,命比纸薄……碎叨叨念着念着,那声音便渐渐细微下去,像雨打的涟漪纹,一圈圈淡了。一声惊蛰,酒盅滚翻打掉在地上,断了盅脚,人趴在桌上醉过去了,南先生只是回头望了一眼。等到南先生忙完手上的活,已是傍晚时分,阳光切完最后一个锥形角,天就黑了。南先生去叫她做饭,几次不应,他再去察看,人早就断了气。那壶里温的不是酒,是农药。南先生知道没救了,搂她在怀里愣愣地摇,不哭不泣不悲不伤。面无表情,却是最丰富的表情。她死得彻悟,他念经为她度送。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中无受想行识,无眼耳口鼻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闭上眼,心无烦事。只不过,一个人的一生,爱恨情仇,最后交予一壶农药去发言,他觉得不值。扬扬嘴角苦笑。人都死了,他仍要给她苦受。

他没像她生前咒他的话那样绝情,不给她烧纸送钱,祖坟上挖个坑埋了了事。他给她的葬礼办得很是隆重,请的县城最盛名的吹鼓手,昼夜不间断,八热盘八冷盘,上好的细面捏成石榴沙果麦穗棉花兔儿猪儿,亲朋摆了几十桌,归葬入殓走的全是官道,须是三邀三请才缓缓上的路。他扎满了纸人、纸马、摇钱树、金山银山、牌坊、门楼、宅院、家禽,堆得满满当当。桥上送盘缠入火时,以为提前点燃了腊月初七的火神节。

风前雨后,昼时夜中,大桥镇南家的晦静几乎遭人遗忘。南太太走后,南先生孤苦一人,只有供奉的菩萨伴他,那菩萨又是个吃清苦寻静谧的,危难时候也不见他开口言语公道,更何况是这无事相安的日子,算不得人,还有成形的纸人纸马。南先生的房间内全年潮湿幽暗,伸长的鸭舌檐,挡下入户的光,死寂死寂的,弥散的全是关于死的气,教人窒息。大人都避着走,周庄的孩子更是不敢进来这胡同,他一人更是冷清。剩下的日子,南先生便有充足的时间为自己备后事。他的父母兄弟,妻儿子孙都由他亲手葬下,生无他憾。他活够了七十年的光景,时间在他这里成了切割的利器,一生的团圆与温馨,在刀锋下全部破碎支离,剩下的全是伤和疼。对于死亡,南先生甚是平静,不过是生活中的一次远程,出去缓缓劲也好。他为自己扎好了送行的陪葬纸扎,筹备齐游龙戏凤的真丝寿衣,置下一口黑漆油木大棺,停在床前肃穆端详。有阳光的日子,他总要捡出他的寿衣出来晒,抹平衣角,撷平褶皱,弹掉灰尘。近乎朝拜一般神圣。

在他死前,他又接下一单死人生意。镇上一户人家的二公子猝死,血气蒙目,止不下血,都喷了。那个面颊白净的剑眉少年,才刚上二十来岁的好年龄。南先生想起那张脸来,就唏嘘不已。孩子的母亲到他的死人屋里哭诉:“多好的孩子,看他挣扎的疼,我都受不过去,都想代他遭罪。他咋就那么看得开。他二叔,孩子遭罪的时候就攥着我的手,他不想着怎么祛疼,还想着劝慰我‘妈,死就死了,我也没个啥想法,不怨谁,你别难过就行……’死的咋就不是我?!”女人走后,南先生只觉得这世道不公,他这样没了活头的老家伙始终不死,那正值风华的少年,怎就英年早逝。南先生给二公子送了几只板凳去,保禄当年就拿那椅子骑马打仗,又多扎了几双童男童女,男作友,女作伴,少不耐孤清,省的他在那边寂寞。

冬去春来,南先生挑了个好日头。那日,千佛山上的兰花开得分外惹眼。他平静地为自己穿上寿衣,安然躺进棺中。抚平生之痛,消解生之烦。

死了。

不过是死了,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可怕。心无碍,就无有恐怖,远离颠沛。活着都不怕,更况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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