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地里的风景(只有远方没有诗)
文|许志杰
吾辈对地瓜记忆入脑,源自呱呱坠地及至青春年少、壮骨长肉的生命关键期,这位来自远方的尊贵客人,给予的几乎是无私的强力后援。
我敢毫不客气地说,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绝大多数人的性命是与地瓜拴在一起的。
没有地瓜,我们中的很多生命都会枯萎而难以生根发芽。
本人即是一例。
最为难过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不问时辰,贸然出世。
母亲说家里东拼西凑备下吃的东西,可数的就是在铁路上工作的父亲有一个家在莱阳的伙计,慷慨捐助的一筐尚未熟透的梨。
遗憾的是至今我并不知道父亲这位家在莱阳的伙计姓甚名谁,欠下一个大大的人情。
再就是借住在老家院里修建以我们村命名的王松火车站的伙房师傅,偷偷舀给的一瓢白面。
据说这位师傅姓王,我就喊他一声王大爷吧,谢谢您。
剩下便是充满了期待与希望的即将成熟的秋季庄稼,如玉米、大豆,最重要也最多的是那时候堪称国民食物的地瓜。
说起来,亦是天助我也。
到了秋天,地瓜比上年丰收,玉米和其他小批量种植的经济类作物也好于前两年。
即便如此,待到给生产队交完公粮,剩下的按工分分配给各家各户的已没多少。
上有老下有小,母亲能吃到嘴里的东西恐怕就没多少了,还要依靠有限的食物转化为营养儿子的奶水,难为俺娘了。
有些忘恩负义的是,儿子已经忘记母亲奶水的味道,真的。
只听母亲说过一次,生我的那年她不过三十几岁,因饭食太差,常是饿得我“嗷嗷要哺”,影响了后来的身体结构,个子没长起来。
还在两三岁时连续因感冒引起抽风,多亏我的(许)成功叔,硬是步行五公里把我扛到坊子的联合医院,转危为安。借此向成功叔鞠躬致谢。
有了地瓜才使包括我在内的千千万万个小生命得以存活下去。
我读大学时,班里同学的年龄结构也说明这一点。
以1961年分界,之前两年人数极少,此后及至1963年成为生育高峰,班上十几个同学在这年出生,也是1979级入学的最小年龄。
令我想不到的是,无论南方的福建、江西、江苏,还是长江、黄河以北的河南、山东、河北,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小时候真的是吃够了地瓜,可是没有地瓜就无以续命,因而必须感谢地瓜。
让我长了很多见识的是,地瓜原来不只叫地瓜。
南方同学多称红薯,也有叫番薯的,北方同学多数叫地瓜。
其实,地瓜还有不少名字。
翻开《现代汉语词典》,对此的解释相当笼统,如红薯为“甘薯的通称”。
对“甘薯”的解释则是:“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蔓细长,匍匐地面。块根皮色发红或发白,肉黄色或白色,除供食用外,还可以制淀粉、糖和酒精。”“通称红薯或白薯、地瓜、红苕等。”
从一个读大学历史系学生的角度分析,地瓜名称繁多,形成的原因大概是其历史短暂,缺少传承有序的门第身份,没有得到有效的“恩准”,加上传入各地的手段、方式、时间不一,品种也有差别。
目前比较认可的说法是,地瓜传入中国的时间在明朝中叶,是一位下南洋的福建籍人士,归国时偷偷将地瓜蔓子带了进来,开始在福建一带种植并取得成功,慢慢推广到各地去。
因为地瓜引进是个人行为,没有官方认可的批文,各地的人们便根据自己对于地瓜形状的认识,随便叫了一个名字。
山东人都叫地瓜,纯粹根据形状如瓜,产自地里,因而称之为地瓜,也很形象。
还有一种说法是地瓜原产南美,传入南亚大陆,最早于唐朝时期由佛家人从印度将其带入南诏(云南大理一带),由此推而广之。
此说虽然提早了地瓜进入华夏平原腹地的时间维度,但缺少实证物件,不被多数人认可。
一把蔓子就能繁育种植地瓜,听起来有些传奇色彩,如果没有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大概无法理解那位福建籍人士的作为。
这事我知道,地瓜属无根栽培植物。
《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实际只说对了一半,编辑者缺乏明显的实践经验,从书本中来到书本中去。
以本人浅显经历之所见,地瓜是一年生草本作物,在北方农村其整个繁育种植过程如下。
第一步是留取当年上好的地瓜,作为第二年开春培育地瓜苗子的地瓜种。
先将地瓜种存放在地窖,春分后分发到各家,在土炕上搭起一个育苗(瓜蔓)地场,借助于农村火炕的热量催生地瓜苗较快成长,这是第二步。
接下来便是清明前栽地瓜,注意,这里用了栽地瓜的“栽”,而不是种。
栽地瓜要先起地垄,在地垄上间隔十几厘米栽种一棵地瓜苗,浇水。
春天干燥,如无雨,过几天便需再浇一到两遍水,直至地瓜蔓子生根发芽,进入正常发育期。
成长过程中还要翻地瓜蔓子,不让地瓜蔓子扎根发芽,“强取豪夺”地瓜的营养。
土里的地瓜开始慢慢生成、长大,经历一个夏天的发势,临近秋末就是出地瓜的时候。
这一茬儿地瓜因为是春种秋收,叫春地瓜;还有小麦收了之后种植的地瓜,被称夏地瓜。
栽夏地瓜的时候,只要折一段春地瓜的蔓子,栽到地里就行了。
夏天雨水丰沛,无需更多人工管理,散养即是。
春、夏两种地瓜的品质不一样。
前者生长期贯穿三个季节,涵养大自然的各种营养成分就多;后者生于夏,收于秋,未及展开就已枯萎。
因而,春地瓜多用来晒地瓜干,淀粉含量高,食用时磨成粉蒸窝头以及各种地瓜制品,如粉皮、粉条,以及瓜干酒,都有较高的产量。
我老家有名的坊子白干,就是地瓜干制品,至今仍为老一代酒友怀念。
夏地瓜一般都存放于地窖,分时煮着吃,水分大,口感清淡,但不撑时候,吃过一会儿就饿了,吃多了会打嗝、烧心。
地瓜蔓子晒干,作为牲口的过冬饲料,应是美味。
任何时期,一种新的作物有可能让粮食供应产生革命性变化,与战争一样决定人口的增减。
据史料显示,明朝初年的人口在六千万左右,虽然历经明末到清初的王朝更替,人口急剧下降,清初只有一千九百万,但因为地瓜等农作物种植面积迅速扩大,随之而来的就是人口暴增。到了康熙中期竟达到创纪录的一亿人,一百年后竟高达三亿多人。
人口增量首先取决于社会相对稳定,另一个就是有吃的东西了。
清王朝前百年,疆域扩大,各种农作物交融移栽,南北通透,麦子、玉米、稻谷,遍地种植成功,进入丰盈的自给自足发展期。
跨越时空500年,到了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地瓜丰收依旧是人口增长的主要原因。
只有远方,那是地瓜的老家,没有诗,我们欠地瓜一个崇高礼仪。
回望地瓜进入中国的艰难历程,那位福建籍人士冒着生命危险将其带入国内,如被发现,将会被闭关锁国的明王朝满门抄斩。
此人有大义凛然、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应该建一座雕像与地瓜一起被永久纪念。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心安理得,接着受用地瓜带给华夏民族的生命之味。
又近出地瓜、吃地瓜的时节,撰此小文,以谢地瓜不弃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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