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住在小屋(横店屋檐下)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24期,原文标题《横店屋檐下》,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对横店本地人来说,拍戏种种都只是门生计,而且是门挺不稳定的生计。

记者/驳静

摄影/蔡小川

横店住在小屋(横店屋檐下)(1)

横店小伙儿陈泽华和他奶奶(左一)与母亲

小陈

出生于1998年的横店年轻人小陈,已经给剧组开了两个月车了,连人带车,一天收入是200元,不吃剧组的盒饭,还能拿20块一天的饭补,这样算下来,一个月能挣着6000元。车是小陈家里自己买的,4.5吨货车,横店人管这种车叫“双排”,意思是车厢有两排座位,不严格查,塞下六七个人没问题。后面一个大车斗,适合装道具,比如片场用的假树、桌椅板凳。小陈所在剧组在拍《镜双城》,改编自多年前沧月创作的一部奇幻作品,男主角是李易峰,不过小陈一直都没能见到这位男演员,对他也“不感兴趣”。

疫情结束后的初夏,这种双排车挺紧俏,没提前跟车主讲好,甚至可能约不上。在他们剧组,双排车只有两辆,作为一个大剧组,正常时候这样的道具车需求是现在的两倍,眼下只能紧着用。这是小陈第一次给剧组开车,这车服役第五年,本来一直是他父亲所开。年前,小陈父亲患脑出血,之后一直在休养,剧组启动之后,车进组已经“讲好了”,人不能不上,小陈就给顶上了。

如果不是为了这辆车,小陈可能已经进另外的剧组当副导演了。去年,小陈已经在剧组干过两回副导演。

他本来想象,副导演是在酒店办公室里吹吹冷风,“等演员上门送资料就行了”。进了组才知道,原来副导演固然能推选演员,可是开拍后还需要“服务演员”。去年冬天一直下雨,小陈发现自己“给扔到现场去了”,给演员拿衣服、撑雨伞,充热水袋、贴暖宝宝,还给演员包保鲜膜,包在肉上,全都裹起来,“虽然也挺难受,但总比淋湿好”。尽管如此,往现场一站,听旁人叫你“陈导”,小陈还是感到“会有点优越感”。

本来他们叫他陈导,这回开车,大家管他叫陈师傅,小陈还真觉得“有点不适应”。除此之外,他想得挺开,不觉得这是错过了什么机会,老老实实进剧组开车没什么不好,干完这单,再接着干副导演,也一样的,“想开一点,都是挣钱”。小陈妈妈曾提议,进剧组开车,或许该买一辆别克商务车?这也是剧组常用需求,搭乘的人就是导演、演员,接触到不一样的人,“发展会更好”。这提议叫小陈给否定了,他觉得这一辆车近20万元,开多少年能赚回本?不划算。买车当然是想买的,只是不是为了工作,他想买辆A5,前提是“碰到一个贵人”,可以大挣一笔。

客厅里摆着木雕家具,这条街上的民居,十有八九摆着这些,中式硬木雕花。别忘了横店镇隶属于东阳市,这里的木雕很有名。小陈高中毕业后,还曾去过广州,就是去那里做木雕行业的销售。这是他离开横店最远的一次,也是他不太愿意谈起的经历,大约是因为小小年纪、远离家乡,也没有干成什么,“离乡背井,没有背景没有熟人”。是否想过要再离开横店?他说:“有什么好离开的,离开干吗呀!”等他买上车,就百分百属于“有房有车”的人了。

陈姐

无论从什么角度,这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还称不上家里的顶梁柱,陈家真正的顶梁柱是他母亲。

先认识的小陈,到小陈家看他母亲,心里预设得叫“阿姨”,话到嘴边临时改口“陈姐”,因为她看上去很年轻,叫阿姨铁定不合适。后来得知,陈姐今年48岁,除了小陈,还有一个大女儿,大女儿的孩子如今虚岁也有6岁了——原来陈姐当外婆都有好几年了。在浙江的小镇子里,结婚生子这样早的大有人在。

陈姐父母早年进一点生姜来卖,后来逐渐以卖水果为生,“这里的农民没有地种了”。十八九岁那年,她在店门口扫地,邻居冒出一句,“地扫得这样干净,老公要不要找一个?”因为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邻居还真领来一位小伙子,姓厉,浙江磐安人。磐安与东阳市相接,山多且峻,小伙子从小算过命,说他命里会离开祖籍,陈家一直想招个上门女婿,陈姐和她父母均觉得这个磐安人不错。二人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就结了婚。生的两个孩子,因此都跟陈家姓。

陈家住在登龙路,这条路走到尽头左转,走一条街,再右转就是“清明上河图”景区。这一片都属于杨店村,登龙路上居民大都是20年前迁到此处。陈姐家原来的房子就在“清明上河图”门口,具体地讲,是在现在停车场的位置。清明上河图景区建起来后,陈姐还曾到景区租了个店面,开过一家副食店。店面挺大,一家人干脆就住了进去,一年租金才2000块,虽然很低,奈何那时并没有太多游客,剧组也没那么多,干了一年多,放弃了副食店。那段日子一天一天过,能给她留下印象的时刻乏善可陈,只记得有一年范冰冰来这里拍什么戏,常光顾她的副食店,还抱过她儿子,也就是,抱过小陈,那时小陈有三四岁了。

从小陈被范冰冰抱过往前数两年,杨店村需要拆迁走其中约50户人家,占总户数的六分之一。现在杨店村已经涨到约560余户,人口约是20年前的1.5倍。这50多户人家往外移了3公里,除了登龙路,还有国防路和清明上河图路,住的都是该村村民。也正是这两条街上,多有居民将空余房间出租给剧组工作人员或群演。这股风潮从2014年前后开始,那一年,很多剧组奔赴横店拍戏,多是抗战剧,它们是为抗战胜利70周年做准备。村民意识到这是个商机,纷纷改造房间,挂灯牌亮起“住宿”。如今的居住标准一般是有卫生间有空调有电视,但陈姐没安电视,因为她觉得现在没什么人看电视了。

陈姐家可供出租的房间有8个,分布在三层和四层,房租约500块一个月,如果每个月都租满,收入与陈姐上班的工资不相上下。陈姐上班在加油站,横店集团下属有不少工厂企业,村民但凡乐意去工厂上班,都能找到一份活儿。陈姐头几年先在塑料模具厂上班,炉子一开,从不熄灭,工人都是三班倒。干了几个月,陈姐又去了加油站,本来听说有升职的机会,但得从“提枪加油”干起,后来升职的可能性完全堵上了,也没走,一干干到第13个年头,成了加油站第二资深的员工。

陈家房客大都是熟客,长则七八年,短则三四年。在他们家住得最久的一户人家来自山东,男人在剧组当车管,女人偶尔来陪丈夫。正是这家人,为陈姐丈夫提出了给剧组开车的建议,这项生计保留到了今天。到了去年,这位山东男人又看到小陈这个年轻人毕业后在家玩游戏,觉得不是办法,又给另一条出路:到剧组干活,当副导演。小陈跟了一个“老大”,从助理干起,干得不错,“比开车挣得多,但也比开车累,剧组经常需要熬大夜,熬不动的干不了这一行”。陈姐之前还另有一位房客,在剧组当生活制片,挣得多,前几年在横店买房置业,孩子也在横店上学,在这里深深地扎了根。

杨店村

杨店村当年拆迁,按宅基地每平方米400块,陈姐一家赔到手里大概有5万块。这5万块钱,20年前基本能把新房子的毛坯建起来。“有些材料款欠一欠,慢慢还,”陈姐说,“这里造房子都是这样的,要是先把钱存够再建,一辈子都造不上房子。”顾里不顾外,外面还没粉刷上就住了进去,后来就“赚一点弄一点”。眼下,一层客厅能看出很体面的装修痕迹。

街道虽然已经明显地城镇化,登龙路上住的却都是早年一个村的邻居,陈姐清楚地知道,隔壁楼栋的邻居举家搬去商品房住了,这楼整体租给了剧组的人,“不用管了,省心”。陈姐也买了商品房,但还没下决心离开这里。马路对面的炸鸡店,一年年租上万元,年前装修又花了8000多元,疫情结束后一直没来过人,估计是不打算开张了。我们坐在客厅里,搬个小板凳,不开灯,就着茶几和透进来的天光聊天,就像坐在村头树下。家家户户大门洞开,与仍在村里时习惯一样。

跑进来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斜挎一个背包,留齐刘海,进来串门,后头跟着她爸爸。她爸爸面色腼腆,比小陈高壮不少。他叫文成,也是杨店村人,住在隔壁一条街,陈姐家对面的理发店就是他开的。六七岁那年,他也进组拍过一个电视剧,叫《福贵》,就是改编自余华原著《活着》的一部电视剧。这个版本的家珍主演是刘敏涛,文成说“只记得这个姐姐”。我问文成:“知道张艺谋吗?”他不置可否。“巩俐呢?”他说,知道一点。

这里虽然是中国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也有不少人称它是“中国好莱坞”,横店人对电影却并不关心,“影视”在他们眼里,最多就是门生计,而且还是门收入不稳定的生计。小陈上初中时,上他二姨家玩,那是另一个村子,二姨说村里来剧组招群演,让家里几个孩子都去报名,就这么着演了一个日本兵,一声“冲啊”之后,稀里糊涂往前跑,跑了几回,那天就结束了,除此之外就还是“挺无聊的”。

文成说,剧组当时用了五六个孩子,都从杨店村寻得。《福贵》拍摄地不在杨店村,而在一个叫作“wujiubei”的地方,普通话怎么讲?小陈和文成互看一眼,都不知道此地汉字怎么写——横店人互相之间还是讲方言,我作为富阳人,家乡离横店车程155公里,横店方言使劲听,能听得懂三成。

对《福贵》,文成能记得的不多,只记得有场戏是打弹弓,还有一场戏是在田里奔跑。小文成前前后后拍了两三个月,有时有词儿,有时没有,有的时候一天80元,没的时候一天60元。这部戏拍下来,他一共挣到5000多块,拿这些钱,给自己买了第一台电脑。我在手机上找到《福贵》,翻看了几集,每当孩子们出现,都是在村里头打闹奔跑而过的场景,试图找他的镜头,看到的都是孩子们的后脑勺,只有一个小男孩,有正经八百的台词,与大人对话,人也灵光——但并不是文成。我把这段展示给文成,他看了一眼,停顿一秒钟,说:“也是我们村的,姓张,现在在修手机。”

那是外地来的群演还没那么多的时期。杨店村村主任樊文海告诉我,剧组有需求就报到村干部这里,有些村会用大喇叭通知,他们不用。从前是这样,每天夜里,吃了晚饭,村民们会陆续跑到支书家里,来看看第二天有没有戏,有就报上一个,没有就作鸟兽散。樊文海描述的场景使我想起我爷爷奶奶的村子,村里的闲人,吃过晚饭,也会聚拢到几户有麻将机的人家里,轮得到就打一轮麻将,轮不上就在旁边看看,一个夜晚就挨过去了。打麻将和当群演,在村民们眼中,或许并没有不同。跟几位村民聊天,我几乎能得出结论,也就是没工作的老人,因为能挣点钱,才会凑上去干一点群演,年轻人和上班族,仍按照原本的节奏生活,“群演太无聊了”。

成年后,文成跑去杭州学了门理发的手艺,在那干了几年,回到横店,理发店一开始开在万盛街,后来又开回登龙路。这里房租一万多元一年,店里眼下只有他一个人。前几年,他能接到一些剧组的活儿,多半是民国戏,把他拉到剧组里,给男生剪“三七分”。有时店面会叫剧组整个租下来给演员化妆,按150元一小时算,租一下午。

横店有常住人口近20万,其中本地人只占一半。杨店村受横店镇发展的影响比较典型,因为建影视基地,拆迁重建,又因为外来人口,为他们提供了住宿生意,横店集团提供就业,因为这些,横店人的生活不会太差。对他们来说,影视这行,都是外地人在干。陈姐边跟我聊天,边给晚上要做的鸡爪剪指甲,她冲着门而坐,突然指外头说:“你去看看,街上走过的这群人,就是群演。”——五六个姑娘行在雨中,一手撑伞,一手拎着马扎,背着包,行色匆匆,当是赶去集合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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