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北海(踏雪北海)
白茫茫的雪山,湖水也冻成了坚冰,方圆几十里,不要说人烟,连飞鸟也看不见。他骑在血汗马上,拥着厚厚的皮衣锦氅还有点打战。不知苏兄在这冰天雪地怎样度过?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
汉武帝自恃雄才大略,开疆拓土,可是把厄运和罪过都带给了臣下。谁能想到我李陵和苏武会在这种地方会晤。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单于要他去劝降苏武的时候,他也是嘴角露出了这样一丝苦笑。通达的单于反而友善地问他:“是不是使您太为难了?”
他倒是平静地长叹一声:“现在也谈不上什么为难了!子卿兄是明达之士,他也不会责备我。即使责备,也就这样了!但是大王想要他做第二个李陵,是万万办不到的。”
“是啊,是啊!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听说他每天抱着汉皇赐给的符节,望着长安的方向朝拜、呼号,已经好多天不吃不喝,大家都当他死了,可是他还活得硬硬朗朗的。莫非有天人相助?这种人要他投降,大概不那么容易。我请您来的意思,
也不是非让您去不可。不过是想同您商量商量,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降服这位汉朝的天神?”
“子卿与我,交谊甚厚,情同骨肉。此公虽然言温意和,却心如铁石。宁可断头折肢,绝不属节。大王不必费此心机!”
“依您之见?”
“以礼相待,送其回国。”
单于听罢,拈着胡须,微微露出一缕狞笑:“驸马替苏武设想之后,也应该替匈奴设想。”
李陵听出单于话中的不悦,但是依然平静地说:“臣以为这是最好的两全之计。”
“噢?”单于定定地注视着李陵,有好一会儿,又转为和悦地说:“不放苏武,刘彻他能将我匈奴怎么样?”
“但是匈奴也不能将汉朝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
“由衷之言!”
“莫非驸马还想……”
“李陵是再也回不去长安了!”他不觉泪如雨降。过了一阵,又从容而言:“大王不要再刺痛李陵的心了!”
单于也有些惭愧,深悔刚才出言孟浪。连忙起立,走至李陵面前,学着汉朝的礼节,抱着双肘,恭敬地说:“李陵将军,不要生气。单于还能不相信您吗?我知道您是时时刻刻想回汉朝去,但也知道您永远是回不去了!想到这里,我深恨我过去太残酷了!是我害了您,也害了您一家。我为什么把一位天神般的英雄,害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我太自私了!我也太卑劣了!”
“大王!……”李陵深为所动,又不愿让他再说下去。
“不,您让我说下去。拿酒来!”
他端起两大碗酒,一举手,同李陵一干而尽。然后,用袖子擦擦嘴角。感情更加激昂:“可是话又说回来,谁教您打仗那么勇敢?以五千汉兵,杀死我数万斗士。最后弹尽粮绝,您还屹立在沙场上威武不屈。我的三万人马远远地包围着您,谁也不敢近前。李陵将军,您也够凶的了!作为一个君王,这样的人物,我怎么能不爱惜?驸马,您为什么要生在汉朝?您为什么要接受征伐匈奴的命令?您又为什么敢以五千兵驰驱万里与我匈奴硬拼?您呀您,您这个书呆子式的猛将,遇上那个颟顸的汉武帝,也是够可怜的了。当您在北风怒吼的沙漠上饮血止渴,红着两只眼睛,还在发疯似的刺杀我的雄兵悍将时,汉武帝竟然听信谗言,狠毒地杀害了您的老母和妻子,还株连了三百多口亲属,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李陵将军,您也不要标榜你们汉朝是礼仪之邦,孔夫子的门徒。你们野蜜起来,远远地超过我们这不毛之地的匈奴人。按说最对不起您的人,应该是那个权欲迷心、连亲生儿子都忍心杀掉的汉武帝刘彻!不过,你们汉朝人讲究为皇帝尽忠尽节,把什么事都当成真的一样。这个苏武、您的好朋友,也是吃了这种迷魂药。可是这一次我也聪明了些,我早早地派人到长安放风:‘苏武宁死不屈,被流放在严寒地北海牧羊。’果然他的家属得到了优待。嘿嘿,天下事,真他妈的难以说清。可是您也知道,我是匈奴的一国之主,我也要为我的国家设想,没有顶天立地的人才,我的国家在这块浩瀚的沙漠上怎么能成气候?说不定还会被那个贪婪的刘彻吃掉。所以,像苏武这样的人物,我发誓也不放他回去!”
李陵打了一个寒噤,仰天长叹一声。
“您也不要长叹,我也绝不使您为难。劝苏武的事,我就不勉强您了!”
“不,我还是去吧!”
“这又是为什么?”
“臣与苏子卿情同骨肉,啊!我想他快想疯了。”说罢不由得热泪盈眶。
忽然前队不行,有一名小兵跑到马前报告:“启禀驸马,前边就是苏武牧羊的北海!”
李陵才从回忆中惊醒,他已经被鹅毛大雪覆盖成一个大雪人了。
李陵悲凉地思忖:“在这种冰天雪海之中,不要说是人,就是神,也恐怕会失掉灵气。苏武啊,苏武,谁能想到您的千金之躯会埋葬在这里!”他的眼泪还没有落到面颊上,就冻成了冰柱。他又鼓起喉咙高喊:“苏武!”大队人马也随之齐声高喊。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他不禁仰天长叹:“苏武兄,您安息吧!哎,我真是痴心妄想。”
“咩咩,咩咩!”更明显的羊群声。大队人马欢欣鼓舞、奔腾而去,马蹄嘚嘚,雪花飞溅,冰天雪海,霎时升起一片生机。
“在这里!苏武在这里!”
一片欢呼声由远而近地传入他的耳鼓,他的心里一热,两腿一夹,血汗马通情地奔驰而去。
大队人马围着一座冰山似的小毡棚,门前坐着一位白发萧萧、银装素裹的老人。李陵几乎是从战马上翻下来,抱住苏武尽力地摇晃:“子卿兄,您还活着吗?您是不是冻僵在这里了?”李陵将军猛地跪倒伏在苏武的膝盖上啼哭。大队人马纷纷跪倒罗拜。一时间,冰天雪地的气氛就像凝固了一样。大家在屏住呼吸聆听苏武的声音。
“千古艰难惟一死啊!”像是梦中的呓语,从苏武回中徐徐吐出。冰天雪海又爆发出了炸雷般的欢腾:“苏武活了!苏武活了!”
“苏兄,您真地活着吗?这该不是做梦吧?”
苏武的眉目闪动,依然炯炯如火,胸前还紧紧地抱着符节,口中吐出浓浓的一口热气,还是那样声如洪钟:“莫非是李陵贤弟?兄未死,兄未死啊!”他挣扎着站起来,大队人马又落地环拜,惊呼天神。李陵拉着苏武走进毡棚。大队人马立刻在山附近,搭起毡棚,支锅造膳,杀羊宰马。此时,太阳也凑趣地露脸了,红红地照在苏武的毡棚顶上。
……
第二天早晨苏武换上李陵带来的汉式皮衣,坐在炉火熊熊毡棚里,硕大的奶茶壶冒着暖人的热气。他们已经谈了许久,出人意料的气氛和悦,神态自如。
“子卿兄,弟生不逢辰,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势必遗臭万年!”说毕,珠泪如倾,不能自禁。
“贤弟节哀!事已至此,又何必如此?兄也深恨弟之命运多舛。我们做忠臣的,只能有一颗心,只能有一个念头,为汉尽忠尽节。贤弟的遭遇,兄非不知,以五千貂锦血战沙漠旬日不息,真不愧是飞将军之后,弟之英名将永留后世。只是在乌云
压顶之时,失于一念之差,而留下千古遗憾!此乃并非贤弟素所之愿,其中有伤痛难言之苦。千万年以后当有名贤为弟剖白。贤弟不必徒作无益之叹。”
“既然如此,莫非兄……”
“非也!”苏武猛地打断李陵的话头。
“贤弟勿疑,兄绝无他意。兄与贤弟遭逢不同,惟有一死报国,绝不屈节!”
“如此看来,兄与弟判若两人呀!”
“贤弟何出此言?贤弟若是和兄同样遭遇,也定会以死守节。”
“仁兄如此知弟之心,弟九死何惜!”李陵腾地跪倒,连连顿首。苏武连忙抱起,泪流满面:“说起来,朝堂上的谗谄阿谀、看风使舵之徒太多了。当初听说您打了胜仗,罗拜满殿,口呼万岁!个个把您说得赛过天神,有的甚至说令祖李广也不如您英勇盖世。齐声恭颂陛下目生重瞳,知人善用,李陵不愧社稷之臣。迨听说贤弟打了败仗,交相谗毁,不一而足。诬弟素怀奸诈,早有不臣之心。出兵之前,已怀降敌之意。更有甚者,叩头泣血,请求陛下诛弟三族,以儆效尤。贤弟啊,贤弟,您平日立身正直,不与群小合污同流,昂首而入昂首而出,不知得罪了多少小人?此值有机可乘之时,岂能不落井下石?况且适逢陛下震怒之时,满朝文武,三缄其口,谁敢说一个不字。惟有太史公司马迁,以董狐之风,斗胆向陛下陈述了自己的见地,他说以弟之贤,提兵五千,身入不毛,征剿过半,威名远扬,足以树汉威、显英烈。至于传闻投降匈奴之事,尚须细审,或者将军别有心计。孰料陛下顿生疑虑,以为贤弟与太史公暗中勾结,互通声息,有意替弟张目,谗毁贰师将军李广利。竟然一怒之下将太史公加以腐刑,又降旨诛弟三族。兄也为此痛心疾首,举家恸哭多日。大将军战败,生死未ト,先杀老母与妻子。陛下何其忍也?”
李陵早已泣不成声。天色惨淡,北风怒吼,弥天的大雪已经遮盖了毡棚,炉中的火焰也将灭似的。
“有兄这样一席话,弟虽然身死异邦,也瞑目矣!”李陵举起酒杯,“请兄满饮此杯!”
“小弟绝无劝兄投降之意,但是也不能不问兄在这冰天雪海之中怎度余生?”
“这还有什么说的?八个字:心如铁石,听天由命!为兄不虑其他,只有为汉尽节而已!”
“仁兄……”
大概因为好久没有讲过这许多话,再加上饮了这许多酒,苏武竟然闭目合眼熟睡过去,李陵为他款款地盖上皮衣。低低
地祝愿:“睡吧,睡吧!在睡梦里可能会得到一些安慰。祝愿您的魂灵儿飞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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