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喜欢流行音乐(无论到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自己曾经最喜欢的一首流行歌曲吗?

尽管老歌儿唱着“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但每当伴随过你青春岁月的流行歌曲响起,过去还是会猝不及防地撞进来。

比如下图这首:

我永远喜欢流行音乐(无论到什么时候)(1)

《想见你》剧照。

追溯流行音乐的发展,它的历史并不长。至少,直到19世纪末,第一台留声机才被发明出来。而在这段不长的历史中,无论是流行音乐的形态、介质、消费方式,还是音乐实践,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学术界对流行音乐的关注主要开始于20世纪下半叶。今天我们熟悉的文化研究理论流派,如法兰克福学派、伯明翰学派等都曾奠定流行音乐研究的理论基础。在新书《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中,日本流行音乐社会学者毛利嘉孝从包裹流行音乐的整体社会性脉络出发,重新考察了日本流行音乐的发展历史。如本书的书名,他主要思考的问题是: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在毛利嘉孝看来,流行音乐既不是与资本主义进行对抗的东西,也不是什么独立于资本主义存在的东西,它是从资本主义制造出来的无用的、过剩的、废弃的事物中被创造出来的。它曾经是资本主义的副产物,而现代社会的讽刺之处,便是这种副产物现在逐渐改头换面,变成了主要产物。而在此之后,流行音乐扮演的角色仍然会不断持续发生变化。

下文经出版社授权摘编自《流行音乐资本主义》第六章。在本章中,毛利嘉孝回顾了后J-pop时代,日本流行音乐的消费与实践方式变化。篇幅所限,较原文有删减。

我永远喜欢流行音乐(无论到什么时候)(2)

《流行音乐与资本主义》,[日] 毛利嘉孝著,耳田译,拜德雅|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2年8月。

从早安少女组合到AKB48

十年间,在日本单曲CD销量整体下滑的趋势中,唯有偶像维持着相对高的销量。与此同时,热卖的男子偶像团体从SMAP变成了岚,女子偶像团体从早安少女变成了AKB48。

SMAP到岚的过渡可以理解为杰尼斯内部的世代交接,但从早安少女到AKB48的变化,则更为象征性地表现出了21世纪最初十年间发生的社会和传媒方面的变化。早安少女诞生于CD销量即将达到顶峰的1997年。最初作为“独立”艺人出道的五位成员成功通过了“五天时间内卖出五万张唱片就能主流出道”的考验,最终真正在“地上”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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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少女组合10周年纪念专辑封面。

用电视节目来发掘新人,这是从1970年代的《明星诞生!》(スター誕生!,1971—1983)开始就存在的日本娱乐传统。而早安少女在《五花八门浅草桥》里运用的向观众展现出节目幕后进程的手法,也是1980年代富士电视台所确立的一种典型的电视节目套路。

之后的发展众所周知,她们1998年的单曲《拥抱我HOLDONME!》(抱いてHOLD ON ME!)大红,次年的《爱的机器》(LOVEマシーン)以195万张的销量成为大卖单曲,早安少女开始作为2000年代前期的代表性国民偶像组合活跃在演艺界。

早安少女是电视和CD这两个媒体黄金时代的最后的偶像。其实从《爱的机器》到《恋爱革命21》(恋愛レボリューション21,2000),她们的歌整体上充满了对1980年代中期开始到1990年代初期的泡沫经济好时光的怀旧情结。由淳君(つんく♂)制作的早安少女的歌曲,参考了从1970年代到1980年代前期的迪斯科之声,同时又吸收了从“二战”后的歌谣曲到黑人音乐等多种多样的风格,可以说是20世纪后期流行音乐的集大成手笔。早安少女音乐的背后有由音乐职人操刀的、面向疯狂乐迷的编曲和技术作后盾,所以虽然是日本本土流行音乐,但也保持着同时代的国际性音乐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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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少女组合早期专辑《Hometown》(ふるさと)封面。

在日本国内,早安少女现在被看作早已过了气的组合,但是在欧洲和整个亚洲范围内,她们仍然被看作代表日本偶像界的团体,拥有很高的人气,这大概也正是因为她们具有高音乐水准吧。

而另外一边,AKB48是在CD销量明显下滑期间的2005年由秋元康发起的企划项目。作为“可以面对面的偶像”(会えるアイドル)开始活动的AKB48,最开始发展并不顺利。她们最初的活动都是以秋叶原的专属剧场“AKB48剧场”为中心进行的。在这个剧场内,AKB48的成员们几乎每天都轮流、交替举行公演。

不过这种活动形式并不是由AKB48首创的,在她们之前,秋叶原就已经有一群被称为“地下偶像”(地下アイドル)的女性进行着同样形式的活动。

地下偶像不像普通的偶像那样,能在主流大唱片公司发CD或在电视节目上露面,她们基本上都是自己制作CD,在网上发布信息,制作自费出版的写真集,在秋叶原的商店前等各色场所举办极小型演出,以摄影会和握手会等活动实际性地与粉丝进行面对面的交流,从而切实性地一步步积累起一定的人气。

这种活动与地下独立摇滚乐队和“漫画集市”(コミックマーケット/Comike)上的同人志或扮装(cosplay)活动相似,在2000年代中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市场,AKB48的活动沿袭的就是这种地下偶像的手法。

AKB48与之前的地下偶像团体的不同点就在于,它是以经手过电视等主流媒体上的偶像歌手和团体的秋元康的制作为中心的。但是就其最初的制作手法而言,很难说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想象到了AKB48后来会有这么成功,我觉得倒不如说,他是在CD市场急速衰落时,对大型唱片公司和主流企划不抱乐观态度,从而转向了虽小却处在不断扩大趋势中的独立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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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B48短剧》剧照。

无论如何,正如其名所示,AKB48最初被称为“秋叶原系”,是以经常流连于秋叶原的游戏、动画、偶像等“御宅族”(オタク/Otaku)为主要市场结成的团体。在结成之初,AKB48面对的无非就是与主流相对的、小众化的、细分出来的市场。

经历了2007年除夕NHK(日本广播协会)“红白歌合战”晚会上与中川翔子、莉亚·迪桑(Leah Dizon)一起代表“秋叶原系”登台等一系列活动之后,AKB48于2009年发行的第十四张单曲《河》(RIVER)一举获得了单曲榜第一名。

正如先前所说,虽然2010年AKB48成长为了在年度单曲销量榜前十位中独占四席的怪物级偶像团体,但是从最初的甄选到她们达到巅峰时期,还是经过了五年的时间,这跟出道之前的全过程在电视节目里播放、出道时已经获得了一定人气的早安少女截然不同。

“御宅族式消费”的主流化

从早安少女到AKB48的过渡并不能仅仅以偶像的世代交接来看待,这一社会性的变化过程,大致上可以被解读为“‘御宅族式消费’的主流化”。

“御宅族式消费”的行动模式并非最近几年才开始出现,在“御宅族”这个词诞生之前的1970年代末,便已经开始出现了这一群体的原型。

在大众最初的设想中,被看作“御宅族”的是动画、电脑、游戏、科幻文学等亚文化的核心消费人群,其出现的前提是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使得“御宅族”文化得以成立的经济性、社会性条件的逐渐完备,尤其是足以支撑狂热爱好者消费活动的大范围的(上层)中产阶级的扩大、都市/郊区家庭的持续性核心化(父母加未婚子女)发展,以及随着2LDK(两室一厅带餐厅厨房)、3LDK(三室一厅带餐厅厨房)住宅模式的普遍化而推进的以儿童独立房间为代表的家庭空间的个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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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浩纪的《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日文版书封。

同时,任天堂红白机(ファミコン/FC)的诞生、录像机的普及和家用电脑的平价化,也在科技层面为御宅族文化的成立起到了重要作用。御宅族式消费的一大行为特征——“收集”——便是随着使得收集成为可能的个人空间的成立,以及相关技术的发展而成为可能的。

不过,类似这样的御宅族团体,由于当年在数量上只是少数派,所以在学校和职场中一般都遭受着被边缘化的待遇。同时,由于在主流媒体上无法进行充分的信息交换,于是他/她们发展出了同好会、同人志、粉丝俱乐部等另类网络及社群,并继而发展出了独自的经济。

在这个时期里,“御宅族”一词被赋予了独特的社会性和文化性含义,尤其是当时的动画、电脑、游戏、偶像等狂热爱好者共同表现出对时尚潮流的不关心态度,使得他们经常成为大家揶揄的对象。而随着1988年到1989年猎奇性案件——多次诱拐幼女并杀害,还对过程进行录影的——宫崎勤事件的出现,御宅族的社会形象在此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都充满了负面色彩。

不过,对于御宅族文化及其社会脉络进行讨论并非本书的目的,在这里我想要强调的是作为经济活动的“御宅族式消费”。其实在那段时期里,这一消费模式在一般被定位于御宅族群体以外的人群中也已经开始出现了。

比方说,在作为本书主题的流行音乐领域中,很多相对狂热的乐迷都会对前进摇滚、民族音乐和一部分独立摇滚的唱片进行收集,同时他们还会建立地下性质的同好社群,在这两种行为中就都能看到“御宅族式消费”的影子。不过这对于主流音乐产业来说,仅仅是不足为道的小型市场而已,绝非音乐产业会积极主动进行吸收的对象。另外,从生活方式的角度来说,这些人也还没有被当作“御宅族”来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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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出发》剧照。

AKB48最具冲击性的地方就在于,它借着或许可以说是过于残酷、过于现实的运营方法,毫不遮掩地表明:人们并不一定是为了听音乐才会买CD。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AKB48的“总选举”。AKB48会定期性地举办让粉丝们投票的“总选举”,而后通过投票排名结果来决定在下一张单曲中处于团体中心位置的成员。为了在“总选举”里进行投票,就必须要购买CD以获得随之附带的投票券。在2011年6月的第三届总选举期间,就不时会有媒体爆出有粉丝为了获得投票券而购买几十张甚至几百张CD的新闻。

除了“总选举”的投票券,AKB48的CD里还附带了海报、成员签名、成员照片、握手会参加券等各种各样的礼品。借着这些附带品,她们在CD销售不景气的时代里奇迹般地获得了高销量。这种销售方法被称为“AKB商法”,屡屡成为大家非难的对象。

当然不只是偶像,对于为数不少的支持者来说,很多流行音乐人的价值也不仅仅在于音乐本身。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有评论家意识到,造型、时尚、生活方式等音乐之外的元素,也都是吸引听众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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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B48心程纪实3:少女眼泪的背后》剧照。

作为音乐的宣传手法为黑胶唱片或CD附加特殊礼品(特典),这种操作方法一直以来都存在。为初回限定版设计与普通版不同的封套、附赠特别影碟或海报等手法,从1970年代开始就已经成为音乐促销活动的一个惯用手段了。

而在CD销量随数字化浪潮的推进和生活方式的改变进入低迷期之后,着力于小册子的编辑和设计的精装版唱片,再次作为销售策略登场。相对于CD“附带豪华小册子”,不如说小册子“还附带CD”的精装商品——尤其是精选集、主题选辑、再版唱片——现在越来越常见。

早安少女的身边以前也存在着被称为“早安宅”(モーオタ/モーヲタ)的狂热粉丝(众所周知,AKB48在早期就吸收了不少曾经的早安宅),不过,就连这些狂热的早安宅,对于国民偶像级别的早安少女来说,也只是市场中的次级存在,所以当时即便是对偶像而言,“黑胶唱片、CD等实体音乐产品和演唱会的重点是音乐”这一前提也并未失效。

而“AKB商法”则对这样的音乐产业原则提出了质疑。

当然我们也必须注意到,AKB48席卷市场的现象,也有音乐产业相对整体下沉的缘故。正因为音乐消费的意义在大家的生活中全面消退,才会出现仿佛AKB48独胜的局面。

不过,随着数字技术和互联网的登场,在乐曲的价格事实上几乎变为零的时代里,AKB48创造出了全然不同的别样商品且获得了成功,对于这一点,音乐产业的相关人士还是应该认真地思索领会,因为从AKB48现象可以看出,被称为“御宅族式消费”的、一直以来都是作为次级存在的替代型经济,现在已经上升成为首要型经济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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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粉丝文化与“主动式”消费

如果我们将这种“御宅族式消费”单纯作为被动式消费活动来理解,那可能会过于片面。正如我们先前所说的,从一开始,在“御宅族式消费”中担任重要角色的,就是以同人志和粉丝俱乐部为代表的粉丝文化(ファン文化)。对于一些特定动画、游戏、偶像的狂热粉丝来说,日常生活中很难就近找到信息交换的对象,于是他们利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与远距离的其他粉丝构建起了网络。官方、非官方的粉丝俱乐部和以学校为单位建立的各种同好会都是这些网络的节点,而这些节点进而又通过同人志、漫画集市等展销会联结在了一起。

1970年代末开始的印刷机和复印机的平价化,1980年代末开始的家用电脑DTP(desktop publishing/桌面出版)技术的发展,以及近年来互联网等新科技的普及,对于这些网络的进一步形成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在这样的粉丝文化里,消费对象并非原原本本地被消费,而是顺应粉丝们的欲望被编辑、被改变。同时,制作者们原先未曾料想到的消费方式,也经常会被粉丝们发明出来。

这种消费活动或许能被称为“主动式消费”,它的典型事例就是同人志文化里被称为“二次创作”的行为。粉丝们利用动漫中的角色、实际存在的人物、既有的设定及世界观自己进行故事创作的二次创作行为,是与收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御宅族式消费”活动。

实际观察一下AKB48的营销策略就会发现,运营方对粉丝们的主动性行动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要求。说到底,AKB48的粉丝并非都是喜欢整个组合的,大多数人都只是其中特定成员的粉丝。所以,其实AKB48就是把所有的组成材料都摊开放在你面前,是一套像积木一样的东西。

粉丝们必须使用这些材料,将其组合成属于自己独有的版本的AKB48,而“总选举”就是借着粉丝的双手将名为“AKB48”的积木搭成全新原创版本的一个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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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B48心程纪实3:少女眼泪的背后》剧照。

实际上,像AKB48这种以这样的出发点活动着的地下偶像,不再是由大众媒体,而是由粉丝们“培育”起来的。这种“由自己来培育”的意识,是地下偶像粉丝的最大乐趣,也是其与其他主流偶像粉丝之间的一大区别。AKB48的战略,就是通过以“总选举”为代表的各种装置,将粉丝面对地下偶像时所怀有的主动性行动力再次转换为消费活动的手法。

评论家宇野常宽在AKB48粉丝的这种主动性消费中看到了一种独特的角色生成系统,并将其命名为“n次创作”。

就AKB48的情形而言,一次创作者和二次创作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逆转。也就是说,粉丝群体进行的是一次创作,而以秋元康为中心的制作团队则是以承接者的身份进行二次创作,结果就产生出了无限的n次创作的循环,然后掀起了空前的AKB48热潮。

对于宇野的评论,我基本上表示赞同,不过,同时,他还在AKB48的n次创作的逻辑中看出了在“扩张现实的时代”里“通过骇(客式侵)入(hacking)而非革命来改变世界”的可能性,并对此大加赞赏,这就让我感到有些不能苟同了。

在AKB48身上看到的这种生产和消费确实是一种全新的模式,但是相对于可能性,不如说它是对我们进行了彻底侵蚀的、当下全新的资本主义形式。它是我们思考当下音乐的前提条件,但也仅止于此了。这种全新的资本主义模式在为我们提供了生活的新的可能性的同时,也从我们这里掠夺了很多东西。将阿多诺的评论与这种全新资本主义的模式结合起来重新进行解读,对于现在而言有着很大的必要性。相对于一味地赞赏,认真思考AKB48现象带有哪些激进的可能性,又带有什么样的问题,才是更重要的事。

上文中我们将AKB48现象解读为“御宅族式消费”的主流化,不过与这种消费活动开始出现的1970年代后期相比,今天的状况已经变得完全不同。当时年轻的御宅族们,现在都已经起码有五十多岁,成了当下社会的中心式人物,就连政治家、经济学家和大学教授等群体里,也有不少人公开表示自己是御宅族。

曾经只占青少年文化百分之一的御宅族,现在逐渐开始变成横跨十几岁青少年到五十多岁中年人的大跨度的多世代文化。过去在家庭中被割裂开来的御宅族文化,现在也反而开始成为家庭成员共同的消费对象,最近与孩子一起观看《假面骑士》(仮面ライダー,1971—)系列或《火影忍者》(NARUTO,2002—2017)等动画或特摄片的父母们,就是这个现象的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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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影忍者》剧照。

同时,被视为御宅族特征的收集行为和主动性的粉丝活动,也随着互联网等科技的发展变得越来越便利。曾经需要依赖一定水平的收入和特殊的信息源或网络来进行的“御宅族式消费”,现在也变成只要具有一定程度的媒体素养(media literacy),无论是谁都可以不至于花太多的钱就可以进行了。

经济学家田中秀臣将AKB48粉丝们的行为,评价为对应着通货紧缩时代的“心灵消费”。虽然一些粉丝为了获得总选举的投票权或握手券将同一张CD买上好多张、跨地区连续追巡演(追っかけ)的行为会被大家侧目,但是以博客、推特等网络服务为中心活动着的这一群人,其经济上的负担其实并没有那么重。尽管对于“AKB48的相关商品与同时代其他商品相比是便宜还是贵”这个问题有着一些争议(AKB48的单曲CD相比其他偶像CD的定价要高一些),但是就不说跟三十年前的御宅族相比了,就是跟泡沫经济时期分期付款购买豪车、去与自己经济能力不相符的餐厅吃饭的当时的年轻人相比较,当今御宅族的消费支出也都的的确确微薄到不值得任何大惊小怪了。

此外,御宅族式消费的对象范围也在不断扩大,最初以中高年龄层女性为中心扩散开来的韩流就可以看作其版本之一,而现在越发被消费得如火如荼的K-pop的风靡,则可以被称为“第二次韩流”。最初以电视剧为开端的韩流,随着相关周边的收集和粉丝组织的壮大等“御宅族式消费”的导入,持续获得了更大范围的粉丝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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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弹少年团:新西兰行》剧照。

说回音乐方面,以视觉系乐队为代表的诸多J-pop音乐人开始越来越多地涉足被称作“动画歌曲”(アニソン)的动画片插曲领域,专门重混动画歌曲的DJ也开始登场,并在秋叶原的俱乐部里大受欢迎。去俱乐部蹦动画歌曲的迪,这种情况的出现或许便象征了“御宅族VS亚文化”这一过去曾经对立的结构最终开始崩塌。

当然,正如先前所说的,“御宅族式消费”会像今天这样体现为消费活动的主流,也是其他文化消费整体相对低迷,从而导致它看上去一枝独秀的结果。不过,在像电视和广播这样的国民性媒体急剧失去影响力的当今,我想这种势头暂时还会继续下去。

作为情感商品的流行音乐

以上的分析对于音乐产业的相关人士来说应该已经算不上是什么陌生的东西了,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来一起思考一下这样的产业变化会对今后的音乐、音乐人和听众之间的关系造成怎样的改变吧。

我们曾说过J-pop的音乐人逐渐变成了像耐克、阿迪达斯这样的品牌,如果继续从这个角度出发进行分析的话,那么,现在正在发生的,可以说就是这些品牌的多角化(diversification)。最初由鞋匠的儿子创建的运动鞋厂家,通过做鞋不断扩大业务类型,最后一直扩展到运动相关的时尚、饮料、装饰腕表和运动设施的开发等全方位覆盖的业务,J-pop的变化可能也与之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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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 PINK:照亮天空》剧照。

在多角化推进的同时,我们也应当留意J-pop中不断加速的速食化/快时尚化。速食和快时尚不会让消费者在犹豫应该选择哪种产品上花费太多时间,与此同时,菜品和价位虽然事先经过了严格限定,但是在限定的范围之内,多样性也还是得到了充分的保证(AKB48的成员们就跟优衣库[ユニクロ/UNIQLO]等快时尚服装店的商品群多少有些相似之处)。另外,这种乍一看似乎表现得具有多样化/多角化的商店,则又是被罩在了购物中心这种更大一号的盒子里的。

这似乎与一直以来大家毫无顾忌使用的“艺术家”(アーティスト/artist)一词的用法也有很大的关系。仔细想想的话,其实“艺术家”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词,是不同于音乐人和歌手式的存在。我们经常会不时见到像“突破了单纯的偶像身份,臻至艺术家的领域”这样的说法,如果从某个角度来进行思考的话,“艺术家”这个词和偶像之间的亲和性似乎比一般人想象中的还要高。而像滨崎步、福山雅治这样具有多面性格的艺人,就更不单单是歌手,更像是典型的“艺术家”式的存在了。

通过被称为“艺术家”,艺人们便得以跨出了音乐人、歌手的框框。而要达成这一目的,最初的一步就是作词。过去在日本的流行音乐产业中,除去民谣和摇滚唱作人之外,歌曲的创作是由作词家和作曲家来分担的,例如,歌谣曲的全盛期就有着阿久悠、松本隆等诸多明星级作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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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隆WORKS》专辑封面。

在J-pop领域里,很多歌手,尤其是那些会被大家称为“艺术家”的歌手,基本上都是自己作词。而因为这些歌手几乎不为其他人的歌曲填词,所以就变成了自身专属的作词家。由于歌词的创作者和演唱歌曲的歌手可以被同一化看待,于是大家便陷入了仿佛这位“艺术家”的语言被直接传达给了听者的错觉。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并非是歌词的措辞、文学表现力或想象力,而是歌词是否能够纯朴、直接到让听者获得“共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2010年度J-pop最大的“艺术家”可以说是西野加奈。西野加奈最主要的销售额并非来自CD,而是来自付费下载,她的《好想见你好想见你》(会いたくて会いたくて,2010)在彩铃平台Chaku-Uta®和Chaku-UtaFull®(着うたフル®)上的下载量超过了100万,是ChakuUtaFull®年度下载榜单上的第一名。

正如很多人指出过的那样,西野加奈人气的秘密就在于她歌里的那种“苦闷”。与此同时,这首歌并非是通过CD或iTunes,而是通过手机下载被大家收听的,这一现象也可以看作西野加奈获得了被那种“苦闷”吸引的年轻女性群体大力支持的体现。

这两个方面相较而言,西野加奈的作品被接收的方式,更让我感到意味深长。当然,获得了爆发式热卖的,首先是西野加奈的《好想见你好想见你》等歌曲,但同时也是西野加奈本人的感情的表达,是被其直接唤起的断片式的“苦闷”情感。不少听众都对这首歌中表达的感情产生了共鸣,他们听着这首歌,泪眼婆娑,然后自己去卡拉OK唱它。

如果说流行音乐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那可能说得也没什么错,但我们不应该忽视,西野加奈的歌是通过手机这种彻底个人化的媒体被下载聆听的。通过手机下载的歌曲,可以被随身携带到任何地方,可以随时播放,于是它便不断地潜入了日常之中,变得断片化,继而渗透进每一个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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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出发》剧照。

在这个过程中,“共感”这一概念的重要性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在当前时代的高流动性社会中,人们对难以预计的未来怀有不安,而且这种不安不断在增强。失去了公司、组织、家庭等曾经异常坚固的根基的人群,逐渐展现出一种无论如何都想要通过手机和互联网连接在一起的欲望,而这种将人们连接起来的共感,也常会被描述为“治愈”(癒し)。

总而言之,现在J-pop的“艺术家”们产出的并不是音乐、歌曲这样具有具体性的产品,而是像“共感”“治愈”这样抽象的非物质性情感商品。这样的现象,也完全对应由黑胶唱片和CD等带有较强物质感的文化产品向着数字化档案的非物质性产品的过渡。

虽然我在这里使用的“情感商品”这个词大家听起来可能会有些陌生,不过,这一说法源自近年在社会学领域引发了关注的“情感劳动/情绪劳动”(emotional labor)这一概念。所谓情感劳动,是一种既不能完全归入体力劳动,也不能完全归入脑力劳动的全新劳动形式。

特别是在服务业、餐饮业等第三产业中,情感劳动可以看作其最主要的劳动形态。麦当劳(McDonald’s)的“笑容0元”(スマイル0円)活动曾经成为一大话题,这可能算是情感劳动的代表性案例了。就像飞机的舱内服务那样,对诸如微笑、亲切、爽朗、精力十足等专属于个人情感领域进行要求的职业,现在正在切切实实地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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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美]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著,成伯清/淡卫军/王佳鹏译,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1月。

社会学家本田由纪指出,不仅是兼职性的服务业或餐饮业,在应届毕业生的招聘上,相对于以往的学历和实际的专业能力,近年来企业同样更加重视应聘者的沟通能力、创造能力、问题的解决能力等非客观标准化的实力。本田将这种全新的要求称为“超精英主义”(超業績主義/hypermeritocracy)。

超精英主义是指,将非可识别性的、非标准型的感情操纵能力(也就是所谓的“作为人的能力”)作为个人评价和地位分配的重要基准的一种社会状态。在这种超精英主义的社会中,情感劳动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总之,从前无法被量化的情感、情绪等领域,在今天被资本主义不断侵蚀,同时也变成了驱动资本主义的重要元素。

正如我们在第二章中探讨过的,在新型资本主义中登场的音乐人,被再组织成了理想的劳动者。于是音乐人从“音乐”这一职业分工中获得了自由,而进一步地,借着被称作“艺术家”,这种自由化被贯彻得越发彻底。

这一现象在作为艺术家“补完”式分类的偶像身上也可以看到。以“可以面对面的偶像”身份自小剧场登场的AKB48就算在上了电视之后,看起来也像是什么地方的餐饮店或服务业的店员一样。而成员们时不时分别组成小型团体在日本跑来跑去的样子,又像是派遣社员的一种形态。甚至就连她们在握手会和签名会等场合中表现出来的日常性笑容,也是当下在连锁餐饮店中被理所当然地要求的情感劳动的某一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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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B48心程纪实2:受伤过后再追梦》剧照。

这种情感劳动与以往的劳动框架里表面性的“和蔼可亲”“容易打交道”的不同之处在于,为了能够让劳动发挥出最大的性能,这些情感作为现实生活中难以分割的一部分被内化了。诸如福利事业、医疗、看护等领域的员工,也是以情感劳动为中心被动员的,不过引导他们面对劳动的,主要是“能够帮助别人”这样一种良心式的感情。今天的资本主义的运作方式,便是以在劳动中调动与这些领域类似的情感为目的,不断铺开罗网。

所谓的情感商品,则是由情感劳动创造出来的商品,只不过它在形式上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商品,而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交流,是感谢,是爱,也是感动。

对于AKB48总选举的投票权,不少人批评说它不过是一种CD促销的手段。面对这种批评,大岛优子在2011年“第三回总选举”中击败前田敦子夺得第一名时作出了回应:“对于我们来说,票数就是大家的爱。”

我们并不应该将它看作故意骗人的假话,同时它也不是什么场面话,我们有必要按照字面的意思来理解它:粉丝们买下的既不是CD,也不是音乐,实际上就是被称作“爱”的毫无物质重量的情感。当然,这种爱,可能和我们一直以来所认识的爱有着完全不同的形态。

原文作者/[日]毛利嘉孝

摘编/青青子

编辑/青青子

导语部分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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