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性格懦弱的名将(魏伯河百鸟中孤凤)

历史上性格懦弱的名将(魏伯河百鸟中孤凤)(1)

前:魏伯河老师

历史上性格懦弱的名将(魏伯河百鸟中孤凤)(2)

作者:魏伯河

摘要:在明代官员中,吴孟祺堪称特立独行。他生于东鲁,饱受儒家文化浸润,以修齐治平为人生理想,并身体力行;他才兼文武,治民、治兵各有其道,且卓有实效;他有明确的执政理念,以节用、爱民自律、律人,无论处境顺逆,始终坚守不渝;他诗文兼擅,慕古而不泥古,以经世致用为写作目的,关注民生疾苦,朴实无华而自成风格;他为人耿介,正当中年即急流勇退,虽未尽其才,而不挠其志,颇有上古贤者之风。从他身上,折射出儒学传统和齐鲁文化的多重光彩。尽管其官阶仅止于四品,其著作也大多失传,但他的可贵品格,尤其是节用、爱民的执政理念,属于我们应予珍惜和继承的优秀文化遗产。在大力弘扬民族传统文化的今天,应该将其纳入研究视野。

吴孟祺(1498—1568),字元寿,号六泉,别号警庵,明代山东宁阳人。他所处的年代,正值大明王朝由盛转衰的时期。七十年间,他经历了弘治(1487-1505年在位)、正德(1505-1521年在位)、嘉靖(1521-1566年在位)直至隆庆(1566-1572年在位)四代皇帝,而其主要的仕宦和文学活动,则在嘉靖一朝。他的仕宦经历,前后二十年,以精明干练、勤政爱民著称于时。其文学风格,则与“前七子”同调。

宁阳北依泰山,南邻曲阜,历史上为鲁国腹地,饱受儒学浸润,周孔遗泽未泯。历代先民恪守“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古训,多以耕读为业。吴孟祺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他的父亲吴伟,字朝英,是一位既有学问、又有道德的人。咸丰版《宁阳县志》记载:吴伟“博学工诗,正德中由岁贡为巴陵训导。本身立教,动循规则,迁馆陶王府教授。”“居家孝友,美田宅悉以让异母弟,而自称贷,僦屋以居,士大夫称为‘今薛包’。室间书一联云:‘昼有为时随夜告,己无欺处对人言。’” [1]薛包是东汉安帝时著名的孝友人物,吴伟能有“今薛包”之美称,可见不仅在学业上颇有造诣,而且在地方上也属于道德模范一类人物。家乡和家庭这样的诗书礼仪环境,对吴孟祺的成长无疑有着重要的熏陶作用。

吴孟祺幼承庭训,“笃志力学,为文铲去浮华,独标精理”,很早就在当地知名。嘉靖七年(1528),三十岁的吴孟祺参加乡试中了举人,并且“魁其经房”,被主考官视为“百鸟中孤凤”。次年即嘉靖八年(1529)参加会试,又一鼓作气中了进士,与著名文学家唐顺之(1507-1560)、李开先(1502-1568)等为同年。吴孟祺中进士后,被授五河(今属安徽)知县,从此走上了从政之路。

一、文武兼备的官场良吏

在五河县令任上,初出茅庐的吴孟祺初试牛刀,就显示出了非凡的从政才能。

五河当时属凤阳府,而凤阳是明太祖朱元璋(1328-1398)的家乡。朱元璋登基第二年,在凤阳营造了中国第一都城——“大明中都皇城”。但是,邻近大明中都,五河人除了承担更重的赋役之外,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这里本来就地瘠民贫,此时又有关吏肆虐,盗贼横行,以致经济一片萧条,民不聊生。吴孟祺到任后,明察暗访,很快掌握了县情民意,知悉了症结所在,拿出了治理之策。

五河自身土地贫瘠,物产匮乏,亟须外地商品作为补充。但外地商旅却视五河为畏途,宁可绕道去远处州县,也不肯来五河贸易。问题何在呢?原来,因五河地处要冲,朝廷在这里特设了一个收取过往商旅税款的关卡。关吏们恃权胡为,加重盘剥,贪污自肥,使得四方商旅不堪重负,避之唯恐不及。商旅少了,关吏们的贪欲却不肯稍减,那些偶尔经过的商旅被征的税费便更加沉重。如此恶性循环,导致五河几乎商旅绝迹,老百姓急需的大量生产生活资料日益短缺,民生更见凋敝。

吴孟祺掌握了关吏贪腐横行的实际情况,认为在五河这样一个穷县设立关卡,除了给少数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提供了便利之外,并不能给国家增加税收,对当地民生则危害甚大。他奏明上司,力陈利弊,请求撤掉了关卡,并将六名罪大恶极的关吏绳之以法。这一来,四方商旅纷至沓来,五河物资奇缺的局面随即缓解。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青年官员,在五河县内外一时“恩威大著”。

五河县地处皖东北淮河中下游,因境内淮、浍、漴、潼、沱五水汇聚而得名。境内有很多湖泊沼泽,历来是群盗藏身之地。盗贼“操舟捕鱼,伺间剽夺,风涛出没,吏莫能治”,县内百姓和过往商旅深受其苦。

维护地方治安、保持社会稳定是县令的职责所在。如何才能根除匪患呢?吴孟祺认为,如果去湖里缉拿,不要说仅靠县里十几名捕快无济于事,即便向州府请来官军也将劳而无功,必须另设巧计,斩草除根。深思熟虑之后,他对僚属们说:“殪妖鸟者,先倾其巢。吾知所以治之矣。”于是,他倡言兴修水利,动员了大量民工,亲自指挥大家疏导湖水注入江河。这样做,不仅能造出大量良田,更重要的是还能逼贼上岸,从而收一石二鸟之效。此法果然奏效,不几天,湖水干涸,盗贼无处藏身。吴孟祺擒住几名贼首斩杀于闹市,余众受到震慑,不敢轻举妄动,逐渐改恶从善。从此,百姓安居乐业,四境得以平安。

湖泽匪患消除之后,吴孟祺“即其地建书院,收湖田租息以资膏火,延山长,聚生徒,政事稍暇,每躬自督课,文风渐起。巡抚刘公录其政绩,榜行所属,为诸县法”。

因才能出众,能治繁巨,吴孟祺五河任满后被擢升为河南洛阳知县。明朝的县,以征粮数额为标准分为三等,“粮十万石以下为上县,知县从六品;六万石以下为中县,知县正七品;三万石以下为下县,知县从七品。已,并为正七品。”[2](1851)吴孟祺由属于下县的五河擢任时为上县的洛阳知县,自然属提拔重用。在洛阳,他“治如五河,益著声绩”。

在洛阳任满,因考核政绩突出,吴孟祺晋升为刑部主事(六品),职责为处理刑狱。他认真研习法律,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连破疑案,多所平反。许多人都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不料正在此时,他却被卷入皇室内斗并遭受重挫。

据《明史》《明实录》记载:明孝宗弘治皇帝朱佑樘(1470-1505)宠爱皇后张氏,张后的两个弟弟鹤龄、延龄恃宠而骄,多行不法。孝宗去世后,其子朱厚照(1491-1521)即位,改元正德。朱厚照在位十六年,因死后无子,张后与首辅杨廷和(1459-1529)迎立了武宗堂弟朱厚熜(1507-1567),改元嘉靖。嘉靖帝继位后,为给其生身父母争取正统地位,发起了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之争”。结果张太后被改称“皇伯母昭圣皇太后”,鹤龄、延龄兄弟则被革除爵位,张氏从此失势。

嘉靖十三年(1534),有人告发张延龄“谋逆”。刑部查实“谋逆”属诬告,但其有“擅买违制田宅”、枉杀人命等罪行。嘉靖帝必欲置张氏兄弟于死地,但刑部尚书聂贤(?-1560)等大臣却以传统的“八议”中有“议亲、议贵”为据,要求交付廷议。嘉靖帝震怒,将刑部上下百余名官员“并下诏狱考讯”,事后又分别给予处罚①。吴孟祺也因此受到廷杖,被贬为从六品的直隶祁州(今河北安国市)同知。

虽然遭受到这一无妄之灾,吴孟祺仍不改从政初衷。在祁州,他协助知州“委均赋役,钩考详实,剂量平审,唯务藏富于民,勿轻报富于官,百姓翕然德之”。任职期满,将要升迁之时,祁州百姓进京上书挽留,朝廷便就地提升他任本州知州。他在祁州的政绩虽未见到更多详细资料,但从其深受吏民爱戴,不难想见他是如何地勤政爱民。

其后,吴孟祺转任南京户部员外郎,不久晋升为户部郎中(五品)。因所在称职,政绩突出,外迁为陕西西安知府(四品)。

在西安,吴孟棋以“不贪、不酷、不陷、不傲”自戒,专心公事,勤政爱民。人所共知,西安辖区内的蓝田自古盛产美玉。当时有朝中权臣向他索要蓝田玉,吴孟祺回答:身为知府,要得到蓝田美玉并不难,可“祖上有不贪、不媚之训,孟祺更无宠上之好”,坚决回绝了这位权臣的索贿要求。以世俗眼光看来,吴孟祺未免过迂,因为地方官以当地特产土仪向上送礼,实为官场常事,人多不以为非,但他却将其视之为不可突破的底线。他以宋代名相李沆(947-1004)为榜样,行事以“节用、爱民”为宗,把大堂命名“节爱堂”,撰写了颇有影响的《节爱堂题词》,用以自勉并教育下属。离任时,西安吏民在府署立“吴公去思碑”,并将《节爱堂题词》镌刻在去思碑上(此碑今藏陕西省乾县博物馆),以纪念他的德政。

潼关为咽喉要地,地连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一些巨盗在这里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且有蔓延之势,州县无力遏制。陕西巡抚和按察使提请朝廷设立兵备专官,专司潼关一带治安。朝中素知吴孟祺文武兼备,戢盗有术,嘉靖帝钦点吴孟祺以按察司副使身份出任潼关兵备道(习称“潼关兵备副使”),统一调度陕西白水、华州等十州县,河南阌乡、灵宝二县,山西蒲州及各关、卫官兵。

明朝兵制,弊端最多。诚如时人叶权(1522-1578)所论:“我朝御将之法极高,而养兵之道未善,故历世无强将,而各省多变兵。盖缘无事则竭民膏以供军,有事则雇民壮以剿寇。承平惰逸,如富家骄子,既不治生,又能荡产,势使之然也。”[3](30)吴孟祺深知“治盗必先治兵”之理,到任后,首先严纪律、明赏罚、勤训练,提振士气,震慑盗贼。然后革除了过去吏治的诸多弊病,加派官兵把截关隘,组织军民修浚城池,攻防并举,恩威兼施,先后聚歼多股顽匪,局面很快得到控制。一年后,潼关一带盗息民安,社会稳定。三载考绩,为三秦之最。

后来,嘉靖皇帝懒于问政,丞相严嵩(1480-1569)大权独揽,朝廷纲纪日渐废弛。素有治国安邦大志的吴孟祺痛感自己身处边远,官小位卑,不能对整顿朝纲有所作为,叹息说:“埋轮无自,狐狸何多问为!”遂于才干日显、声望日隆之际,绝意仕途,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谢政东归,时年尚不满五十岁。他以自己义无反顾的选择,践行了传统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

吴孟祺辞官归里时,他的二弟、举人出身的吴孟禄时任建水(今属云南)知州,三弟、岁贡出身的吴孟雄时任开封府学教授。孟禄适逢任满,赋诗有句云:“耗尽三年血,分来两袖风”,得知其兄辞官,便与三弟相约一并辞官归里。

“归则兄弟怡怡,白首叙天伦之乐,俱以寿终”[4]。历史上主动辞官者虽不鲜见,但像这样兄弟三人同时告归者却绝无仅有。他们的独立特行,继承了宁阳先贤疏广(?-前45)、疏受(?-前48)[5]、姜潜(约1015-1090) [6] 等人淡泊名利的遗风。他们的后代,以诗礼传家,人才接踵。其族侄吴崇礼(1552-1626),字彬卿,又字体严,别号节庵,也是一位文武兼备的栋梁之才,且青出于蓝,功名事业在吴孟祺之上。他万历十四年(1586)中进士,历经山西蒲县知县、巡按御史、顺天巡抚、宣大总督等职,以刚正不阿、勇于任事著称,天启年间官至兵、刑二部尚书,积劳成疾,以身殉职,死后赠太子太保,谥定襄。著有《三边总图》、《抚蓟奏略》等②。

隆庆二年(1568)七月十六日,吴孟祺在家中去世,享年七十岁。他死后,分别入祀五河名宦祠、宁阳乡贤祠,为后人景仰。《山东通志》、《兖州府志》、《宁阳县志》均为之立传。

关于吴孟祺之死,其家乡宁阳至今流传有一种说法:嘉靖帝晚年,严嵩即已失势;隆庆帝朱载垕(1537-1572)继位不久,严嵩之子严世蕃就以通倭罪伏诛,严嵩及其家人也被黜为庶民。吴孟祺闻讯极为快慰,大笑而卒,故当地有“革了严阁老,喜死吴孟祺”之说。吴孟祺一生嫉恶如仇,与严嵩势不两立;考诸载记,吴孟祺辞世之年,正是严嵩被黜之日;所以,此类传说虽不见于书传,难以确证,却不会是空穴来风。

二、节用爱民的执政理念

吴孟祺前后从政近二十年,中间经历了中央和地方多种职位,进则有为,退亦有道,虽未尽其才,但不挠其志,颇有上古贤者之风。他与那些随世浮沉的官场人士不同,较早形成了系统的从政思想。这一思想,集中体现于他在西安任知府时所作的《节爱堂题词》和乡居期间所作《令佐题名记》两篇文字里。

《节爱堂题词》全文如下:

六泉吴孟祺氏来守关中,再逾年,而廉之民风,犹泯泯也,乃反而尤之吏治焉,以吏治之趋日下而品弗齐也。乃折衷以圣人之言,类而为之忠告云:

夫今之为吏之弊者,大较有四:曰贪、曰酷、曰谄、曰傲而已。有一于是,罪曷能逭?不尔且将坏名。昔李文靖公沆,宋贤相也,犹曰:“《论语》中如‘节用’、‘爱人’二句,尚未能行,终身诵之可也。”噫!非文靖能以身体而默识,亦岂知其真有“未能”邪?大哉圣言,义斯备矣。盖唯节用则必视国犹家而不贪矣,唯爱人则必视民如伤而不酷矣;唯不贪则其志卓,而何所于谄?唯不酷则其气平,而何所于傲?二善立而四蔽祛,非圣人之言其孰与于此?吾自作县、历州以至今官,每以是存心出政而愧于未能,抑觉其得力处亦颇在是。乃思与诸君子共之,而以名其听政之堂,诚欲诸君子诵法圣言,直与文靖之贤为匹。而余一日之长得以乐观其成,是名堂之义也。乃若知我罪我,吾无心焉耳矣。③

题词应该是吴孟祺在西安主政两年时(1545)所作。可知他以化民成俗为目标,此前应该付出了很大努力。但他认为效果并不明显,因为民风未能丕变。寻根求源,吴孟祺认为是由于吏治的“趋日下而品弗齐”。这一结论,可谓找到了病因。自古官风决定民风,加强吏治才是务本之术。而他采取的疗救之方,则是以“节用”、“爱人”的从政理念教育下属,并警示自己。

这篇题词集中表达了吴孟祺的执政理念,即立二善(节用、爱人)、祛四弊(贪、酷、谄、傲)。 在吴孟祺看来,“二善”与“四弊”这两个方面是密不可分的:能节用自然就会视国犹家而不贪、不谄,能爱人自然就会视民如伤而不酷、不傲。

从古至今,官吏贪污受贿,大多出于对享乐腐化的追求;而由于这样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所以哪怕是再丰厚的俸禄也不能满足其欲望,因此必然会一再伸出贪婪之手。积久成习,对金钱物资、奇货宝玩的追逐还会越过自身奢侈享乐的需要,以至于欲壑难填。当今的腐败分子动辄涉案数百万、数千万已不足为奇,过亿元者也屡见不鲜,道理即在于此。追根溯源,不都是由最初丢弃了节俭的美德开始的吗?反之,如果能“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以国为家,在公私场合都厉行节约,反对奢侈浪费,贪欲就不会膨胀,贪腐就可以避免。

吴孟祺执政理念首推“节用”,正是为了防微杜渐。至于那些对上谄媚的官吏,除了希图得到提拔重用之外,更多地是由于自身不干不净,害怕受到惩处,因而才千方百计寻找靠山、求得庇护。试想,如果为官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并且志向高远,不以功名利禄为念,还会对上谄媚,巴结逢迎吗?

爱人即爱民。自周初以来形成的民本思想,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传统。至唐代柳宗元(773-819),在《送薛存义序》里甚至明确提出官吏“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7](615)即“官为民役”的先进思想。当然大多数古代官员认识达不到这样的高度,他们往往以父母官自居,强调“爱民如子”、“为民做主”。这固然有其时代的局限,但以这种观念为主导,也确有不少官员留下了仁民爱物的佳话,成为我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官员有了爱民之心,就会自觉地关心百姓的疾苦,认真对待其正当诉求,满怀热忱地为他们纾难解困,而不致对百姓感情冷漠甚至冷酷无情,当然也就不会在民众和下级面前气焰熏天、傲慢无礼了。这样,自然就做到了不酷、不傲。

嘉靖三十七年(1558)秋,宁阳县令郭完在县衙前树立令佐题名碑,镌刻有明以来历任县令及其僚佐们的姓名,供士民观览、评骘。据咸丰版《宁阳县志·宦绩传》,这位郭县令也是颇有个性的:“郭完,霸州人。正德中,由选贡知县事。恢廓不拘小节,而清介自持。对客挥毫,文采清绮。注意爱民,桁杨不设以催科。考殿,拂衣竟去,行李萧然。邑人为立去思碑。”[8]这篇传文所记年代明显有失准确:郭完嘉靖三十七年在任,不会是从正德年间开始在此任职;而如果是从正德年间出仕,则来宁阳时已垂垂老矣,且近四十年间从未升迁,亦于情理不合,故颇疑“正德”乃“嘉靖”之误。但就传记所述,可知此人颇有名士风度,在清廉自守、有爱民之心而无利禄之恋方面,则与吴孟祺堪称同调。

另据《明外史·徐士宗传》:“完知会宁,洁廉正直,一志爱民。尝责一奸人,反为其人所讦,遂被逮。里老三十余人走数千里,伏阙下讼冤,乞还完,终惠百姓。帝亦报许。”[9]可知其得士民爱戴,非止宁阳一处,足为其人官德之旁证。题名碑落成,郭完约请久已赋闲在家的吴孟祺为其作《记》。一般来说,这类碑记多属应景之作,但吴孟祺却借题发挥,写成了一篇辞义兼美的政论。其中写道:

余观其人,虽殊途异秩,然其间固有为循吏、为健吏、为懦吏、为酷吏、为贪吏者。循,知之上也,健次之,懦又次之,乃若为酷、为贪,则甘心暴弃,而昧于所趋者甚矣。君子于是乎鉴往,于是乎警心。或职赋焉,必常常而曰:“赋,国经费也。吾民得无有地瘠粮肥、靠捐排甲者乎?抑有虚文促解、破产大户者乎?有,则吾何丞!”或职马焉,必常常而曰:“马,武备也。吾民得无有群牧失宜、种类弗孳者乎?抑有坐困高值、勉市上贡者乎?有,则吾何丞!”或职簿、职尉焉,必常常而曰:“奸盗,国蠹也。勾摄期会、将有沉滞而未稽者乎?狗鼠伺窃、将无滋蔓而养患者乎?有,则吾且安用矣!”由是,为令者又以其大中至正之心临于上,而曰:“丞如是也,簿如是也,尉如是也,吾何知矣。”惟是,本以“六条”、防以“十害”,尽虑研思而出,则事无弗得其理、民无弗得其安矣。于此,而上之人我知也,则曰:“上之政也,吾之命也,吾奚加?”上之人不我知也,则亦曰:“上之政也,吾之命也,吾奚损?吾知共吾君父之命已耳。”呜呼!是非所谓天下之真知,而循良之极选也乎![10]

吴孟祺首先对前此的县令和僚佐们进行了分类,指出他们有循吏、健吏、懦吏、酷吏、贪吏之别。然后从县署各僚佐们的职守着笔,告诫他们应该经常自省自励,以爱民之心勤政,以勤政之绩安民;县令则应乐总其成,而不掩僚佐之功。这样就会事理而民安。至于上司是否知道、能否得到嘉奖、升迁,则应顺其自然,宠辱不惊。在他看来,倘能如此,官吏们就堪称“循吏”了。

在这篇碑记结尾,吴孟祺感叹说:“呜呼!正、嘉而前,吏之知名者何数也,自是而后寥寥焉,盖民之憔悴也极矣!予惻焉,敢以谂夫后之君子。”对朝政的紊乱、吏治的败坏、民生的憔悴,表示了深切的关注。其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这些话,在当时显然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但反映的却是吴孟祺一贯的执政理念,与其多年前的《节爱堂题词》有着内在本质的一致,也证明他尽管已归田十余年,且渐趋老迈(时年六十岁),而于政事民生仍未尝须臾忘怀。

此外,在嘉靖四十二年(1563)为宁阳文庙所作的《创修泮池记》里,吴孟祺写道:“欲知君之德者,观诸政焉止矣;欲知君之政者,观诸教焉止矣。”认为地方官员是否重视教育,是其政绩、更是其官德的直接表现。而对当时官场的陋习,他又顺手给以辛辣的讽刺和有力的抨击:“视今之仕者,智淫于自封,志役于夤缘,遑恤其他?其弗如是者,则碌碌如石,斩斩如槁,循袭拟老成,模棱拟厚慎,屈其指以计迁;而于学校也,徒责多士以揖候进趋、崇眉目之观而已,馀奚问!”[10]从这些文字里,不难发现六十五岁的吴孟祺之凛然正气老而弥坚。他融描绘于议论,信手拈来,历历如画,文字之老到,或仅杜甫名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11](898)足以当之。

吴孟祺的执政理念,即便放在今天,谁又能说已经过时了呢?

三、经世致用的文学追求

吴孟祺学养深厚,诗文有声于时,辞官归里后又杜门著书课子,其一生所作,自应卷帙浩繁。据《县志》、《族谱》等记载,已成书者有《义命箴规》、《拙修迩言》、《六泉漫稿》、《警庵文集》等数种,可惜生前未及刊刻,流布不广,今多已失传。

据目前仅见的吴孟祺诗文遗篇,可知他在文学追求上与“前七子”同调,传记中对其“为文铲去浮华,独标精理”的评价,绝非虚誉;而事实上,他与“七子”中人也颇有交集。

所谓“前七子”,是活跃于弘治、正德年间,以李梦阳(1472-1529)、王九思(1468-1551)、徐祯卿(1479-1511)、康海(1475--1540)、何景明(1483-1521)、边贡(1476-1532)、王廷相(1474-1544)为代表的文学流派。他们力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极力反对明前期盛行的台阁体诗风。为与活跃于嘉靖、隆庆年间的李攀龙(1514—1570)、王世贞(1526-1590)、谢榛(1495-1575)等人为代表的“后七子”加以区别,史称“前七子”。吴孟祺在外宦游的二十年间,前七子已陆续谢世,后七子则尚未崛起。处于承先启后阶段的他,虽因政绩掩盖了文名,且著作大多不传,但通过方志、族谱、时人文集等保存的吉光片羽,仍不难想见其当日风采。并可发现,他的文学追求与其执政理念有着密切的相关性。

在任职西安知府期间,吴孟祺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出资刊刻了“前七子”之一、著名文学家康海的著作《对山集》。康海,字德涵,号对山、沜东渔父,陕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1502)进士,殿试第一(即状元),曾任翰林院修撰。武宗时宦官刘瑾落败,康海因与刘瑾同乡,且曾为搭救李梦阳而求助于刘瑾,因此被列于刘瑾之党而遭免官。从此放歌泉林30余年,著有散曲集《沜东乐府》、杂著《纳凉余兴》、《春游余录》等,另撰有《武功县志》,颇负盛名。《对山集》为其诗文集,生前未能成书。康海死后,其友人张治道(号太微山人,1487-1556)辑录其诗歌、书、记、序、铭若干卷,但无力付梓。

吴孟祺素知康海不仅以诗文、杂剧创作闻名,而且在官场刚正不阿,藐视权贵,颇具秦人风范,遂慷慨出资为其刊行,并附以《题识》,使之得以流传于世。此集初刻十九卷,后人扩编为四十五卷,大行于世[12]。而吴孟祺对此实有奠基之功。

王九思,字敬夫,号渼陂。陕西鄠县(今户县)人。“前七子”之一、著名文学家。弘治九年(1496)进士。选庶吉士,后授检讨,历任吏部文选主事、员外郎、郎中等职,亦因与刘瑾同乡受到牵连,先被贬谪为寿州同知,后又被裭职回乡。后期以杂剧、散曲写作为主。王九思八十岁时编成散曲集《碧山乐府》,吴孟祺为其作《叙(序)》,云:

天地有自然之气机,人声有自然之节奏,消息隐括,足称作述。自元声失据,古乐不传,而学士大夫尚能以其触物之感制为新声,抑扬顿挫,比调协律,谓之“乐府”。大都视古乐府而变化谐俗,言既易知,而感人又易入,犹诗之有选、有律,文之有古、有今,要皆随时裁制,陈义寄兴,以发抒底里云尔。然我以风动,而我之风又足以动物。自匪粹行朗识、性天寥廓、无少芥滞,则即才矣,不足以钩玄;即博矣,不足以达变。所出之音,类浮词客气,匪怒则哀,匪侈则辟;虽富且丽,无取焉。故曰:心和则气和,形和而声和。盖音生于感,而德妙于应也。吾观渼陂翁新稿,易而典,广而含喻,温润而劲,精切而不迫,沨沨乎太和之遗、诗乐之绪也。噫!翁行年八十而无溺音,君子曰:可以观其素也已。时嘉靖丁未二月甲子,东郡六泉居人吴孟祺书。[13]

散曲,由古乐府演化而来,当时亦习称乐府。嘉靖丁未,为嘉靖二十六年,即公元1547年。这时,吴孟祺已调任潼关兵备副使。在《叙》中,吴孟祺先指出了今乐府(散曲)与古乐府之间的渊源关系,肯定其系出于自然、发抒底里之作。可知他的文学观并不是一味“复古”,而是与时俱进的。然后论述散曲写作对作家的要求,须有“粹行朗识、性天寥廓、无少芥滞”,否则即便有高才、博学,也难出佳作。如此标举,表现出他对散曲文体特点的独特认识和理想追求。最后对王九思的乐府(散曲)风格进行了艺术概括,对其创作成就做出了高度评价。此《叙》文字虽然简短,内容却甚为丰富,不啻为一篇精粹的散曲专论。

吴孟祺诗作存世甚少。康熙十一年(1672)版《宁阳县志》存有其两题四章,虽不能以偏概全,但管中窥豹,或可略见一斑。

其一曰《原草》,凡三章,前有小序云:“岁侵,小民多扫田间草子以食;又闻有鬻之于市者,又闻有盗于是者,吁异甚矣!感而为赋《原草》三章。一章章七句,二章章八句。”诗曰:

原有草,厥子离离。大斯帚斯,妇子以嬉。厥嬉何为?以舂以糜,以济我饥。

草有子,谁所籽?妇无裈,谁所耻?唯子之贸之,母俾仪也圮。贸布弗得,不及同死!

草子在原,卬弗能弃。伛偻胼胝,庶盈卬器。载星求火,盗入卬侧,连器掇之,怆矣其喟!

首章写的是妇女儿童在原野上打扫草籽(子)为食,可知家中早已断粮,这本身已足够凄惶;但见到草籽时,他们的反应却是喜悦,因为毕竟有了疗饥之物了!第二章写扫来的草籽并不能全部用于疗饥,因为母亲连裤子都没得穿,儿子不得不把一部分草籽拿去卖掉,试图换一些钱来买布为母亲做裤子,艰窘之状已经更进一层;第三章写辛辛苦苦扫来的草籽,夜间竟然被人入室盗窃,并且连盛草籽的容器——筐、篮之类,也一并拿走了!赖以维持生存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已破灭,正所谓“民之憔悴也极矣”!文字极为简古,笔法则为白描,且通过层层递进,作者情感已尽在不言中,大得《诗经》遗意。

其二为《鬻儿行》,写的是贫困至极、又失去丈夫的母亲忍泪含悲出卖自己亲生儿子的悲惨过程:

阿儿阿儿三尺强,行立坐卧呼“阿娘”。

阿娘夫死寒且饥,抱儿街头欲卖之。

得钱三百心胆割,望望行哭村日落。

斗米千钱能几多?截布半疋裹身赤。

忽然邻党又相求,他日见儿哪得一钱留!

做母亲的,忍心卖掉自己的亲生骨肉,已悖常理;但不卖掉儿子,只能看着他活活饿死!已经养到身高三尺的儿子,仅换了三百钱;可是按照“斗米千钱”的市价,是买不了多少米的。然而还不能全用来买米,因为无论怎样还必须买块布裹在身上以保持最起码的颜面。她就这样一边哭着、一边盘算着回到家里。然而,更加令人难堪的场景出现了:由于她卖掉了儿子,竟被邻人视为“有钱人”,前来登门求告,希望她伸出援手了!不消说,她的邻人比她一定更加艰难,乃至濒于绝境!这样的揭示,实在是匪夷所思、出人意表。此诗为歌行体,比《原草》通俗易懂得多,而层层递进仍为主要表现手法,把灾难和痛苦推向了极致,所以能给读者心灵造成巨大震撼和强烈冲击。

两首诗都是反映民生疾苦的,作者浓烈的感情即融于叙述之中。其写作时间,虽难以确考,但以内容推测,应该写于在陕西任西安知府或潼关兵备副使时,而后者可能性更大。在中国历史上,关中长期为富庶之地,汉、唐时又为首善之区,但后来屡经战乱,一直未能恢复往日风采。尽管如此,当时民生之凋敝,仍大大出乎常人之想象!而诗人能否对此入眼关心,则决定于其思想观念,尤其是关注点所在。因为如果不是对民生疾苦深切关怀,对此就很可能熟视无睹。所以即便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地方,歌功颂德、拍马颂圣之作,醉生梦死、无病呻吟之作也并不少见!作为地方大员的吴孟祺,却对此高度关注,并把它写成诗篇,其用意,当然是像白居易(772-846)那样,“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14](p15)然而以当时嘉靖之昏庸、严嵩之弄权,即便见到此诗,也是不可能引起注意、进而采取措施改变现状的。这或许也是吴孟祺自感回天无力,早早辞官归里的原因之一吧。

四、结语

综上所述,吴孟祺在明代官员中,堪称特立独行。他生于东鲁,饱受儒家文化浸润,以修齐治平为人生理想,并身体力行;他才兼文武,治民、治兵各有其道,且卓有实效;他有明确的执政理念,以节用、爱民自律、律人,无论处境顺逆始终坚守不渝;他诗文兼擅,慕古而不泥古,以经世致用为写作目的,关注民生疾苦,朴实无华而自成风格;他为人耿介,正当中年即急流勇退,虽未尽其才,而不挠其志,颇有上古贤者之风。数百年后,仍令人追慕不已。从他身上,折射出儒学传统和齐鲁文化的多重光彩。他中举时考官谓之“百鸟中孤凤”,应属慧眼识英才。尽管其官阶仅止于四品,其著作也大多失传,但他的可贵品格,尤其是节用爱民的执政理念,无疑属于我们应予珍惜和继承的优秀文化遗产。在大力弘扬民族传统文化的今天,应该将其纳入研究视野。本文所作的初步考述,愿能成为引玉之砖。

注释:

1据[清]张廷玉等:《明史·列传》第一八八《张峦传》、第九十五《徐申传》。

2据[清]黄恩彤总撰:咸丰版《宁阳县志·列传·二吴传》。以下出自本篇者不另标注。

3据宁阳《吴氏族谱》(1950年第五次续修本)迻录。

参考文献

[1][清]黄恩彤总撰.宁阳县志·耆德传 [Z].咸丰二年(1852)刻本.

[2][清]张廷玉等.明史·职官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明]叶权:贤博编(与王临亨.粤剑编、李中馥.原李耳载合刊)[M].凌毅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7.

[4][清]黄恩彤总撰.宁阳县志·良吏[Z].

[5] 魏伯河: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陶渊明《咏二疏》及历代追和诗平议[J].齐鲁师范学院学报2014,(1).102-108

[6]魏伯河:北宋名士姜潜生平考略[J]. 泰山学院学报2016,(4).78-84

[7][清]黄恩彤总撰.宁阳县志·宦绩[Z].

[8] [唐]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9] [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官常典·县令部·名臣列传卷三.郭完[Z].

[10][清]黄恩彤总撰.宁阳县志·艺文[Z].

[11][唐]杜甫.戏为六绝句[A].[清]仇兆鳌.杜诗详注[G].北京:中华书局.1979.

[12]余春柯.康海著述交游考释[D].西北大学硕士论文.中国知网.2010.

[13]陈鋆宝.王九思年谱[D].兰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中国知网.2007.

[14][唐]白居易.寄唐生[A].顾学颉.点校.白居易集[G].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

[本文刊载于《齐鲁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4月第2期 第32卷

责任编辑:许海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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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伯河(1953—),山东宁阳人,曾任宁阳一中语文教师、校长兼党总支书记,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2007年离岗后受聘于山东外事职业大学(原山东外事翻译职业学院),任党委宣传部长、国学研究所所长、特聘教授,现为副校长。研究方向: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代传承,侧重于《文心雕龙》和齐鲁文化研究。对宁阳历史文化亦有较广泛深入的研究,曾主编《泰安区域文化通览·宁阳卷》,点校整理清代各版《宁阳县志》,发表相关论文20余篇。耗时六年最新学术研究成果《黄恩彤文集》(五卷本,500余万字),已由齐鲁书社出版发行。

(说明:经作者授权在本头条号发布,文章原题《百鸟中孤凤:吴孟祺生平、思想考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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