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翻修发现宝石(故宫里斑驳脱落的漆)

故宫翻修发现宝石(故宫里斑驳脱落的漆)(1)

文/张露萌 摄影/沈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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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些错失的瞬间

如果没有漆器,我们所熟知的中华文明史,或许会遗失许多精彩的瞬间。

春秋时代,楚人在郑国卖珠,郑国人买椟却还珠,这位典故中舍本取末的郑国人情有独钟的“椟”,就是漆器。

公元353年,王羲之、谢安等人暮春修禊,曲水流觞,成就千古名篇《兰亭集序》。他们手中能逐水流动的羽觞杯,也是漆器。

道家以老、庄并称,庄子曾担任漆园吏,许多学者认为,庄子当年的职务,就是主管漆事。

中国人用漆的历史长达8000年,漆器具有很好的防腐功能,古时在生活中使用十分广泛。

2009年,20岁的装饰艺术设计系学生崔怀宇上课时阴差阳错地走错了教室。当他的目光被一幅漆画雪景图牢牢拴住的时候,漆器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却已经悄然退场。吸引着崔怀宇的漆画雪景图,由蛋壳镶嵌成一片片细致精妙的雪花,晶莹剔透。

更让他惊喜的,却是漆本身。他从10岁开始学画,水粉、水彩、油画都尝试过,与它们相比,漆显得更具有活性而富于变化。与此同时,漆还拥有多重表达方式,比如,通过打磨、镶嵌、褶皱等方式,呈现出奇妙的效果,让画面显得更加灵动,这是传统绘画技法无法达到的。

在他眼中,漆,不只是一种古老的传统,更是一种全新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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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地离经叛道

8年过去了,2017年夏我们在杭州富阳见到崔怀宇时,这个曾对漆一窍不通的年轻人,如今被各种漆器包围。

夏天并不是制作漆器最好的时间,漆在特定的温度和湿度下才能结膜凝固,因此,需要专门的“荫房”放置阴干,夏天让制作周期变得更长。崔怀宇正在制做的盘子和杯垫,每上一次漆,通常都要放置两天,才能进行下一个步骤。

工作室的地下室即是荫房,大大小小的半成品,或立在地上、或摆上架子,进行不同程度的阴干。除了漆画,还有他独创的马卡龙色的盘子、用断木漆成的镇尺等等。地下室上面是工作间,碗里放着精心调配的漆,颜色有数十种,都用保鲜膜封着。各种型号的刷子、牛角刮刀和笔摆在一起。如果不是闻见生漆特有的微酸,第一眼看过去,这里与常见的画室无异。

揭开一碗乳白色的生漆,表层接触空气后迅速转为褐色,不出几个小时,表面就会干涸、硬化,生成漆皮。漆树需要生长十年才能进行采集,一年采割时间持续90天左右,需要3000棵漆树才能采集1公斤生漆,而在一棵漆树的整个生命周期里,只能割出10公斤生漆,因此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说法。创作者要高效处理这些生漆,留给他的时间就只有这短短的几个小时。

发刷已经削得有些短了。由于漆质粘稠,上漆的刷子是用人发压制而成的,毛短而密且弹性高,涂抹起来更加均匀。每用一段时间,要像削铅笔一样把木柄削短,让新的毛发露出来——很难想象,刷毛也会变短,颇有些铁杵磨成针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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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艺是个体力活,通常,一次打磨需要至少一个小时。秋暑难当,崔怀宇只工作了半小时衣背就已湿透,汗水汇集到下巴,来不及擦,一滴滴落下。打磨并非简单的重复,站在工作台前,需要一边磨一边规划,哪里要多磨一点、哪里得留一点,这让他常常忘了时间。

当年误打误撞进入漆器领域,追随肖禹蓁老师进行创作,他曾以为自己会从此安心地做一名漆画家。学习漆画一年后,他的作品《雪忆》入选“上海世博会中国美术作品展”,此后,《万家灯火》又被宁波北仑文化馆收藏。

他却越来越“不安分”,“开始做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试图用漆来绘制星空的效果,尝试将螺钿、鱼皮等古代漆器制作中用到的材料纳入漆画创作。这类画作已经不适合参加主题性的展览。他遇到了另一位老师吴杉,吴杉的画作更加前卫,有时需要用漆来表达,就找来崔怀宇帮忙,2012年,他跟随吴杉到杭州实习。他发现,杭州的大部分时间的天气能让生漆自然干燥,这个东北年轻人决定把家安到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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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日本考察后,他变得更加“离经叛道”。在西方人眼中,中国是瓷器之国,日本则是漆器之国。“china”意指瓷器,“japan”则意指漆器。日本朋友告诉他,日本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至少一套造型精美的漆器餐具,在重大节日时使用。崔怀宇则发现,从饮茶、插花到餐饮,小到胭脂盒,大至屏风,漆器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无处不在。

“作为一个做漆的人,如果不能把漆用到生活中,我觉得太可惜了。”他开始对小器物产生了兴趣,他相信,小的承载体反倒能表达得更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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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不用,不成器

梳理漆器的脉络,崔怀宇发现,漆器难以融入当代生活,主要有几大原因:

▷ 色彩方面,干漆天然的颜色是深褐色,所以大部分都被应用在以黑、红为主的古典漆器上,色彩显得过于沉重;

▷ 图案纹饰方面,传统的梅兰竹菊等意象以及繁复的纹饰,已经不太符合当代社会的审美取向;

▷ 功能方面,传统漆器虽然工艺精良,但其器形、用途等都很难融入当代的生活场景。

要让这种古老的技艺在日常生活中重生,必须在现代化、国际化的语境下,对漆器进行新的阐释。

自幼学画,对色彩有着天生的敏感,这让他决定从改变漆器的色彩开始。但是,漆毕竟不是油画颜料,在具体运用过程中存在诸多问题。调配的色彩与实际呈现的色彩有差异,初绘的形态与干燥的过程有讲究。

他只能不断尝试调整工艺步骤,反复比对材料,将矿物颜料和生漆混合,再添加金粉、银粉等提亮成分,不断试验,又不断遭遇挫折,他终于渐渐调制出自己想要的颜色,它们更加明快、时尚、幻化多元,他特别调制的马卡龙色,一改千年漆器沉重繁复的风格,让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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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龙色与当代设计一拍即合,这套餐具刚刚问世,就受到朋友们的追捧。不过,崔怀宇没想到的是,他却惹怒了老师吴杉。吴杉虽然鼓励创新,但在他看来,草绿、淡粉这样的颜色,以及轻巧的器形,看起来太像塑料的质感,他认为,这是对漆的不尊重。

崔怀宇却坚信,不论换成什么颜色,自己运用的一直是漆艺的技法,漆的本质并没变。

“器不用,不成器”,能制作出人们乐意使用的漆器,才能让传统延续,让技艺真正发扬光大。师徒二人为此争执了很久。崔怀宇坚持三年多的持续创作,才终于说服了老师。越来越多年轻人的认同也让老师开始重新审视漆器的传统。

对崔怀宇而言,漆器制作工艺的每个环节,都能找到创新的乐趣。

他尝试将曾经传统沉重的图案,转化成更具现代感的动植物图案。此前在漆画创作中探索的星空效果,也被他运用到漆器中。这是对技法的极大考验,漆画是平面的,漆器却是立体的,要经过一次次试验总结,才能知道漆滴落后形成的效果,才知道在什么干燥程度时上漆、上多少层、用多大的打磨力道能达到更逼真的星空图案。

虽然漆器具有防腐功能,但生漆却是目前所知唯一靠生物催化(漆酶)干燥的漆,大多数人接触生漆会过敏。这是漆器匠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去年有段时间,崔怀宇的手臂还起过红疹,但不去理它,倒也很快就痊愈了。他把指甲修剪得很短,还是会有漆往指甲缝里钻。他不想戴手套,因为很多时候,要通过手感来掌握打磨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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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漆器创作比作修行,或许并不夸张。漆艺的工序繁多,不同的技法工序上也有差别。光是底胎的制作,就涉及裱布、刮灰、上漆三大步,其中刮灰又分为上粗灰、中灰、中细灰、细灰四道工序。上漆也是复杂的过程,简单来说,需要上漆、打磨、晾干,再上漆,更细地打磨,再晾干……重复至少几十次。

崔怀宇的工作室里有从 400目到 5000 目的砂纸,他会在制作的不同阶段选择不同目数,沾水细细打磨。推光则更讲究,需要用手掌蘸植物油拌细瓦灰,反复摩擦漆面,于是漆器仿佛被一点一点地“点亮”,变得光亮如镜,润泽如玉。木制的胎,从漆树上采下来的生漆,一切材料都是从自然中来,加以匠人的技艺和巧思,让器物焕发出生命的光彩。被多少人迷恋着的“钢琴烤漆”,在一个漆盘面前,显得相形见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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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会有漆

扬州漆器厂,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之地,这里出品的漆器远销 60 多个国家和地区,是无比宝贵的传统财富,但它们很难进入寻常百姓家。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亚太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张宇,几乎一生都在这里度过。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创造了漆器厂的辉煌,也见证了漆器厂的浮沉。

1970年代,扬州漆器厂复原了失传 200 年的点螺工艺,轰动一时。然而,1980年代末,扬州漆器厂却陷入困顿,来自欧美的订单骤减,许多年轻人纷纷离厂。所幸,1990年代中期,漆器厂又在出口转内销的过程中成功转型,再度步入正轨,如今则背负着传承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任。

然而,在大师眼中,对基本功的磨砺仍然是一切创新的基础。40多年前,扬州漆器厂为了复原失传200年的点螺工艺,绞尽脑汁,“物理的、生物的,能试的都试了一遍”,连一些民间的传闻都尝试过了,然而,经过长达三年的实验,却发现,一遍一遍地打磨,是唯一的方法。真正的创作,没有捷径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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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代人做过的努力,足以留载史册。然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使命。崔怀宇投身漆器创作这些年,正是整个行业新的转折性时刻。

崔怀宇并非没有困惑。他的同学大多在做一些比较抢手的金扇、古琴、佛像,在龙井之城杭州,做茶具也是不少人的选择。崔怀宇每年春秋时节也要为酒店创作漆画,以及门板、屏风之类的大件漆器,以便有留一些积蓄做漆器实验。

他曾想过,如果品牌做大,迟早会面临批量制作的问题。马卡龙盘子是可以复制的,只要他把每种颜色调好,多请几个人来做就可以,盘子上的图样也可以通过临摹完成。但是,即便如此,由于阴干就需要大约 1 个月,每批订单的制作周期在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之间,也只能完成 50 件左右的器物。

曾经有客户找到他,预订镶嵌烫金叶片的圆盘,要求1个月做300个。面对这笔数十万元的订单,崔怀宇犹豫了很久。每个盘上的图案,都是用真叶片拓上去的,镶嵌的工艺相对复杂,如果雇人,则很难保证质量,也很难在限期内交付。他最终拒绝了这笔订单,“我还是想踏踏实实做些精品出来。”

穿过楼上邻居的画室,到达工作室的顶层,从天台俯瞰,楼后是一片湖,周围杂草丛生,格外野性。天气好的时候,崔怀宇就把工作台搬上来,边做作品边找灵感。

富阳区远离杭州主城区,创作环境相对安静。这里也是杭州民艺人聚集的地方,工作室彼此相邻。隔壁住着做银饰的匠人,楼上则是一个画油画的年轻人,前些日子在隔壁小区还见到一家古琴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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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怀宇说,匠人之间相互借鉴技艺,古已有之,漆艺就会从金属工艺和陶艺中学习技法,陶艺也曾吸取漆艺所长。作为漆艺师,多少还要懂一些木工的手艺,因为有些底胎是别人做不来的,只能自己动手。手艺人聚居的环境,给交流切磋技艺增加了机会。

但他现在减少了应酬,希望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创作。车子留给在城里上班的女朋友开,他还有太多想法没有实现。最近,他一直在实验一件新的漆器,希望把一面做得光滑,另一面则做出皮革的质感。怎样才能做出最佳的手感,他已经为此茶饭不思了好几天。

秋天到了,他想在这个秋天结束之前,把它做出来。

身后的书架上,关于漆器的书籍,大多是从日本淘回来的。尽管中国的漆器工艺曾经影响日本,然而,对漆艺这门古老手艺的保护和传承,日本却远超中国。

王世襄先生的《髹饰录解说》和《中国古代漆器》,他不知道翻了多少遍。王世襄当年研究漆器时,这个领域仍被学界看作雕虫小技,王先生却不以为意,他说:“人生价值不在于据有事物,而在于观察赏析,有所发现,使之上升为知识,有助于文化研究与发展。”漆的命运,也正是漆器匠人命运的写照。他们不仅要背负沉重的传统,更要为古老的传统,寻找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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