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新郎奇案（金风玉露一相逢）

山西太原秀才杜坚，字子密，世家大族之后，家财厚重，藏书丰盛，壮年育有一子，取名有美，字小甫。杜坚有妹，嫁给同乡秀才卢某，家产亦小有可观，有女卢慧娟，与表兄弟杜有美同年同月生。杜坚妻子郑氏，和小姑关系亲密，小姑回娘家，两人常常互换给孩子喂奶，对两个孩子都视为自己亲生骨肉，慧娟与有美渐大，相貌俊秀出众，感情也愈加亲厚。十三岁时，表兄妹俱未谈婚论嫁，很多人上门为有美说媒，郑氏属意慧娟，因此全都推辞；后试与小姑商议，小姑杜氏亦极中意，回家告知丈夫。卢某平素迂腐不化，因考虑内戚之嫌，故不以为然。

妻子杜氏责备道：“你这腐儒，如何就脱不去这一身的酸腐之气！只许我们杜家人嫁你卢家，就不容你们卢家人嫁我们杜家？况且我侄子品貌兼具，未必配不上你家闺女！我已答应这门亲事。生女当由母作主，不须和她父亲商量，你休得过问！”卢某大怒：“你为何如此不讲道理！古人讲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只要我一息尚存，不只慧娟要听从父命，你也应听从夫命，今天我不答应，你还敢擅自做主吗？”夫妻俩反唇相讥，差点反目成仇。

最初，杜氏回娘家，每次携慧娟一起，自议婚之事发生后，卢某再不许慧娟去杜家，遇到有美上门省视，也不准慧娟和他相见，表亲从此形同陌路。有美慧娟，长期分隔，彼此更为思慕。光阴荏苒，转眼两年过去，两人情窦初开，两地相思，只能各自纾解情怀，无法面诉衷肠。有美无奈，请画师作幅《杨贵妃献镜图》，自己题一诗：“狡狯温郎绝世才，风流不厌自为媒。三生幸遇金闺彦，一笑亲陈玉镜台。”贿赂某妇偷偷交给慧娟，求她题词，以察其意。慧娟正苦思有美，不知他是否和自己同心，突然看到画卷诗词，不禁欢喜又感动，提笔用楷书在卷末题写一首绝句：“两地相思两不知，玉台一献当红丝。老奴伎俩何难料？请待良宵却扇时。”题罢仍请妇人携带交还有美。

有美看诗后狂喜不已，朝夕对画焚香展诵，如获至宝。由此两人心曲遥遥相印，各自把对方认定为自己的终身伴侣，只是苦于无法达成目的，春恨秋悲儿女叹，“不觉恹恹俱病，医药罔效”。杜坚夫妇与杜氏深知两人得病缘由，相互商量对策，以求破除卢某的偏执。妹妹杜氏吐槽：“腐儒，外表固执内心胆怯，除非用计逼他不可（外固而内葸，非以计劫之不可）。兄嫂勿须挂虑，我自有办法达成愿望，请等好消息。”杜坚夫妇大喜拜谢，并请她抓紧时间。卢某本就疼爱女儿，见慧娟病情缠绵持久，内心也非常忧虑愁闷。正值妻子从娘家回来，卢某问有美病况如何，妻子怒气冲冲：“已病入膏肓，还劳你过问干嘛（殆不起矣，何劳汝问）？”

卢某叹道：“我正忧虑慧儿病势严重，没想到你侄子也和她一样啊！”杜氏杏眼一瞪，责备道：“一双好儿女，都被你害了！你还啰嗦什么！”卢某惊问：“这是从何说起？”妻子唾其面：“老东西还在做梦？像他俩自幼同奶吃大，同床入睡，长大后相亲相爱，也是人之常情。既知亲爱，就必想携手伉俪，以盼白头偕老，这更是人情常态。圣人制礼，尚缘人情，偏你这老东西，拘执成见，竟不能细致体察人情？自你拒绝提亲后，他俩就得了病，且病情日渐沉重，以致卧床不起。我实在不忍活见他们一并死去，请让我先自戕在你面前，也好过九泉之下撮合他们成为配偶，以偿夙愿，老东西你又能怎样啊？”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尺匕首，莹亮似雪，掷在案头，铮铮有声。“我俩成亲已二十年，请从此诀别！”

卢某瞪视良久：“你且稍安勿躁，容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杜氏不从：“我志已决，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卢某想了想：“既然如此，若是答应这门亲事，你就可以不求死了吗？”杜氏笑道：“果真这样，就像大病痊愈，我又何必求死？”卢某无奈道：“如你所言，你看重娘家人，经常称赞侄子，我本俗人，不喜欢没功名的女婿。必须等你侄子读书成名，方准亲迎，这样可以吗？”杜氏颔首笑道：“有何不可？我侄子如能喜达愿望，必会刻苦用功，又何患不能成名？”卢某赞同：“真是这样的话，你可回娘家告知兄嫂，速差媒人前来，我必遵许下的誓言。”杜氏拾起匕首藏在衣袖，转天回娘家回报兄嫂，两人大喜，找人前去说媒，两位年青人听到消息，病情顿时痊愈。

有美寒窗苦读，通过岁考，递补为博士生员；转年参加乡试取得廪生资格的生员，享受廪膳补贴。杜氏听得捷报，兴奋道：“如今可以成亲迎娶。”卢某还想等有美考取举人再说，妻子杜氏责备道：“你始终免不了固执成见！功名迟早难定，我侄乡荐已属侥幸，人生能得几回侥幸？青春几何，何必忍心让他们辜负大好光阴？”卢某不得已，答应他们成亲。杜坚夫妇大喜，择吉日为儿子完婚。

同乡有周生、韦生两个读书人，都是有名的秀才，因杜家藏书丰富，为此经常携带铺盖在杜家下榻，和有美同窗读书准备考试，彼此很投缘。周生也是当年乡试第二名，三人情谊颇为融洽。成亲之日选在九月下旬，正是初秋天气，乍凉未寒，周生私下向韦生调侃：“有美和慧娟天偶佳和，圆满如愿，煞费周折，正当良辰定情，不知欢爱融洽成什么样子。我二人应当设法侦察偷听，所见所闻必然快意！”韦生亦有此意：“好好好，这个倒不难，新房上是藏书楼，我和你预先蛰伏楼上，不正好偷听吗？”两人正私下商议时，有美在屏风后碰巧听到，点头暗笑，心里盘算预防之法。

有美的乳母朱妈，有儿名唤阿笨，整日游手好闲，懒散成性，是个无赖之徒，酷好赌博，如果输钱就常偷盗杜家物事，变卖用来偿还赌债。有美成亲当天，婚礼铺张奢华，慧娟是卢某的独生爱女，所携嫁妆也非常可观。杜坚素日嫌恶阿笨行为不端，担心他偷盗婚礼物品财产，所以告诫门房不让他进。阿笨果然早生偷窃之念，因杜家禁止他入门，心里怀恨不满。当天，新娘下喜轿，围观乡邻众多，阿笨趁乱上了书楼，打算等到夜深人静，再寻机下手。到了二更天，宾客逐渐散去，有美脱去新郎冠服，准备就寝，蓦然念起几日前周生的话——想偷窥新人举动，以便日后博取一笑——于是他蹑手蹑脚轻轻上楼。

这时，残月初升，阿笨正凭栏眺望，有美窥见有人，误以为是周生，悄悄从背后伸出双手，掩住对方双目。阿笨本就强壮有力，以为有美特意侦察刺探自己，又惊又恨，急忙回身，紧抱有美，掐其喉咙，有美须臾气绝，倒卧楼上。慧娟坐在床帏，正让陪伴的朱妈准备洗澡的用品沐浴更衣，看到有美蹑手蹑脚上楼，不知所为何事；不久听到楼上传来细碎的响声，甚为惊讶。阿笨认为有美已死，徒然心生恶念，想要侵犯慧娟，便脱去自己的衣服鞋袜塞藏书箱下面，扯下有美身上的短衫、裤子、靴子穿上，大步下楼。他心知新娘在床帏之中，急忙吹灭房内蜡烛，进入床帏，抱住慧娟就要亲热。

慧娟寻思有美平日温存体贴，为何突然变得狂暴躁动？况且两人能够成就姻缘实属不易，今天有幸面对面，内心还有无数的话想要倾诉，正应彼此互慰衷肠，为何将灯烛吹灭？难道他对自己有所不满？心里不免非常不快。阿笨贴近身子，慧娟极力支撑抗拒。阿笨深觉难以结合，急忙探手摘下慧娟两腕所戴的金镯子，并摸索她头上的发簪耳环等物，慧娟更加惊恐诧异。正好出去的朱妈举烛携带沐浴用品返回，准备进屋，阿笨听到动静，唯恐被人窥破行迹，忙用袖子掩面，夺门越墙遁去。朱妈妈不知何人，顿时吓一大跳，急急燃起新房蜡烛，掀开床帏，只见慧娟披头散发，气喘吁吁，惊魂莫定，询问发生何事，慧娟将刚才情形详细说出。

两人惊愕之余，忽然听闻楼上呻吟有声，举烛察看，只见有美赤身裸体倒卧，嘘声叹息不已，大概被扼住喉咙后一时气绝，不久气息流畅，得以复生，但仓促之间身体绵软，不能站立。朱妈另取衣服给他穿上，回到楼下，有美仰卧绣榻之上，沉默不语。慧娟情不自禁，腼腆走近，低声问他有何苦衷，有美指着自己的喉咙，摆手让她先不要说话。慧娟不解其意，只得怏怏不乐地对镜梳妆。拖到五更天，有美才得以起身出声，两人彼此各述遭遇所见，互相慨叹。有美自认平素对周生不薄，今日为何对方如此恶作剧？继而寻思虽被劫去发簪耳环等物，所幸慧娟未遭欺辱，然变生意外，“气血究难骤舒”，遍体疼痛，未免虚度良宵了。

当夜客人散去，周生由于喝多，醉卧书斋，韦生因周生喝醉，独自回家。待周生酒醒，看到韦生已回，趁月色还亮，也踉跄回家，将要走出大门，正值门房起来小解，看到周生大晚上短衣靴子，仓皇离去，形迹颇为可疑。转天早晨，整个杜宅争相传说昨夜之事，佐证门房的所见所闻，都说必是周生无疑。杜坚本是忠厚长者，因慧娟所幸未受侮辱，又不想揭露他人过错，便告诫家人保守秘密，不许传扬出去。不料卢某得到消息，勃然大怒，特意造访杜坚，当面数落他隐瞒盗贼之罪，并称周生乃乡里名士，竟做出这般丑事，真可谓衣冠禽兽！如此歪风，倘不加整肃，日后大家争相效仿，何以为训！他随即具状告到县衙。

知县向来与周生交情不错，看到诉状非常惊骇，先拿状纸给周生阅过。周生看了，登时满头大汗，称自己同韦生曾有此想法，只是后来醉酒各自回家，实际并无此事。“小生虽不肖，亦断不肯逢场作戏，戕人性命，以图苟合者，尚请明公详察。”知县也相信周生绝不能做出这样的事，可卢某固执己见，不肯罢休，称铁证如山，难道还是别人冤枉诬陷他吗？若知县偏袒周生，他便告到巡抚衙门，以求水落石出。此案辗转拖缠，两年有余，尚未定案。不久，知县任满转迁别处。新任知县某公，“素号健吏，阅及此牍”，反复思索勘察。

转天，某公召集争讼双方到案，逐一察问侦讯，拈须寻思良久，忽然有所领悟：“无论是否周生所为，杜家发簪首饰等物，确被人劫走，且据证人所言，有美赤身裸体卧在楼上，衣物被人脱下穿走，而那人所穿衣物一定被脱下藏于楼上。只要查到衣物鞋子，便可真相大白。”新知县亲率属吏衙役，果然在书楼箱下搜出一身破衣鞋裤等物事，并在裤腰口袋内发现一封信函，竟是某某和阿笨相招赌博的书信。某公笑道：“真相大白啊！”交给争讼双方查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阿笨很快被拘拿到堂，一审就吐露了实情，周生的冤情也得以昭雪，远近百姓无不称颂知县神明。

作者案末有言：“谚语云‘好事往往多磨’，观察此案，可见其言不虚。有美和慧娟，天生佳偶，结为夫妇，理当如此，不想卢某固执拒绝婚配，等到答应婚事，又须等到有美成名才准许成亲迎娶。倘若有美的际遇同梁灏一般大器晚成，又该如何？际遇不佳如罗隐十次不第（总共考十多次，最终还是铩羽而归），又当如何？所幸一次考试成功，这才被应允婚事。可有美无意听到周生和韦生的‘阴谋’，兼之阿笨偷窃之举，致使发生意外变故，虚度了洞房良宵。所谓好事多磨，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旧知县为周生辩解清白，几次想糊涂结案，真乃昏聩可笑之举。一经老练官吏听讼决断，是非立即分明。研读律法和读书无异，但凡能通达透彻，自然没有不能解析之处；只是忧虑粗心的人不肯反复仔细寻找线索罢了。那位被称为神明的新知县，难道他真有什么奇异的法术吗（彼颂神明者，岂有异术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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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苕兰馆外史》中【杜有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