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出租屋里的外卖员
送完11单外卖,49岁的外卖员吴德宏倒在了南京的出租屋里。
二房东张女士最先发现异常。12月3日晚上八点多,她跳完广场舞回家,刚一进门,就看到租客老吴躺在客厅地板上,人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勘查完现场,警察联系上吴德宏的前女友陈丽珍,电话里只说吴德宏“有疾病了”。陈丽珍问在哪个医院,警察没回答,让她直接来朝天宫附近的安品街。
陈丽珍有种不好的预感, 挤进客厅的那一刻,她意识到人肯定是没了。吴德宏躺在地上,两腿叉开,嘴唇有些泛紫。
当天夜里,法医作出初步判断:猝死,排除刑事案件。
三年 三辆车
距离吴德宏倒地位置不到5米远的地方,停着他赖以为生的电动车。
送外卖三年,吴德宏换过三辆车。第一次买的是二手车,没骑多久就跑不动了。他又花3800元买了辆新车,结果某天早晨醒来,车子不见了踪影。他只好给旧车换上新电池继续跑。刚跑几天,电池又被偷了。
去世前骑的这辆,是2019年过完春节买的,车看起来还很新。
吴德宏的痕迹已经烙在车上。把手上包着的一双棉袖筒,袖口处磨得掉了毛。仪表盘旁边装着手机支架,下方挂着一副头盔和一个黑色棉布口罩。
吴德宏送外卖的电动车。新京报记者 祖一飞 摄
最能体现车主身份的是车尾的保温箱。箱子固定得很牢靠,开口处挂了一把锁。在南京打工的吴胜曾多次听堂哥提起过他被偷餐的事。餐丢了,抓不到人,只能由骑手赔偿。还有一次,放在箱子里的小龙虾在配送途中翻洒,堂哥赔了190多元,“相当于那天白干了。”
吴德宏去世一周后,保温箱里残留的异味仍挥之不去。箱子的缝隙间,塞着一条数据线、一个手机防水袋,还有一件外卖平台的马甲。
据家人了解,除中途短暂尝试过UU跑腿等平台,吴德宏一直在做某外卖平台的众包配送员。相当于以兼职的形式送外卖,时间比较自由。但具体每个月收入多少,家人此前并不清楚,吴德宏从不主动提起。
直到他离世后,这个关乎面子的“秘密”才被揭开。
平台数据显示,从7月至今,吴德宏最多一个月接到过508个订单。那是11月,他绕着南京城骑了将近2000公里,换来5630.55元收入。
另一次超过5000元是在8月,当月他完成了471个订单。而收入最少的一个月,他挣了不到3000块钱。
12月3日离世这天,吴德宏骑了47.4公里,完成11个外卖订单的配送,获得酬劳140.8元。
去世前两天,吴德宏回老家看了趟父母。他的老家在马鞍山当涂县,距离南京只有60多公里,开车一个小时就能到。以往每隔一两个月,吴德宏就会回家看看。每次回来,他从不空手,蛋糕、盐水鸭,都给家里带过。去姐姐家走动,也会给姐夫带上瓶酒。
有次回家,和家人聊到猪肉涨价,吴德宏提了一嘴,说猪肉太贵,他连肉皮都好久没沾过。姐姐听在心里,悄悄买了50块钱猪肉腌好,临走前塞给了他。
去世前的这一次,吴德宏回村之后没去姐姐家。家人们有些意外,猜他是身上拮据,没钱买礼物,所以干脆不去。“房租一个月1200元,除去吃饭这些生活开支,他剩不下什么钱。”
吴德宏生前居住的房间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床前柜上摆着玻璃烟灰缸,里面留有一只南京烟的烟蒂。旁边还有半包苏烟和一个打火机。
吴德宏的床前柜上摆着玻璃烟灰缸,里面留有一只南京烟的烟蒂。新京报记者祖一飞 摄
家人曾对吴德宏的衣物进行清理,只发现了两枚一元硬币、一包红南京和一个打火机。吴胜告诉记者,“桌上的那包苏烟还是他上次回家我叔给的,他平时只抽12块钱的红南京。”
附近商店老板娘的说法佐证了这一点。吴德宏生前来她的店里买过烟,每次都要的是红南京。除此之外,这个送外卖的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吴德宏房间的垃圾桶里,丢着两张被折起来的。陈丽珍证实,他平时确实有买的习惯,但买的比较少,像很多人一样,幻想过中500万之后翻身的那一天。
和前妻离婚后,儿子被判给了吴德宏抚养。这个身高一米八三的小伙在武汉上大学,平时的生活费有时候来自父亲,有时候要靠他自己兼职解决。至于学费,他也不太清楚奶奶给的钱究竟来自哪里。
20多万元债务
了解吴德宏的人说,除了维持生活,补贴家用,吴德宏还要拿挣来的钱去还债。他身上背负着不小的经济压力。
20多年前,吴德宏在老家承包鱼塘,到期竞标时丢掉了继续承包的资格。在这之后,他来到南京发展,跟几个朋友合伙创业,开了家规模不小的饭店。结果不到一年就全赔进去。
这次生意失败,让吴德宏背上了20多万元债务。直到去世,还有三四万元尚未还清。
“还不上钱,他是很着急的。”陈丽珍能感觉到吴德宏的心理变化。以前,他也和朋友出去玩,后来因为身上没钱,很少再社交。
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除了送外卖,吴德宏大部分时间都在一栋二层小楼的隔断房里度过。
在安品街连片的老宅里,这栋楼藏得十分隐蔽。穿过一座屋顶已经坍塌的砖瓦房,里面才是吴德宏住的小楼。
这栋楼结构狭长,像是插在地上的一个双层集装箱。街上的老人透露,原本这片地方也是老宅,十几年前着了场火,后来房东在原址上盖了新楼,将房间出租给一些打工的人。
吴德宏居住的二层小楼。新京报记者祖一飞 摄
安品街附近生活着不少外来人口。长度不超过500米的街道两侧,散乱地分布着十余家古玩店,二房东张女士一家也做的是古玩行当。夫妻俩从房东手中整租来房子,再将其中一间租给了送外卖的吴德宏。
这栋十几年前建成的小楼,内部结构与时下流行的Loft户型相似。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位于一楼,二楼被分割成3个独立房间,每一间都不足10平米。张女士和丈夫住阳面,吴德宏住阴面。中间空着的那间,张女士的孩子偶尔会回来住。
有限的空间里,资源被尽可能最大化利用。隔断不仅隔开了房间,也将空调一分为二,相邻的两间屋子可以“共享”一台空调。
租客出事之后,张女士一家人很快搬走。碰到来采访的记者,她的丈夫不愿多谈,只说彼此时间错开,平时接触很少。拿走最后一批物品后,他骑着电动车快速驶离。
12月9日上午,整栋楼除了公用设施,只剩下吴德宏的物品没有被带走。客厅的餐桌上,他做的两道菜扣在塑料筐下。其中一个是蒜苗炒鸡蛋,另一个碟子里,娃娃菜和青菜混在一起,汤汁还未完全蒸发。
唯一的肉菜在电饭煲里,那是姐姐给做的腌肉,装肉的小碗放在米饭上,表面结了一层白色油脂。
电饭煲里姐姐给吴德宏做的腌肉。新京报记者祖一飞 摄
根据头和脚的位置,家人推测,吴德宏可能是在回来做晚饭时突然倒下。但具体死亡原因为何,谁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家人认为,吴德宏是过度劳累导致猝死。陈丽珍也说,吴德宏的身体像牛一样好,以前从未听说他得过什么病。
吴胜记得,堂哥跟他提起过一次。“当时顾客家的电梯坏了,他硬是爬到27楼送的餐,内裤都湿透了。”
警察曾在现场询问家属,想知道吴德宏是否有饮酒的习惯,吴家人称,他平时滴酒不沾,过年回家和亲朋好友聚会也从来不喝。虽然抽烟,但烟瘾不大,一包烟够抽好几天。
法医在现场给出“猝死”的结论后,询问是否需要送尸体去解剖。吴家人认为已经没有必要,打电话叫来殡葬车,连夜将吴德宏送回老家。隔天,遗体火化。
消息传开之后
事发当晚,警灯在安品街上闪烁的时候,外卖员去世的消息就已经在周围传开。附近的人大多知道周边住有送外卖的人,但彼此之间鲜有交集。
邻居王浒曾和吴德宏打过招呼,两人站在街边吐槽,说街上的路修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结束。除此之外没聊过其他。
街口卖菜的安徽女人刚搬来一个多月,不久前的一个中午,她看见吴德宏坐在门口晒太阳,便问他买不买菜。吴德宏说自己基本不做饭,要买的话就来她家,照顾一下生意。
拐角一家理发店的女店员也听说有外卖员去世,但她怎么也想不出那人是谁,更不记得他有没有来店里理过发。
相隔不过十几米的一间院子里,住着5个众包外卖员。听说有同行“死了”,河南小伙张彬吓得在床上连躺了两天。他最近觉得很累,但一直没敢停下来休息。
别人每个月挣几千,张彬有时能挣一万多。他被舍友称为“单王”,一天跑十五六个小时,把兼职干成了全职。
张彬说他没有别的窍门,靠的就是拼。某次下雨天平台搞活动,他不忍心错过临时提高的单价,48个小时只睡了8个小时,白天黑夜都在外面跑,两天时间挣了一千多。
张彬一度冲上平台上的南京外卖员排行榜第一名,但很快又被别人刷了下去。
刘海科住在张彬对面的床铺,聊到外卖行业的众包现象,他说,“现在每个平台都不限制时间,只要有能力你就随便跑,平台不会强制下线。”
刘海科每天跑8小时左右,接四五十单,挣两三百块钱。平时的时间大多用在配送上,他回家给车充电时也点外卖,想尽可能节省下时间和精力,再多跑几单。
在众包骑手中,刘海科见到过一些四五十岁的“单王”。这些人从老家或者工地出来,发现送外卖挺自由,就一直干下去。因为要养活一家老小,往往比年轻人还拼。
长期在路上抢时间,送餐过程中难免会有个磕磕碰碰。不久前,刘海科骑车途中意外摔倒,右侧额头被撕开一个小口。他用纸巾捂住伤口,把剩下的餐送完才顾得上就医。
“要不然送晚了,被投诉一单就罚钱。”
刘海科先去的诊所,由于伤口在眼睛正上方,他被建议去医院处理。后来,他在一家三甲医院的眼科缝了四针,医药费花了近千元。
刘海科眼睛上方的伤口。新京报记者祖一飞 摄
看病回来之后,刘海科想起每天接单后被扣掉的3元保险费。他联系上平台客服,希望报销医药费。在数次提交材料仍然审核失败后,他选择了放弃。
吴家人也留意到了系统自动扣除的3元保险费。保单详情显示,这3元钱投保的险种是众包骑手意外险,但骑手页面并未显示意外事项包含哪些,以及对应的赔偿金额。
11月12日,中国人保负责处理此事的专员表示,众包骑手意外险可以覆盖到猝死情形,近日已连同劳务公司与死者家属见面商讨过,但具体赔偿金额未定,不便对外透露。
吴德宏手机中的劳动协议显示,与他签署劳动关系的是一家名为“邦芒”的服务外包公司。吴家人联系上该公司后,相关负责人表示在保险赔偿之外,会给予一定的人道赔偿。但需要时间与公安部门了解核实死亡原因等信息。
一切都迟了
尽管已经分开了一年,陈丽珍在得知吴德宏的死讯后依然跑前跑后,为后事忙碌着。
2016年,她和吴德宏因为老乡关系认识,慢慢地,对他有了感觉,“可以说是我追的他。”
陈丽珍15岁来南京讨生活,从漆工干到出租车司机,辛苦半辈子攒下一套房。和吴德宏一样,她也离过婚,带着女儿独自生活。
两人感情发展得不错,但由于吴德宏背着债,且家庭条件一般,这段感情受到陈家人反对。吴德宏也曾纠结,他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担心拖累陈丽珍。
陈丽珍的女儿一开始也是拒绝态度,担心母亲将来没有依靠。后来,她发现吴德宏对母亲和自己都很好,慢慢接受了他。她曾许下承诺,说以后挣了钱养活他们俩,陈丽珍听了很欣慰。
为了还债,吴德宏在餐厅做过配菜员,一个月工资四千。后来陈丽珍听说送外卖更挣钱,而且时间自由,就劝他干这行。吴德宏听从了她的建议。
但碍于面子,有人问起职业,他不说自己是外卖员,只说在外面打工。
有段时间,吴德宏干得很拼,两辆电动车换着骑,从早上九点一直送到夜里一点。后来因为影响陈丽珍休息,才把结束时间提前到了晚上十点。
吴德宏的手机通讯录名单和微信好友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在手机上玩“全民K歌”,唱完再转发到朋友圈。《小薇》、《那一夜》、《2002年的第一场雪》,他翻唱的大多是这类老情歌。
他在微信个性签名处写道:悠扬的歌声,温馨的世界,一片欢乐的喜悦永远属于你生活的强者。
吴德宏的K歌软件主页。新京报记者祖一飞 摄
然而现实生活并不如这般美好。两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年,陈家人反对得更厉害,他们不得不暂时分开。
吴德宏从二人合住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后来之所以住进安品街的出租屋,除了价格稍便宜,车放在院子不怕丢也是一个原因。
虽然分开了,两人仍互相牵挂着。每次吴德宏回安徽老家,陈丽珍都会把自己的私家车借给他。她帮他做了计划,等明年就不干外卖,转行开网约车。
但一切都迟了。
吴德宏出事后,陈丽珍总觉得对不起他,后悔没有放开顾虑将他留下。
头七的前一天,陈丽珍和吴家人来到出租屋收拾东西。在房间里,她边收拾东西边回忆以前在一起的日子,说吴德宏爱干净,衣服总是叠得整整齐齐。
陈丽珍将衣服打包好,带回了自己家。她说衣服上有他的气味,舍不得丢。
吴德宏的骨灰被暂时存放在殡仪馆。等赔偿下来,陈丽珍和吴家人想找个公墓,给他换个好点的地方。
(文中陈丽珍、王浒、张彬、刘海科为化名)
文 新京报记者 祖一飞
编辑 胡杰 校对 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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