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东谈大学毕业（许子东专栏）

许子东

钱锺书的《围城》里，方鸿渐直白地说害怕才女。张贤亮、王蒙等作家的小说里都有一种剧情，男方落难时被女方搭救，最终女方都会默默消失，两人无法在一起，而女方落难，男方搭救，他们最终则会走到一起。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在钱锺书忌辰到来之际，许子东谈了谈小说《围城》里以及当下现实中的婚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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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谈《围城》(07:40)

您是怎样看待《围城》里家长那种门当户对或者是下层择偶的婚姻观？

简单地说，女的想找学历文化比自己高的男的，这样说理论上错误，现实上存在。

我出过一本书，分析50~100篇描写10年的小说，这些小说里边有一个共同的模式，如果一个主人公因为各种原因落难了，（比如）碰到灾难、下乡、农场劳改、被打倒了、扫街等等，会有一个人来救他，通常这个人是异性，结果我发现的规律是，小说是男主人公，小说结尾男的神气了、平反了，重回到旧地了，那么这个时候救他的女的就会消失，就会不见了。

《围城》

比方说最有名的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男主角章永璘在乡下受苦的时候饿得没东西吃，一个女的就对他很好。这个女的有一个外号叫“美国饭店”，其实是一种侮辱性的说法，“美国”就是指道德堕落，“饭店”就是指可以接待很多人。她是一个单亲妈咪，但还有几个男人在交往，按今天的说法就是不正经的女人，但是他是劳动人民，所以她比这个男主角身份更优越。这个女的就爱上了这个男的，爱情的标志是送他一个白面馒头，男的看到上面有手指的纹路，眼泪就掉下来，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吃馒头。很精彩！小说里边的爱情宣言说，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觉得这句话很了不起，有点像Titanic（《泰坦尼克号》）里的“you jump I jump”。这个女的救活了这个男的，使得他恢复自信，克服了灾难，男的后来逃走了，灾难过去以后，他变成了著名作家，（小说）改编成电影，开很豪贵的车回到这个地方，他还算有良心，到处打听马缨花在哪，马缨花在哪。没了，不见了。不是他的责任，是她自己去了什么地方。

根据张贤亮小说《灵与肉》改编的电影《牧马人》剧照

这不是一个作家这样写，王蒙也是。王蒙的《蝴蝶》，写一个干部到了乡下，碰到一个女医生帮他度过了灾难，等到干部重新回去做副部长的时候，又回去找那个女的，说你跟我进城。医生就跟他说，我在乡下很好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进城？你以后好好做官就好了，别忘了人民。

这些小说——不是一两篇，几十篇都是这样——简单说就是，男的碰到了女的救他，之后女的就不见了。但反过来女的在困难的时候碰到一个男的救他，将来他们就和好，就一直美好，建立家庭。像我们都知道的《芙蓉镇》，“芙蓉姐”扫街跟姜文就好上了，以后就一直好下去了。这套模式背后，其实就是上面提的问题，在男的落难的时候，救他的女的漂亮、性感、善良、给吃的，但是一个女的落难的时候，救他的男的是什么？除了前面这些标准不重要，但重要的是比她有文化。

这些作家不是商量好的，他们都是为了读者认同来写这样的故事。换句话说，我们从理论上要批判，凭什么要男的文凭比女的高，才谈恋爱，但是这么多的小说无形当中在描写这么一个模式，背后按照学术的说法，就是集体无意识，有文化积淀。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错的。什么人分三种，男人、女人、女博士，都错误的。

《芙蓉镇》剧照

很具体的例子，我有一年人家约我写篇文章，评《我们仨》。那个时候杨绛还在，我里边就提出，在小说里边，方鸿渐为什么害怕才女？我们都知道，他不喜欢苏小姐，在船上的什么鲍小姐他都可以接受，后来唐小姐也是好的，最后跟他结婚的女的他也觉得她太有心计。总而言之，方鸿渐是害怕才女，我甚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揣测——说不定是错的——我说，这是不是因为作家在作品里边已经宣泄了对才女的疑虑，所以在生活当中却能够跟才女幸福一生。他们后来说，被评论的作家对你这个说法不满意，但是这是钱锺书自己在小说里写的，方鸿渐还说，形容女人的漂亮，说她多么聪明，等于是一朵花，你要放在秤盘上去称（原文：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电视剧《围城》剧照

我们今天看得很清楚，都知道一些基本的性别政治的原则。（上面）这样的说法是错误的。至于为什么错误，跟传统的关系（有关），跟世俗的力量（有关），这都好解释，但是还有一个，我觉得比较简单的就是——男的自卑。因为你们想想，男的总体来说中学、大学成绩都不如女的，也没有女的聪明，而且没有女的能干，男的占据优势是在树林里摘野果打野猪的时代，现在连机器都变成按键盘了，不需要你用榔头了。从传统道德标准来讲，男的也不如女的善良，不如女的忠诚。在全面的劣势之下，男人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硬撑说我们还有文凭。其实连这个最后的优势都很难保持了，因为我听说，大学里现在女的成绩普遍比男的好。所以，正面的说法就是应该追求女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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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