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之志绝壁开渠 愚溪果真愚不可及
文/钟百超
一“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是智者对世事的高度概括。柳宗元的仕途,便是由于错误选择而毁于一旦的最好明证。但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是被贬永州,造就了他的一世英名,终成一代文豪而名垂千古。
永贞元年(805),柳宗元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政治革新,升任礼部员外郎,不久惨遭失败,更因为当初反对唐宪宗为太子,更是罪加一等,“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一纸“不在量移之限”的诏令,宣告其政治生命的终结。虽名为永州司马,毕竟是虚职。
来到永州,柳宗元是一番怎样的心情?被贬第五年之后,给京兆尹许孟容写了一封书信,即《寄许京兆孟容书》。信中说道:“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是以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这封信吐露几个方面的实情,朋友与故旧都不敢给他写封信,予以安慰,人情世故如此淡薄;孤独无助,形单影只;百病缠身,茶饭不思,这就是柳宗元自遭贬以来的身心状况。
二
永州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在《囚山赋》一文,柳宗元首先状写了永州的山,“楚越之郊环万山兮,势腾涌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liè)兮,若重墉之相褒。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其下坼(chè)裂而为壕。欣下颓以就顺兮,曾不亩平而又高。沓(tà)云雨而渍厚土兮,蒸郁勃其腥臊。阳不舒以拥隔兮,群阴冱(hù)而为曹。”柳宗元以“万”形容山多,以“波涛”摹状山势,以“回合仰伏”描摹山形,以“重墉相褒”比拟山高,以“争生角逐”形容山陡,以“下坼裂为壕”描写山险,以“不亩平而又高”描写地形复杂。
至于气候环境,以“沓云雨”,“渍厚土”状写雨水多,天气潮湿,以“蒸郁勃其腥臊”渲染天气炎热,以“阳不舒以拥隔”,突显因树木茂盛不通风不透光而瘴气重重。
面对这样环境,当地的百姓又是如何生存?“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在险峻的山上劳动,才能够获得生存所需要的食物,柳宗元对他们予以深厚的同情,颇有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情怀。
然而,与这些百姓相比,柳宗元又有何种感受?“攒林麓以为丛棘兮,虎豹咆㘎(hăn)代狴(bì)牢之吠嗥(háo)。”由于心理作用,他把山峰下茂密的森林当作束缚他的荆棘,把老虎、豹子的吼声比作看管监牢的野兽的叫声。“胡井眢(yuān)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他更把自己比喻为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即使到了险阻的群山外面,无路可逃。
柳宗元为何产生这样的心态?“顾幽昧之罪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他解释道,一个人受到莫名的冤屈,哪怕是圣人也是害怕恶语中伤。“匪兕(sì)吾为柙(xiá)兮,匪豕(shĭ)吾为牢。”他甚至把自己比作兕和猪,被关到了木笼和牢圈,其悲惨的程度由此可见。“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十来年,无人过问,只有遍野的蓬草和蒿草相陪伴。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柳宗元有着怎么的期盼?“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他希望圣德贤明者来治理国家,而不至于把他困在这无边无涯的深渊里。
在柳宗元的笔下,这山不是山,而是囚禁他的牢笼。因而,在他的眼里,永州不过是人间地狱。
三
柳宗元被贬永州以后,写了一组寄情于山水的诗歌,名曰《八愚诗》,并为之作序,以排遣心中的愤懑不平。《八愚诗》已经亡佚,如今仅存《愚溪诗序》。
虽说不喜欢永州,但他却爱上了灌水之阳,东流入于潇水的一条小溪,不仅在此安居,还模仿愚公谷的故事,把这条溪命名为愚溪。
更有甚者,他把所购买的小丘、泉、沟,负土累石筑起的水池,以及在水池中建起的堂、亭、岛,统统冠以愚字。虽然在水池中种植了嘉木和安放了奇石,参差错落,这些山水中瑰丽的景色,却因为他的缘故都用愚字,从而也使它们受到了玷污(“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柳宗元因为自己的缘故,把所有的景物都赋予了感情色彩,既是不满情绪的发泄,也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一个愚字,饱含多少辛酸与无奈。
一个智者,本来就应该以山水为乐。可是,柳宗元为何不把这溪水命名为“智溪”,而“独见辱于愚”?他的解释是,因为它水道很低,不能用来灌溉。又险峻湍急,有很多浅滩和石头,大船进不去;幽深浅狭,蛟龙又不屑于此,不能兴起云和雨,对世人没有什么好处,正像他自己。既然如此,即使是玷辱了它,用愚字来称呼它,也是可以的(“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chí)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柳宗元以自己比况山水,有满腔的苦衷,也有自己的道理。历史上,和他一样遭受不幸的人又有多少?卫国宁武子是一个处世为官有方的大夫,孔子对他大为赞赏,说宁武子这个人,当国家有道时,他就显得聪明,当国家无道时,他就装傻。他的那种聪明别人可以做得到,他的那种装傻别人就做不到了(“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柳宗元对宁武子也予以高度评价,说宁武子“在国家动乱时就显得很愚蠢,是聪明人故意装糊涂(“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至于颜子,柳宗元认为,他从来不提与老师不同的见解,像是很愚笨,这是明智的人而故意表现得很愚笨,他们都不是真正的愚笨(“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
那么,柳宗元自己呢,把溪水命名为愚溪,把一切景物冠以愚字,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愚?他说,如今我在政治清明时却做出与事理相悖的事情,所以再没有像我这么愚蠢的人了(“今予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
确实,柳宗元是一个政治上糊涂的人,假如不参与永贞革新,假如当初不反对唐宪宗为太子,也许命运就不该如此。
然而,柳宗元心有不甘。他说,溪水虽然对世人没有什么好处,可它却能够映照万物,清秀明澈,能发出金石般的响声,能使愚蠢的人喜笑颜开,对它眷恋爱慕不忍离去(“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
而自己呢?柳宗元说,我虽然不合世俗,也还能稍用文章来安慰自己,用文笔自由驱使万物,创造出一个称心满意的审美境界,世间万象没有什么能逃得出我的笔墨形容(“予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再者,他还能用愚笨的言辞歌唱愚溪,觉得茫茫然没什么悖于事理的,昏昏然似乎都是一样的归宿,超越天地尘世,融入玄虚静寂之中,而寂寞清静之中没有谁能了解他(“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如此说来,柳宗元既像“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的宁武子,又像“终日不违”的颜子。柳宗元究竟是真愚还是装愚,谁知道呢?
四
不管是真愚还是装愚,永州之于柳宗元,柳宗元之于永州,早已经固化为一种文化符号。一个人因为落难,被贬永州,自此命运便于永州紧密相连。柳宗元之不幸而永州幸,愚溪之愚,却造就了一代文豪。愚溪,果真是愚不可及?
2019.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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