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唐诗新解第十一集（诗词名家钟振振）

关于全篇文义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说“背庭缘恐花羞坠，心事遥山里”二句曰：“此两韵写愁人凝望时光景。坐适‘背庭’，如‘恐花羞’；面既外向，心似在山。”

又说“一寸秋怀、禁得几蛩声”句曰：“此韵融景于情，不曰‘蛩声’扰乱‘秋怀’，偏曰‘秋怀禁得蛩声’。”

又说“供与离人睡”句曰：“‘离人’，即与人离别之人，疑即自指。”

又说“起看檐蛛结网、又寻思”句曰：“‘丝’与‘思’谐音。”

按：这是一首典型的秋闺词。抒情主人公，亦即“离人”，乃是女性，故不可能是词人“自指”。

为什么笔者断定此词的抒情主人公是女性呢？因为“遥山”并不是指真山，而是女子秀眉的代名词。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二曰：“文君（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遥山”即“远山”。宋人词中，以“遥山”为女子秀眉的用例甚多，如：

晏几道《采桑子》（日高庭院杨花转）曰：“昨夜匆匆，颦入遥山翠黛中。”

黄庭坚《桃源忆故人》（碧天露洗春容净）曰：“云归楚峡厌厌困，两点遥山新恨。和泪暗弹红粉，生怕人来问。”

朱敦儒《减字木兰花》曰：“挼花弄扇，碧斗遥山眉黛晚。”

向子諲《浣溪沙》曰：“云外遥山是翠眉，风前杨柳入腰肢。”

李石《朝中措·赠别》曰：“两点眉尖新恨，别来谁画遥山。”

张孝祥《鹊桥仙》曰：“横波滴素，遥山蹙翠，江北江南肠断。不知何处驭风来，云雾里、钗横鬓乱。”

陈允平《渔家傲》曰：“日转花梢春已昼，双蛾曲理遥山秀。”

又《蝶恋花》（墙外秋千花影后）曰：“粉袖盈盈香泪透。蹙损双眉，懒画遥山秀。”

无名氏《鼓笛慢》（淡烟池馆）曰：“凭危阑空断，谁家素脸，遥山远、空凝伫。”

吴文英词别首《声声慢·饯魏绣使泊吴江为友人赋》亦曰：“泪雨横波，遥山眉上新愁。”

以上均可参看。要之，此词“心事遥山里”，不过是说“心事见之于眉间”罢了。

“一寸秋怀、禁得几蛩声”，则是说寸心已自愁矣，更能经受得起多少蛩声？并非情怀本好而为蛩声所扰乱的意思。“秋怀”，即“愁心”。人心大小，在方寸之间，故以“一寸”为言。此类用例，在宋人词中亦不可胜数，如：

钱惟演《玉楼春》（锦箨参差朱槛曲）曰：“嫩似春荑明似玉，一寸芳心谁管束。”

李冠《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曰：“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宋祁《蝶恋花》（绣幕茫茫罗帐卷）曰：“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欧阳修《蝶恋花》（百种相思千种恨）曰：“懊恼风流心一寸，强醉偷眠，也即依前闷。”

赵长卿《菩萨蛮》（方池新涨蒲萄绿）曰：“危楼愁独倚，一寸心千里。”

韩玉《鹧鸪天》（披拂芝兰便断金）曰：“三年尊酒半生话，千里云山一寸心。”

魏了翁《鹧鸪天·次韵刘左史光祖自和去年元夕词》曰：“酒中和乐无穷味，烛里光明一寸心。”

卢祖皋《谒金门》（罗袖褪）曰：“叶叶秋声风衮衮，万端心一寸。”

严仁《蝶恋花》（院静日长花气暖）曰：“目力未穷肠已断，一寸芳心，更逐游丝乱。”

谭宣子《春声碎·南浦送别自度腔》曰：“浑似梦峡啼湘，一寸相思千里。”皆可供比勘。

至于末句“起看檐蛛结网、又寻思”，看点也不止“思”“丝”谐音这一点。更重要的意蕴在于古俗有蜘蛛报喜之说。《西京杂记》卷三曰：“干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故抒情女主人公见“檐蛛结网”而“寻思”，忖度、盼望能有喜事发生。

宋人诗词中，用“蜘蛛报喜”之例亦甚多。如：

彭汝砺《十四弟得书承已次东流赴省试因寄小诗呈推官承务弟》诗曰：“恰见蜘蛛喜，便知鸿雁来。”

欧阳修《和禹玉较艺将毕》诗曰：“拂面蜘蛛占喜事，入帘蝴蝶报家人。”

又《玉楼春》（去时梅萼初凝粉）词曰：“蜘蛛喜鹊误人多，似此无凭安足信。”

张耒《次韵上呈樗年主簿乡兄》诗曰：“蜘蛛拂面归有祥，便看大榜挂北墙。”

吕渭老《浣溪沙》（微绽樱桃一颗红）词曰：“惹鬓蛛丝新有喜，窥窗月彩相从。”

赵彦端《谒金门》（春已半）词曰：“鹊喜蛛丝都未判，连环空约腕。”

岳珂《集喜》诗二首其一曰：“鹊噪庭前木，蛛翻檐畔围。”

卢祖皋《木兰花慢》（汀莲凋晚艳）词曰：“玉果蛛丝暗卜，钿钗蝉鬓轻笼。”

黄机《满江红》（呀鼓声中）词曰：“把蛛丝鹊喜，意□占卜。”

杨泽民《六么令·壬寅四月扶病外邑催租寄内》词曰：“蛛丝应卜。音书频寄，止酒加餐不须嘱。”均可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