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没能杀死高俅死得冤不冤(林冲杀了高俅夫妻团圆)
“林冲杀了高俅父子,夫妻重新团圆,心爱的宝刀回到身边”——这样的故事是不是听起来比《水浒传》里的更加酣畅淋漓?这可不是今人编造,大约在明代嘉靖以后,戏曲舞台上一直这么演。
梁山好汉的故事,除了小说《水浒传》,不应忘记还有丰富多彩的水浒戏,特别是元杂剧和明清传奇。其中,有两部明传奇《宝剑记》和《灵宝刀》尤其值得一同品读。
两部剧作讲的是同一故事:林冲与高俅的恩仇。大义是:林冲献一宝兵器(宝剑或宝刀)与高俅观看,误入白虎节堂,遭陷害发配,后被逼上梁山;高衙内要强娶林冲妻张真娘(《灵宝刀》里是张贞娘)为妻,林妻使女锦儿甘愿冒名顶替,林妻逃走藏身一尼姑庵中;后林冲率兵杀回京师,手刃高俅父子,夫妻得团聚,宝兵器重归自己。
一般认为,《宝剑记》完成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作者是李开先(1502年—1568年);《灵宝刀》完成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作者是陈与郊(1544年—1611年)。两剧人物组成、情节线索很近似,粗读之下,很容易让人认为是一部“抄”了另一部。陈与郊也不否认这点,他在《灵宝刀》的自序中说:此剧是据“山东李伯华先生旧稿,重加删润”而成。(李伯华即李开先)。
根据学界观点,《灵宝刀》对《宝剑记》的改编是为了在形式上更符合演出需求,如将52出删减为35出,使得演出完成起来更为容易;又如,把原有的曲调词韵改写为更适合当时流行的昆山腔等。
然而,更不可否认的是,《灵宝刀》完全可以看作是一部"新作品”。先不说词曲方面的创新,仅在内容层面,它在情节安排、人物设计,特别是主题表达上都与《宝剑记》有所区别,自成一家。
以下我们就从两部传奇在故事上的差异比较,来感受一下它们各自不同的艺术特色和优劣得失。
开篇对比:起首剧情的差异即是通篇主题的差异
(1)《宝剑记》开篇:两场反差巨大的家宴,寡淡与奢华,见情怀!
林冲的母亲大寿,但是家中清贫,只有林冲和林娘子张贞娘为母庆贺生日,唯一的客人是邻家的王妈妈。因家中清贫,林冲夫妇为老母亲只能尽“菽水之欢”,也就是吃些青菜豆腐之类的食物。
这一幕结束,转幕即是高俅家,这里也在大排家宴。因皇帝赐给高俅樱桃一盘,这在当时是非常珍稀的水果,高家大排宴筵,请高俅之母来品尝樱桃。一时间摆下各种山珍海味,座席上珠光宝气,笙歌曼舞。高俅高朋父子更是志得意满,不可一世。
在宴饮之际,林、高二人都有念白和唱词,各吐心事,我们可以对照来看:
林冲:
(唱)儒冠误我甚堪悲,笃志玩兵机。烟尘万里平胡骑,勋志徒劳心力。袜线未能补衰,寸草且报春晖。
(白)脱却戎衣挂战袍,学文争似习龙韬,才冲霄汉星芒动,啸倚崆峒剑气高。悲贼子,笑儿曹,争夸朱紫占中朝。十年塞北劳千战,汗马秋风尚未消。
高俅:
(白)独秉权衡镇帝都,蟒衣玉带挂金鱼。谁知今日为官好,只恨当时少读书。
(唱):圣主赐樱桃,万颗匀圆世间少。喜承恩多幸,无福难消。捧金盘满座光辉,饮玉斝合家欢乐。
林冲心中先想到国家危难报国无门,继而想到母亲年高,自己疏于孝敬。
而高俅,完全是一副志得意满的嘴脸,除了对眼前的荣华富贵感觉荣耀之外,再不多想其他,仿佛眼前的一切就是他身居高位的全部意义。
自古就有齐家治国之说,家与国等量齐观,二人在家中的心境已经把二人的格局完全呈现出来。不难看出,作者刻意以两家家宴的巨大反差做比,反衬出林冲和高俅悬殊的品格。在两场家宴的后面,竟是两种不同的家国之情。
此外,如果林冲的身份还像《水浒传》中那样只是一个下层军士,这个对比会大打折扣。《宝剑记》将林冲设为名门贵族之后,只是家道中落变得贫穷;他本人不但是个武夫,还通晓诗书有儒生的身份,他曾参与过戍边战争,可谓文武兼备。这样,他和高俅身份几乎是对等的。一忠一奸,一清一浊,一公一私,互成对照。
果然,之后二人发生的正面冲突正是政治理念上的冲突,林冲直接向朝廷进谏,要求革除高俅这样贪赃枉法尸位素餐的官员。高俅知悉后怀恨在心,采取报复行动,引出来一场恩仇大戏。剧中也有高俅之子高朋贪图林妻张真娘美色想霸占的情节,但这只是主干上的枝节,张真娘守节不从,更突出了林冲一家俱为忠贞之人。
《宝剑记》开篇用了两幕戏对比了两个不同家庭和两类不同的人生理想,其用意全在“何为家国情怀”这一主旨。
宋代武士
(2)《灵宝刀》开篇:一次家中朋友小聚,酒后吐心事,见人品!
剧情一开始是林冲与妻子对话,商议要宴请两个朋友,其中一人是刚结识的鲁智深,另一人是老友陆虞侯。妻子贞娘提醒林冲,结交好友要多加考察,考虑长远,患难见真交。她唱道:
“易与人投还易去,背相倾是眼面相嘘。官人肝肠自许,怕一日轻分吴楚……须记取,能几个难中相护。”
这一句唱,不仅为以后陆虞侯谄媚高家父子陷害林冲、鲁智深野猪林救友埋下伏笔,更勾勒出张贞娘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接着,三友聚齐,饮酒聊天,话锋一转就聊到林冲在太尉府中的情况,鲁智深向陆虞侯言道:“虞侯既在高太尉府中,太尉何如人?”陆虞侯答道:“他父子重贤轻色,第一个好人。”鲁智深反驳道:“恐未必,俺武师兄弟(即林冲)这般抱负,只教他做个提辖,那显他重贤来?”
随即鲁智深唱道:
“兄弟,何如早隐南山雾,细踌躇,民心国事,宗社丘墟。”
他这是劝林冲早日抛官隐居,免惹麻烦。陆虞侯则言道:
“不是这般说。太尉公整整有条,朝廷上安安无事,武师才调,委任非轻。岂须躁急如此?”
林冲随即以一句简单的“承教”作答。显然,他更喜欢听陆谦的话,还想着今后能有一番作为。也正因如此,才敷衍出后面一篇大戏。后来,高俅之子高朋在游春时看上林冲之妻,陆谦卑鄙叛友,为高朋谋划夺林妻,高俅又为儿子之事陷害林冲。
在《灵宝刀》中,林冲的身份与《水浒传》中相近,是一名下级军官。他未曾施展才干,先遭朋友和上级暗算。
一个家庭朋友小聚的开篇,已经将通篇主要人物设定好了:林冲朴实、鲁达仗义、陆谦势利、贞娘贤惠。同时,又借陆谦之谎言影射出:高俅父子不重贤唯贪色,朝廷不是安安无事而是危机四伏。特别是鲁智深与陆虞侯的言语碰撞,更是迅速勾勒出二人的性格特征,一个爱说真话,一个会唱高调。
《灵宝刀》开篇,先以林冲夫妇对话,把观众带入到“何为好夫妻”的话题;继而,又以三人饮酒闲谈,将观众带入“何为好朋友”的思考;最后,又以谈话隐写了“何为好领导(好事业)”这个话题。想来世间不管什么,为人处世总归离不开爱人(家庭)、朋友(社会)、领导(职场)三者,《灵宝刀》这一开篇居然统统写到,可谓高明。
(3)小结:开篇差异反映了两部戏叙事重心的差异
两部戏的开篇如同两只不同的龙头,带动的是两部大戏不同的运行轨迹。《宝剑记》以家庭观念为主,确定了全剧以“家国情怀”为侧重点的叙事;《灵宝刀》以人情为主,确定了全剧以“个人如何处世”为侧重点的叙事。
当然,两部剧作的主题也有交集,《宝剑记》也涉及“个人价值”,《灵宝刀》亦关照“家国情怀”。
剧情、人物的对比:更加确立主题的差异
仅以开篇为据,似乎还不足以证明两部剧作主题侧重点的差异,好在当剧情展开时,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同样的差异。
(1)《宝剑记》的结构线索简单明了,以林冲行动为主线,以林妻行动为副线,兼以其他人物穿插。
林冲一脉,主要讲其忠良、冤屈和报仇的过程,每每以唱词表明心迹。如他被发配看守草料场时唱道:
回首十年万事空,只愁无计出牢笼。苍天何事困英雄。侵云杨柳由它绿,向日葵花空自红。才知鸟尽折良弓。
他自比于向日葵花,还不忘表明自己在受冤屈之际对国家的忠心。
张真娘一脉,主要讲她被逼婚、逃脱、隐居的过程。如她藏身尼姑庵时唱道:
看了那苍荺风韵,它因何染泪痕?为湘妃心血,江水招魂。我比娥皇还可悯,萧寺且潜身,龙香夜夜焚。
这是自比于舜帝妃子娥皇女英,因思夫泪染斑竹,表明自己忠贞不渝之心。张贞娘爱的是家,林冲爱的是国,张真娘的忠贞更能映衬林冲的忠心。
《宝剑记》人物、情节设置简单明白,以传统的忠臣、孝子、节妇、良友直接反映家国情怀。
(2)《灵宝刀》的结构更为复杂,人物更多。
除了众所周知在林冲故事中出现的那些人物之外,像李逵、周通、燕青、李师师、扈三娘这些似乎关系不大的人物也纷纷登场了,而且各有剧情铺演。如鲁智深桃花山打周通,李逵坐衙,燕青求赦书等情节。
可见,这部戏热衷于塑造群像,也由此给人剧情偏于散漫的感觉。然而,当我们仔细阅读那些貌似游离于主线之外的情节时,我们发现,依然反映的是“个人如何处世”这一主题。
例如,“旅次锄强”一折讲的是,鲁智深去梁山搬兵营救林冲,在桃花山得知周通欲强抢民女为妻,鲁智深假扮民女将周通打跑。这故事《水浒传》小说中也有,可似乎与林冲恩仇记已经完全无关了,让人怀疑这剧本是不是在“注水”,在“强行加戏”。
可仔细看鲁智深呵斥周通的唱词:
谁为媒证,谁送年庚?强索取红颜薄命,想帽光光,打着你蓬头乱颈,那些花下拜三星。
这岂止是呵骂周通,这不也是在呵骂那个欲强娶林冲妻子的高衙内吗!高俅父子以权势害人,强娶民女,其行径与周通这样的强盗何异?
又如,“李逵坐衙”一段剧情:李逵下山打听林冲消息,闯入寿张县衙门,惊走县官,他自己坐堂审起了案子,原班衙役都听他使唤。这时来了两个人,一个说被对方骂了,一个说被对方打了。李逵说,小事一桩,都出去吧。衙役忙说,不能放走,骂人的罚五百,打人的罚一千,再罚他们去水浒寨中做苦力。李逵听了骂道:
胡说!……尽着你巧计唆,佞舌支,功名肯卖与功曹市。你不见咱行径来,金银寨内周和济,肯忘了民间膏与脂?还剥削,豺狼耳!
这是说衙门还不如梁山好汉能以金银互相周济,你们就会搜刮民脂民膏。
李逵还有这样几句唱词:
朝野纷纷乱似麻,杀人放火作生涯。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于今半是咱。
他把贪官污吏比作和自己一样,见了面都不用回避,因为都是“盗贼”。——由此便可看出,“李逵坐衙”这段剧情也并非“乱入”“注水”,分明是对高俅这样奸贼乱政的一个讽刺。
此外,剧中还刻意褒扬了一些人物,如不顾个人安危,秉持大义释放林冲妻子的官员王进;不惧高俅权势威胁,秉公断案的法官竹之有等人。
《灵宝刀》着力刻画不同人物、安排丰富的剧情,完全都是为了主题服务,意在强调:为人在世必须对的起自己的身份地位,为亲、为友、为官都是如此,否则就是一种罪恶。
(3)小结:
《宝剑记》的剧情人物设计均直白地体现了“家国情怀”;《灵宝刀》的剧情人物设计略带隐晦地展现了“个人如何处世,个人于社会的价值何在”这样一个主题。
“道具”对比:宝剑和宝刀是各自主题的象征物
(1)《宝剑记》一名,是指林冲家祖传的一柄宝剑。
剧中还将林冲的爷爷虚构为北宋著名诗人林逋。林逋,号和靖先生,为人高洁,喜种梅养鹤,有“梅妻鹤子”之称。剧中说宝剑是皇帝赐给林和靖的,一直传到林冲这辈。
这里,宝剑是林家的私人之物,是他家的传家宝;同时这宝剑又是“公物”,因原本是朝廷所赐。继承这把宝剑,就是秉承了高尚的家风,报国的忠心。
剑者,刺也,进谏也。暗示林冲赤胆忠心不畏强权,勇于进谏,与高俅奸党势不两立。
故而,一柄宝剑成为《宝剑记》“家国情怀”主题的最佳象征物。
(2)《灵宝刀》一名,是指曹丕造的宝刀之一,名为“灵宝”。
相传曹丕曾经造三把宝刀,一曰“灵宝”,一曰“含章”,一曰“素质”。灵宝宝刀流传后世,收藏在高俅太尉府内。高俅陷害林冲,将这把灵宝刀用来做诱饵。宝刀虽在高俅府中,却不属于高俅,它是公器,是国之重器,执掌它的人如果配不上它,便是德不配位。所以,拥有这把宝刀的人即相当于掌管公器之人,应不论身份地位高低,唯有德者居之,灵宝刀最后终于归林冲所有就是这个道理。
刀者,斩也,了断也。剧中每个人都在做出抉择和了断,有的正确,有的谬误;有的忠良,有的奸诈。
故而,一把宝刀成为《灵宝刀》“个人如何处世”这个主题的最佳象征物。
(3)小结:
无论宝剑还是宝刀,都是连缀剧情的“道具”,两个道具的典故来历不同、形象功能不同,恰好分别符合两部剧作各自的题旨。
对照赏析,方得两部传奇的妙趣
若论影响力,《宝剑记》居上,今天依然常演不衰的昆曲《夜奔》就取自《宝剑记》中的一折,而《灵宝刀》早已寂寂无闻。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认为《宝剑记》的艺术成就在《灵宝刀》之上。
古代多有曲评家指出《宝剑记》有非常明显的不足,首先它过于繁琐冗长,其次场次结构安排也有很多不合理处,例如,有几幕连场戏竟然都是以林冲妻子登台开场,已显著背离通常的戏剧结构法则。
至于《灵宝刀》,《远山堂曲品》评论道:
词曲一经改窜,便与作者为二。有因改而增其美,如李开先之《宝剑》列‘能’,陈禺阳之《灵宝刀》列‘雅’是也。
这对《灵宝刀》是非常高的评价,前作《宝剑记》只能算是“能”品(即“及格”),改编作《灵宝刀》却配得上“雅”品(即“优秀”)。
其实,通过《宝剑记》和《灵宝刀》在剧情上的对比赏鉴,更能发现二者的优劣。
《灵宝刀》的人物、情节更加鲜活灵动丰富,《宝剑记》不但线索单一、人物平白,还铺陈了漫长篇章,其艺术水准显然要比《灵宝刀》逊色。
至于说为何《宝剑记》流传更广,大概是因为它的剧情简单易懂,唱词更偏直白,这些对于在民间流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优势,也就是它的缺点成了优点。反观《灵宝刀》,不但唱词文学性过强,用字古奥,而且一些剧情从表面上看也与主题关系不大,给观众散乱迷惑的感觉。也就是说,它的优点反倒变成了缺点,使得它在传播过程中渐渐被冷落。
那么,《宝剑记》和《灵宝刀》到底哪部更出色,读者也可自行评判。
参考书目:《水浒戏曲集》,《试析<灵宝刀>改编<宝剑记>的得与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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