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农村老家(怀念老家的村口)

文/蒙山樵夫

清明时节农村老家(怀念老家的村口)(1)

作者父亲戎装照

那一年,父亲是从村口去参军的。作为村里的团支部书记,父亲在村里第一个报名,要保卫刚刚两岁的国家。十八岁的父亲胸前戴着大红花,脸庞是红润润的,祖母含泪的叮咛、同伴惜别的话语,都淹没在欢叫的锣鼓声中。村口,一辆马车拉着父亲走了,父亲成了村庄的光荣,却成了祖母的思念和忧伤。

村口是村庄的舞台,村里婚丧嫁娶或大或小的人或事,都要在这里上演,它成了村庄最重要的地理坐标。这村口延伸出两条路,一条向西直达浚河岸,从河岸直达县城;一条向北连接岚兖公路,可以通达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条官道,已经很久很久了。爷爷说日本人都修过这条路,后来叔还在这路上做了多年的养路工。父亲伴着阵阵马铃走远了,官道上留下了长长的车辙。这辙印,起点在村口,终点却是遥远的远方。这辙印一直连通着故乡,无数次叠加于父亲的记忆里,许多年后我理解了,这是父亲的“乡愁”。

这一去,关山飞度、路途遥遥、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几千里的路程,父亲来到鸭绿江边,成为东北边防军的一员。“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年轻军人的铮铮誓言;保卫边防、随时赴朝,是父亲和战友们的神圣使命。父亲是炮手,他和战友们的高炮曾经勇敢迎战美国的战机,退伍证照片一身戎装、英姿勃发,赫然写着“炮手”。记忆中的父亲最喜欢高粱,当高粱收获的时候,总要让母亲煮一锅高粱米吃。而母亲喜欢把高粱碾成面和玉米面一起烙煎饼。父亲常说,在东北最好吃的是白脸高粱米。我们没吃过,也不知白脸高粱米长什么模样,看父亲的神情肯定比我们老家的小米饭还好吃。有了空闲,父亲总是喜欢哼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后来父亲带我们看电影《英雄儿女》,看着电影画面,父亲总是流泪,边看边哼唱“一条大河”。成年后的我才悟到,这歌声让他怀念自己的战斗生活,怀念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

朝鲜战事结束后,父亲的部队成建制转入地方建设。在鞍钢,父亲成了一名钢铁工人。在大城市当工人,村里人是多么羡慕父亲。到我家二舅当兵的时候,还盼着退伍后到鞍钢跟父亲上班。当祖母去世的消息传到东北,父亲面向故乡的方向,磕头、流泪、大哭。离开村口时祖母的叮咛还在他耳畔,日思夜想的娘亲撒手人寰,再也寻不见了。思念的痛像一把刀子在绞割父亲的心,兵荒马乱里长大的父亲,没有被美国人炮火吓倒,却被思念和悲伤打倒了,一向顽强的他,变得脆弱不堪,他辞了鞍钢的职位,毅然回到老家当了农民。好多次我问父亲,为什么从城市回到老家当农民?父亲默默不言,我不解。

父母结婚后借住在邻居家六年,拥有自己的宅院成了父亲一辈子的梦想,造屋成了父亲一辈子的事业。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开始造房子,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父亲为我们兄弟三人盖起了房子。父亲倾尽一辈子精力,都在为全家造房子。父亲要给全家建造一个栖身之所,村子里分给父亲的宅基地是一片乱石岗子。这是一个石头的家族,石头们或半躺或匍匐或高扬起头颅或低首沉思,形态各异,真是“石丁兴旺”。大大小小的地块都被“石子石孙”们占领者,只在石缝里长着荆棵或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茅草。这就是父亲要建房子的宅基,母亲发愁:这片乱石岗子怎么建房呀?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见识和勇气,他从这乱石岗发现了希望,把这石头采出来,不就有盖房的石料了吗?省了山岭采石运输的费用,这多划算啊。全村人都没人要的地方,乱石岗成了父亲的宝宅。很感恩这长出地面、裸露筋骨、一大片一大片的石头,它们真的与父亲有缘,全村无人问津的石头遇到了父亲,它们深埋于地下千年万年,终于见了天日,成了我们的屋墙、窗台、石阶,被父亲凿成了小猪们的石槽。坚硬的石头,肯定带着父亲的体温,在石头垒成的房子里是家的温暖,我们就没感到一点石头的冰冷。父亲军人的豪情再一次释放出来,一根根钢钎深深楔入石头缝里,大锤抡起,重重捶打这坚硬的青石,虎口震裂了,手掌磨破了,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一块块石头被挖出来。父亲真有点老愚公的劲头,父亲的老战友、村庄的伙伴都来助战,谁也没想到被村里人视为乱石岗子的地方,父亲采下了石料,平整了宅基,父亲创造了村庄的奇迹。

盖房一个家庭的大事,也是亲朋好友的大事,甚至是一个村庄的大事。老家至今还保留这样的传统,谁家要建房了,亲朋好友都要来帮忙。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有力的出力,张家大叔给送几绺干烟叶子,李家大伯给送半袋白面,王家表叔送来几根木棒,大家带着铁锨、镢头、钢镐、大锤一同参加我们家的造屋工程。在艰难的日子里,大家抱团取暖,一家有事十家帮,这就是老家的乡亲。等到上梁的时候,父亲的结拜义兄孙木匠,抡起大锛,拉起大锯,屋梁、椽木都准备齐整,本村孙先生大毛笔在大红纸上施展功夫,就跟我孙伯使唤锛凿斧锯那样自如。“驾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两幅红对联贴在梁椽上。孙木匠率领大家焚香祝告:“上梁请来公输子,立柱还靠黄石公。”一阵鞭炮响过,大家叩头。之后,所有人等喊着号子,拉起绳索,原来还躺在地上的梁椽,就站立在房顶,木匠孙伯大铁锤落下,梁椽就被大铁钉牢牢固在一起。

父亲用自己的血汗为我们建造了家园,寂静冷清的乱石岗成了我们热闹温暖的家。父亲推来了新土平整了院子,种上萝卜、辣椒、西红柿,母亲插上篱笆墙,栽上丝瓜莓豆,我们家的小院就生机勃勃了。父亲是个不知劳累的人,早晨起来就一担担挑水浇菜,母亲就生火做饭,烟火气、饭菜香是我家的味道,穿越了几十年的时空,至今还频频进入我的梦境里。

清明时节农村老家(怀念老家的村口)(2)

作者父亲、母亲订婚照

父亲是个性格开朗心态开放的人。少时在村庄的伙伴,有孙伯、丁叔二人。孙伯年长为兄,丁叔年幼为弟,父亲居中。村庄东岭有一桃花庵,三兄弟在此结拜。每当他们在我家吃饭,啦起结拜的情景,泪目中是无限的温情。那一年我读初中,插话说你们也是桃园三结义了。说得三兄弟哈哈大笑,说三小子有学问。孙伯是木匠,丁叔是石匠,父亲是皮匠,三位匠人兄弟每每聚在我家谈天说地,或虚或玄,有时连做饭的母亲都听得入迷。孙伯每每肩抗锛凿斧锯走四方干木工活,一次赶夜路,说是夜行之间,有一黑影从身后向孙伯压来。孙伯不慌不忙,断喝一声:我乃鲁班祖师爷大弟子孙木匠,为活人建房,为亡人做棺,锛凿斧锯吃百家,德圆义方走四方。没做亏心事,何惧邪魔鬼祟!孙伯正气凛然,黑影飘然而去。孙伯讲着故事,父亲感慨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即使遇到邪魔鬼祟,也得躲着我们走。老兄弟们喝酒谈天,我也弄不清是大伯经历,还是讲故事。这故事倒是让我们小兄弟听得毛骨悚然,哇,我大爷在讲聊斋啊!

父亲的好朋好友,待人至真至诚,这是在父亲走后的三十年间,我从这些叔伯那里知道的。父亲病卧期间,他的结拜兄弟一直陪伴了父亲生命最后的三个多月。每到晚上,干完一天的活,丁叔和孙伯,有时是孙伯家的长兄就来到父亲床前,跟年轻时一样聊天、拉呱陪伴父亲,一直到父亲临终。父亲走后,母亲常常告诉我们:你们这些叔伯,是你父亲年轻时期的结义兄弟,一辈子的情义,你父亲这辈子没有报的恩没还的情,你们兄弟得接过来。你父亲走了,这“义”就落在你们兄弟身上了。逢年过节,我们就挨家看望这些叔伯,母亲也总是做些衣服让我们送去。几位叔伯临终,我们兄弟都是披麻戴孝送到林上,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他老人家肯定很欣慰的。我们在延续着父辈们的情义。父亲走后的三十年,我们兄弟团结在一起,一起孝敬母亲,一起打发小妹出嫁,一起与这些叔伯亲情来往。这“结义”传到我们这一辈人,再传传到子侄辈,这已经是几辈人的“结义”了。

农民是靠土地活命的。父亲对土地对庄稼,就如同疼爱亲人一般。有一年父亲带着我们哥几个耕地,地边是犁耕不到的地方,茅草丛生,已经荒弃多年了。父亲就带着我们去刨地,这茅草根很顽强,从碎石里长出来。我们就连同碎石块一起挖出来,父亲用荡耙荡平,一块平整的地就出来了。父亲自豪地说,咱家又多一块地了,种上庄稼就不长茅草了。许多年后,我在想:荒芜的田地里只有播种庄稼才能去掉茅草啊!郁郁葱葱的庄稼和丛生的茅草都想占据一块田地,勤奋和汗水才能有收获。父亲是个农民,却有哲学家的思维。

在父亲眼里,庄稼就如同命根子。我是12岁那年跟着父亲锄地的。父亲说,农民的孩子得学会种地。父亲锄地往往选骄阳火烤的时候,父亲说这时候锄地死草,锄起来的地耐旱。父亲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蓑衣随风飘飘,在田间就觉得父亲跟个稻草人一样。不识字的父亲也会吟诗,我真是大开眼界,父亲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刚学锄地,父亲就教我,前腿弓,后腿蹬,握住锄把不放松。这话就是豫剧《朝阳沟》的唱词。一不小心,一棵苗子被我锄断了,父亲狠狠瞪我一眼,心疼极了,把我训斥一番。苗子真是父亲的孩子,父亲对庄稼的那种热爱真是发自骨子里的。父亲告诉我靠近苗子的地方,用锄尖轻轻松土即可。父亲锄地就是在庄稼地里绣花,极其小心,唯恐伤着苗子。父亲锄地从不惜力气,他大锄发过去,回手拉过锄来,土松起来,草被连根锄掉,父亲自豪地说,一锄干掉千万“草兵”。那种豪情就如同战场的勇士。见识父亲的善良,还是在耕地的时候。有一年的中秋节,邻居带一具牲口帮我们犁地。耕着耕着,下雨了。邻居说,凑这个机会不易,我们就耕完吧!父亲把自己披的蓑衣给牲口披着,自己在雨水中淋着。

清明时节农村老家(怀念老家的村口)(3)

每每大雨后,人家都躲在家里,父亲常常带我去地边看看。排排积水,怕天晴之后,积水会烫死庄稼。我跟父亲赤着脚丫子,泥土温暖着脚心,感觉特别舒服。父亲将田里的水放出来,随着水流而来的还有小蝌蚪。雨后的田边非常热闹,蛙鸣不断,蝌蚪在水沟游动,我喜欢捕捉蝌蚪。父亲总是让我放生,说这蝌蚪很快就会长成青蛙,青蛙保护着庄稼。父亲的善良不仅仅是跟亲朋好友,连蝌蚪都这样爱惜。年少的时候,我真是不懂,半百之后,我才读懂父亲。爱土地、爱五谷、爱孩子,即使辛苦自己,父亲从不顾惜。

父亲聪明,尤其喜欢手工,天生的匠人潜质。村里的磨面机停摆了,大家都干瞪眼不敢动手,那些整天玩镢头、铁锨的乡人,哪敢动这机器啊!村里又没钱请人来修,父亲看了看机器,大胆拆开,竟然给修好了。村里人说,毕竟是当过兵的人,父亲说,高炮的故障都能排除,一个小磨面机还能愁死人?父亲的名声大振,后来大队搞副业,父亲就把破旧的轮胎一层层扒掉,切成鞋底鞋帮,做成凉鞋,父亲称之为“沂蒙凉鞋”。父亲的“沂蒙凉鞋”,做工细致,不磨脚还结实,穿着推车都行。一时间,父亲带着大队的副业人员赶四集,为大队创收不少。父亲的聪明、智慧不仅带给我们荣耀,还带来好的生活。跟着父亲去赶集的时候,那些卖油条的摊主,也让父亲给砸个鞋钉,缝个鞋带,顺便给两根油条,那塞进嘴里的美味,让我记了一辈子。

我们上初中的时候,镇上成立“铁社”,所谓的“铁社”,全称是“铁木业社”。“铁社”就把父亲这样的匠人集中起来,大家发挥所长,按专业行当干活。“铁社”有红炉、木工车间,父亲在维修车间负责维修自行车。那时候自行车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父亲的技术很好,镇上的人都喜欢找父亲修车。父亲善言谈,好结交,虽是一修车师傅,跟镇上的干部、学校的老师也是相谈甚欢。父亲的人缘好、朋友多。我跟哥哥就从村里的学校到镇上的学校上学了。我们哥俩住在父亲的宿舍,所谓宿舍就是一个棚子,夜晚我跟哥哥躺在床上,都能看到星星。在“铁社”干活,父亲虽然有工资,也还是农民,当时叫“亦工亦农”。为了不耽误我们吃饭,父亲往往是天明到地里锄地,快到早饭的时候,到“铁社”他住的草棚里给我们哥俩做饭。自行车上带着锄头去上班,父亲成了“铁社”的一景。有一次,父亲在家推土时崴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家歇息一周后,父亲不放心我哥俩,要去“铁社”给我们哥俩做饭。我跟两个哥哥用独轮车推着父亲,我们走在乡村、田野、阡陌小道,大哥推着,二哥拉着,我在一边陪父亲说话。

能工巧匠的父亲,让我在小伙伴中树立了极高的威信。父亲修自行车退下来的自行车链子、车轮内胎的胶皮,还有自行车辐条的螺丝帽,这些都是小伙伴们做“洋火枪”的重要配件。那个时候农村孩子没有玩具,玩具又是孩子们天生的伙伴。大一点的男孩子开始造“洋火枪”,用一根硬铁丝做成撞针,以胶皮牵引撞针,将辐条帽嵌入自行车链子里,将火柴头的磷装在辐条帽里,在扳机扣动下撞针穿过链子,撞入辐条帽的火柴头磷沫,“啪”的一响,还能冒一缕烟。这“洋火枪”是伙伴们的高级玩具,制作很讲究,关键是这些零部件不好凑。我就到父亲干活的地方,捡来链子、辐条帽送给小伙伴。也不是白送,小伙伴们把捡来的粪倒在我家粪堆作为交换。父亲夸我捡垃圾还能换来庄稼的肥料,是个爱动脑子的孩子。那一时间,村里的小伙伴唯我马首是瞻,我真是得意极了。

有时,我也惹父亲生气。父亲为邻居们盘炕,我也跟着去了,也做父亲的帮手,当然也要在主家吃饭了。回到家,父亲让我两个哥哥一同陪我跪着反省。罚跪是父亲教育我们的手段,父亲有个特点,从来不打我们,就是跪着反省。哥仨有一个犯错,其他两个都得陪跪,谁叫你们是亲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哥哥不知啥事,也只好陪跪着。父亲说:“我去给人家盘炕,你去蹭饭,你干活了吗?”心想:我也干活了,就是没大人干得多,但是,哪有胆量顶撞父亲啊!只能跪着掉眼泪。还有一次,真是为父亲闯祸了。父亲工作的“铁社”有个手摇的电话机,看大人用手一摇,拿起话筒:“总机吗?我是某某某。”感觉这东西太神奇了,还能说话。看着没人,也摇起了电话机,总机那边一直问我:“要哪里要哪里?”我慌了神,“要北京,我要天安门!”我真的害怕了,放下话筒跑了。总机听出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打电话给“铁社”领导,狠狠训了一顿。领导生气了,要处分我父亲。父亲做了检讨,幸亏我父亲是立过军功的人,政治上可靠,才没有受到大的处分。这下惹祸,父亲气得浑身哆嗦,生气地说:“你要天安门!你胆子忒大了!”我跪在地上泪珠滚落下来,两个哥哥都给我求饶。即使这样生气,父亲也没打我一下。我看着父亲生气的脸,心里特别难受,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清明时节农村老家(怀念老家的村口)(4)

我们家兄妹四人,妹妹最小,无论多累,父亲回家总是抱着小妹吃饭。看着妹妹就坐在父亲腿上撒娇的样子,我很嫉妒,也没办法,谁叫妹妹是女孩子呢。上小学妹妹被同学打掉了牙,夜里疼得大哭,妹妹哭我也跟着哭,我也心疼妹妹。有好几次都想去揍那个打我妹妹的人。父亲总是说,小孩子之间的误伤,不要再伤害别人。哥哥结婚后,添个女孩,父亲疼爱极了。我有时抱着侄女看年画的老虎:“你看老虎的牙齿多么凶呀?”父亲就训我,不让我吓唬孩子。父亲对孩子的爱真的是让我感念一辈子。

父亲爱看戏,没有读过书,却对听书听戏入迷。父亲常说,听书听戏赶得上吃顿大席。有一年父亲为供销社组装自行车,干了半个月挣了四十块钱。父亲用这辛苦钱买了一台收音机,拿回家母亲就生气了,这个顶吃还是顶喝呀?四十块钱一家人两个月的生活费啊!父亲陪着笑脸,没说什么。父亲喜欢听评书,那时候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杨家将》风靡全国,特别是农村,大家特别喜欢刘兰芳的评书。邻居们吃过晚饭都在我们家聚拢,父亲忙着递烟,母亲忙着端茶,看着邻居们都跟父亲一样喜欢这评书,那种痴迷劲,那种兴奋的样子,母亲也就跟着高兴起来,母亲很善良,她也觉得一台收音机让邻居街坊这样高兴,买这台洋戏匣子,也值了。

初中时,父亲带我去县剧团看京戏《辕门斩子》《四郎探母》。我问父亲,杨六郎为什么要斩自己的儿子?儿子违反军规,主帅要斩子以示军纪严明。如果没有穆桂英挂帅,杨六郎真要斩子么?父亲没有回答我,沉默了。我想起小时候淘气一次次惹父亲生气,父亲都没打过我。父亲看戏真是走心,只有父亲能够理解做父亲的心情。看《四郎探母》,我问父亲上次看个杨六郎,这四郎是谁?是他四哥。他去哪里了?去北国了。回来看自己的娘亲。说着说着,父亲就不断落泪。小孩子不是太懂,我还想人家四郎看看自己的母亲,为何父亲频频落泪。多少年过去,我也喜欢看《四郎探母》,还不是一遍,而是一遍遍看。父亲年轻时投身军营,跟祖母一别成永诀,多少年后,我理解父亲为何从大城市回到农村了。这种乡愁和思念之痛,远远胜过了穷苦的生活。在艰难里,父亲舍弃自己的理想,劳苦一生,呵护着全家人的幸福。

高三复习那年,父亲病了,好几次回家都没见到父亲。问母亲,母亲就说走亲戚去了。直觉告诉我,家里肯定有事,不对劲呀,这也不是走亲戚的时候呀?后来妹妹告诉我,父亲去做手术了。父亲说:“让老三安心复习,不要告诉他,不要让他分心。”高考后,回家看着父亲病态的消瘦的脸,我泪流满面,我安慰父亲:我一定能考上的。当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的时候,父亲开心极了,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容。我是当年村唯一一个大学生。父亲第一次感觉在村庄的地位,喜欢到村里人群里去跟大家拉呱,邻居们都说父亲有福气,儿子考上大学就吃上“皇粮”,不用回家种地了,这比他当年获得军功章还高兴。

我要开学了,我们家在浚河东岸的村庄,要到浚河西岸的城里坐车。车站离家也就不到十里地,平时在城里读书,我也是来回步行。34年前的那个秋天的早晨,真是令我神往。村口,一轮朝阳照亮秋日辽远的晴空,河岸林间的鸟雀在飞翔,在欢唱。这景致真是应衬了我的心情,父亲感慨: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从这村口走的,只是我比他幸福,我离家不足两百里,父亲则走了两千多公里。虽然术后身体虚弱,父亲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坚持骑自行车送我。这条路坑坑洼洼,平时我骑车都费力,父亲却骑车特别有劲,口中哼唱着年轻那首被他唱得有熟又烂的歌:“一条大河波浪宽……-”一直到我上了车,父亲还在向我挥手。看着父亲苍老的脸、湿润的眼、微驼的背、挥动的手,我禁不住泪湿双眸,将头深埋于行李上。大学期间写了一篇散文《父亲的履历》发表在大学校报,得了10元钱稿费,这十块钱几乎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我把这十块钱寄给父亲,说这是我上大学的第一笔稿费。父亲像中了大奖一样高兴,逢人便说儿子写字也能换钱了。只可惜,工作三十年我中断了写作,没能成为给父亲带来荣耀的作家。

大学毕业那年,我上班了,领工资了。第一个月工资我给了父亲。父亲长叹一声:俺儿从今饿不着了。我工作没能给父亲多少幸福,父亲又一次面临病痛。上班一个月,父亲旧疾复发。我真是忘不了村口的那情景。我骑自行车回家,59岁的父亲已经柱上了拐棍,像个老人了。他远远看着我骑车回来,我骑到他跟前下车,我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搀着父亲,我们父子俩从村口回家。我们走得很慢,我常常把我学校里、班级里高兴的事情,告诉父亲,父亲脸色苍白,连笑容也艰难。看着父亲忍痛勉强的笑容,我的心却在流泪。

两次大病,不到三个月,父亲就卧床了,再也不能到村口等我回家了。我想起小时候,每一次父亲出去赶集,我总是跑到村口等着父亲。父亲也常常把好吃的递给我。村口,是我儿时多么期待的地方啊!我每一次回家,在村口我总要停留一会,总是回想父亲在村口等我的样子,小时候我等父亲那种望眼欲穿的心情。

父亲卧床三个月,亲戚朋友纷纷来家里看望。父亲的结拜兄弟更是每晚都在陪伴。在这种病痛的煎熬中,父亲的痛苦是30年后我在术后才体会到的。屋里没人的时候,父亲往往大声呻吟,在屋外听着父亲无助的悲哀的呻吟,我心如刀绞,我不能分担父亲的痛苦。即使杜冷丁、吗啡片都不能减缓父亲的疼痛。这种折磨真是生不如死。在我们跟前,父亲仍是咬牙坚持着。我的嫂子、妹妹白天伺候着父亲,晚上下班我跟哥哥夜间陪护。父亲养了我二十多年,我只陪护了父亲三个月。父亲病情非常危急的时候,病痛中听说得了长孙,立马有了克服病痛的良药了,那几天父亲精神特别好,他对亲戚朋友说,自己有了孙子,死而无憾了。

父亲自觉时日不长了,把全家叫到一起,我们看到在墙上被父亲用帘子遮住的“账本”。这面墙上,父亲写着何年何月借过哪家亲戚的粮食、布票、屋草等等,还有那些邻居帮助我们的哪些事情。父亲说:该报恩报恩,该还情还情,人死了账不能不还。要不,到那边也不得安生。这些事情,父亲做不了了,就让我们兄弟三人到亲戚朋友家还情还债,我们兄弟含泪答应了父亲。我们一家一家走动,表达父亲的心意,亲戚们都陪着我们掉泪,说我父亲是个好人。回来后,我们给父亲一一复命。父亲听着,就让我们在墙的“账本”上划掉,看到墙面的“账本”都划掉清零的时候,父亲露出笑容,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可以安心走了。我们兄妹四人唏嘘不已、垂泪而泣。父亲告诉我们,不要难过,你们日子还长呢,好好过日子。

真的不能忘记,1991年1月23日,农历庚午马年腊月初八,父亲永远离开我们。那天早晨四点,父亲跟我说了好多年轻时的事情,让我赶到学校上课,还告诉我要早去早回。上完第一节课,我就感到浑身难受,不能坚持上课了,我骑车急匆回家。赶到家里,父亲寿衣穿到一半,看我一眼就永远闭上眼睛了。我的老父亲,生命终结在59虚岁,永远离开我们。现在算来已经三十年多。也不知就这么巧合,三年后的这一天,儿子出生。我刚刚工作四个月,父亲就走了,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无限的哀痛。

在村口,我们送别父亲,在我们的哭喊中,我知道,任凭我们怎样地捶胸顿足的哭喊,父亲都不会回来了。父亲被灵车拉走了,我们望着灵车远去,在低鸣的哀乐里,那是我们的哭喊,我的父亲永远地走了。灵车送回村庄,也是在村口。在村口,父亲变成了一捧骨灰,躺在一方小小的盒子。这盒子太小太小,真的怕父亲伸不开腿呀!在村口,我们跪送父亲的灵车;在村口,我们跪迎父亲的骨灰。我的父亲真的不会感到疼痛了,他去了没有病痛、没有折磨的世界了。我再也寻觅不见我的父亲了。

大学第二年的元宵节,我陪父亲到村庄的公墓去上灯。我们给曾祖、祖父母烧纸叩头,点上萝卜灯。没想到第二年的元宵节我要给父亲上灯了。冥冥之中,是父亲来告慰列祖列宗,还是父亲告诫我记得这些先人?我在追思着这一个个生活的细节。我不是一个好儿子,父亲走后的三十年,有好多次我都缺席到林上祭扫。看到父亲坟头摇摆的枯草,我想到了父亲的白发。我的老父亲是不是又在给我说些什么呢?好多次,都是梦见父亲,父亲的样子很模糊,都离我很远,好像远远看着我。我觉得父亲没有走远,他只是在另一个时空活着,有时,他肯定会回来看我,要不,我怎么时常在梦里见到父亲啊!

父亲劳苦一生,给我们留下三位宅子。至今,大哥二哥还住着父亲盖的房子。那些坚硬的石块里,还有父亲的体温,三十年过去了,我们还能感受着父亲的温暖。

父亲走后的三十年,我一直踏实做事低调为人,给予需要帮助的人以援手,给予需要同情的人以抚慰。父亲善待友人呵护亲人的行事风格,深深影响着我们。我重视友情,珍惜兄弟情感,这一切都是父亲在我少年时深深的影响。

父亲走后的三十年,我教书育人三十年,总是想起父亲珍爱土地珍爱庄稼的情景,每每在讲台看着我的学生,我突然觉得我的学生们青春的样子,多么像父亲眼中可爱的玉米。我跟父亲一样也是“农人”,都在“耕耘”。我知道在学生的心田里,我深耕着学识、善良、真理、情爱,我为国家为社会为我们亲爱的家乡,培养了一茬茬有用的人才。我可以告慰我的父亲,三十年我不改初心,我呵护着我的学生,成就了如我一样众多农家子弟的成长,那么多像我父亲一样的家长,对我是说不尽的感激。当年我播撒的蒲公英,已经花开遍天涯,我的学生已经在祖国的四面八方成长着进步着,无论是中央部委的公务员,还是基层的普通劳动者,他们都是国家的人才,在建设国家、服务社会中实现着自身的价值。这一切,我的父亲都没看到。

父亲走后的这三十年,我们兄妹相亲相助,一起走过了艰难困苦的日子。有爱的家庭都能逢凶化吉,都能过上美好的日子。母亲87岁了,87岁的母亲很健康很幸福,她老人家不仅自己能独立生活,还能帮助村里那些失能的老人。这一点真是父亲没有想到的,因为在我们记事时,母亲吃得药比吃饭还多,弱不禁风的母亲能到今天,真是我们全家人的幸福。不仅母亲健康,我们都有孙辈了,母亲都四世同堂了。这是我应该告慰父亲的。

父亲走后的这三十年,老家发生了巨变。一条省道把村庄揽入县城的怀抱,家家户户丰衣足食。父亲当年的愿望就是能有几大缸麦子,几大瓮白面,白面早已成为家家户户的主食。六十岁的老人也享受养老金,也能享受医疗补助。父亲的病要是在今天也能治愈了。我们倾尽所有,没能治好父亲的病,这是我今生深深的遗憾。

2015年4月2日,我们兄弟在零时的雷雨中,将列祖列宗请入村里盖的祠堂。当我们打开墓穴,已找不到父亲的骨灰了。父亲早已融为他深深热爱的家乡的土地了。我到哪里去寻我的父亲呢?故乡道路宽阔、楼房成群,乡人们生活富足,安定而祥和。父亲要是能生活在今天,该有多好啊!

每一次回老家,看到老家的方向内心就无限的温暖;回到老家的宅院,内心就是安静温馨;陪母亲说说话,跟家人吃顿饭,就有无限的满足。我们今天真的生活幸福,可这种幸福的日子,父亲一天也没享受到。父亲直到临走,穿上寿衣才算穿一回新衣服。他生前穿的狗皮裤子,嘱托母亲转赠给他的结义兄弟了。父亲把爱留给了他所深爱的故乡和亲人。

三十年,我思念父亲。我对不住父亲,父亲那么多照片我都没存下,我只能在文字里追忆跟父亲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村口在流动着乡人的幸福,故乡在走向美好。当年,父亲坐一辆马车投身军营。在村口,儿时的我在等候父亲;在村口,病中的父亲在迎我回家;在村口,我们送走父亲。老家的村口啊,凝结着我浓浓的思念和乡愁。

清明时节农村老家(怀念老家的村口)(5)

谨以此文,追念我的父亲。

作者简介:

陈凯:笔名蒙山樵夫,中共党员,高级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平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乡村人才库认证“中国乡村作家”,齐鲁晚报 齐鲁壹点 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

壹点号蒙山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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