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古老的魔女故事(她写出了使女的故事)

最古老的魔女故事(她写出了使女的故事)(1)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图/人民视觉)

阿特伍德:我们时代的文学见证人

文/康慨

发于2020.11.09总第971期《中国新闻周刊》

身穿血红袍、头戴白便帽的妇女,一队又一队出现在美国各地。从得克萨斯的奥斯汀到新罕布什尔的康科德,从俄亥俄的哥伦布到密苏里的杰斐逊城,她们在广场上举牌,在商业街游荡,在州议会前徘徊,甚至一次又一次,肃立在首都华盛顿的国会山下。这些无声的抗议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她们装扮成电视上的使女,讨要的却是现实中的权利。她们反对政治家和立法者开历史倒车。她们要做完整的和平等的人,不肯平白地沦为新世纪的性奴和“长着两条腿的子宫”——是的,这一切即将发生,甚至已经发生。她们的在场就是活体的证明。

创造了她们的形象、启发了她们行动的那个人,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使女的由来

红衣使女出自阿特伍德1985年出版的小说《使女的故事》。这本书形同女权主义者的《一九八四》,也是妇女解放运动中常读常新的现代经典。

在阿特伍德笔下,极端基督教组织夺取了政权,以稳定秩序为名,中止宪法,改立基列共和国,推动政教合一,实施军事独裁,建立秘密警察机构“上帝的眼目”;又奉《旧约》时代为社会楷模,严格等级制度,全面限制人权。妇女的权利一律不予承认。女人无权选举,无权工作,无权开立银行账户,什么都无权拥有。她们从身体到意志,都是其丈夫、父亲或男主人的财产。统治阶级禁止女性识字,并将成年妇女以服从程度和男性需求分级,以功能和用途分类。四级男性统治阶层——首长、眼目、天使和卫士——从精神到肉体上对八级广大妇女——人妻、人女、使女、大娘、妈子、执帚、荡妇和非女——中的绝大多数实施野蛮的压迫与剥削。(上述分类在汉语译本中另译大主教、夫人、嬷嬷、马大、经济太太和坏女人等。)

每类人都依法着装,以颜色区别等级和身份:如黑衣首长、蓝衣人妻、棕衣大娘、红衣使女、绿衣妈子和灰衣非人。

最低贱的非女类,统统是容貌不美、思想不纯、事夫不力、生育不能的女人,以及不听男人摆布、不肯取悦男人的女人,还有寡妇、女权分子、女同性恋者和女异议分子。她们不能做女人了,只配关进“殖民地”(劳动营),处理有毒的工业废料,像牲口一样苟活,死了也没人管。

使女类的处境略好,但也只是奴隶或家妓与死刑犯的区别。她们一律穿红衣,标示出自己的身份,其他一切均予剥夺,甚至连名字都不能保留,而代之以表示从属关系的某某氏。小说的主人公和叙事者因为做了弗雷德首长家的使女,故而获名弗雷德氏(Offred,意为属于一个名叫弗雷德的男人,法译本作德弗雷德,俄译弗雷多娃,从属的意思一望即知。中文版音译奥芙弗雷德)。

弗雷德氏一家曾企图逃往自由的加拿大,但丈夫在美加边境被打死,女儿失踪,她被俘,接受大娘(导师)们的再教育后,以使女身份入职弗家,伺候弗雷德两口子,定期参加“仪式”,即按照法定体位——使女和衣躺在人妻两腿之间,头放在她肚子上,作为她的器官——与弗雷德进行合法性交,以求受孕,生出纯洁的下一代白人。

因此,弗雷德氏只是一个“长着两条腿的子宫”。在两年的法定服务期内,如果她怀不上弗雷德的孩子,也就失去了女人的价值,有可能沦为等死的灰衣非女。如果她尽了使女的功用,还可能换到另一户人家服务,并随主人的名字变更自己的芳名:唐纳德氏、杰弗里氏、迈克氏,或贾里德氏。

在这个被称为基列共和国的地方,性交权不再是天赋人权。只有极少数的顶层男性有权充分性交,广大的中低男性统治阶级成员手淫亦属非法。一切色情文艺和春宫超市均遭取缔,耶洗别家(荡妇俱乐部或地下妓馆)却大行其道。男同性恋者属于非人,处在最底层,他们是“性别叛徒”,不是被吊死,就是发配殖民地。横竖都是死。

自从问世以来,《使女的故事》的影响力一直在不断增长。1990年,德国大导演福尔克尔·施伦多夫把此书搬上了大银幕,出任该片编剧的是已故英国著名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罗德·品特。

2017年,美国hulu公司又将它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大获成功,赢得了包括剧情类最佳剧集在内的五项艾美奖。剧集的热播不仅进一步推动了小说的销售,让《使女的故事》成了那一年的特大畅销书,也令使女的形象和她们背后的政治意义传遍了全世界。

见证人文学

阿特伍德从文之初,是远远称不上激进的。相反,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风起云涌的各种解放运动当中,她甚至显得有些落伍。对这些思想,从接触到了解,从旁观到参与,在她身上有一个清晰的、渐进的过程。先是女权,然后是人权,继而也关注环境保护和权力政治。思想上的变化体现在文学创作上,就是以《使女的故事》为代表的“见证人文学”。

1980年,她去美国波特兰参加诗歌节,恰逢火山爆发,机场关闭,航班停飞。她不得不与美国诗人卡罗琳·福歇结伴,驱车11个小时,转道旧金山搭机。在路上,福歇对她讲了在中美洲国家萨尔瓦多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内战期间种种的酷刑和恐怖活动。结果这一路的长谈,促成了阿特伍德创作上的一次重大转变。

她很快写出了小说《肉体伤害》,以加拿大女记者在加勒比岛国卷入政治暴动为背景,同时开始构思《使女的故事》。1984年客居西柏林期间,她几乎是一口气完成了这部小说。

柏林墙的阴影、美国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组织的活动、罗马尼亚齐奥塞斯库政权对妇女堕胎权利的完全剥夺,构成了《使女的故事》有据可查的灵感来源。因此,故事虽然发生在将来,却常常给读者带来近在眼前的感受。

“弗雷德氏尽己所能,记录下自己的故事;”阿特伍德2017年为《纽约时报》撰文时写道,“然后把它藏起来,相信以后会被有可能理解和分享它的人发现。这是一种代表希望的行为。”

这就是见证人文学的意义。或许也是阿特伍德为极权主义的美国取名“基列”的苦心所在。

《圣经地名词典》说,基列原意是“见证之堆”。

见证人文学指的是战争、灾难、暴行和社会动荡的亲历者为后世留下第一手的记录。它可以有多种形式。安妮·弗兰克用的是日记,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记录别人的声音,凯尔泰斯·伊姆雷把集中营的亲历写成小说,而阿特伍德用创造性的拼贴手段,把现实放进虚构的故事,替自己创造的角色发声。发声者在《使女的故事》中是被压迫的弗雷德氏,在续作《证言》里,则主要是莉迪娅大娘——压迫者当中的一员。

最古老的魔女故事(她写出了使女的故事)(2)

(10月26日,美国华盛顿国会山,一些民众装扮成电视剧《使女的故事》中的形象参与抗议活动。图/人民视觉)

压迫者的证词也是证词

《使女的故事》问世34年后,阿特伍德出版了它的续作《证言》。中译本也已在近日上市。

故事发生在《使女》最后一幕十五年后,基列共和国仍然存在,使女弗雷德氏已经死了,作为恐怖分子和国家敌人而死的。她遗下两个女儿,一个是老大阿格尼丝·杰迈玛,作为人女在首长及其人妻家中长大,像国内绝大部分女孩一样,她是个虔诚的文盲,正在为许身另一位黑衣首长、从而晋级蓝衣人妻阶层做准备;另一个则是弗雷德氏早年偷运出国的二女儿妮科尔宝贝,现以黛西之名生活在自由的加拿大,后受抵抗组织的派遣,潜回基列,与反动政权内部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娘接头,执行秘密使命。姐妹俩终将展开各自的寻根之旅,了解母亲的故事,确立自己的身份,辨明历史的真相,求取人生的意义。

根据未来历史学家的发现,读者看到了三份基列妇女的证词,其叙事者分别是黛西、阿格尼丝和莉迪娅大娘。

莉迪娅大娘本来是旧美国的法官,基列立国后属于受压迫阶级,入狱受刑,终于认识到“朝别人扔石头好过让别人朝自己扔石头”,于是选择与统治者合作,在体育场举枪射杀女犯后,晋身棕衣大娘里的四大元老,不仅在新政权下顺利苟活,还以高明而冷血的政治手腕,一步步在权力的阶梯上攀爬。她自称“后宫里的宦官”,借助秘密收集各位首长和其他大娘的黑材料,跻身全国最有实权的人物之列。由于对基列统治阶层的腐败和伪善产生幻灭,她开始与抵抗组织暗通款曲,并把自己的经历和心声作为证词,写入了传诸后世的日记:“黄叶森林里分岔出两条路,我选了多数人走的那条。路上尸横遍野,因为多数人走的路多半如此。但你想必已经注意到了,我本人的尸体不在其中。”

《证言》迅速成为国际畅销书,并继2000年的《盲刺客》之后,在2019年为阿特伍德赢得了第二个布克奖,使她在79岁之年成了该奖历史上的最高龄得主。

加拿大的国宝

一头乱发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当仁不让的加拿大国宝。

2017年,为庆祝建国一百五十周年,加拿大图书网针对本国读者搞了一次专题调查,发现最著名的加拿大作家是阿特伍德。

在要求受访者说出一位加拿大作家的名字时,37%的人提到了阿特伍德,而提到诺贝尔奖得主艾丽斯·芒罗的人仅有2%。

除了一枝独秀的阿特伍德,没有一位作家的知名度达到5%。

国宝的一部分童年是在加拿大北部度过的。“北方没有电影或戏院,收音机收讯也不佳,但我身旁总是有书。”她后来回忆,“我很早就学会识字,热爱阅读,找到什么就读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哪本书不可以看。我母亲喜欢小孩安安静静,而一个正读着书的小孩是很安静的。”

刚过5岁,她就读了未删节本的《格林童话》,其中的恐怖故事对她日后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大约7岁时,她写了一个剧本,自导自演,观众也是她自己,“主角是个巨人;主题是关于罪与罚,罪行是说谎(对一个未来的小说作者而言挺合适的),惩罚则是被月亮砸死。”

10岁以后,她开始读爱伦坡、福尔摩斯、简·奥斯汀和《白鲸》。1956年,她17岁,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穿过一片足球场时,忽然在脑海里作了一首诗,从此便欲罢不能,立志以写作为业。

26岁时,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但诗人并不好当。“在我头两本薄薄的诗集出版之后,人家不是问我会不会自杀,而是问我什么时候自杀。”她回忆,“身为一个女诗人,除非你愿意冒生命危险——或者彻底放弃生命——否则别人不会太认真看待你,至少这套神话是这样规定的。幸好我除了写诗也写小说,虽然自杀的小说家也不乏人在,不过我确实感觉写作非诗类文字有平衡的效果。可以说是盘子上多了一点肉和马铃薯,少了一些砍下来的人头。”

1969年,她凭借小说《可以食用的女人》成名,自此以多产的作品、女性视角和性别主题广获国际声誉。她的主要小说作品,如《盲刺客》《羚羊与秧鸡》《别名格雷斯》《猫眼》和诗集《吃火》等,均已有中文版出版,而她的文论集《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早在1991年便译成了中文。

阿特伍德已经80岁了。在长逾半个世纪的职业生涯中,她写了17部长篇小说、17本诗集、10本随笔或文论集、8本短篇小说集、8本儿童读物和3部绘本小说。

除了诺贝尔奖,她几乎已将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学奖尽数收入囊中。2017年,她还作为仅有的两位作家代表,和美国当红小说家科尔森·怀特黑德一起,入选了《时代》周刊评出的世界最具影响力一百人。

在颁授2016年的品特奖给阿特伍德时,英国笔会主席莫琳·弗雷利赞扬说:“她不仅坚持自己的原则,她还在一部又一部的小说中让这些原则经受着考验。她身为活动家的所作所为,一向都只是为了深化她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的作品。她启发了我们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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