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国学书籍(必须能读懂古书)

最近,北京举行了表彰国学的大会,这使我想到,要谈国学,必须能读懂古书。

国学,是中国古代历代学者文人所从事的学术活动及其成果,而它们都保存在古代传留下来的各类古书之中。所以,今天的人们如果读不懂古书,就来侈谈国学,只能说是一场笑话。

作为国学之载体的古书,最大的特点,是用古代汉语写成的,而古代汉语是现代人不易读懂的。

古代汉语就是文言文,虽然里面也有一定的白话,但整体上看是以文言为主体的。

对于文言,其本身还有深浅之分,近代著名学者辜鸿铭说过:

文言或书面汉语……也同样存在着不同种类。传教士们曾把书面汉语划分为简易文理的和繁难文理的两类。但我认为,这个分类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在我看来,合理的分法应当是简单欠修辞的语文、通行的语文和高度优雅的语文三类。……可以称它们为普通会话的或日常事务用语、低级古典汉语、高级古典汉语。——《中国人的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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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鸿铭书法

不仅有简易与繁难的区别,还有雅与俗的区别。如古书中的赋和骈文所使用的文言,就比一般的散体文使用的文言要繁难和优雅。古代帝王的诏书、大臣的奏章上表,常常使用骈体式的文言,所以为皇帝起草文书的人,都是运用优雅繁难文言熟练的文人学者,皇帝往往封他们为翰林,这不是一般人能担任的职务。

古代还有一些学术著作也用骈文写成,如刘勰《文心雕龙》,刘知几《史通》,此外还有不少古书的序文,也多以骈体文写成,如唐代李鼎祚《周易集解·序》,佛教著作《出三藏记集》序卷所录各种佛经的序文,都是非常繁难而特别优雅的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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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版《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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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版《史通》

单从繁难角度讲,一些专门领域的古书也很难懂,如古代天文历算类的著作,这类古书往往只繁难而不优雅,能全书用骈文写成而且兼具繁难而优雅的著作,在古代也不是很多。要了解古代繁难而优雅的古书诗文,可以去看《昭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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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刻宋本《昭明文选》

古代中国也有“白话”。近代以来人们提倡白话文,遂使人们以为白话就是现代汉语,其实白话分古代白话和现代白话,古代白话与现代白话也有差别,无论句式与用语,都有不少差异。如古书中的小说一类,其中既有文言,也有白话,但不是完全的白话,而是半文半白的语言。有些古书中以文言文为主,但也会夹杂着当时的白话,如《世说新语》。在古代的诗文中,也会夹杂着当时的白话用语,这是研究古代文学著作的人所熟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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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刊本《世说新语》

总起来说,古书主要是用文言文写成的,今天讲国学,对此必须有清醒的认识。读不懂用文言写成的古书,就谈国学,是谈不好的。到中国近代,还有不少学者非常熟悉古代的文言,对古书,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且能用比较纯正的文言来写文章,如严复、章太炎、王国维,他们用文言写的著述,并不比古代学者写的著作好懂。

但近几十年来,学校的教育对学生学习文言文已大大降低要求,由此培养出来的学者,要谈国学,在读古书方面,就有严重的障碍。我和一些老师在近年评审博士论文中,就发现不少博士对文言文写成的古书资料,连断句都成问题,出现不少问题。

许嘉璐先生曾对此现象做过评论,据《羊城晚报》金羊网2007年3月3日报道,许嘉璐在两会期间接受记者采访,感叹地说:

现在还谈不到国学研究,只是国学的恢复。这个恢复恐怕要50年。

他举了一个例子,在主编《二十四史全译》时:

一些稿子回来之后,我只能欲哭无泪,有的不知道翻译的是什么,有的整页照抄,他翻译不了。

参加《二十四全译》的人,都是高校文史专业的教师,这表明他们对于中国古书的阅读和理解有相当大的困难。因此许嘉璐先生提出:

从小学改。希望将来的大学生,无论是学物理、计算机、历史、中文、哲学……拿到一般的文言文都能看懂,肚子里有几十篇古文、几百首古诗。

要从现在还在妈妈怀里的孩子培养起,还要有合理的培养方法。再就是环境,这个环境也要到50年后才能形成。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章祖安也认为,国学的根基是小学、章句之学,不通文字与章句之学,根本不能直接阅读古书,当代人已丢失“沉潜”读书的心态,面对海量的中国古书,难以静心细细研磨,最多略懂皮毛而已。——章祖安:《再说慎言“国学大师”》,载《文汇报》2005年12月16日《笔会》。

不能真正读懂古书,对于所谓国学,就不能真正懂得国学的源流、门类,不能掌握国学的方法,所以对国学常有误解误读,或仅知一二皮毛,就以为无所不知,侈谈国学,遽下结论。著名学者郭沫若在《整理国故的评价》中曾说:

甚至连字句也不能圈断的人,也公然在堂堂皇皇地发表著作。

如果满足于此,所谈的国学是怎么回事,就可想而知了。

现代人要想真能读懂古书,进而研究国学,就必须接受专门的训练,从事专门的研究,静下心来,原原本本地阅读各个门类的古书。近代的著名学者梅光迪先生在《论今日吾国学术界之需要》中曾说:

凡治一学,必须有彻底研究。于其发达之历史,各派之比较得失,皆当悉其原委,以极上下古今融会贯通之功,而后能不依傍他人,自具心得,为独立之鉴别批评,其关于此学所表示之意见,亦足取信于侪辈及社会一般人。

他认为要能真正读懂古书,进而研究国学,必须如西方的培根那样:

喜于研究,忍于怀疑,乐于深思,缓于论断,勤于覆议,慎于著作,

这才称得上探求真理的方法,才是研究学术的科学态度与方法。否则,读书与研究就会虚有其名:徒以剽袭贩卖为能,略涉外国时行书报,于其一学之名著及各派之实在价值皆未深究,即做枝枝节节偏隘不全之介绍,甚或道听途说,毫无主张,如无舵之舟,一任风涛之飘荡然。如果成为风气,结果只能是:无聊文人盈千累万,所出丛书杂志,不管有多少,究其内容,无非陈陈相因,为新式的老生常谈,如此谈论国学,岂非羊蒙虎皮乎!

如上所说,中国古书主要是以文言文写成的,而文言也有浅易与深奥之分,从文体上看,大致可分散文体、骈文体和诗词体。更具体地说,又分为许多不同的体裁,如《文心雕龙·宗经》篇说有论、说、辞、序、诏、策、章、奏、赋、颂、歌、赞、铭、诔、箴、祝、纪、传、盟、檄等,每一体都有不同的写法和惯用的语词,要能读懂这些不同体裁的古文,也不是容易的事。

此外,还要注意阅读古书时,要对古书中涉及的学科有所了解。

当代的著名学者李学勤曾有一篇文章:《国学和经学的几个问题》,见湖南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其中说:

我们对古代的学的理解不能按照今天文史哲等的分类来理解,应当看古人对学的看法是什么,按照古人对学的分类来理解,也就是说,不是按照今天的分类来研究,而是按照古人分类来研究。

如对先秦诸子写成的古书,不能简单地按照现代的哲学学科或文学学科及历史学科来阅读和理解,而应回到诸子们写书时的本来语境中来阅读和理解。

能懂文言文,而读中国古书,对于现代人是大有裨益的。近代的著名学者毛子水曾写文章谈《怎样读中国书》,所谓中国书即中国古书,他说:

一个可以闲居度日或能够赚钱维持生活的人,都应该出一部分时间来读书,这种读书,不是因为可以赚更多的钱,或得到更好的位置,或者可以成名,读书的最正当目的就是为满足自己的求知欲,为了要生活得好一点。读书的最高目的,是得到一个较好的生活,不是专指吃得好、穿得好,是指生活得合理或生活得快乐。生活得合理,就是使通过读书学得较好的生活习惯,懂得较高尚的人生观。凡先哲的嘉言懿行,记在书册中的,都可以使我们学到生活上较好的习惯,至于较高尚的人生观,固然多由慎思明辨而得,但慎思明辨,自然要以多读书为根柢。这就是阅读中国古书的根本旨趣。对于一个现代的人来说,现代知识最为重要,但一切知识在数千年前即已发端,我们若能穷本探源,岂非一大快事!有许多学说,非十分明了过去的历史,便不能了解它的现在。所以要把古时的书籍和现代人的著作看得一样重要。

又说:一个人阅读本国古书,往往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情操。

因此他引章太炎先生的一篇书札来说明这种特别的情操:

先人手泽,贻之子孙,虽朽蠹粗劣者,犹见宝贵,若曰“尽善”则非也。……旧国旧都,望之畅然,不见古人,我心蕴结。则故书雅记之所以当治,非谓是非之论尽于斯也。

司马迁在《史记》中把孔子的传记写完后,写了一段赞语来表达他对孔子的心情: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適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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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孔子世家》,南宋黄善夫刻本

对古人的怀念之情与仰慕之心油然可见,这表明经常阅读古人留下来的古书名著,就会产生深沉而真挚的爱国家、爱民族、爱文化、爱文明的感情,如果人们都爱读古书中的美妙典章,就会使国学成为现代中国人提高文化素质的重要工具。使人面对充满物质诱惑的现代社会而不致只知物质享受,能明白精神生活的重要、高尚和精妙。而且还能使现代人的文章更为典雅,言谈更为优雅,举止更为得体,可使现代社会的各种出版物、各类媒体产品、各种文化产业作品的制作与表演更有思想内涵,更有文化品味,更有艺术感染力。也会使各级领导在讲话中更有文采,更有吸引力,更有说服力。

当年毛泽东主席在讲话中喜欢引用中国古书中的典故与名句,他的许多名言及诗词至今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让人们不加思索就能脱口而出,这都得益于古书名言名句的文化魅力。

经常阅读古书,就能知道古人的文章写得好,有文采,有美感,有意境,有内涵,从而受到难以言说的文化熏陶,使一个人变得言谈优雅,举止高雅。

如读《昭明文选》,打开书看其第一篇班固《两都赋》,用优美的文句说明了赋的兴起与发展:

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寢,王泽竭而诗不作,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

又如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第一段说明文章的重要作用: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踰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又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说到君子的为人,也是言简意赅: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

他描写李陵率军作战的情景:

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

何等真实和感人!

这都是极富文采而有内涵的文章,所以对后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各类古书中都有此类美妙文章,史部纪事名篇,如《左传》记述城濮之战,《史记》记述鸿门宴,为人们所熟知,经部《周易》的《文言传》对乾卦的说明,也是雅致而深有理趣之文: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此外,乾卦之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卦之辞“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亦是名句。可知经部古书在阐述深邃道理时,亦是文采横溢的,由此引人思考其中的深刻思想内容。

子部古书也毫不逊色,如道家《老子》81章,《庄子》“逍遥游”、“养生主”等,儒家《荀子》“劝学”篇,都为大家熟知,自不必说。其他如《世说新语》第一段: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薄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记述东汉的名士风度与尊贤态度,何等真切与动人!

佛书在古代也属子部,现代人对佛教只知和尚烧香念佛,“南无阿弥陀佛”不绝于口,这是没有真正读过佛教古书的恶果。如果认真阅读佛家古书,就会发现许多文章优美、思想深刻,如僧佑编《弘明集》,其“序”言:

夫觉海无涯,慧境圆照,化妙域中,实陶铸于尧舜,理擅系表,乃埏埴乎周孔矣。然道大信难,声高和寡,须弥峻而蓝风起,宝藏积而怨贼生。昔如来在世,化震大千,犹有四魔蓄忿、六师怀毒,况乎像季其可胜哉。自大法东渐,岁几五百,缘各信否,运亦崇替,正见者敷赞,邪惑者谤讪,至于守文曲儒,则拒为异教,巧言左道,则引为同法,拒有拔本之迷,引有朱紫之乱,遂令诡论稍繁,讹辞孔炽。夫鹖旦鸣夜,不翻白日之光,精卫衔石,无损沧海之势。然以闇乱明,以小罔大,虽莫动毫发,而有尘视听,将令弱植之徒,随伪辩而长迷,倒置之伦,逐邪说而永溺,此幽涂所以易坠,净境所以难陟者也。祐以末学,志深弘护静言浮俗愤慨于心,遂以药疾微间山栖余暇,撰古今之明篇,总道俗之雅论,其有刻意剪邪,建言卫法,制无大小,莫不毕采。又前代胜士书记文述,有益三宝,亦皆编录,类聚区分,列为一十四卷。夫道以人弘,教以文明,弘道明教,故谓之《弘明集》。兼率浅怀,附论于末,庶以涓埃,微裨瀛岱,但学孤识寡,愧在褊局,博练君子,惠增广焉。

论国学书籍(必须能读懂古书)(7)

《弘明集》,宋碽砂版《大藏经》本

这样文章并不好懂,但要真正读懂了,才能深刻了解佛教思想及其传播中所遇的批评误解及不良后果和撰述此书的体例与目的等,言简意赅,通篇用骈,表明佛学家的文章也属上乘。

通过以上的例子,可知能读懂古代各类书籍,才能对所谓国学以及传统文化有真切的认识与体会,如做不到这一点,就不轻易侈谈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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