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田间小路感言(田埂上的励志)
一
在太行山的西南边缘,有一个小村庄。全村五十余户人家,像鸟巢一样,悬贴在南边的山坡上,这里的先人们就把村子叫作南坡村。
那些农家院落,高低不平地散落在山坡的沟沟坎坎里。下地回来的男人,准备做饭的女人,在小院里忙碌。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渐渐和漂浮的白云融为一体。
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一条蜿蜒的土路,这条路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公路所在的位置,就是村子的最高处。站在路边向下观望,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公路上很少见到汽车,时不时能看到拖拉机在上面奔跑。而更多的是装着货物的毛驴车,汗流浃背的男人架着车辕,任劳任怨的驴儿用力拖着。
村庄静谧而悠然,山风和麻雀,陪伴着村民们的日常生活。为了防止麻雀祸害庄稼,他们就在地里竖起一个个稻草人,用来吓唬它们。
在那个高度计划的年代,土地是社队的,村民都是社员。支书刘麦根是村里最大的领导,所有社员都要听从他的指挥。
天刚泛白,太阳还没来得及露出笑脸,麦根就来到了公路边上。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形似喇叭地架在嘴上,扯开嗓子,对着下面高声吼叫起来:
“喔!全体社员注意啦,都赶紧起床,该下地干活了”
下地干活挣得的公分,是村里人唯一的收入来源,可也得等到年底才能结算。一个公分能分到两毛钱,有时候还不到。打下的粮食,是先将那些筛选干净,籽粒饱满的交了公粮。剩下的一部分由队里存起来,另一部分按人头分给社员。
太行山干旱少雨,饮水相当困难。沟里那个自涌泉,汩汩流淌,这是全村唯一的水源。水小得和小孩尿尿一样,挑水的木桶排了一长溜儿。
村里人非常珍惜每一滴用水,洗手洗脸,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意思意思。通常是几个人用一盆水,你洗罢了我再洗。天气干旱的时候,水更紧缺,他们就用湿毛巾擦一下,就算洗过了。
盛文元就生活在这个小山村,1977年,他在南坡村初中毕业了。
毕业后,他的同学各奔东西。有的下地干活,有点关系的当上了临时工,支书麦根的女儿到公社当了话务员,那个叫假闺女的接替父亲当了工人,其余大部分同学都按部就班地上了高中。
文元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也想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上高中,可家里的光景根本供不起他继续上学。
在彷徨迷茫中,他心里郁闷,就一个人爬到山上去散心,他坐在山顶的沙石上。远远地,他望见了亲切的侯家庄,那里是母亲的娘家。
那时候,他常常跟在母亲的身后,沿着山上的小路,来到舅舅家。好吃好喝之后,就和表弟们玩到了一起,舅舅家三个男孩,本来就疯得没边没沿,他再加入进来,他们更是要上房揭瓦。
少年不识愁滋味,在平稳踏实的岁月中,他们无忧无虑,枝繁叶茂。
盛文元天真地认为,以后的生活,都将会是一片鸟语花香的世界。可一转身,那些恣意哭笑张扬的日子,那些固执地仰望天空的日子,就再也不见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啊。而眼下,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失魂落魄。
他正在迷迷茫茫之时,远处传来了母亲的喊声:
“文儿,快回家吃饭来,到处找你,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
母亲是他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坚实的依靠。只有和母亲在一起,他才感到踏实。十多岁的时候,他还和母亲在一个被窝睡觉,别人都认为,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家都喊他小文。其实,他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为家里穷,养活不起,刚出生不久就送了人。文元的大姐已经嫁人,现在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在村里开拖拉机,二哥放羊。
在兄弟几个中,母亲对他最为疼爱。母亲曾让外村那个贾阴阳给他算过一卦,贾先生说他面相温润,鼻挺耳大,将来是个有福之人,母亲跟上他要享福的。可现在,他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福在哪里,他再也不相信那个算卦的了。
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胡思乱想,以至于太过入神,母亲喊了好久,他才听见。看见母亲急切的样子,他很不情愿地跟随母亲回了家。
母亲知道他一心想上高中,就是因为这个事,他心里不痛快,才一个人跑到山上去的。看着文儿期盼又无助的眼神,母亲心里很不是滋味。
母亲虽然不识字,却非常有主见,从母亲给他起的名字就能看出。“文元”就是想让他好好学文化,将来中状元。可家里的窘境,她就是拼上自己这条命,也无力供他继续读书了。
母亲很现实,他刚毕业的时候,她就找过支书麦根,让麦根在村里给文元安排个事做。麦根给了两个选择,一是老老实实当个社员,下地干活,给家里挣公分。二是接替他二哥去给队里放羊。
上过初中的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他迫切想去念高中。这两个选择,无论哪个,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迟迟没有表态。过了几天,母亲催促他,快拿个主意,麦根还等着回话呢。
可面对眼前的处境,除了这两个,他别无选择。他衡量了一下,当社员就得听麦根的指挥,麦根不仅面相凶恶,对待社员吆五喝六的,态度十分恶劣,他受不了。二哥跟着老羊倌刘荒仁放羊好几年了,他们师徒关系不错,如果接替二哥去放羊,看在二哥的面子上,荒仁也不会为难他的。虽然,在村里放羊听起来名声不太好,总比在麦根的手下忍气吞声要好得多。
权衡利弊,他决定去放羊。
在母亲给麦根回话的第二天,他就拿上二哥的放羊鞭,跟随荒仁老汉赶着羊群上了山。
荒仁老汉,古铜色的脸庞,人很乐观。就是不多和小文说话,他没有告诉小文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敞开胸脯,哼着《牧羊曲》,大大咧咧,非常快活地走在前头领着羊群,小文机械性地在羊群的后面赶着。
他们把羊群领到山坡上吃草,快到晌午的时候,荒仁就把羊交给小文,自顾自地回家吃饭去了。荒仁的突然离开,弄得小文措手不及,看着这么一大群羊,他犯了愁。这还不像羊群在道上走着的时候,有头羊领着,后面的群羊都会跟走。现在羊群分散开了,漫山遍野都在找草吃,有的已跑出了他的视野范围,万一跑丢一只,那就麻烦了。他一边挥鞭,一边使铲,根本无暇顾及羊儿们能不能吃饱,只是尽力把它们圈围到较小的范围之内。
午饭后,荒仁老汉迟迟没有回来,山上除了他就是羊。
山野间,万籁俱寂,只有山风和松柏碰撞,发出鬼哭狼嚎的恐怖声响。天空下,烈日当头,唯恐羊群和野狼相遇,出现弱肉强食的血腥场面。
一想到山里可能有野狼出没,他不寒而栗。
山腰间是弯弯曲曲的公路,公路再往下才是他们村。他站在高处向下观望,那些拉煤的拖拉机呼啸而过后,荡起大片大片的灰土。那些灰土,像一条长长的烟雾,在空中盘旋很久,才恋恋不舍地随着风向,慢慢向远处飘去。天长日久,公路旁边的庄稼叶子上,承载着沉甸甸的灰土。
正在他精疲力竭,饥肠辘辘的时候。突然看见,在尘土消失的地方,出现了母亲的身影。她裹着头巾,提着个小铁桶,步履蹒跚地朝山坡上走来。
母亲是给他送饭来了,来到跟前,母亲接过他手里的鞭,催促他赶快吃饭,嘴里还自言自语着:
“饿坏我孩儿了”
看见母亲大汗淋漓,灰头土脸的模样,一股酸楚涌上他的心头。泪眼模糊中,他揭开盖子,两个窝头,一戳白菜。还有一个亮闪闪的煮鸡蛋,映入他的眼帘。
他家里养了几只母鸡,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鸡们也没有吃的,它们很少下蛋,偶尔下几个,母亲还要攒起来换成钱,给常年卧床的父亲看病。今天给他煮了一个,他猜想,母亲一定是想给他鼓鼓劲,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安心放羊,争取早日自己养活自己。
母亲在山上陪着他放了一下午的羊,直到夕阳从西山渐渐沉下去,一团晚霞在西边的天际燃烧起来的时候。荒仁老汉才甩着响鞭,懒洋洋地回来了。这个时候,羊群也该下山了。母亲就随着他们一起回去,到了村里,荒仁嘱咐他母亲先回家去,他就和小文赶着羊群去了羊圈。
羊圈在村外的沟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土窑洞。洞口很小,但里面很宽阔,能放几百只羊。洞口处有个土炕,晚上羊倌就睡在上面看护。
圈好羊后,他本来想着自己就能回家睡觉了,可谁知,荒仁毫不留情地让他在这里看羊,又自顾自地回家去了。刚开始他还想,荒仁会看在二哥的面子上照顾他呢,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尽管他十分不情愿,可人家是师傅,他也没办法。
天渐渐黑了下来,羊窑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炕头那盏煤油灯。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窑洞的土墙上出现了他凹凹凸凸的影子。
咩咩的叫声和恶臭的气味,向门口涌出来,外面又是黑漆漆的沟野,有没有野狼出没他不敢断定。生平第一次独自在漆黑的野外,和羊群共寝在幽深的窑洞里。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尽是大人们讲的厉鬼和狐仙的故事。他胆战心惊,无法入眠。
往常在家里睡觉的时候,都是母亲挡在炕边,他钻到母亲的身后睡。而现在,成了他独自与羊群为伴,与神鬼为伍,他郁闷至极。
就这样,在黑漆漆的窑洞里,生活毫不客气地给他上了沉重的第一课。从此以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重复着,他也无可奈何地消磨着自己的青春岁月。
二
在初中的时候,老师曾经告诉他们,知识能改变命运。要想离开大山,去看看山外精彩的世界,就要认真学习。他曾梦想有朝一日,自己能够走出去。他拼尽全力,刻苦学习。天真地想,只要学习好了,就能实现愿望。
可他眼下的现实是,除了荒仁老汉就是羊群。荒仁对他沉默如山,羊又不会说话。单调乏味的生活,几乎让他也和羊一样变得不会说话了。现在看来,不要说走多远了,就连到他们的公社他也去不了,他再也不相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了。
可他又一想,是自己太不现实了,自己仅仅在南坡上了个初中,学的那丁点儿知识,远远达不到改变他命运的需求。看看书上说的那些科学家,哪个不是大学、硕士甚至博士毕业。所以他想,只有继续上高中,上大学,才有可能走出大山,改变现状。
回过头来,再看一看自己的家庭状况。兄弟众多,多病的父亲终因体力不支,离开了他们,哪里还有条件供他上高中。
父亲的离去,给了母亲巨大的打击,使得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看着一个个可怜无助的孩子,母亲从悲痛中坚挺过来。她不能倒下,她是孩子们心目中,最为深切的精神寄托,无法割舍。
在无比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一个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家里的粮食年年都不够吃,在捉襟见肘的时候,母亲都要放下尊严,和乞讨一样找队干部借粮。虽然,借来的粮食只是一些带壳的高粱,但却能让一家人度过饥荒,文元从心里暗暗敬佩母亲。他也曾亲眼目睹过,在借不到粮的时候,母亲背过他们,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偷偷哭泣。
这样的家庭环境,能够让他吃上饭,母亲就算对得起他了。
现实就是生活,来不得半点虚假。
小文白天在山坡上陪羊吃草,晚上在窑洞里陪羊睡觉,这就是他的命,他似乎就此和羊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心灵深处,埋藏着的那个想上高中的梦,被无情的现实,击打得支离破碎。
他恨自己命不好,没有生在一个能让他正常读书的家庭。他整天闷闷不乐,不愿意和人说话,就连和他的母亲也不想多说。当然,他并不憎恨母亲,母亲给了他生命,又把他养到这么大,作为一个不识字的农家妇女,已经竭尽全力了。
有一天,放羊回到家,他看见河沟村的秀玲姨在和她母亲谈论着什么。他见过秀玲姨,之前就和母亲关系要好,那天她们谈了许久,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秀玲姨走后,一连几天,他都看见母亲和平时不一样了,本来想要和他说些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一脸难为情的样子。
终于在一个傍晚时分,吃过晚饭后,母亲吞吞吐吐地和他说,想领上他再走一步。
听母亲说了之后,他气急败坏,摇着脑袋,大声说自己不同意,就跑到厕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此时的母亲,被他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后来,本村和他母亲关系要好的爱叶姨,出面来劝他:
“文儿,你妈也是为了你好,为你将来有个出头之日,才计划再走一步的。河沟那户人家,是个老单身,没有拖累。又是个榨油的,家里有钱。如果你妈带着你跟了人家,不但能让你吃饱穿暖,人家还可以供你上学,人活一辈子图个甚。孩儿呀,你好好想想吧”
爱叶姨的话很中肯,男方条件比他们家好多了,最主要的是,还能让他继续上学。但是,他思想上的包袱放不下。在农村,母亲改嫁是一件让孩子们很尴尬的事,村里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那些唾沫星,会让他们全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他处于进退两难中,无法做出抉择。过了几天,见他迟迟犹豫不决,母亲扔下他自己走了。
母亲走了三天后,爱叶姨又找到他,苦口婆心地和他好说歹说。但他就是不答应跟随母亲过去,他说就是放一辈子羊也不去。
爱叶姨知道他一门心思地想上高中,又煞费苦心地劝他:
“孩儿呀!过去多好呀,既能和你妈朝夕相处,又能让你继续上高中,将来说不定你还能考上大学呢”
说心里话,对于母亲他一刻也不想离开,母亲是他的主心骨。离开母亲,他的生活就没有了方向,继续上学更是他的梦想。
见他沉默不语,爱叶姨接着说:
“要不你先过去见见你妈吧,见了面再和你妈好好合计合计”
母亲是他心中的菩萨,他心里急切想去见母亲。但他又怕白天别人看见难为情,提出晚上去。他们就约好,第二天晚上去看母亲。
夜幕降临,爱叶姨就让秀玲姨领着他来到了五里外的河沟村。
河沟是一个大村,地势相对平缓,土地肥沃,四百余户,两千多口人。村中有一条小河,常年流水不断,吃水并不困难。村集体有一些小厂,也有私人做买卖的,尤其榨油的生意红火。
在夜色的掩护下,秀玲姨领着小文七拐八拐,就和小偷一样悄悄地溜进了一户人家。这里是一个四合院,他们进了西屋。进去以后,他看见屋里有两个炕,一些旧家具,还堆放着不少旧书。
母亲正在这里等他,旁边坐着个男人。看见他进来,男人对他点头微笑了一下。他只是瞟了一眼,没敢多看男人,就扑到母亲的怀里哭了起来。
一会儿,屋里好像来了很多人,人们都在七嘴八舌地劝说他。母亲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木讷,直愣愣地看着他,显得左右为难。过了一会儿,人们慢慢散去,那个男人也出去了,屋里就剩下他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又和他唠叨了许多话,他没有听进去几句。
母亲放下他,就到旁边的小厨房做起了饭,不一会儿,给他端来一大碗臊子拉面。在他们家,拉面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
此时,他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尽管他心里很别扭,但闻着香喷喷的拉面,不由得流出了口水。母亲催促他快吃,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端起了碗。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在屋里,他就无所顾忌地吃开了。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只吃得他酣畅淋漓。他摸了摸鼓起的肚子,顿时觉得,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到该睡觉的时候了,他没有回去,就在这里住下了。母亲给他铺好被子,被面是农村那种大红花的,他能够感觉到,里面是崭新的棉花。他一个人躺在一个炕上,母亲和男人在另一个炕。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无法入眠,他思想很乱,想了许多,总归也理不出个头绪。母亲还以为他睡着了,就和男在那头窃窃私语。声音或高或低,小文断断续续听见,他们在说自己今后的一些事情。
就这样,他不由自主地在河沟村留了下来。
他白天不敢出门,就在家里呆着。隔过竹帘,他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时不时地在院里走动。偶尔也有人进到屋里来,人们是想看看从外村来的这对母子长的啥样。
也有几个人穿着打扮比较讲究,看上去像村干部,小文听他们在说话。他们时而谈论国家大事,诸如粉碎“四人帮”,当代国家领导人华国锋,邓小平恢复工作,还有关于右派等问题。时而又说大队的事情,诸如翻砂厂,苹果园,还有村办高中等等。
小文并不关心别的,他只关心人们对他们母子有没有闲言碎语。看着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他很不自在。左邻右舍一波又一波的人们,进来看看他们就又出去了,他蜷缩在母亲的身后,尽量不让人看见。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天,小文才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得知,男人姓齐,以前当过干部。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问题受了处分,听说还坐了几年教育。男人性格刚强,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罪。他脑子好使,种地干活样样精通,坐教育出来之后,就跟上自己的舅舅学起了榨油。
在这里住了几天,小文看到,这个家粮食多,书多。还有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车子十分油腻,看样子,应该是男人换油的交通工具。在抽屉或是架子上,还能看到散落的零钱,两毛的五毛的一块的都有。
几天过去了,母亲看见小文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就让他喊男人父亲。小文不叫,他默不作声,也不和男人说话。而男人显得很大度,反而时不时地和小文套近乎,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地关心一通。
小文在这个家,虽然好吃好喝,又有书看,也在母亲的身边。就是没事可做,精神空虚,不知道该干什么。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小文感觉到,男人和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脑子里有知识,对他们母子也不错。有时候,给小文讲一些前途命运方面的事情,还举一些活灵活现的例子。小文就像以前在南坡村听盲人说书一样,如痴如醉。
在这个家呆的习惯了,小文对男人有了一些好感,从心理上把他当成了良师益友,慢慢认可了这个男人。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他开始喊男人“叔叔”
有一天,叔叔对他说,你想干点什么,我给你想想办法。比如当社员、去村里的翻砂厂当工人、苹果园学个技术等。
提到苹果园,小文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村里的果园,树上那沉甸甸的苹果,给人一种丰收的幸福感。再一方面,他不想面对河沟村的人,果园在北山上,如果去果园劳动,就和村上的人见面很少。想到这些,他就答应去果园干活,果园的负责人车随生正好是和他叔叔关系要好的朋友。
果园的活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轻松。
晨曦初露,太阳还没来得及洒满村中的街巷,他就跟着大人们来到果园,和大人们干一样的活。挖土方,抬石头,垒塄,挑水浇树,修剪枝条,喷打农药。中午吃完饭,顾不上休息就又来到果园。这里的活永远也干不完,他们每天都要干到太阳落山才收工。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劳动,拼的是体能,每天都累得他疲惫不堪。
随生很蛮横,他和南坡村的支书麦根一样,专横跋扈,在果园这一亩三分地里,他就是皇帝。他心狠手辣,给人们安排活的时候也是骂骂咧咧的,有时候还会动手打人。
一次,有个人偷偷摘了一个苹果吃,让随生逮住了。他就扒下那人的裤子,用树枝在人家的屁股上抽打。
因为随生和小文叔叔的关系,他对小文还算客气,不冷不热。不照顾,也不训斥。但小文的内心还是不踏实,自己毕竟是个外来户,他生怕哪天随生会翻脸不认人,也对他下狠手。
时光在静静流淌,季节在悄悄更替。
一晃,小文初中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他同龄的人,大部分还在学校学习。而他的人生,却经历了从放羊到果园的劳动历练。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灵魂深处上学的想法,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小文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国家就恢复了高考。
高考,给农村孩子开辟了一条通往外界的天梯。一些有理想的农家子弟,纷纷把精力投入到刻苦学习之中,孩子们都希望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
小文也想继续读书,自己将来也能够有机会参加高考,自己现在这个年龄,不应该在果园里,而应该去上学。他想起了母亲说过,这个叔叔能供他上学的话。
经过再三思考,一天吃过晚饭后,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母亲说了。叔叔是个开明的人,当他从母亲口中得知小文想继续读书后。就对母亲说,只要孩儿想念书我们就全力供他。
叔叔在村里有一定的影响力,村里人对他敬仰有加。他当下就找到了河沟村办高中的校长,校长很爽快地答应小文入校学习。
就这样,盛文元在河沟果园劳动了几个月之后,又回到课堂当起了学生。
三
河沟村是第一年办高中,这是县教育局响应国家的号召,为农村孩子搭建的学习平台,毕竟公社高中数量有限,满足不了更多农村孩子的需求。
小文来上学的时候,已经开学几个月了,他属于插班生。大家以异样的目光看他,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人起哄:
“这就是齐某某家那个随他母亲改嫁过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来上学,应该娶媳妇生娃了”
然后,就是哄堂大笑。
看到满教室都是陌生的面孔,又有人取笑他,他又害羞又胆怯。虽然他人在教室坐着,心却回不到课堂,根本就学不进去。同学们都有了自己的座位,他个子比较高,老师就让他坐在了最后一排。
班上四十多个同学,他看见有一个同学十分面熟,也在南坡村上过学,班上点名的时候,他知道了这个同学叫车巨。他就主动和车巨套近乎,车巨也认出了他。
原来车巨的姥姥家就是南坡村的,他从小一直跟随姥姥在南坡上学,直到初中毕业。文元比车巨大一岁,高一个年级,他们虽然十分面熟,但没有交往过。现在,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居然在这里相遇了,彼此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俩很快就耍到了一起,上学的时候,小文就来到车巨家等上他相跟着一起走,放学的时候也一起回家。他还把车巨叫到自己家里来,他母亲就给他们做拉面吃。时间一长,他们相处得和亲兄弟一样,不分彼此。到后来,车巨都能知道小文他妈把家里的馍馍藏在了哪里,他翻出来,拿上就吃,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车巨很会来事,他的人脉关系广,同学们都很敬重他,听他的话。知道他和小文关系好后,大家也就不敢再对小文指指点点了。直到此时,小文才慢慢把思想调整过来,开始投入精力学习了。
这里虽然是高中,但没有高中老师,由初中老师讲高中课。说是讲课,其实就是老师照着书本按章节念。有时候老师不想念了,就让学生代表念,作业是想写就写,不写也没有人管。
小文学习非常用功,他抱着一摞书本,利用星期天,把落下的课程全部过了一遍。虽然当时能看懂,但合上书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叔叔是个有文化的人,非常关心小文的学习。他给小文讲历史上悬梁刺股、凿壁借光等刻苦学习的故事,鼓励他认真学习,他从心里希望小文将来能考上大学。
当然,叔叔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借助小文,来重振他们家的雄风,为他们齐家光宗耀祖。
小文也给叔叔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村里的高中教学水平一般。“名师才能出高徒”,他觉得,应该有水平高一些的老师来讲课,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他想去公社读高中。叔叔赞成他的想法,就又找关系,把小文转到了公社高中。
两年的学期,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小文担心,自己能不能跟上公社高中的课。
公社高中就是比村里的好,校园大,老师多,学生也多。学习氛围浓厚,老师讲课的水平比村里强多了。上课的时候,同学们踊跃回答老师的提问,老师也会撇开书本,耐心细致地给他们讲解。
小文既羡慕又自卑,羡慕同学们学习那么好,能提出问题,还能回答问题。自卑的是,自己的基础和大家相比差很多。他听老师讲课就像是在看热闹,总觉得好,但又说不出好在哪里,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他的英语更差,英语老师倒是十分和蔼,课余时间还专门给小文等几个同学补课。尽管老师呕心沥血,小文还是一窍不通。他听人说,英语的学习,应该在十六岁之前就学,超过这个年龄,就很难进入语言环境。他早就超过了十六岁,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法学会了。
就这样,在公社高中的校园里,学习在一天天的进行中,他一天天吃力地追赶着。
公社高中离家远,小文就住在学校。
他们十几个学生,睡在一个大通铺上。脑袋朝外身挨着身,前头放着一个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木头箱,里面放着生活用品,箱子用一把“将军不下马”锁着。
洗脸的时候,就到食堂旁边的那个水管上去打水,大部分同学没有自己的洗脸盆,大家就共同使用同学拿来的那两三个。那个时候的厕所都是旱厕,在操场的角上,距离宿舍比较远,晚上小便的话,他们就在宿舍门口解决。学校食堂是大锅饭,基本上是老三样,稀粥、汤面、窝头,凭饭票打饭。打饭的时候,学生们拿着碗在食堂外排成长队,那个胖炊事员拿着马勺,一个一个地打。表面上看,量不少,其实都是稀汤寡水,没有一点油水。
饥饿是一个永恒的话题,礼拜天返回学校的时候,母亲都要给他准备一些干粮,但一到礼拜三就吃完了。
1979年3月的一个周末,小文放学回到家。
他看见,家里坐着两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他们在和叔叔说话,母亲在给他们做拉面。陌生人一边说一边爬在桌子上写,完了又让叔叔签上自己的名字。
吃完饭,他们就夹着文件包走了。
陌生人走后,叔叔才对小文母子说,这两个人从省城来,是他以前单位的工作人员,他们是来给他恢复工作来了。
原来,叔叔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右派,现在国家纠正历史错误,错划成右派的一律恢复工作。
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不胫而走,不到一天的功夫,就传遍了整个河沟村,听爱叶说南坡村的人也知道了。
陌生人走后没几天,叔叔就带着母亲去省城上班了,家里剩下了小文一个人。他干脆礼拜天也不回家,长期住在了学校。
1980年,盛文元高中毕业了。同年参加高考,名落孙山。
四
以小文的水平,高考落榜是必然的。不过,在他们整个公社中学,只有金铭同学一个人考上了大学。而且,人家考的还是北京的重点大学,其余的人就连个中专也没考上。
尽管如此,但同学们的学习热情被激发了出来,他们对高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既然金铭能考上,我们每天和他在一起,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要锲而不舍地努力,我们也能考上。
高考结束后,大部分同学去复读了。
小文的母亲和叔叔远在省城,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母亲不识字,他就给叔叔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主要是问问他们,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十几天后,叔叔回信,要他去省城复读。
阴差阳错间,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盛文元,竟然要到大城市读书去了,他异常激动。在“秋风扫落叶”的时候,他买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车票。人生第一次坐火车,他的心情既激动又忐忑。他坐在靠窗户的位置,看到飞驰的列车把太行山上的一个个村庄,远远地甩在身后,穿过一个个山洞后,就来到了一马平川的晋中盆地。
这个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是“山外有山”
随着列车的飞奔,他开始想入非非:
自己要是考上了大学,现在坐着火车去报到该多好呀。现在虽然是去大城市,可自己是个落榜生,感觉很无能。
他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列车已经缓缓地停在了省城火车站。
他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眼望去的,是无边无际的车站广场。人山人海的场面,瞬间就把他淹没了,他摸不清东南西北。
他从车站广场上叫卖的小商贩手里,花五毛钱买了一张城市交通图。按照叔叔信上写的地址,他上了2路公共汽车,在一个叫“简易”的地方下了车。经过几次向路人打听,他才找到了母亲和叔叔住的地方。
简易,是一个棚户区,是省建公司的职工宿舍,叔叔就在省建公司上班。
当他第一眼看见母亲的时候,泪眼模糊。母亲一边安抚他,一边给他做饭。
不一会儿,叔叔下班回来了。
对于他的落榜,叔叔既没有安慰也没有责怪,毕竟大部分同学都没考上,他没考上也算正常。
细心的叔叔之前就给他联系好了省建公司二中。
来到省城的第二天,叔叔就领着小文来二中报到,他属于插班生。学校的环境比他在公社中学又要好很多,教室是二层的楼房,操场很宽阔,同学们都说的普通话。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就是农民了进城,感到什么都稀罕。
他们班里有几个小混混,就和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斧头帮一样,打打杀杀。他们不仅自己不学习,也不让别人好好学,已经影响到了正常教学。这些人都是职工子弟,老师也不想惹麻烦。已经是高中的最后一年了,凑合着大家能毕了业就行。
回到家,小文就把班上的情况和叔叔说了。听了之后,叔叔就想给他换个学校,计划让他去十中的补习班就读。
但是进十中的补习班是要看当年的高考分数,不是想去就能去。他的分数,远远达不到十中补习班的分数线,更何况还是农村来的,既没有城市户口也没有学籍。
后来,叔叔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十中有个夜间补习班,晚上上课,这个班没有条件,只要交钱就能上。
就这样,他白天在二中上课,晚上去十中的夜班补习。
十中距离他们在简易的住所,有三十公里的路程,叔叔就给他买了一辆旧自行车。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别人都是往家赶,他正好相反。他提前几分钟就来到十中门口,等别的同学放了学,他才能进入学校。
毋容置疑,十中是省一流的学校,老师的水平实在太高了。语文老师讲“刻船求剑”这篇古文时,整个晚上就讲了一句“是吾剑之所从坠”。但老师把古文的之乎者也讲得清清楚楚,他听得明明白白,最后十分钟老师把原文通体念了一遍就结束了。高水平的讲解,让小文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就想,自己将来如果能当一名老师,一定要让我的学生透彻到这个程度。
十中虽好,但他们这个夜班没人管理,以至于他们不知道谁是班主任。老师讲完课就走了,根本不给他们交流的机会。夜班共有七十多个学生,说是一个班,其实,就是一个大讲堂。这个班,是学校创收的主要来源。
小文放学回到简易住所的时间,都在晚上十二点左右。每天穿梭于两所学校之间,来回六十公里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母亲一直要等他回来,招呼他吃了饭才要休息,他永远是母亲深深的牵挂。
转眼就又快要高考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叔叔做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决定。要把工作调回老家,陪他回去参加高考。
表面上看是调回去陪他高考,其实,叔叔还有自己的想法。首先是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挣工资,顾不住三个人的花销。他一个人的供应粮,不够三个人吃,这样长期下去没法生活。另一方面他还有些虚荣心,自己有了工作,当年那些批斗他的人,仍然扛着锄头在地里累死累活。他要扬眉吐气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看看自己工作后的威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怀疑小文的水平,如果仍然考不中的话,就想办法在县城给他找个临时工做。
小文想,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吧,反正在省城压根儿就没有自己这个人。更没有他的档案,他必须回老家参加高考。
于是,在叔叔的坚持下,办好了调动手续。他们就又打包好行李,一家三口坐上了返回老家的火车。
叔叔调到了县“打办”工作,“打办”是打击经济领域犯罪办公室的简称,办公地址就在县委大楼。单位给叔叔分配了一间单身宿舍,宿舍也在县委大院,里面放了一个折叠床。
母亲又回河沟村生活去了,叔叔不上班的时候就回村上。
在高考前的这段时间,小文一个人住在叔叔的宿舍里。虽然是在自己家乡的县城,但小文对这里并不熟悉。以前,他一直在乡下生活,总共也没来过几次。对于这个县城,他感觉,比起乡下来,要繁华许多。但比起省城来,又十分萧条。
高考如期进行,他再次名落孙山。
五
叔叔的怀疑是正确的,估计小文就不是那块学习的料。连续两年的高考,都是以失败告终。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怎样面对叔叔的一片苦心,他不敢想象。
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母亲,母亲从来没有责怪过他。反而怕他饿着,怕他悲伤,总是鼓励他,说一切会好起来的。
母亲没有太大的奢望,她只希望文儿不要挨饿,不要挨冻,能娶上个媳妇,生个孩子传宗接代就行。
经历过艰难困苦的生活,叔叔和母亲都变得很现实。他们看见小文不是上学的材料,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
村上车老汉家有个姑娘叫车先英,人很老实,高中毕业后就当上了民办老师,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叔叔就托人去问了问老汉他女儿的婚事。车老汉觉得,虽然小文是跟着他妈从外村过来的。但他叔叔有工作,家庭条件不错,就表示同意。慢慢地,两家人谈了个八九不离十,最后就看小文的态度了。
虽然小文的心思不在这里,但是一直也没有考上。随着年龄的一天天长大,他也觉得应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看看他的同学车巨,人家去年就娶了媳妇。
车巨对他说:
“还是现实些,考不上就成个家过日子吧,人家先英多好呀,还是个老师。人啊!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
母亲也在他面前唠叨,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
小文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他就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先英姑娘个子高高的,皮肤白净,性格温顺。如果当老婆,肯定是那种贤惠的女人。尽管先英好多优点,小文的心思却还是进不了状态。
叔叔准备好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三大件之后,就让人看了个日子给他们“订婚”
订婚那天,先英在亲人的陪同下来到小文家。小文的亲戚们都拿出被面、布料等作为拜礼送给女方,还专门有人把这些东西一一记在一张红纸上。大家吃了一顿饭,就算订了婚。从今天起,先英就成了齐家的准儿媳妇,只待择良辰选吉日举行婚礼了。
订婚仪式过后,小文心里还是想继续复读,他整天在家里发呆。叔叔看见他无所事事,心里也发愁,就给他讲一些人生的大道理。叔叔的本意是想让小文出去干活,不能坐着吃闲饭。此时的小文心烦意乱,他越来越不愿意听。
每当吃饭的时候,叔叔就对着他说一些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之类的话。在小文看来,就是嫌自己吃得多吧。小文觉得,自己不是叔叔亲生的,叔叔本来就对他心存疑虑,叔叔的说教更使他越来越反感。
看着小文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有时候先英就过来把他叫到她家。她母亲也和小文母亲一样,去了就给他做饭吃。吃饱饭,先英就领着他下地干活。他倒是挑粪、掘地、下种这些农活都能干,俩人在一起劳动感觉倒也快乐。毕竟,在小文最失意的时候,有这么一位姑娘陪着他。尽管是干农活,也能排解他心里的郁闷。
先英是个好人,她干起活来比男人还强。但小文还是一门心思地想着继续参加高考,对感情的事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他完全处于被动之中,好像一直是被别人牵着走。他闷闷不乐,沉默不语,很少主动和她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晚上躺在炕上,他隐约能听见叔叔和母亲在那边说他和先英的事:
既然考不上,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安心在生产队干活,过普通老百姓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就不错。
他们想早点给小文把婚事办了,生个孙子,也好让他收收心。
可参加高考,始终萦绕在小文的心头,挥之不去。对于结婚,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如果结了婚,就要在河沟村度过自己的一生,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走进考场了。
尽管他随母亲来到河沟也有几年了,但他从心理上对这里还是陌生的,他不愿意和村里的人打交道。况且,他曾经到省城开过眼界,一心向往走出去。
想到这里,他决定不能结婚,要继续复读,参加高考。
六
盛文元遇到了来自叔叔的一个坎,叔叔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复读了,可他就是不甘心。他就像疯了一样,越来越痴迷于继续复读,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高考的诱惑始终让他欲罢不能。他对叔叔说,不花他的钱,即使头破血流,也要背水一战。
小文的压力几乎到了极限,这个时候的他,跌入了人生的低谷,他反而什么也不在乎了,他破罐子破摔。见他如此桀骜难驯,叔叔也不想多说什么,只能随便由他。
倔强的小文自己又到县一中的复读班报了名。
离开班还有一个多月,开学之前,他必须想办法弄到学费。
就在他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去哪里挣钱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老徐。老徐是个包工头,这几天他正在给别人家盖房子。在小文的印象中,老徐不仅面相和善,性格也随和。他就找到老徐,央求给他当小工。说明自己的意图后,老徐就同意了,答应每天工钱两块。
他计划干上两个月,挣上一百多块钱,一年的费用就差不多了。
第二天就开始干活了,工地上有两个大工,一个大工要有两个小工随着。一个搬砖,一个提灰。
盖房子从根基开始垒砌,一层一层,超过人体高度的时候,就需要搭架杆。砖头需要人工扔上去,下边的小工负责往上扔,上边的小工管接。扔砖需要齐心协力,接砖需要眼疾手快,还得一块一块给大工摆好。灰土也是下面的小工用布包装好,上面的小工用绳子提上去。大工指到哪里,小工就倒在哪里。一包灰土搭配几块砖,都是有定数的。大工非常轻松地摆弄瓦刀,小工累死累活地马不停蹄。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下,大地都在高温中躁动起来。他们从清晨一直要干到日落,这对小文的体力无疑是一场考验。
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小文直不起腰来,比以前在果园干活还要累,晚上回到家倒头就睡。尽管这样,小文还是紧咬牙关,不畏辛劳。因为他心里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挣到钱,也才能去复读。
就这样,他干了将近两个月。老徐说话算数,如数给他结算了工钱。
九月末的河沟村,送来了秋天的凉风。迎着微凉的秋风,盛文元怀揣着这些还带着温度的钱,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县城的公路。
河沟村距县城大约有三十公里,因为和叔叔闹了点不愉快,叔叔已经不关心他去不去复读了,也没有对他抱多大希望。他孤立无援地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时不时有拉煤的拖拉机从他身后驶过,荡起大片大片的灰土。那些灰土,像烟雾一样,把他掩埋得无影无踪。等灰土消散后,他抖一抖衣服,缕一缕头发,揉一揉眼睛,继续前行。
再一次走进复读班,盛文元内心忐忑。
这是最后的背水一战,他几乎是拿着生命作赌注,他礼拜天也不回家。他觉得课本已经没多大用处了,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学习参考资料上的内容。资料上的数理化模拟题,特别吸引他,他感觉这些就是考题,他不放过每一个。有时候,老师讲熟悉的例题,他不想听了,就看自己买的参考资料。
他最喜欢听政治老师讲课,老师能够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哲学、政治经济学及时事政治,就像单田芳说评书一样,讲得活灵活现。听了老师的讲解,小文基本上就能做到,合上课本,能写出其中的定理。又根据定理,能写出整篇论述,根本不需要死记硬背。
政治老师常对他们说,把厚课本念薄,再把薄课本念厚,举一反三,这才是真正学到家了。
白天老师讲课,晚上大家自习。每当教室熄灯后,他就拿上书本来到街边的路灯下背政治。
县一中的住宿条件和公社中学差不多。宿舍也是大通铺,一个宿舍住十几个人。冬天,地上有一个用砖头垒的炉火,没有烟囱,里面燃烧着本地出产的无烟煤。住的人多,也不觉得冷。有时候身上有了虱子,他就脱下衣服,对着燃烧的火苗抖动几下,就会发出噼里啪啦炒豆子般的声音。
宿舍没有人管理,那个木头门早就破烂不堪了,常年就那么开着。城里的小痞子们,就和鬼子进村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来宿舍扫荡。一开始,他们还是趁着没人的时候来偷,后来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最后,发展到深更半夜,趁学生们都睡着的时候,他们溜进宿舍,在学生们脱下的衣服里找钱,曾经就有个同学被他们从睡梦中摸醒。为了避免钱物丢失,同学们都是第一时间就把钱交了伙食费,身上几乎不留一分钱。他的一个同学,就是因为没有来得及交,让人家一扫而光。
按说叔叔在城里有宿舍,小文住到叔叔的宿舍里很安全。就因为和叔叔闹别扭,拗不过劲来,他很少去那里。他不愿意看他的脸色,更不愿意听他的说教。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1984年,盛文元如期参加了高考。
校园里,红布条上的白字刚劲有力“一颗红心两套准备 升学就业同样光荣”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考场,像洗了个冷水澡,又被风吹过一样,看到白花花的卷子,他手心冒汗。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憧憬和期盼就在此一搏。
经过三天的高度紧张,他将自己的一腔热情,毫无保留地释放在了决定他命运的考场上。
走出考场,他背上铺盖卷,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河沟村。至于能不能考上,他仍然是一头雾水,只能说自己尽了力。
七
回到村里,他心无着落,坐卧不宁。
他听说,有的同学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他也急切想知道自己的情况。一天,吃过早饭后,他和母亲说出去找同学,就骑上自行车出了村。实际上,他来了县城,是悄悄来打探高考消息的。他不敢光明正大地去打听,他担心自己还是和往年一样名落孙山,遭到村里人的取笑。
他在县城的街上走着,碰见了他们补习班的一个同学。小文就向同学打听考的怎样,同学摇摇头,很沮丧地走了。没走多远,同学又扭回头对他说,学校传达室有他的信。
小文急匆匆地跑到传达室,果然有他一封挂号信,他看到素白信封下面红字落款“化工大学”。他急忙拆开,映入他眼帘的是“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
他终于等来了涅槃重生的机会,醒目的五个大字,诠释出了他坚强背后的坚韧,也是对他坚持不懈的慰藉。突如其来的喜讯,一扫几天来的阴霾。轰然降落的温暖,让他一时难以承受。
他收好信,小心翼翼地放入他那个已经泛白的黄挎包里,就急匆匆地骑上自行车,向家飞奔。
他把信交给母亲,告诉母亲自己考上了。
母亲终于在焦急的期盼中,等来了他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她喃喃地说:
“我孩儿就是行”
母亲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却成了田埂上最为浑厚的回响。
虽然母亲不识字,但她对于纸质的东西看得很金贵。哪怕是一个小纸条,她也会保存得很好,绝不会丢失。她很仔细地把信收起,放到柜子的抽屉里。
不一会儿,叔叔回来了,母亲让他看了看信。他没有明显的激动,略显惊讶。在叔叔看来,文元多次失利,再次落榜也正常,考中也是应该的。就那么几本书,前后复读四五年,就是寺院里的经书,也应该背下来了。
叔叔没有多说什么,扭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人来到家里,又是恭维又是祝贺。不用说,这肯定是叔叔出去做的宣传。
接下来是欢天喜地的日子。
为了表示庆贺,叔叔联系了放电影的,在家门口演起了电影。又杀了一头猪,在院子里搭起了棚,摆上八仙桌,招待乡亲。
村上的贵客,当属大队干部。在村里,能请上大队干部到自己家里吃饭喝酒,是一件非常体面的事情。村民们但凡家里有重大事情,都要请大队干部喝酒。
叔叔有工作又有文化,自然和大队干部走得更近一些。支书,主任,会计都来了,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他们边喝边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小文的户口,自留地等事情。
果园的随生也来了,小文对随生印象不好。随生的脸上仿佛刻着凶煞,平时老百姓都回避他,小文对他更是敬而远之。
最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是他的同学车巨。车巨的酒量很大,喝一天也不醉。他早早就来到小文家,劈柴,倒炭,担水,生火,他什么活都干。就像主人一样,他很大方地给人们递上一根根大光烟。
包工头老徐也来了,老徐是诚心来祝贺他的。去年他给老徐当小工,临走的时候,老徐还依依不舍。老徐当时就对他说,如果一直跟着他干,就培养小文当大工,他对老徐充满了感激。小文看见,老徐从衣兜里掏出个红包,硬是塞给了他的母亲。
邻村八舍和他们家有一面之交的都来凑热闹,也难怪,大家平时没有机会喝酒,都想趁这个事来喝几杯。
正在大家喝着的时候,有人在大门外高声叫喊:
“文儿,我来了,文儿真有出息”
原来是南坡村的老羊倌荒仁来了,人还没到声音就到了。他还是那个样子,挺着个大肚,歪歪扭扭,斜着身子走了进来。车巨招呼他坐下,先给他点了一支烟,倒上热茶,递上碗筷,荒仁毫不客气地端起酒杯就喝上了。
喝到五成,荒仁的话就多了起来。讲小文怎样当他的徒弟,讲小文的性格如何如何好,讲小文母亲有眼光。
荒仁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还说到小文的两个哥哥。因为母亲改嫁,他们受不了别人的口舌,一直没有和母亲联系。哥俩相依为命,生活艰难,很是可怜。小文走后,小文的二哥又去放羊了。老羊倌翘翘腿,继续不停地说一些讨好的话,说他和小文的二哥关系如何如何好着呢。
荒仁在滔滔不绝地唠叨着,也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在美食面前,人们永远是无比欢愉的。
一波人走了,一波人又来了,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在这个场合中,唯一没有看到先英。
她的两个好姐妹来了,她们把小文叫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好一顿数落:
“文儿,你考上学校了,很是了不起。马上就要远走高飞了,你可不能忘了本呀。人家先英对你多好,你补习的时候,五块十块也资助你不少。你和人家也订了婚,千万不能当陈世美。现在先英独自一个人在家流泪,就是担心你变心呀,你要好好去安慰安慰”
这个时候,小文才想起了先英。在最后一年的复读中,他一门心思地钻研学习,几乎没有见过先英,现在是应该去见见了。
小文来到她家,她母亲赶紧支走旁人。他看见先英脸色蜡黄,无精打采。看见小文来了,她的表情略显高兴。非常客气地让他坐下,给他冲了一杯橘子粉水。小文也表现得很客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终归还是小文先开了口:
“我就要去上学了,起码要四年,不知道毕业后能在哪里工作。我们也不要考虑那么多,这四年,你好好教书,我好好钻研学业,一切等到四年后再考虑”
他说完,两人都默默无语,空气好像凝固了,气氛非常沉闷。先英好像嘟囔了一句:
“等几年也无所谓,只要海枯石烂不变心就行”
先英的声音非常低沉,就像蚊子飞过一样。接着她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因为她的声音太低,有些话他根本就没有听见。
八
时光在等待中一天天流逝。
眼看就到了高校开学的时间,小文开始打点行装。饭盆、脸盆、衣服和被子等,塞了满满一袋子。在高中的时候他不刷牙,现在要到大城市上学,他特意给自己买了一支牙刷。
报到那天,叔叔和母亲把他送到火车站。先英没有和他们相跟,她是单独去的车站。
他通过检票口来到站台,看见他们三个人隔着玻璃和他挥手再见。他看到,叔叔和母亲表情喜悦,指指点点。先英表情木讷,花容憔悴。
列车启动了,小文的心也随着列车的缓缓移动,离开家乡,渐行渐远。经历过寒冬的人,最知道太阳的温暖。从这一刻起,盛文元将穿过光阴里的风霜,开启崭新的生活,去迎接未知的挑战。
这趟列车,他比较熟悉,前几年他去省城找叔叔和母亲的时候曾经坐过。但今天再次坐在上面却是另一番感觉,他进入了一种幻觉:
车厢窗明几净,乘务员个个都是美女,乘客个个都懂礼貌。不见那些肩扛编织袋,趿拉着拖鞋的民工。人们说的仿佛都是普通话,列车正在奔向诗和远方。
唉!同志,抬抬脚。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推着售货车的女服务员让他挪挪脚。他才收住思想的缰绳,缓步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经过一个晚上的颠簸,天刚放亮,列车就缓缓地驶入了省城火车站。
他随着人流走出车站,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整个城市的轮廓已成竹在胸,他感觉这座城市似乎比上次漂亮了许多。他拿着上次买的那张交通图,按图索骥,没费多大功夫,转了两趟公交,顺利地到达了学校。
刚入学,新同学之间还有些陌生,但一个宿舍的很快就熟悉了起来。而后就是认老乡,有地区的老乡,有县里的老乡,没有他们公社的。
前几年就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金铭,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城工作。听说他来这里上学了,就到学校来看他。
离开家乡,在遥远的省城相见,两人都感到格外亲切。但小文仍然觉得金铭高不可攀,以前在高中时,人家就是全县的拔尖生,考取了名牌大学。现在人家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他才刚刚考上。不管怎样,在省城有可联系的同学,心里还是感到温暖。
他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性格也变得开朗了。他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除了努力学习之外,学校的各项活动他都踊跃参加。老师让他当上了班长,他尽职尽责,把管理班集体作为一项事业来做。由于他说话随和,办事公道,同学们都很维护他。
他学的专业是农用肥料,他来自田埂间,在饥饿中长大。粮食能高产,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是功德无量的大事。他决心要把这一课学好,将来为田间地头的乡亲们,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最后一年,学校组织实习。
合成氨的生产是一条龙工艺,七个车间才能完成氮和氢的合成。在老师的带领下,同学们自拟毕业课题,实地收集数据,提出改进合成氨工艺中的不足。
这个时候,他才认识到什么是从理论到实践的飞跃。学习必须活学活用,才能真正学透彻。他之所以复读那么多年才考上,最大的教训就是死记硬背。读死书,死读书,长期徘徊在冥思苦想的漩涡中,不能自拔。
毕业设计和各门课程都比较顺利,他马上就要毕业了。就在这时,他突然收到了叔叔的来信。
信很长,但意思只有一个:
这几年,他在省城上学,家里两个老人都是先英在照顾。希望他毕业之后能够回到家乡,回到叔叔和母亲身边,对先英也有个交代。
看了来信,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时代总是大步向前,但记忆会裹挟情感停滞在心间。生活百味,往事不堪回首。在南坡村的时候,家里穷得上不起学。后又跟随母亲和叔叔过到一起,听人嚼舌头,再到河沟村异样的眼神,他咀嚼了各种苦辣的滋味。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自己之所以高考好几年屡战屡败,就是因为种种的不如意,导致心里负担过重所致,他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让他伤心的氛围中了。
他没有及时给叔叔回信,又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之中。
2022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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