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开始讨厌自己的时候（一个人完全不想做自己的时候）

电影《天上再见》教给我的事。

一个人完全不想做自己的时候，

是不是才是他

最接近自己的时候？

撰文：吕彦妮

他有珊瑚海一样湛蓝的眼睛，他有如获神助一般的艺术天分，他有一个视权力为上的父亲，他出身高贵……他被送到了一战的战场上，一颗炸弹不偏不倚地冲他飞来，他的整个下半张脸都被炸碎了……

他活了下来。

以上，是电影《天上再见》的开头。男孩爱德华在战地医院里无声地嚎叫，他冲着自己的同伴艾伯特，把手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个果决的切割动作，他请求这个比他年长的男人——他在战场上救下来的伙伴——帮自己一个忙，替他结束这条生命。

艾伯特不肯。

他帮了爱德华另外一个忙，他替他和另外一个阵亡的孤儿交换了名牌，给他的家人带回了他已战死的噩耗，然后偷偷把他藏在巴黎一所不为人注意的小小阁楼上，供他养伤、重整。

比战争更可怕的是什么？

「从战争以来，我们能做的事就是等待。和战壕里的情况有那么一些相似。在这儿，我们也有一个敌人，虽然看不见他，但是他却重重压在我们身上。因为他，我们没有自由。敌人、战争、政府、军队，所有这些都一样，没人能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没人能够阻止这一切。」

犯罪小说大师皮耶·勒梅特在同名小说《天上再见》里这样回答了这个问题，这部曾获得法国久负盛名的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品，被演而优则导的法国演技派男星阿尔贝·杜邦泰尔选中，以影像的方式呈现出来，供我们可以在2个小时的时间里，直面一场毁灭后的自我重建，继而是……

继而是什么呢？我本来想写：「继而是另外一场更加残酷的毁灭」，写过之后我停顿了一下，删掉了这句话，因为我不确定，故事的结局到底算是毁灭还是解脱，算是爱还是恨，是结束还是开始。

爱德华毁容了，战争结束了，但属于他的战争才刚刚揭幕。他回不去家了，但其实那个家，他也许也并不想回去了吧，自他懂事起，与父亲的关系就在微妙的拉扯中令他体悟到了最初的怨恨的滋味。他会画画，他画得很好，不是匠人的那种好，是艺术家的那种好。他幼时画笔下的父亲如猛兽般丑陋。

战争——或许是爱德华最熟悉的两个字了吧。我以为，他没什么害怕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战场。是不是有的人，注定无法无喜无悲的安然度过一生？

战后的硝烟与伤痕还未完全散去和平复，纸醉金迷的奢靡与腐败欺诈的勾当就开始在幸存下来的人们生活中显现出来。

爱德华看准了利益熏心的人的盲目和愚蠢，他决定「复仇」。「复仇」的方式堪称「法式」：他用他的画笔，和他那颗天真的赤子心。

他下手非常狠，他并没有在编造童话，他毫不留情地实施复仇，他劝说艾伯特和他一起「合作」的时候说的话是：「我们已经身在监狱了！」然后艾伯特说什么？他说爱德华：「你比『战争』还要可怕……」

「崩塌带走了一切，甚至连害怕也被夺走了。」

「复仇」的同时，爱德华为了自己做了很多很多面具，最开始，面具是为了挡住他下半张无法示人的脸，到后来，面具成了他人格的体现与对世界的表态。

38套面具是电影《天上再见》里极其值得一窥究竟的所在，导演特别邀请来了《碧海蓝天》、《午夜巴黎》的美术团队操刀来设计和制作这些面具，几乎可堪是一场微缩版的现当代艺术大赏，尤其「小便池」出场时，让人忍俊不禁，杜尚的犀利，在战后的废墟上，像利剑穿心。

电影《天上再见》幕后的拍摄花絮照

这些面具，让我后来几乎完完全全忘记了爱德华本来的样子。你起初对他有同情不忍，后来就全都将这些情绪化的感受抛到脑后了，你反而觉得他比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时更加勇敢无畏和从容，他像个将军，又像个舞台上的明星，想象力和仇恨交错着，成为他的武器。

我忽然就恍惚了，到底什么，能够可以被称之为真正的伤害的来源？又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确切无疑地变得强大？

后来，爱德华真的，完全隐去了。他的面具最后彻底遮住了他的脸，他甚至在上面加入了越来越多的花样和元素。

他的基因给了他一张脸，战争给了第二张脸，最终，他给了自己无数张——别的脸。

一个人完全不想做自己的时候，是不是才是他最接近自己的时候？

他理所当然的「复仇」成功了。

他像一个幽灵一样，一直在他的父亲身边，在他们阴暗的生意和勾当四周游荡，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父亲一直以为他死了，直到看到一张最新的画稿角落里，儿子特别的签名，他知道，儿子还活着，儿子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原来，恨的力量，有时候比爱更大。「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是世上这一切的问题。」皮耶·勒梅特这么写道。

终局，爱德华戴着一顶华丽至极的面具，他让自己化身为一只蓝色的鸟，与父亲「相见」，「相见」之后，便是永远的告别——这就是我所不能绝对定义其喜悲的部分。

「每段故事都应该有它自己的结尾，这是生命的次序。即使是悲剧的，是难以忍受的，是微不足道的，那也必须要有一个完完全全的结果。」

什么是生活的苦？我回答不出这道题。电影和故事为什么要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们，眼前的生活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苦也好，愁也好，都是微尘一般的。世上人在受着怎样的煎熬，写字的我毫不知情。但是我想知情，我想了解更多。我知道的越多，我不知道的就越多。

「有些东西似乎被埋在了土里，再也回不来了。虽然人从土里出来了，但就像有人恐吓和俘虏了自己思想的一部分，把它们永远地囚禁在了下面。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表情动作和每一个眼神，都被烙上这种感觉。」

电影《天上再见》的结尾，是光明的小麦色的，人间沸沸扬扬着生命的味道，再也没有炮火，没有伤口，没有面具。我以为，这就是「天上的日子」了。

暂别的人，会不会真的再见？我希望会的，我也相信会的。因为只有这样，才算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结果。」

再见时，你会站在路口，给我一个真实的微笑吗？

《天上再见》，2019年4月30日，我们影院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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