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射雕英雄传第十八回(旧版射雕英雄传)

旧版射雕英雄传第十八回(旧版射雕英雄传)(1)

1955年至1972年的小说稿称为旧版,主要连载于报刊,故“旧版”也称“连载版”。连载后的各小说又出现了许多没有版权的单行本,现大多已散佚。

1970年起,金庸着手修订所有作品,至1980年全部修订完毕;是为“新版”,冠以《金庸作品集》之名,授权三联书店出版发行,故“新版”俗称“三联版”。

1999年,金庸又开始修订小说,正名为“新修版”,至今已全部修订完毕,分别授权大陆广州出版社、台湾远流出版社、香港明河社出版发行。

《射雕英雄传》,1957年1月1日至1959年5月19日连载于“香港商报”,是真正让金庸成名的作品。对郭靖、黄蓉的成功刻画,造就了一代大家。

第一回 雪地锄奸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南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上面这首诗说的是八百多年前的一回事。原来当日宋朝国势不振,徽钦二帝被金人所掳,康王南渡,在临安(杭州)接位,称为高宗,成了个偏安之局。这时强敌压境,国土一半陷于敌手,正应力谋恢复才是,那知高宗畏金人如虎,又怕徽钦二帝回来,自己做不成皇帝,听了奸臣秦桧之言,杀死抗金大将岳飞,卑辞屈节的向金人议和。那时金兵被岳飞连败数仗,元气大伤,兼之北方中国义民到处起兵反抗,正在手忙脚乱之际,一见宋朝议和,正中下怀。绍兴十二年正月,和议成功,宋金两国以淮水中流为界,高宗赵构上表称臣道:“臣构言:既蒙恩造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皇帝做到这样,也真是可耻之至了,全国军民听闻这个讯息后,无不愤慨之极,淮水以北的百姓,知道山河恢复无望,更是伤心泣血。宋高宗却以为这是秦桧的大功。秦桧本来己封到少保左仆射加特进兼枢密使封鲁国公,这时再加封太师,荣宠无此。

从此之后,金兵长驻半个中国,而偏安江南的小朝廷却是越来越加腐败,皇帝百官,每日只知歌舞饮宴,那里把恢复河山的大事放在心上,间中虽也出了几个如虞允文那样的名将贤相,但独木难支整厦,终究是功业不就,郁郁而终。上面那首诗就是讥刺宋室南渡君臣的,说他们在杭州西湖风景绝美之地寻欢作乐,以为杭州就是故都汴州(开封),再也不想收复失地了。

匆匆数十载,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光宗传宁宗,这年正是宁宗庆元五年,时交冬令,接连下了两天大雪,只下得南宋京城杭州琼瑶匝地,银絮满天,朝廷君臣围炉赏雪,饮酒作乐,不必细表。单表杭州城外东郊牛家村,有两个豪杰,也在对饮白酒。一个叫做郭啸天,一个叫做杨铁心。那郭啸天是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中,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他郭家世传使戟,传到郭啸天父亲手里,却变长为短,化单成双,所以郭啸天的双戟是家传绝技。杨铁心却是名将杨再兴之后,当年杨再兴在岳飞少保麾下,朱仙镇一战,把金兵杀得心丧胆落,后来误走小商河,马陷泥中,才被金兵乱箭射死。杨铁心学的也是祖传的杨家枪法。两人在江湖上结识之后,谈论武艺,互相倾慕,于是八拜为交,义结兄弟,后来索性搬到牛家村来,比屋而居,每日里习练枪棒,谈今说古,真比亲兄弟还要亲热。

两人这天在杨家对饮,眼望纷纷大雪,想到北国沦于胡骑之下,越说越是悲愤慷慨,杨铁心猛力在桌上击了一掌,忽然门帘起处,内堂走出一位绝世隹人来。

这女子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子里盛着切好了的两斤牛肉,一只黄鸡,笑道:“又有什么事惹得哥儿俩大发脾气?”郭啸天道:“咱们正说朝廷的事呢,嫂嫂你也来喝一杯!”原来那女子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她是临安一府出名的美人,性格温柔,模样腼腆,任谁见了莫不暗暗喝一声采。她与杨铁心新婚不久,因都是豪杰之人,也不避男女嫌疑,常与郭啸天在一起饮酒谈论。她放下牛肉黄鸡,自己拿起一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下首也喝了酒起来。

杨铁心道:“昨儿我在众安桥头的东南茶楼里,听人谈到韩侂胄这贼宰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不论那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瞧他的文书。”郭啸天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的百官。就说咱们临安府的府尹赵大人吧,那一次韩侂胄带了百官到郊游乐,我正在山里砍柴,瞧见他们来了,也不理会,只听见那韩侂胄叹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就可惜没有鸡犬之声!’他刚说完,忽然草丛里汪汪叫了起来。”

包氏拍手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郭啸天道:“是啊真会凑趣,那狗叫了一会,从草里钻了出来,你道是什么狗子?原来正是咱们堂堂的临安府尹赵大人。”

包氏笑得如花枝乱颤,直叫:“哟啊!”三人喝了一会酒,只见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包氏道:“我去请嫂子一起来吃几锺儿。”郭啸天道:“别去叫她了,这几日她身子不大舒服。”包氏连忙站起来,说道:“怎么我不知道?我瞧瞧去。”郭啸天微笑不语,杨铁心见他毫不耽心,想来并无重病。

过了一会,包氏笑吟吟的回来,斟了一杯酒,对杨铁心道:“你快喝下,敬大哥一杯!”杨铁心道:“干么啊?”包氏笑道:“快喝!快喝!喝了再说。”杨铁心仰脖子干了,包氏笑道:“大哥你自己说。”郭啸天微笑道:“她这个月来老是腰酸背痛,昨儿到城里请了个大夫瞧瞧,原来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杨铁心大喜,叫道:“大哥,恭喜你啦!”三个人一起干了三杯。

正喝得微有醺意,忽见东边一个道士踏雪而来。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在雪地里快步而行,脚下矫健之极,背上插着一柄长剑,剑柄上的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显得异常精神。郭啸天道:“兄弟,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不像个寻常的人,却不知是那里来的?若能与他交个朋友,倒是不错,只没有个名堂,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三杯,交交这个朋友。”两人生性都十分好客,立即离座开门,出得门去,只见那道士走得好快,晃眼之间已在数十丈之外。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感十分惊异,杨铁心大叫:“道长,请留步!”喊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的奔了过来。

杨郭二人万想不到他行走如此迅速,更加吃了一惊。那道人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冷然道:“你们倒爱交朋友。”杨铁心年少气盛,心想我们好意请你饮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郭啸天却老成得多,作了一揖道:“我们兄弟适才烤火饮酒,见道长冒寒独行,所以斗胆相邀,冲撞莫怪。”那道人怪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向屋门走去。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挽住那道人的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教道长法号。”斗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般的溜了出来,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自己手腕一紧,似乎被一只铁箍牢牢箍住,又疼又热,急忙运劲抵御,那知不运劲倒也罢了,内力一用上手臂,全臂登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彻骨,直痛到了心里。

郭啸天见义弟忽然脸上胀得通红,知他吃亏,但因没摸清那道人来头,心想还是不要贸然动手,忙抢在头里,道:“道长请这边坐?”那道人又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杨铁心又窘又怒,径入堂内,把那恶道的事对妻子包氏说了,包氏微一沉吟道:“这道人来得古怪,你先陪他喝酒,相机探听,可莫先动手。”杨铁心点头答应。包氏端整了一壶热酒,两样小菜,杨铁心放在盘里托了出去。

包氏见丈夫一脚跨出堂门,又叫他回来,从壁上取下一柄精光耀眼,七寸来长的匕首,给他放在怀里。杨铁心出去筛上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默不语。

那道人望着窗外大雪,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知他必然疑心酒中做了手脚,站起身来取过道人面前酒杯,自己一口饮干,说道:“酒冷得快,我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着又斟了一杯,那道人闻得酒香,接过一口喝了,说道:“酒里就有蒙汗药,也迷我不倒。”杨铁心焦燥起来,发作道:“我们好意请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的,快请出去吧。这里的酒不会酸了,菜又不会馊了没人吃。”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自斟自饮的连干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杨郭两人这时细看那道人容颜,只见他三十馀岁左右年纪,双眉入鬓,脸色红润,方面大耳,神仪迥非常人。他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声,杨郭二人都跳起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人革囊又是一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原来竟是一个人心,一个人肝。杨铁心喝道:“好贼道!”一匕首望那道人胸口刺去。

道人笑道:“不错,我正要这个东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心手上一酸,把捏不定,一柄匕首已被他夹手夺去。郭啸天在一旁看得大惊,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后,家传的武艺,平日较量时自己尚稍逊他一筹,但这道人当他竟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空手夺白刃’绝技,这功夫自己曾听人说过,可从来没有见过,心中一惊之下,惟恐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来,就举凳去挡。那知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左手提壶喝酒,右手不住把心肝送入口中,片刻之间,吃得干干净净。

杨郭二人相顾骇然,不禁瞧得呆了。那道人仰天一声长啸,声震屋瓦,突然提起右手,一掌劈将下来,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来,看那人头时,已被他手掌击得骨骼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了一条大缝。杨郭二人更是惊讶,那道人脸上神色悲愤,忽然泪珠滚滚,号啕痛哭起来。郭啸天一扯义弟的衣袖,低声道:“原来是个疯子,他武功太高,莫要理他。”杨铁心点了点头,见他哭得凄惨,一来敬他武艺高强,二来惜他心智糊涂,恶感顿去,怜念渐生,奔进内堂又捧了一大碗热汤出来,放在桌上道:“道长,你喝一碗汤吧!”

那道人飞起一腿,连桌带汤都踢了开去,喝道:“鼠辈,道爷今日大开杀戒了!”杨铁心怒极,那里还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道杨家枪法的厉害。”那道人微微一笑,说道:“你这鼠辈也配使杨家枪!”纵身出门。

郭啸天见局势危急,奔回家去提了双戟,只见那道人也不拔剑,站在当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响。杨铁心道:“拿剑出来!”那道人道:“你两个鼠辈一齐上来,道爷也是空手对付。”杨铁心使个旗鼓,忽地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樱一抖,卷起碗大枪花,往道人心口直搠过来。那道人一怔,赞道:“好!”身随枪走,已欺到了一旁,左手一翻,来拿枪头。

杨铁心在枪上下过幼功,深得祖传技艺。要知杨家枪法非同小可,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枪,率领三百宋兵大战金兵四万,奋力杀敌兵二千馀名,刺杀万户长撤八孛董,千户长百户长一百馀人,身上每中一枝敌箭,随手折断箭干再战,最后力战殉国,金兵焚烧他的尸身,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馀。这一仗杀得金兵又敬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

杨铁心虽然不及先祖威勇,但深得枪法心传,只见他攒、刺、打、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樱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也!大雪飞舞下一个少年英雄,一个长身道士斗得甚紧。

杨铁心把枪使发了性,愈战愈勇,但那道士身随枪走,趋避进退,那里刺得他半分,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心中焦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举掌追来。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住枪柄,斗然拧腰纵臂,回身一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又猛又疾,正是杨家枪中临阵破敌,屡败大将的一招,叫做“摧壁破坚”,当年杨再兴在降宋之前与岳飞对敌时,曾用这一招刺杀岳飞的弟弟岳翻,端的厉害无比。

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门,叫声:“好枪法!”双掌一合,拍的一声,把枪尖挟在两掌之间。杨铁心猛力把枪往前一挺,竟自上前不得,这一下大吃一惊,奋起平身之力往里一夺,那道人竟如钉在地上一般,那里动得分毫。杨铁心胀红了脸连夺三次,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松,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间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觉虎口剧痛,急忙撤手,那柄枪已断成两截。

那道人笑道:“阁下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刚才多多得罪,请教贵姓。”杨铁心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贱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将军是阁下祖上么?”杨铁心道:“那是先祖。”那道人肃然起敬,稽首行了一礼道:“适才误当两位是歹人,多多得罪,原来是忠良之后,实在失敬。不敢请教这位贵姓。”郭啸天道:“在下姓郭,贱字啸天。”杨铁心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梁山好汉赛仁贵郭盛郭头领的后人。”那道人道:“贫道卤莽了,这里谢过。”说着又施了一礼。杨铁心还礼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道人笑道:“好!正要和两位饮个痛快!”

包氏挂念丈夫与人争斗,站在门口观战,见三人释兵言欢,心中大慰,忙入内整治杯盘。三人坐定后,杨郭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郭啸天吃了一惊,叫道:“莫不是长春真人么?”丘处机笑道:“这是道侣们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郭啸天道:“兄弟,这位便是武功盖世的当今第一位大侠,真是有幸相见。”杨铁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两人扑地便拜。

丘处机疾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甚紧,两位忽然相招饮酒,这里是帝王之都,两位又不像普通农人,所以我起了疑心。”郭啸天道:“我这兄弟性子急躁,进门时试了道长一手,那是更惹道长起疑了。”丘处机道:“平常百姓手上那有如此劲力的?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的鹰犬。”三人说罢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道:“贫道本是北方人,金兵害得我家破人亡,朝廷却一味向仇敌讨好谄媚,眼见中原不能恢复,所以愤而出家。”他向地下碎裂的人头一指道:“这人姓王名道干,是个大大的汉奸,去年皇帝派他向金主庆贺生辰,他竟与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但想起国家之痛,不禁悲从中来,适才失礼得紧。”

杨郭二人久闻江湖豪杰传言,长春子丘处机拳剑武功,海内无双,这时见他一片热肠,忧时爱国,更是十分敬仰。两人乘机问他讨教些武功,丘处机详为点拨。杨家枪法虽然是兵家绝技,但丘处机内外兼修,武功已臻化境,杨铁心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原来丘处机一见杨铁心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称奇,故意引他七十二路枪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嫡传,要是真的对敌,只怕数招之间就已把他的铁枪震飞了。

三人酒酣耳热,谈得甚是投机,杨铁心道:“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真是平生幸事,道长可否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么?”丘处机正待答话,忽然脸色一变,说道:“有人来找我了,不管遇上什么事,你们无论如何不可出来,知道么?”杨郭点头答应,丘处机俯身拾起人头,开门出外,突然如一只大鸟般一跃上树,躲在枝叶之间。

杨郭二人见他行动诡异,茫然不解。这时万籁无声,只听见门外朔风虎虎,过了一会,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杨铁心惊道:“道长的耳朵好灵。”又过一会,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雪中十馀骑急奔而来,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冲到门前。当先一人突然把马勒住,叫道:“足迹到了这里没啦!”后面数人翻身下马,察看雪上丘处机所留下的足迹。

杨郭二人躲在窗外偷瞧,见这几人下马的身手十分矫捷,显然都是武功极好。为首那人叫道:“进屋去搜!”又是两人下马,来拍杨家大门,突然间砰的一声,树上掷下一物,正打在拍门的人头上。这一掷劲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脑浆迸裂而死,众人一阵大哗,几个人围住了大树,一人把掷下之物检了起来,惊叫:“这是王大人的首级。”

为首那人抽出长刀,一声匆哨,十馀人把树团团围住,又是一声口令,五个人弯弓搭箭,五枝劲弩齐往丘处机射去。杨铁心抢把屋角里一柄腰刀,就要出屋助战,郭啸天一把拉住,低声道:“道长叫咱们别出去。要是他寡不敌众,咱们再出手不迟。”话声甫毕,只见丘处机闪开四箭,左手接住最后一箭,用甩手箭手法疾投下来,身随箭落,剑光起处,两名黑衣人中剑落马。为首的黑衣人一刀把甩下来的弩箭砸飞,叫道:“好贼道,原来是你!”

那人一言未毕,刷刷刷三枝短弩随手打出,长刀劈风,勒马冲来。丘处机剑光连闪,又是两人中剑落马,待那人长刀砍到,丘处机已力杀五人。

杨铁心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自己也练过十多年武艺,但这位道爷如此出手毙敌,别说抵挡,连瞧也没能瞧清楚,刚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于非命了。这时丘处机来去如风,正和骑马使刀的那人恶斗。那使刀的人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为威猛。再斗一阵,杨郭两人已看出丘处机存心与他缠斗,捉空儿或用掌击、或用剑刺的杀伤对方一人,用意似乎是要把全部来敌一鼓歼灭,生怕伤了为头之人,馀党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杀了。

只过半顿饭时分,来敌只剩下六七名武功最高的好手,那使刀的知道不敌,一声胡哨,双腿一扭,拨转马头就逃。丘处机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马尾,手上一用劲,身子倏地飞起,还未跃上马背,一剑已从他后心插进,前胸穿出。那马只感背上一沉,更加撤开四蹄疾奔。

丘处机抛下敌尸,勒缰控马,四下兜截赶杀,只见铁蹄翻飞,剑光闪烁,惊呼骇叫声中,一个个尸首倒下,鲜血把白雪皑皑的大地片片染红。

丘处机提剑四顾,只见一匹匹空马向远处急奔,再无一名敌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杨郭二人招手道:“杀得痛快么?”杨郭开门出来,神色间惊魂未定。郭啸天道:“道长,那是些什么人?”丘处机道:“你在他们身上搜搜看。”郭啸天往那持刀的人身上一抄,掏出一件公文来,正是那装狗叫的临安府知府赵大人发的一道密令,内称大金国使者在临安府坐索杀害王道干的凶手,着令捕快会同大金国人员,克日拿捕凶手归案。郭啸天正自看得愤怒,那边杨铁心也叫了起来,手里拿着几块从尸首上检出来的写着金国文字的腰牌,原来被丘处机杀死的人中,有好几人竟是金兵。

郭啸天怒道:“敌兵在咱们国土上逮人杀人,中华的百官竟要听他们使者的号令,那还成什么世界?”丘处机笑道:“出家人本来慈悲为怀,但见了害民奸贼、敌国仇寇,贫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杨郭二人齐声道:“杀得好,杀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无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见,也早就逃回家去闭户不出,谁敢过来查究这事。杨铁心取出锄头铁锹,三人把十馀具尸首埋在一个大坑之中。

包氏拿了扫帚扫除雪上血迹,扫了一会,突觉血腥之气直冲胸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呀的一声,坐倒在雪地之中。杨铁心吃了一惊,忙抢过来扶起,连声问道:“怎么?”包氏闭目不答,杨铁心见妻子脸如纸白,手足冰冷,心里十分惊惶。丘处机过来拿住包氏右手手腕,一搭脉搏,哈哈笑道:“恭喜,恭喜!”

杨铁心愕然道:“什么?”这时包氏“嘤”的一声,醒了过来,见自己神态委顿,三个男人站在周围,不禁大羞,疾忙奔进屋内。

丘处机道:“令正有喜啦!”杨铁心喜道:“当真?”丘处机笑道:“贫道生平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医道,第二是诗,第三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武艺。”郭啸天笑道:“道长这样绝世武功还说是三脚猫,那么咱们的只好说是独脚老鼠啦!”三人一面说笑,一面掩埋尸首。

杨郭二人见丘处机一场大战,身上竟没溅上半点血渍,额头亦未见汗,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掩埋完毕后邀他入内,重整杯盘。

杨铁心想到妻子有了新孕,笑吟吟的合不拢口来,喝了一口酒,说道:“郭大哥的嫂子也怀了孩子,就烦道长给咱们取两个名字好吗?”丘处机微一沉吟道:“嗯!郭大哥的孩子将来就叫郭靖,杨大哥的孩子将来就叫杨康,不论男女,都可用这名字。”郭啸天道:“好,道长的意思是叫他们不忘靖康之耻、长记二圣被掳之辱了。”丘处机道:“不错!”伸手入怀,摸出两柄短剑放在桌上。这对剑长形短状,完全一模一样,都是绿皮鞘,金吞口,乌木的剑柄。他拿起杨铁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剑柄上刻了“郭靖”两字,在另一柄剑上刻了“杨康”两字。杨郭二人见他运匕如飞,比常人写字还要迅速,刚刚懂得他的意思,丘处机已把四字刻完,笑道:“客中没带什么东西,这对短剑留给孩子们用吧!”杨郭二人谢了接过。

杨铁心把短剑拔出寸许,突然一道寒风扑面而来,不禁一怔,只见冷意森森,似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剑模样。郭啸天跟着抽剑出鞘,只见剑刃其薄如纸,微微颤动,剑身周围光芒闪烁,似乎笼着一层轻烟薄雾。丘处机拿起匕首在剑身上一碰,突然匕首只剩了半截,噗的一声,头上半截掉在桌上,而匕首与短剑相触时竟未出声,那真是削铁如泥,吹金断玉的奇宝。

杨郭二人料想不到这对短剑是如此神物,齐声道:“道长厚赐,实在不敢拜领。”丘处机笑道:“这一对剑是我无意中得来的,虽然化了一点力气,但贫道也不须它们防身,将来孩子们为国杀敌,倒还用得着。”两人再三推辞,丘处机怒道:“我只道你们是英雄的后人,所以十分相敬,怎么如此没有豪杰气慨?”两人不敢再说,只得拜谢而受。丘处机正色道:“这对剑是数百年的古物,也不知杀过多少人,喝过多少血,学武的人见了如此利器,岂有不眼红之理?要是孩子们学艺不精,拿了宝剑非但不足以克敌制胜,反而是杀身取祸之道。自古谩藏诲盗,怀璧其罪,两位可要记住才好。”杨郭二人互相对望了一眼,心中十分惶悚。

丘处机纵声长笑,说道:“十年之后,贫道如尚苟活人世,必当再来,传授孩子们几手功夫,如何?”杨郭二人大喜,连声称谢。丘处机道:“金人窃据北方,对百姓暴虐之极,其势必不可久,两位好自为之吧!”拿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走出。杨郭二人待要相留,丘处机在雪地里早已去得远了。

郭啸天叹道:“高人侠士总是这样来去飘忽,咱们今日虽有幸会见,想多讨教一点,却是无缘。”杨铁心笑道:“大哥,道长今日杀得好痛快,给咱们出了一口乌气。”他把短剑拿在手里摩挲把玩,瞧着剑柄上“杨康”两字,忽道:“大哥,我有个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啸天道:“怎么?”杨铁心道:“要是咱们的孩子都是男儿,那么让他们结为兄弟,如都是女儿,就结为姊妹……”郭啸天抢着道:“要是一男一女,那就结为夫妻。”两人双手一握,哈哈大笑。

包氏从内堂出来,笑问:“什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杨铁心把刚才的话说了,包氏脸上一红,啐了一口,但心中也自乐意。杨铁心道:“咱们把这对短剑掉换了再说,就算是文定之礼。如是兄弟姊妹,咱们再换回来,要是小夫妻么……”郭啸天笑道:“那么两柄剑都到做哥哥的家里啦!”包氏笑道:“说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里呢。”杨郭二人把短剑换过。要知在七百多年以前,指腹为婚之事甚为普通,两个孩子未出娘胎,双方父母已代他们定下了终身大事,丝毫不足为奇。郭啸天当下拿下短剑,喜孜孜的回家去告诉妻子李氏。

杨铁心心中喜欢,自斟自饮,不觉大醉。包氏将丈夫扶了上床,收拾杯盘,见天色已晚,到后院去收鸡入笼,关上后门,走到门口,只见雪地里点点血迹,横过后门。包氏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里还有血迹没有打扫干净,要是给官府见了,岂不是天大一椿祸事?”急忙拿了扫帚,出门扫雪。

那血迹一直通到屋后林中,雪地上还留下了爬动的痕迹,包氏加起了疑心,跟着血迹走进松林,转到一个古坟后面,只见黑越越的一团伏在地上。包氏走近一看,赫然是一具尸首,身穿黑衣,就是刚才来捉拿丘处机的人众之一,想是他受伤之后,一时未死,爬到了这里。包氏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来掩埋,忽然转念:“别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这时过来撞见。”鼓起勇气,过去拉那尸首,想把他拉到草丛之中,再去叫醒丈夫,那知她伸手一拉,那尸首忽然身体一动,一声呻吟。

包氏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转身要逃,可是双脚就如钉在地上般动弹不得。隔了半晌,那尸首并不再动,包氏拿扫帚去碰它一下,那尸首又呻吟了一下,声音异常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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