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自己理想做了什么(不仅关于你做成了什么事)
以下文章来源于北大国发院
题记:2022年6月25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暨南南合作与发展学院2022届毕业典礼在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隆重举行。本文为我受邀在2022届毕业典礼上的演讲。
尊敬的姚洋院长,国发院的老师和同学们:
大家早上好!
首先我衷心祝贺各位毕业生顺利毕业。今天在座的不仅有2022届毕业生,还有2020届和2021届毕业生,这让我感受到了国发院浓郁的人文气息和自由包容的氛围,姚院长坚持邀请所有当年错过毕业典礼的学生都重回校园,享受属于自己的毕业典礼。
你们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骄傲。过去这三年,全球遭遇新冠疫情,挑战和困难大家都感同身受。而且今年的毕业季又遇到巨大的经济下行压力,就业形势异常严峻,这也会增加一些迷茫和焦虑。
在与未知和不确定性共存的岁月,你们“动心忍性”,然后“曾益其所不能”。我觉得这一份能力的增长和自信的建立,与你们今天取得的学位一样值得庆贺。祝贺你们!多年之后你们都会感慨自己精彩的故事,其中必然有这样的一句,“一切都要从我毕业的那年说起”。
能够被邀请作为国发院的毕业典礼致辞嘉宾,我既感到荣幸,也压力山大。让我轻松下来的是,当我今天早晨来到现场的时候,有一些老师对我说:“杨澜,我从小是看你的节目长大的。”我相信在你们的父母当中,可能也不乏我的观众。
我为什么决定要来呢?一切都要从我毕业的那一年说起。
我是1990年大学毕业的,在离北大不远的北外。那一年经济形势也特别不好,也是第一年国家不包大学生分配。所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顶着西北风四处投放简历,守在宿舍楼里唯一一部电话机旁边,等待着面试通知。虽然我当时在学校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是简历也是一次次石沉大海。
实在没有办法,我找到我的父亲,他是一位大学老师。我说您有那么多学生,能不能帮我寻找一次面试的机会呢?不一定要录取,总让我去试一试吧。父亲却对我说:“你已经成年了,大学毕业了,父母该做的事已经完成,现在要靠你自己了。”我绝望地哭了,心想,这是不是亲爹呀!但是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就只有一路向前,去试,去闯,也遭遇了很多尴尬。
比如当时市场经济在我国尚处在萌发状态,我去应聘北京一家五星级国际酒店的市场部,当面试官最后问我:“请问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们吗?”我非常真诚地问:“你们市场部是卖什么的?”
在那一年,我也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选拔,在近千名候选人当中经过七次考评,获选主持《正大综艺》节目,“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记得在决赛的时候,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位女生了,在非常有限的准备时间里,我还帮助她修改英文的自我介绍。
这一幕被恰巧路过的制片人看到了,让她颇感意外。事后他问我,为什么最后的紧要时刻还在帮助竞争对手呢?我说,一来我已经准备好了,二来我看到的是一位和我一样即将面临职场的评判挑选而忐忑不安的同龄人,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吧。拿今天的话来说,也不能太“卷”了。
保持提问的能力
进入传媒行业32年以来,我已经成为一个以提问为生的人。所以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第一个心得就是——请保持提问的能力。
为什么呢?因为它让你年轻,提问就是对这个世界永保一份新鲜感和好奇心。在我32年的职业生涯当中,我大概采访了数千人,问出的问题数以万计。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一次做专访之前,都要阅读10万到20万字的文字资料,这也促使我一直在不断地学习。有的时候读了几本书也未见得能够找出一个好问题,但是起码让我避免问一些愚蠢的问题。我力争让自己的采访能够更真、更新鲜、更深入。
其实想一想,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有十万个为什么,但随着不断成长,随着我们成熟了,进入社会,这种能力在不知不觉当中退化了。有的时候可能是因为长辈说“别胡思乱想了”,有的时候可能是上司凌厉的眼神,“怎么样?还想挑战我的权威吗?”也可能是朋友们善意的劝解,“问了也没用,又不会给你涨工资”。慢慢地,我们就懒得去问,甚至懒得去想。
然而,明辨始于善问。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伏尔泰说:“我用来判断一个人的,是依据他提出的问题,而不是他给予的答案。”爱因斯坦说:“一个人提问的能力比回答的能力更重要。”我曾经采访过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教授,他说:“在一个领域如果你提不出好的问题,那么就可以放弃了。”
《探寻人工智能》第一季 与麻省理工学院机器人DOMO握手
前几年我制作了一部环球的采访纪录片,叫做《探寻人工智能》。我最感兴趣的是,在了解机器智能的同时,我们对人的智能又有哪些新的认知呢?我曾经询问数学家丘成桐教授,人的智能和机器智能最大的区别什么?他说,机器善于给予答案,而人更善于提问。我说也不对呀,机器也可以问很多问题。丘成桐教授说:“是的,机器可以问出成千上万的问题,但是它不知道哪个问题最重要。”
我想,提问就是我们与自我、与他人、与外界的有效互动,它不断地驱动新的认知持续生成,丰富我们的思维模式,帮助我们一路升级打怪,所以,请保持提问的能力。
提问的能力也让我们保持自察和自省。我曾经采访过多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其中有一位丹尼尔·卡尼曼,是一位心理学家,来自以色列。他的一本书《思考,快与慢》告诉了我们人类非理性的起源,以及人类的认知和判断的局限性和系统性的偏差,比如厌恶损失、锚定效应、乐观偏见、幸存者偏差等等多达几十种。
他是一位心理学家,却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是因为经济学是研究人的经济决策和行为的,这就与我们的认知、判断和预测相关。换句话说,与我们的偏见相关。我们常常纸上谈兵,概念先行,用一套预设的理论,然后去寻找印证它的事实,不愿去倾听其他人的意见,不愿去核实事实本身,甚至不愿去过多地思考,因为那并不容易。
这让我想起曾经在日本京都的金阁寺看到一个枯山水的花园,旁边一圈是僧人修禅的住所。在这个花园当中有15块石头,但是设计者精心的设计让你无论从哪个角度最多只能看到14块。背后的含义是什么呢?大概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点,所以请保持谦逊,不要自以为是。
提问也让我们保持独立思考。胡适先生曾经说过,教育的价值不是给你一件锦绣的外衣在人前炫耀,而是给人一幅有光的眼镜,让你成为不受人惑之人。今天,其实我们也要警惕舆论场中的不包容和非人文化的倾向。在国外有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这是我在几次申奥的过程中力求去打破的。
然而从中国人的角度出发,我们对这个世界就没有刻板印象吗?我们也有对不同性别、不同地域、不同职业人的刻板印象。在社交媒体的时代,信息茧房和机器算法正在不断地加强着各种标签和偏见,群体思维也更加重了不宽容的激烈程度,有的时候甚至可以夺人性命。
没有人是永远正确的,所以,在这个时代我们更需要有这样一份勇气,承认无知,察觉偏见,遇事多问几个为什么,把事实先搞清楚,不要用网络暴力去对待不同意见。我想,这应当是当代人良好教养的标志之一,没有这样的素质,请不要说你接受过高等教育。
保持内心的温度
我想与大家分享的第二个经验是,多从人性的角度去理解和看待这个世界吧。我的传媒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去讲人的故事,无论是国家元首、专家学者、商业精英,还是普通人,无论从事什么样的行业,人的情感是相通的,每个人都有喜怒哀乐,都有悲欢离合。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就是找到这个时代宏大命题的微观视角,找到一个时代思想、理论、政策、科技背后真正的动因。
我们都知道,就在此时此刻,神州十四号搭乘的三位中国宇航员正在太空站里工作。其中就有中国首位女宇航员刘洋,这是她第二次执行太空任务。我曾经在2012年有幸采访过她,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她工作的重要性,而是她讲到对幸福的体验。
她说,当她从太空回到陆地上,第一次可以不用湿纸巾,而是用流动的自来水洗手的时候,当水哗哗地冲在皮肤上,她感觉这就叫幸福;当能够迈动自己的双腿脚踏实地地行走,而不是飘来飘去,她说这种感觉好幸福;当听到有人用母语呼唤她的名字,久别重逢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流下热泪。
从人性出发,就是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中国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是我们常常都是“己所欲,就妄加于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你们的父母可能都曾经说过那样一句话,“都是为了你好”。
《贫穷的本质》作者班纳吉教授也是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他最近参加了我主持的《文化相对论》节目,姚洋院长也参加了这一期节目,探讨共同面对全球脱贫的话题。班纳吉教授分享说,他在各地走访的时候发现,一位摩洛哥男人生活极端贫穷,常常忍饥挨饿,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在温饱还没有解决的情况下,却用救济他的钱买了一台电视机。
大部分人的反应可能是,看电视怎么能比填饱肚子更重要呢?但是如果你能够站在他的角度去看待生活,你就会理解,由于他的生活已经乏善可陈,如果能够和三五好友聚在一起看一场球赛,那便是人生的高光时刻。所以,在扶贫的时候,也要重视穷人的选择和尊严。
我想,在座诸位今后很大概率会进入企业或者是研究机构,成为经营策略或者是经济政策的制定者。请一定记得,那些数字的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和他们的人生选择。
更让我难忘的是,曾经采访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崔琦教授。他出生在河南贫困的农民家庭,童年时有慈善机构提供他一个读书的机会。他的母亲用家中仅有的面粉做了几个馒头放在他的包袱里边,安慰他说,别害怕,等麦子熟了你就可以放假回家。
但是,接连不断的战乱和动荡使得他与家人从此天各一方,而他的父母都在大饥荒中饿死了。我问崔琦教授,如果当年母亲没有坚持送他上学,今天的崔琦将会怎样?本来我以为,他会说知识改变命运一类的感想,但是他沉吟了一下,回答我说:“我宁可当时留在家中成为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因为那样,也许我的父母不至于饿死。”
保持长远的眼光
我想分享的第三个心得是风物长宜放眼量。刚才姚洋教授介绍了,出生于Z世代的你们,大概率可以活到100岁。这个世界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潮流更迭太快了,各种风口之说和成功学传说会浮躁你的心情,蒙蔽你的双眼,鼓动你的各种投机心理。“放眼量”就是去发现趋势和方向。
人生是由一次一次的选择组成的轨迹,而不是由仅有一次的选择构成的。诗人弗罗斯特有一首诗叫做《没有被选择的道路》,讲的是林中的小路一个岔口接着一个岔口,不断选择的同时必然失去其他的可能性,甚至你永远不知道错过了什么。谁能够预言某一条道路一定会通向成功呢?诗人决定要选择那条足迹较少的道路,但是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但我想,年轻的你们一定能够理解什么叫不走寻常路。
当我主持《正大综艺》四年之后,我决定辞职留学,去见识一个更大的世界。毕业后回国,我创立了中国电视第一个深度访谈节目《杨澜访谈录》。千禧年,我下海创业,成立了阳光媒体集团,几年前我开始做天下女人研究院和研习社,帮助女性终身学习。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次做重要的决定,凭借的不是什么神机妙算,更谈不上有成功的把握,实际上,这一路都是跌跌撞撞,充满了泪水和汗水的。
我发现,其实最靠得住的不是名师的指点,不是某人给你算命,而是来自于自己内心的一腔孤勇和对大局势的判断。因为我相信,中国必然融于世界,就需要开放、对话、沟通,也需要重新发现自己的文化,并赋予其新生。作为一个传媒人,我的使命就是桥梁和催化剂,去连接、去激活。
“放眼量”就是要允许自己走弯路,允许自己失败。你们可能被认为是天之骄子,但是社会不会因为你来自于北大,来自于国发院,就对你恩宠有加,为你铺就康庄大道。说句扎心话吧,和今天所有年轻人一样,你们都会经历生活的爆击,与他们不同的是,你们往往得不到同情,因为你们是北大毕业。
在这种时候,请保持微笑,请不卑不亢,把它看作是另一种学习的过程,把心态放平,愿意从不起眼的小事做起,相信时间会让意义和价值慢慢显现。面对未知,你可以问自己:如果输了,结果我是否能够承担得起呢?如果是的,那就勇敢去尝试,毕竟,没有失败的青春才是最失败的。
节目《匠心传奇》采访漆器大师甘而可先生
“放眼量”就是一旦认准一件事,就要有一直做下去的定力,这是价值的创造过程。我在制作《匠心传奇》节目的时候采访了很多非遗传承大师,其中有一位是漆器大师甘而可先生。他住在黄山脚下,数十年专心致志地研究和制作漆器,恢复了汉代犀皮漆的工艺。从上山割漆开始,需要几十道工序,上一百多道漆自然晾干,所以做一个花瓶用两三年的时间是很正常的。
有一次他的夫人跟他开玩笑说,门口的平地上都起了一座高楼,而你居然连一个瓶子还没有做好。甘而可不慌不忙地说,房子造得这么急,如果不结实,三五十年就要拆掉重盖,但是我的瓶子过三百年都不会变形。那时候会有人把它捧在手上仔细端详,会理解我今天的用心。
最后,我要再次祝贺各位成功完成自己的学业。桂冠诗人华兹华斯曾经写道,“活在那黎明多么幸运,而若值青春年华,更是无上美好。”年轻最大的资本是什么?就是时间。善待时间,时间必不负你。袁隆平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粒种子,你要尽自己的可能去长大。”
所谓理想,大概不仅仅是关于你做成了什么事,更是关于你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去探索自己人生的可能性,创造丰盈的人生吧,去书写你自己的传奇和故事吧。如果将来我有幸采访你,你可以说:“一切都要从我毕业的那一年说起。”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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