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人如何传承戏剧（这些平均年龄20岁的浙江女孩）

□孙钰熙

3月27日是世界戏剧日。极少有人知道，这一天除了世界戏剧日之外，还重叠了另外一个纪念日——被誉为中国第二大剧种的越剧诞生日。

据《中国越剧大典》记载：1906年3月27日(农历三月初三)，嵊州甘霖镇东王村的唱书艺人在乡亲们热情鼓励下,经过一番精心准备,在本村香火堂前用四只稻桶垫底、铺上门板搭起草台,登上了越剧的第一个舞台,开始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演出。该日至此便被称为越剧诞生日。

现在，当人们说起越剧，都会知道这是一个以“全女班”（戏中全部角色皆有女性扮演）为主要风格的剧种。“女子越剧”的确让越剧艺术在中国传统戏剧的大家庭中独树一帜。

这一剧种的发展与进化历程充满着传奇色彩。80年前，以袁雪芬为代表发起的“新越剧改革”，不仅更新了越剧剧种的进化，更是推动了整个中国传统戏剧的发展。

前排左起：张桂凤 吴小楼 徐天红 中排左起：尹桂芳 竺水招 徐玉兰 戚雅仙 后排左起：陆锦花 范瑞娟 傅全香 袁雪芬 王文娟

这张照片上笑容灿烂的年轻姑娘，正是赫赫有名的“越剧十姐妹”。如果从“新越剧改革”的起始年份开始算，这些照片中的女孩，平均年龄几乎都只在二十岁上下。她们全数来自于浙江，从浙江走向了大上海，亲自于历史书写了一段充满着勇气、传奇、辉煌的岁月……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节日里，让我们重温属于她们的“觉醒年代”，并期待今天的“新觉醒”。

（一）

越剧演员时常“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姐妹”，搭档姐妹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也成为了后世许多文艺创作的素材。近期上映的文艺电影《柳浪闻莺》，正是陈述了一段这样特殊的情感。往前还有风靡一时的电影《舞台姐妹》。而2007年版的电视剧《舞台姐妹》则在原来电影版的基础之上，新增了另一对舞台姐妹商水花和文秀竹。这在剧中扮演小生的文秀竹的原型，便是当初红遍半个上海滩的早期越剧“闪电小生”马樟花。马樟花曾是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新越剧改革的代表人物袁雪芬的搭档。

袁雪芬与马樟花

她出生在嵊县新联乡的马家村，是越剧届最早成名的女小生之一。10岁起开始学艺，圈内外对她的评价是扮相俊美，功夫扎实，是一个非常傲气的人。她也是越剧届第一个到广播电台唱越剧的演员，利用当初最为现代化的传媒手段，“闪电”般地蹿红上海滩。

然而，旧时期的名伶虽受万众瞩目，但本质上还是戏班老板们的“摇钱树”。“戏霸”陆根棣对她垂涎三尺，本想占有，为其唱戏赚钱，见如今她自己组班蹿红，砸了他的饭碗，因此其怀恨在心。陆根棣暗地里写匿名信给她的公婆，恶毒诋毁马樟花，还买通小报记者王铬心编造了连载荒淫文章，说马樟花十一岁就不守道德等污言秽语，进行诬陷。马樟花因此悲愤成疾，一病不起。

她患的是肺结核和肋膜炎，这在当时属于不治之症。

袁雪芬、马樟花演出《梁祝哀史》

1942年2月19日，马樟花含冤去世，年仅21岁。与她搭档3年的袁雪芬，在听到消息后，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也正是马樟花的死，坚定了当初20岁的袁雪芬立志要改革越剧的决心。

袁雪芬晚年在看了《舞台姐妹》的电视剧之后曾说：“我常梦见马樟花，我与马樟花最后一次演唱令人断肠的《楼台会》戏时，我俩为演艺改革的艰难和现实生活的不易，引发了极其悲伤的心情，俩人携手台上哭，台下亦哭，观众也一起跟着哭；这在我一生越剧演出的生涯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是我最好的演出搭档，要是她能活到今天，比我对越剧事业贡献要更大！人说往事如烟，时过境迁，可我对这位40多年前的舞台姐妹却总是难忘……”

（二）

在几乎所有的文学家眼中，戏剧都是神圣的。因为戏剧把原本“私人”的文学，变成了一种需要集体参与才能完成的创作。使得“独享”变为“共享”，因此剧场最为重要的属性实际是“社交”。

法国著名作家、诗人，有“法兰西莎士比亚”之称的维克多·雨果曾说：戏剧是“诗”最为成熟的形态。雨果把“诗”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歌谣、是宗教、是赞美；第二个阶段是历史、是史诗、是经验；第三个阶段是戏剧、是现实、是凡人。

虽然中西方戏剧在许多地方有显著差异，但若从起源于“诗”这一点来说，应当还是相似的。

中国传统戏剧在很大程度上呈现着中国的“诗”，但它又确实很难根据雨果提出的阶段划分。至少在80年前，还总是游离于第一阶段与第二阶段之间。

青年时期的袁雪芬

在当初，多数传统戏剧为了满足当时的生存需求，仅以“幕表戏”的形式演出。“幕表戏”即为如今俗称的“路头戏”，是一种只有提纲赋子，全凭演员即兴发挥套用搬挪的原始演出形式。这种形式没有编导，也没有主题，又时为了讨好台下观众，甚至会加入一些淫词艳曲。

显然，袁雪芬不会满足于“幕表戏”的现状。她推进新越剧改革时，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即是为越剧引入完善的编导制。袁雪芬在圈内圈外四处奔走，终于将上海话剧界、电影界4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姚鲁丁、韩义、南薇、徐进先后招聘进大来剧场，组建了剧务部。至此，越剧成为了中国几百个地方剧种中率先建立编导制度的剧种。

越剧编剧、导演南薇

1946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南薇匆匆走进化妆间，他手上拿着一本书，里面有鲁迅先生的小说《祝福》。他读给正在化妆的袁雪芬听，祥林嫂的悲惨命运、反封建的现实意义，引起了袁雪芬的共鸣。她从祥林嫂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当即与南薇拍板，决定改编演出这部戏。这一年，也刚好是鲁迅逝世10周年。

为了这部作品，袁雪芬吃尽了苦头。演出后，反动当局诬说她向左弯，会被群众抛弃。装有子弹的恐吓信、投掷粪包等事件不断在袁雪芬身上发生。但24岁的她并没有退缩。并在于吟、田汉的支持下，举行记者招待会。郭沫若、许广平等200多与会人员，共同控诉了当局的卑劣行径。

袁雪芬演出《祥林嫂》剧照

越剧《祥林嫂》的诞生，让越剧剧种迈入了雨果所说的“第三个阶段”。这部作品被称为“新越剧的里程碑”，也为往后其他中国传统戏剧的改革事业提供了宝贵的经验与案例。

（三）

艺术作品可以感染世人，袁雪芬的勇气与决心必然也通过她的作品不断地被输出传递。袁雪芬是幸运的，因为她并不孤独。在那个“觉醒年代”，许多名伶都逐渐开始纷纷高举“新越剧”旗帜。其中。1919年出生的坤生名伶尹桂芳，比袁雪芬年长三岁，被当时的媒体誉为“比美男子还美的美男子”，也是后世戏迷口中的“越剧皇帝”。

在以前，越剧因为以女班为主，所以早期剧目都是以旦角为主要台柱，小生只作配角。但在1947年以后，凡在上海有影响的剧团，几乎无不以小生为台柱，这便是当时风靡一时的“尹桂芳现象”。

“越剧皇帝”尹桂芳《秋海棠》剧照

尹桂芳对改革，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她认为：越剧如果不继承传统，光追求创新，很可能会变种，以至于脱离观众，丧失自身优势；而死抱着传统，不进行创新超越，前景同样不容乐观，关键要在两者间找到一个最佳的结合点。她的这些观点，至今看来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意义。

可即便新剧层出不穷，旧社会的压迫却依然像乌云一样笼罩着。

为什么所有的越剧班社都声称“改革”，但大多数剧目仍跳不出老的戏路？为什么徐玉兰累得在台上吐血，尹桂芳嗓子沙哑了也不能休息，如此卖命地演出，还要看不劳而获的老板的脸色？为什么越剧演员也要像妓女一样去从业登记？这些数不尽的“为什么”萦绕在袁雪芬的心头，使她逐渐形成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争取越剧姐妹们的合法地位与权益，就必须摆脱老板的控制与剥削，就得有属于自己管理的剧场，就必须办一所专门的越剧学馆培养接班人。

75年前的某一天，袁雪芬找到了尹桂芳，在光明咖啡馆深谈了一次，两人一拍即合。经过商议，当时上海越剧团体中影响较大的芳华剧团、丹桂剧团、东山越艺社，每团各出三名主角，加上袁雪芬组成了“十姐妹”共同为了筹建剧场和越剧学校举办联合义演。其中包括四花旦：袁雪芬（25岁）、筱丹桂（27岁）、傅全香（24岁）、竺水招（26岁）；三小生：尹桂芳（28岁）、范瑞娟（23岁）、徐玉兰（26岁）；三老生：张桂凤（25岁）、徐天红（22岁）、吴小楼（21岁）。尹桂芳为此甚至放弃了电影《王孙公子》的拍摄。

“越剧十姐妹”合影

演出的剧目由南薇、韩义、成容根据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三剑客》，并结合中国古代小说《东周列国志》中的部分情节，量身定做地新编成越剧剧本《山河恋》。至此，“十姐妹”不争角色大小，不顾炎夏酷暑，认真排练。

1947年8月19日下午，《山河恋》在位于金陵中路1号的上海八仙桥黄金大戏院正式对外。日夜两场，连日爆满。这场由“越剧十姐妹”发起的联合义演，轰动了整个上海滩。同时也遭到了国民党上海警察局嵩山分局的干涉，并勒令停演。袁雪芬等到嵩山社会局与局长吴开先说理斗争，才最终取得胜利。

1947年8月19日越剧“十姐妹”在上海黄金大戏院联合公演《山河恋》后合影

著名戏剧家田汉先生曾以《团结就是力量》为题，在《新闻报》上发表文章，对越剧演员这一举措加以赞扬。他说：此剧演出的意义在于越剧演员“有了新的觉醒”，懂得了“必须求取团结，团结才是力量”。

1947年9月12日，《山河恋》的义演在几经波折中落下了大幕。

可仅仅一个月后，“十姐妹”之一的筱丹桂，便因戏霸张春帆的迫害，含恨自杀了……

（四）

1947年10月13日下午，徐玉兰刚刚演出完日场，正在和剧团的姐妹们吃着大闸蟹，有个叫阿岳的票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春韵自杀了！”

春韵就是筱丹桂的原名。她4岁丧父，8岁做了童养媳。1930年5月，入“高升舞台”学戏，拜喻传海为师。未出师门，即担任头肩花旦，相继走红于宁波、杭州和上海。徐玉兰简直不敢相信，大红大紫的她怎会自杀？

筱丹桂生活照

真相很快大白，她是不堪忍受张春帆的迫害而走上绝路的。张春帆是嵊县崇仁镇人，脑子比较活络，早先来上海打工，后混迹于十里洋场，从一个马仔逐渐成为戏霸式的剧场老板。他操纵戏班，控制剧场，勾结社会上的黑暗势力，欺压同乡的越剧艺人。懦弱的筱丹桂落入了张春帆的魔掌，随着筱丹桂的走红，张春帆把她作为摇钱树，逼她出演一些充斥封建、色情、凶杀色彩的剧目，并且采用恶劣手段霸占了筱丹桂。

参演《山河恋》义演后，筱丹桂深受袁雪芬改革影响，也在酝酿着丹桂剧团的一些改革。因此她经常去观摩话剧和电影，想从中得到艺术上的借鉴。10月15日下午，她与一位叫冷山的电影导演，到龙门戏院观摩徐玉兰演戏，并且边散步边谈了一些越剧革新的事情。心怀狐疑的张春帆一口咬定他们私通，在亲友和同台姐妹的面前无休止地折磨、辱骂筱丹桂。百口难辩的筱丹桂看到姐妹家中窗台上有一瓶消毒用的“来苏尔”药水，便悄悄藏在了手提包里。

1947年10月13日下午6时15分，年仅27岁的筱丹桂喝下了那瓶药水，永久地离开了人世。仅留下了用鲜血在被单上写的8个字：“做人难，难做人，死了。”

筱丹桂早期剧照

出殡那天，上海34个越剧戏班全部停演日场，300多位越剧演员和难以计数的观众，自发地为筱丹桂送葬。反动当局迫于社会舆论，不得不拘留了张春帆；可时隔不久，张春帆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看守所。直到1951年5月28日，诬陷马樟花、筱丹桂的戏霸陆根棣、张春帆，被上海市军管会以反革命罪判处死刑。

筱丹桂是谢晋导演的电影《舞台姐妹》中商水花的原型。

1949年5月28日午夜，上海的夜空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炮声，天亮的时候已是满城的欢呼。不久，在上海人民欢迎解放军入城的仪式上，姐妹们看到阴霾已久的天空，终于亮堂起来了。

程砚秋（左一）、袁雪芬（左二）和梅兰芳（左三）、周信芳（左四）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全体会议时合影

1949年9月下旬的一天，袁雪芬登上了前往北平的列车。几天以后，她走进了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场，与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3位京剧大师一起，代表着全国戏曲艺人作为国家参政议政的主人。在1949年10月1日下午3时举行的开国大典上，她作为全国所有地方剧种的唯一代表，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五）

80年了，照片里的这些浙江女孩都已仙逝，但我们不应忘记她们。1949年建国以后，她们更是用自己的力量，让越剧艺术走向全国、甚至登上了国际的舞台。

1953年在彩色戏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中，范瑞娟饰梁山伯、袁雪芬饰祝英台

最开始，她们只是为了自身的尊严和爱而斗争。逐渐地，这份力量越来越强，直至影响了整个时代的戏剧发展。正如雨果所说的戏剧——它的主角是凡人，是真实。

今年是新越剧改革80周年，《山河恋》首演75周年，袁雪芬诞辰100周年，是对所有越剧人来说都意义非凡的一年。昨日，为纪念袁雪芬先生百岁诞辰，中国剧协副主席、浙江省戏剧家协会主席，当代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茅威涛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下了一篇名为《纪念袁雪芬老师，吾辈越剧人也需要“新的觉醒”》的剧场日记。

蝴蝶剧场《致越剧》纪念演出宣传海报

在日记中，茅威涛提到为了纪念这一特殊的年份，她召集当今越剧界的名伶，策划了一场名为《致越剧》的纪念演出。首演日期目前定在5月2日、3日，地点在杭州西湖区曙光路59号蝴蝶剧场（小百花越剧场）。同时，她呼吁当代越剧人再次团结，并言道：“我辈越剧人，曾都是老师们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的孩子。是老师们手把手传艺，一句句交心的徒儿……我们无论身处哪里，哪怕是在今天，当我们站在台上、行走在光圈里，我们身后依然会有她们的身影、她们的注视。我们是她们永远的孩子。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却把灵魂留给了我们。”

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五女拜寿》主要演员与袁雪芬、徐玉兰、傅全香等前辈艺术家合影留念

茅威涛认为，她们这辈越剧人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老师灵魂的碎片，但那都是不完整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完整传承了老师们的技艺，且谁都没有资格，让老师们留下的任何一块灵魂的碎片离开今天这个她们以生命争取而来的舞台。

所以，今天的越剧人必须像75年前一样再次“团结”，拥有“新的觉醒”。团结一致、忍辱负重、上下求索、不负前辈留下的精神和物质财富，承上启下，让越剧在今天这个时代依然充满生命力，依然去创造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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