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为什么写刘姥姥(刘姥姥的艺术形象渗透着曹雪芹的人生理念)
张晓冰
刘姥姥在《红楼梦》中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在全书中占有很大的篇幅。第六回几乎是一整回写她一进荣国府。第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回则用了三回的篇幅写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并且有两回的回目是直接用刘姥姥的名字。根据前八十回的伏笔,刘姥姥有三进贾府的经历,所以在一百二十回本中高鹗就写了刘姥姥第三次到贾府探望已经被抄家后的贾家,并出手相救被舅舅王仁卖到妓院的王熙凤的女儿巧姐。曹雪芹花这么大的精力,用这么大的篇幅写刘姥姥,除了是让一个平民百姓见证贾府的衰落之外,应该还有另外的目的,那就是要让后人们看到在那个封建末世,人世间最好的品质是体现在一介平民刘姥姥的身上。这个品质就是感恩之心,这也是我们今天的年轻读者应该从经典著作中读到的最为珍贵的东西。
用现代汉语的表达方式,用“感恩”这个词来解读曹雪芹当时的创作思想,也许并不十分准确,但是“施惠莫念,受恩莫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等类似的格言和成语一直都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精髓。《红楼梦》中的刘姥姥就是曹雪芹塑造的这么一个不忘感恩的形象。
刘姥姥本是住在京城郊区的乡村老妪,只因帮助带小外孙而住在女儿家里。女婿王家也是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当时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女婿便整天在家里喝愁酒生闷气,刘姥姥便和女婿回忆起他父亲当初和贾府两代媳妇娘家王府的交往,由此点燃了到贾府讨一点资助的希望。这便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原因。
曹雪芹善于用对比的手法来表现自己的思想。刘姥姥进贾府,一方面是“用这样一个乡村老妇人和那么多的城市贵妇人来对比,刘姥姥就成为贾府的一面镜子”,另一方面,也和另外一个寻求资助的人物贾雨村来对比。一扬一贬,更加突出了刘姥姥知恩图报的珍贵品质。
贾雨村和刘姥姥两个人物在《红楼梦》并无交集,但是这两个人物却与贾府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同时他们有着一种相似的遭遇:一度穷困潦倒。由于他们所处的阶级背景不同,这两个人的感恩形式和对恩人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贾雨村是“读书仕宦之族,因出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失,人口衰老,只剩他一身一口。”因“进京求取功名,寄居庙中,每是卖字作文为生。”处于这么一种窘迫状况,是甄士隐出手救了他。甄士隐在当时应该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作者在写这个资助与被资助的过程时十分讲究,这是很有意思的一节。
甄士隐主动提出来要资助贾雨村。首先是在中秋月圆之夜,邀请贾雨村“到敝斋一饮”,“雨村听了并不推辞”。其实在中秋节之前曾也请过贾雨村,只是那一次甄家因有客人到来而被打断,反而为贾雨村和甄家丫环互相看了一眼提供了今后结为婚姻的机缘。这一次,雨村到甄家之后,又是饮酒,又是赋诗,把自己的才华表达出来后才开口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其实甄士隐早就有意资助,只是怕伤贾雨村的尊严才一直没有当面直说。现在一听雨村自己说出来,便即命小童速封五十两银子和两套冬衣,送给雨村。“雨村收了衣银,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脂砚斋在此批道:“写雨村真是个英雄。”
我们再来看刘姥姥。作者写得很明白,到荣国府来的目的就是寻求帮助的,直截了当,不像贾雨村“并不介意”,欲说还羞。刘姥姥在周瑞家的引导下进了荣国府,见了凤姐后,周瑞家的递眼色给刘姥姥,叫她向凤姐开口提要求。“刘姥姥会意,未语先已红了脸”,“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见姑奶奶,却不说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的。”这里我们看到书中描述的两个地方:“未语先红脸”和“忍耻说”。即便是一个乡下的老太太,要张口向人家寻求资助,也是很难堪、很伤尊严的,所以脸也红了,忍受着一种耻辱。而贾雨村呢?却“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么,对刘姥姥实施资助一方的凤姐呢,则是派头十足,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道。”全然不像知识分子甄士隐那样,顾及贾雨村的尊严,还称赞贾雨村“必非久居人下者”,“飞腾之兆已现”,“可贺可贺”,让贾雨村感受不到一点耻辱。应该说,甄士隐的这种资助态度在现代来看也是可取的,同时也说明曹雪芹对当时士大夫心理体验是深刻的。
当然,凤姐后来还是送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相当于刘姥姥全家一年的生活开支)。也就是这二十两银子,救了女儿巧姐。此是后话。
一个是仕宦之族的后代,读书人,知识分子。
一个是乡下破落地主连饭都吃不上了的老妪。
一个在接受馈赠时“略谢一语”“并不介意”。
一个未曾开口便已“先红了脸”“忍耻”而诉。
前者,把一个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穷困潦倒的窘境,那种受人资助后内心的羞辱和外表道貌岸然的虚伪表现得淋漓尽致。
后者,把一个农民生活的窘迫和向人求助又感恩戴德的感情展现得真实充分。
我们从这两个人接受馈赠的态度来看,已经对他们今后对资助者感恩行为先有了心理上的准备。贾雨村后来在贾府的帮助下,授了应天府(第四回),一到任就接到了拐卖甄士隐女儿英莲的案子。他完全有能力恩人的爱女搭救出来,可是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却丧尽天良,乱判冤案,葬送了英莲可以获救的机会。而刘姥姥则全然不同,自家种植的农产品有了一点小小的收获,就送到了贾府。依据脂砚斋的提示,在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之后,还有三进荣国府,在贾府遭受抄家之灾后,前去探狱,最后出手援救被舅父王仁卖掉的巧姐。在这里,我们已经看清楚,曹雪芹把两个人物比较起来写,是要展现封建社会儒家知识分子踏入仕途之后的腐朽浊臭。这有贾宝玉的名言为证:“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 读书“上进”的人,就是社会的“禄蠹”。第四十八回,平儿咬牙切齿地骂道: “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是呵,甄士隐没有让他饿死!
刘姥姥接受了二十两银子的资助之后,回去就和女儿女婿一家开始了新的生活。第三十九回写她二进大观园,刘姥姥说:“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刘姥姥带着粮食和瓜果菜蔬等土特产品来到贾府,贾母看了非常高兴。我们不能说刘姥姥把收获后的果实送到贾府来没有一点继续保持和富人那种利益关系的动机,但从刘姥姥后边的表现来看,更多的还是一种感恩。
常怀感恩之心应该是贯穿《红楼梦》全书的另一大主题。感恩从形式上看是物质的,但实质却更是精神的。林黛玉与贾宝玉的爱情,从源头上来说,是神界感恩的延续。西方灵河岸边的绛珠仙子为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而下世还泪。刘姥姥带到大观园的几麻袋瓜果菜蔬,对于贾府来说,并不值什么,重要的是她给贾府老的少的都带来了新鲜与快乐。感情融洽了,姑娘小姐们就拿刘姥姥取乐,刘姥姥明知如此,也乐得让大家高兴快乐,并没有一点儿嗔怪的意思,表现出了那种善良与朴素的品格。尤其是凤姐,并没有像第一次见到刘姥姥那样装腔作势了,而且还要刘姥姥给女儿取名字。凤姐对刘姥姥的态度经过了瞧不起,到取乐,到尊敬的转变。后四十回里,凤姐在刘姥姥的感恩之下忏悔自己的过去,从这一点上看,刘姥姥的感恩之心则是一种善良的传播!
纵观一部《红楼梦》,在大大小小几百个人物中,唯独只有刘姥姥一个人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她把美德和善良播种在农家的沃土里,带到城市里的大观园。刘姥姥是长寿的,她比贾母大好几岁。贾母过八十大寿以后不久就去世了。但是刘姥姥还硬朗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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