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耍了个寂寞(捣练捣练捣了个寂寞)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这是古人捣练、捣衣的时节,
张萱的《捣练图》,
画的正是捣练的场景。
但张萱画的,
真的是美人捣练,小童嬉戏,
如此而已吗?
一段三百年前的题跋,
或可窥见张萱的用心。
据说,《捣练图》与长门怨有关。
画史上有几本书都语焉不详地记载着张萱曾据诗意画过长门怨图(这几处长门怨都是指宫怨),可惜都没有明确说明是不是《捣练图》。
直到在《捣练图》后,清朝收藏家、康熙近臣高士奇写了两段题跋,其中一段,直接将此画指向了宫怨——这些题跋可能是被忽略了,并不常常被人提起。
1697年前后,高士奇于京师偶遇张萱《捣练图》,断定这是宋徽宗临摹、金章宗盖章的真迹,惊喜之下,便携归江村重新托裱。高士奇好收藏,也很喜欢张萱的画,他的清吟堂曾先后藏有张萱的《祈巧图》和《捣练图》。
一个晴暖的冬日,江村简静斋中,高士奇拥炉焚香,取出装裱好的《捣练图》看了一遍又一遍,末了,不由感叹“笔墨超妙后人岂能仿佛”,取出珍藏的程君房墨写下一段题跋。
两年以后,又将冬日,高士奇在第一段题跋的右手边,为《捣练图》写下第二段题跋。
北宋 赵佶《摹赵萱捣练图》后高士奇的题跋
这第二段题跋是有点意思的。
开首是他在当年八月检点收藏、翻到《捣练图》时写的一首词:
金井西风,梧桐黄叶,惯写长门诗句。
断墨零纨,留得堕妆眉妩。
卷罗袖、一点砂红,锁深院、守宫空护,
想人间、子夜清砧,秋窗愁响捣衣杵。
含情都在毫素,重见宣和秘殿,淡螺描取。
又遇明昌,添作半行垂露。
笑飞来、七十鸳鸯,只相识、浣纱溪女,
更谁摹、天宝宫人,花边听羯鼓。
——高士奇《绮罗香》
在这段词后他又写了一段:
自丁丑年题字以后,我很久没有展玩过《捣练图》了,今年八月检点收藏,看到这画,忍不住填了《绮罗香》一词……《宣和画谱》里说张萱以“金井梧桐秋叶黄”的诗意画宫怨图,甚有巧思,又《羯鼓图》也是张萱所画,所以词里都提了一下。我曾收藏有张萱《祈巧图》,雅丽绝伦,不是宣和能摹仿的呀。
此卷自丁丑冬题后久未展阅,秋八月检点藏书,赋绮罗香一词……宣和画谱载张萱以金井梧桐秋叶黄之句写长门怨,甚有思致,又羯鼓图亦萱所画,故词中及之,余家有萱祈巧图,雅丽绝伦,非宣和所可到也。
康熙己卯十七日江村高士奇在拓湖简静斋。
后面的一大段没有词重要,不过,“金井梧桐秋叶黄”后面要考,这里敲黑板注意一下。
玩味词意,上半段是高士奇展卷读画时领会到的画意,下半段他回过神来,对这卷宋徽宗的摹品作了一番评价,我翻译了一下,整首词约摸是这样说的:
“金井梧桐秋叶黄”这样的句子,向来就是写宫怨的,可怜张萱画里那些深宫女子,自入宫中,一生孤独寂寞,还不如宫外那些民间女子,虽然半夜还在给征守在外的丈夫捣衣缝衣,毕竟还有盼头。张萱的原作,必然是“含情都在毫素间”,我似乎看见宋徽宗细心地描摹着张萱画里那些女子宛转流动的眼神,摹的也是真不错,金昌宗对宋徽宗的摹作也是极为赞叹的,可惜,张萱的天生丽质,宋徽宗到底还是学不来呀。
这解读十分的清楚明了——张萱画的这哪是“捣练”呀,这分明是华丽丽的“宫怨”呀,“卷罗袖、一点砂红,锁深院、守宫空护”,那么多被忘在深宫的女子,殷红的处子守宫砂,到底是为谁而守?年年堕妆眉妩痴等,年年春花秋月空度啊。
容貌娟好的宫妆女子和民间劳作的妇女有很大不同
上图:北宋 赵佶《摹赵萱捣练图》局部
下图:(传)北宋 王居正《纺车图》局部
三百年前的高士奇,一眼看透了一千多年前的张萱——捣练,捣练,真真捣了个寂寞。
那么,高士奇是怎么从捣练直接就想到了宫怨呢?
其实也不难。
捣捣捣,从劳动到闺怨
作为古人,高士奇了解“捣练”=“闺怨”或“宫怨”,就象今人明白“玫瑰”=“爱你”一样顺理成章。
“捣练”这个词,对今人来说,已经太遥远了。对高士奇而言,却不太遥远。
最初的“捣练”的确是一种劳作活,简单说来就是把缣制成练的过程。因为织成的生丝织成品含有胶质,是黄色的,又粗又硬,这是缣,缣是不能直接用来做衣服的,需要做脱胶、软化处理,周朝的做法是把缣浸在草木灰水或者贝壳灰水里七天七夜,除去里面的胶质,秦汉在泡灰水的基础上,增加了“捣”——两人相向而立,各持木杵,在石砧上反复捶打、舂捣,这样舂捣后,生丝织成品便成为柔软洁白、有光泽的熟绢布料,称为练。
两人面对面站在砧石的两边,执竖杵反复捶捣
捶捣的是衣就是捣衣,捶捣的是布料就是捣练
北宋 赵佶《摹赵萱捣练图》局部
捣好的练还要再过一道熨烫的流程,就是把烧热的木炭装在小勺子里,用勺子底去烫平布料。你看,熨斗就是这么来的,今人熨衣服,也还是这个招。
北宋 赵佶《摹赵萱捣练图》局部
到了魏晋南北朝和唐朝,“捣练”这种劳作活忽然就变成了一个上了热搜的写诗题材,“捣练诗”、“捣衣诗”呼啦呼啦地涌出来,很多有名的诗人都蹭过这个热点,比如谢朓有“秋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庾信有“秋夜捣衣声,飞度长门城”,李白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杜甫有“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柳恽著名的那两句“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也是出自他的《捣衣诗》……不知名的诗人和不知名的诗句就更多了。
原因也简单,六朝是有名的乱世,唐朝实行府兵制,征战频繁,男人们上前线打仗,留守的女子们便须忙着捣练、缝衣,把寒衣做好寄到远方的夫君手里,而做这些活的时间,往往又在凄冷的秋夜,借着凄冷的月光。
不得不在秋夜啊。——天气一日寒似一日,诗经上也说过:九月授衣,秋冬的衣服,此时不准备起来,怕是要晚了。
不得不借着月光啊。——良人在戌,家无依靠,柴火灯烛都非小处。
这些混合着思念、哀愁、幽怨的杵声,就这样进入了晋唐文学。“捣练”,或者“捣衣”,或者“捣素”——字面上或有差别,实际上都是一样的“丁丁复冻冻”的杵声,都在述说着战争、离别、思归、寂寞……
随着“捣衣诗”的盛行,“捣衣图”也开始出现,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里说,六朝时画家张墨、陆探微、刘瑱都画过捣衣图或捣练图,只是这些图都没有传下来——不知道张彦远是否亲眼见过,他并没有留下关于画面内容的记录,倒是诗人庾信曾经写过一组关于屏风画诗,记下了他所看到的一幅捣衣图上,画着“捣衣明月下,静夜秋风飘,锦石平砧面,莲房接杵腰……”
这些捣衣图,比捣衣诗更一步地,脱离了真正的劳作,径指向宫廷和贵族女子的幽怨。
张墨、陆探微、刘瑱、庾信都早于张萱之前数百年。至于张萱,先是有《唐朝名画录》,后有《宣和画谱》,说张萱依据“金井梧桐秋叶黄“的诗意画过宫怨图。这里的“金井梧桐秋叶黄”出自唐朝王昌龄的一组宫怨诗,其中有两首写到了“秋砧”、“捣衣”: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
银灯青琐裁缝歇,还向金城明主看。
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
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
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王昌龄《长信怨》
再之后金元之交的元好问,在他的《元遗山集》第三十四卷中,曾记录了他见过的张萱的《四景宫女》,他认为其中宫女捣练的一景,就是《宣和画谱》、《唐朝名画录》里提到的宫怨图(黄小峰先生认为元好问见到的《四景宫女》是伪作)。
博学多才、精于考证的高士奇,据前代的记载推断出《捣练图》意在宫怨,是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只是宫怨吗?
宫怨之外,
张萱是否还有深意?
我想,是有的。
高士奇猜到了第一层,却就此中止,没有去猜第二层。
张萱之后几百年,南宋牟益也传下一张《捣衣图》。
1240年的秋天,牟益在友人董更的住所绘成《捣衣图》,这卷《捣衣图》,是完全依据谢惠连的《捣衣诗》来绘的,画中的人物、景象都能与诗意一一对应,尤其明显的,是画中人的愁苦、无奈、忧心、疲倦,都一一写在脸上。
南宋 牟益《捣衣图》局部
再去细看张萱的《捣练图》,画中人的表情固然说不上是欢欣鼓舞,若说是愁苦、无奈、忧心、疲倦,似乎也有一点,但更多的,倒好似是专注和认真。
北宋 赵佶《摹赵萱捣练图》局部
这样的专注和认真,不象是只有怨。
开元年间曾为宫廷画师的张萱,似乎也不可能如此任意地泼洒幽怨。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宫廷画师张萱画下似乎述说着宫怨的《捣练图》?
也许,《捣练图》的灵感并非来自唐朝王昌龄的《长信怨》,而是来自西汉班婕妤的《捣素赋》!
《捣素赋》和《长信怨》一样都是宫怨诗,我读了以后,觉得《捣素赋》是要更贴近《捣练图》的,全文很长,我录在下面,觉得太长的可以直接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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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平分以知岁,酌玉衡之初临。见禽华以麃色,听霜鹤之传音。伫风轩而结睇,对愁云之浮沉。虽松梧之贞脆,岂荣雕其异心。
若乃广储悬月,晖水流清,桂露朝满,凉衿夕轻。燕姜含兰而未吐,赵女抽簧而绝声。改容饰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曳罗裙之绮靡,振珠佩之精明。
若乃盼睐生姿,动容多制,弱态含羞,妖风靡丽。皎若明魄之生崖,焕若荷华之昭晰;调铅无以玉其貌,凝朱不能异其唇;胜云霞之迩日,似桃李之向春。红黛相媚,绮组流光,笑笑移妍,步步生芳。两靥如点,双眉如张。颓肌柔液,音性闲良。
于是投香杵,扣玟砧,择鸾声,争凤音。梧因虚而调远,柱由贞而响沉。散繁轻而浮捷,节疏亮而清深。含笙总筑,比玉兼金;不埙不篪,匪瑟匪琴。或旅环而舒郁,或相参而不杂,或将往而中还,或已离而复合。翔鸿为之徘徊,落英为之飒沓。调非常律,声无定本。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飚之远近。或连跃而更投,或暂舒而长卷。清寡鸾之命群,哀离鹤之归晚。苟是时也,钟期改听,伯牙弛琴,桑间绝响,濮上停音;萧史编管以拟吹,周王调笙以象吟。
若乃窈窕姝妙之年,幽闲贞专之性,符皎日之心,甘首疾之病,歌采绿之章,发东山之咏。望明月而抚心,对秋风而掩镜。
阅绞练之初成,择玄黄之妙匹,准华裁于昔时,疑异形于今日;想娇奢之或至,许椒兰之多术,熏陋质之无韵,虑蛾眉之为魄。怀百忧之盈抱,空千里兮吟泪。
侈长袖于妍袄,缀半月于兰襟。表纤手于微缝,庶见迹而知心。计修路之遐敻, 怨芳菲之易泄。书既封而重题,笥已缄而更结。渐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
《捣素赋》写的就是宫中捣练,班婕妤说,那些捣练的姑娘们啊,穿着美丽的衣裳,仪态娴雅,身姿曼妙,她们舞起捣练的香杵,敲打着精美的砧石,那声音非瑟非琴,却无比动听,就算是伯牙子期听了,也要赞叹啊。这些深宫里如花似玉的女子啊,哪一个不是幽娴贞静,哪一个不是深情专一,如今却只是对着秋风明月,在捣练声中寄托对君上的思念罢了。可即使如此,内心里还是怀着期望啊,还是忍不住挑选着柔软的布料,想要做成合适的衣衫,让君上感受到自己微小的心意,唉,这样的反复寻思,自己也觉得很是烦恼啊!
一样是述说着君王的冷淡与后宫的寂寞,《捣素赋》更深情,更华美,更柔婉,少了些悲苦凄凉,多了些温惠贞静,是所谓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当然现代人未必能理解和同意这样的心态,但身为帝王的唐玄宗和宋徽宗,面对这份楚楚可怜和贞静自持,想必是会更受用吧。
如此,当我们重新打开这卷《捣练图》,便能理解了这些穿着美丽衣裳、风姿娴雅的女子,她们的一丝不苟,与若有所思。
北宋 赵佶《摹赵萱捣练图》局部
也能理解了,布下的小童不是在嬉戏,那是在检查白练有没有熨好:
只愁熨着有焦晕,难表此身如此白。
小鬟莫更蹲复蹲,复恐皱却葵花纹。
这样认真。
虽然却是,越认真,越寂寞。
注:”只愁熨着有焦晕“一诗出自明人刘溥的《美人熨帛图》。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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