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最能安慰自己的人就是自己(名家侧影梁晓声)
编者按
“名家侧影”栏目由《时代文学》1997年推出,先后由何镇邦、白烨、贺绍俊等人主持,每期选一位名家,并请几位同好、老友从不同角度畅聊其人其文,让读者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作家在作品后面的鲜为人知的故事。二十余年来,100多位当代中国作家,500多位栏目作者,在这个可以从容成长一代人的时间里,以各自不同的姿态与读者相见,并在文学史上留下璀璨星光。
有鉴于此,中国作家网重新推出“名家侧影”系列,精选文章精华部分,一起听文坛上的老老少少聊文人,话文事。
梁晓声
梁晓声可以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实力派作家。他从20世纪70年代末跃上文坛,至今已有数百万文字行于世,并产生了广泛而强烈的社会影响。作为一位有影响的“知青作家”,他的作品《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年轮》等曾产生过强烈的社会反响,至今仍有众多的读者和观众;作为一位忧国忧民的“平民作家”,他的作品《父亲》《九三断想》《九五随想录》又以其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感和敏锐的思想影响着广大读者。
梁晓声既是位成就卓著的作家,又是一位被朋友称赞,颇有个性的人。他的朴实、厚道、善良颇得好评,他的爽直和倔强也似乎出了名。
梁晓声印象
李国文
每个作家,都会有他相对应的读者群。我记得上个世纪末,晓声每年都要出一本回想录之类的大随笔,在书店里,是属于躺在那儿卖的书。一般图书,都在书店的书架上站着卖,能摆平在那儿出售,说明这本书好卖。不知为什么,新世纪以来,晓声不再有这类作品问世。有好几位铁路上的熟人,都是些极普通的购书者,还向我打听过。由此可见,读者虽然有时会被炒作所误导,但若是对某位作家有了专注的感情,便不大受到文学圈子里议论的影响。权威的看法和评论家的见解,有如东风吹马耳,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了。
有人认为某个作家好得不得了,挡不住读者不买账;同样,有人认为某个作家不怎么样,可读者偏偏喜欢他。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清一色的世界未免太可怕,文学也如此。若没有选择,豆腐一碗,一碗豆腐,那也太痛苦。
选择是读者的权利,谁也无法使那些到书店来花钱购书的读者一定要买这本书,而不让买那本书,那就违背市场规律了。
不过,书卖得少,并不表明书没有文学价值,对于作品的评价,从来是见仁见智,不必求其“舆论一律”的。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在圈子里得到赏识,是一种价值;下里巴人,老少咸宜,在圈子外获得呼应,也是一种价值。对象不同,期求也不同;口味不同,效果也不同。这两种价值,不存在谁好谁差的比较。说到底,能够进行文学仲裁者,最后只有时间。所以,至少要过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才能略见分晓。因此,此时此刻,说什么长长短短,好好赖赖,都为时过早。
我问那位副主编先生:“梁晓声的铁杆读者都是哪些人呢?”
他说:“应该是那些共和国的同龄人,五十岁左右,插过队,上过山。下过乡,回城后当普普通通老百姓的那些人;特别是在其中生活得不是那么称心如意的,特别是其中的女性。”
这两个“特别”,令人听得有些心酸。
因此,能为这些读者写作,或者,在写作时能想到这些读者,我想这个作家一定是好人。好人的心都良善,他想着那些不是很走运的普通人,于是,我挺佩服晓声,因此,他的作品能给这些读者带来多多少少的温馨,能够使他们郁闷的感情,多多少少地得到宣泄,我想,真可以用“善莫大焉”来肯定晓声的劳作。现在,该来谈谈我心目中的好人梁晓声了。
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经写过一篇《好心》,发表在1993年9月9日的天津《今晚报》上。文章不长,现抄录在下面:
这个听来的故事,是我的朋友,作家梁晓声给我讲的。
他家住在儿影厂宿舍,一天,到北影厂去办点事情。这两家电影厂也就一墙之隔,没有几步路。但他在路上碰到一个行乞的妇女,还带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朝他要钱。现在这些讨饭的常常拦劫似的挡住你,或拉住衣服不撒手地要钱。我对这类人采取不理会,绕着走的政策。但晓声,是个极具平民意识的作家。他不但是有太多的同情心的汉子,而且还是一个不怎么会说“不”的敢于断然拒绝什么的人,于是,他被缠住不放了。
“给两个钱吧!”
“可怜可怜俺们娘儿俩吧!”“俺们饿了两三天啦!”
在我们这个首善之区,经常有这类“强要饭的”横行在街头巷尾,实在是大煞风景,有碍观瞻。政府也时不时地整顿,但遣送走了,不多久又会回来的。这类人就认为你应该施舍,应该给钱,不给,还会悻快然地遭到不满。这在任何城市里都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尽管是在首都,尽管不停地遣送,也难以绝迹。不过,即使那些世界上的一等强国、一等富国,也不能保证在地铁站里,在广场上,没有人向你伸出手来要钱的。想到这里,人家并不在乎,并且发照,准许持证行乞,我们倒也用不着不好意思了。
曾经有人写过关于我国各地丐帮的报告文学,好像是作家贾鲁生吧。据说因为在城市里行乞,比干活还来钱,于是有一批要饭专业户,长期驻扎在京城,要着要着,能要出万元户,要出小康之家呢!
梁晓声根据他作家的判断,相信这对追着他讨钱的母女俩,不是那种很有专业经验的要饭人,就给了她们一点钱,走了。等他从北影办完事返回,仍旧在这条路上,又遇到了这对母女,缩颈斜肩,在那里向行人苦苦讨要。当时是春三月,还不怎么暖和,见她们穿得也单薄了些,他动了隐之心。
“这样吧,”他说,“我家里还有些过时不穿的衣服,虽旧,可并不破,你们跟我回去,拿两件穿吧!"
北京春天的风,有时挺峭厉的。但晓声的心,却是非常的热。于是他的热心,好心,善心,就给他制造了一场烦恼。
“谢谢您啦,谢谢您啦!”这也许是真的母女俩,但也不排除是临时的组合搭配,以增加要饭效果而扮演母女的两个人,自然跟随着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了。
好在很近,就到了家,晓声翻出几件旧衣服送给她们。看到她们高高兴兴地下楼走了,就关上门,继续写他的东西了。这世界总得有点温馨才行,虽然这些旧衣不值什么,但看到她们那种愉悦的样子,他也感到一点欣慰了。
没想到,凳子还未坐热,有人敲他家的门,打开门一看,还是这对母女。她们说,“刚才您老给衣服的时候,还有一条旧毯子,能不能行行好,也给了吧!”
因为他太太焦丹上班去了,晓声吃不准这条旧毛毯家里还有没有用,该不该给出去,他急于写东西,也不想让她们老是缠着,就做主送给她们了。“好好,给你们,快拿走吧!”
这是上午的事,没想到,下午她们又来敲门了。
他万万没料到,一开门,一大群要饭的围在他家门口。那母女俩差不多把附近的同行业的人都招引来了,挤满在楼道里。前面的,大概是和她们同属一地一村的。后面挤上来的,她说,不和她们一伙的,是见她们得了便宜跟着来的。这些尾随而来,也想捞些什么的要饭的,并不相让。于是在楼道里,两伙人互相攻讦。她要求梁晓声只可怜可怜她们一伙,可又不让非她们一伙的获得这样的机会。后来者当然不肯示弱:“凭什么就许你们要,不许我们要!”
楼道里自然乱成一团,好像要拍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那个乞丐王国的电影似的,弄得我的朋友不知该怎么招架才是。这场风波,闹了两三天,才告平息。整个楼群里的邻居,都对这位作家侧目而视,弄得他窘透了。
梁晓声给我讲他这段故事时,仍是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
这其实是个接近于闹剧的小喜剧,苦笑之余,倒也充分证实,晓声是毫无疑义的好人。
虽然,有时,这好人做得有点尴尬,有点吃力不讨好,但他乐此不疲。只要有人敲开他的门,晓声老师,如何如何,他不但会听下去,还会帮着出主意,还会解囊相助,还会找到有关部门,仗义执言,甚至到最后,求他的人反而插不上手,只好待着看热闹,他个人却东奔西跑地忙个不停。
有时候,我也奇怪,你们早先认识?
他承认,大多数,这些不速之客都是陌生人。不过,来求他的人,都能很快找到谈话的楔入点:或是兵团的战友,或是知青的后代,或是东北老乡,或是哈尔滨道里道外南岗跟他家能拉上一丝片缕关系的邻居亲戚,只要触动梁晓声的故土情结,文学情结,他就不能置之度外。于是那些热爱文学、愿意为文学献身、非要成为大师的文学青年,那些抱着尺把高稿纸写成的电影文学剧本,指望梁老师点石成金,然后得金鸡奖,得飞天奖的影视发烧友,便频频出现在他家门前。
当然,登门造访者还不仅仅是诸如此类期待他施以援手的人,也还有富得流油的老板,亮得放光的明星,肚皮圆滚的书商,身世显赫的子弟……尽管这些人什么都拥有了,但空虚的心灵,还是渴望晓声那慢条斯理的话语并得到一点滋润。总而言之,他被大家所需要。
有时,我也到晓声居住的蓟门桥去,那是电影厂的宿舍,有好几个门洞,每次去总搞不清他家是第几个门。每当我在楼前逡巡的时候,楼上总有一位很有名的演员,演过《小兵张嘎》中的鬼子翻译官,开窗向我示意,用手指告诉我,应该从哪个门进去,可以找到梁晓声。其实,我并未向他打听,但他马上知道我要找谁。由此可见,我们这位好人梁晓声,是如何的门庭若市,是如何的访客盈门了。
做到这样被人需要的作家,我想,这便是晓声的成就感了。
那时,我到他家去,一是作为《小说选刊》的编辑,作家梁晓声,必然是在重视之列的作家。但就个人而言,朋友梁晓声,更是放在首位的朋友。大多数读者是可以从他的作品中读出他的性格他的志趣,其实多数读者愿意掏钱买他的书,当然是要读出他的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公义情结。
这是我杜撰出来的词,公,包含着公正,公平,公允;义,包含着义气,义务,正义。所谓梁晓声式的情结,就是他努力往这个高度接近,正是这个缘故,我觉得他很可敬。虽然,我知道,我这种评价,有些同志并不一定赞成。任何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多面体,我看到的是这一面,别人也许看到的是另一面。毛泽东早引用过的,汇聚了五千年来中国人智慧的谚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这样一个出发点,就能客观地,实事求是地,不以偏概全地判断一个人。
我说过了,那是我在《小说选刊》工作时期,经常去他府上造访。那一阵子,我突然发现,值得信任的朋友,能够信赖的朋友,敢情不是很多的那位在晓声楼洞窗户里露着一张脸的老演员,显然知道我已经是梁家的常客,无须他再指路了,便给了一个电影明星式的笑,尽在不言中了。
什么叫朋友,什么样的人能称得上朋友,每个人的定义不同,要求也不同。我比较倾向孔夫子的朋友观,“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所谓的“谅”,就是在需要的时候,你能在朋友这里找到支持。
最令人寒心者,当你还没有怎么样的时候,甚至连风声鹤唉的程度还不到,有些太聪明的人,太洁身自好的人,就把脸调过去了。更可怕者,还有那些“便辟”“善柔”“便佞”的朋友,恨不能落井下石,发国难财呢!
梁晓声的书,很厚重,譬如那部《雪城》,像一块城砖;可他的体格,很单薄,给我留下的印象,不是很健康的,不是这儿出点毛病,就是那儿发生故障。但这个长得不是那么高大魁梧,也不显得那么孔武有力的梁晓声,在我眼中,却是一条真汉子。
他的外形上,简直找不到丝毫与瓦岗寨、与梁山泊常见的那种汉子的相同处,但在他的基因中,我相信,而且百分之百地相信,有着齐鲁燕赵的汉子精神。什么叫汉子?就是敢担承,敢两肋插刀,大难临头时,不当缩头乌龟,不像土行孙似的撒丫子开遁,连影子也不见。
我认为,梁晓声,作为朋友,绝对是好样的,这是由我切身体会而来。你有什么难事,就托付给他好了,只要他答应了,只要不到杀头的程度,他都会担承下来,如果真要杀头,我估计他也许会伸出脑袋来,因为没有试过,至于能否做到这一点,我不敢打保票,反正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他看作无须顾忌,能够倾心交往的朋友。
往事如烟,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细节对小说是重要的,对不成其为记忆的记忆,也就无所谓了。但是,回想起与晓声的两个世纪的交往,我还真庆幸有这样一位相差二十岁的忘年交呢!
解读梁晓声
韩小蕙
一
记得是有一年的金秋十月,天已大爽。有一晚端坐灯下读报,忽然看到一篇非常漂亮的批评文章,不仅态度勇敢,言辞率直,而且最关键的,是一下子批评到要害处,又分析得头头是道,十分深刻有道理。心里暗暗称奇赶紧寻找作者的名字——敢情,原来是“梁晓声”。佩服有加的同时,也替他捏了一把汗:晓声兄,这年头,人家都不批评,只有你老是这么直率,你大概是觉得“心底无私天地宽”吧。可是,你看着吧,肯定又会有麻烦找到你头上!
果不其然,后来听说晓声接到不少匿名电话,除了肮脏的谩骂和诽谤还有讹诈和威胁:扬言要乘他出访之际,把他的家人怎么怎么样……
要是换了别人,可能就胆怯了,可又是晓声,拍案而起:
“我就不信,这还是不是社会主义中国了?”
这就是梁晓声——真实,率直,磊落,坦荡,不信邪,不退缩,不油滑,敢言人不敢言,敢做人不敢做,疾恶如仇,直抒胸臆,天不怕地不怕好汉做事好汉当,位卑未敢忘忧国,还有点儿憨。
二
曾有一个著名的文学批评论断,叫作“文如其人”。但我以为,这话只说对了一部分,也就是说,只有一部分作家可以做到心在笔端,作文与做人较为一致,梁晓声便是这一类作家中的一个。而且要解读他的作品,还就得从了解他的性情开始。
晓声是个处处都能见到真性情的人,他的故事太多了。
有一次在东北绥芬河市,晓声去采访边贸市场。忽然就见人群乱了起来,间有“抓小偷”、“打死他”的喊声。晓声看到愤怒的人群在打一个年轻人,已经打得浑身是血,抱着头在地上乱滚,一边哀告着:“我不是小偷,是他们栽赃……”可是旁边有几个壮汉继续喊打,好像非要把他打死不可。人生地不熟的晓声,突然就冲上去了,用身体挡住那个年轻人,呵斥不要再打了。那几个壮汉一起怪叫起来:“他们是一伙的!”说着就向他扑来。身材单薄的晓声毫无惧色,据理力争,直到闻讯赶来的市政府工作人员将他解救出来……
类似这种场面,晓声已不止一次遇到,每次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比他自己的事还敢拼命。凡事后,每问有没有危险,皆答曰:“知道有,可就是忍不住。”
以至于他所住的社区群众,有什么不平事都愿找他站出来说话,俨然比人民代表还要人民代表。
其实从外表上,还真看不出他有那么烈,相反倒有点儿像一位女性,说话慢慢的,音量很低,很有节制和分寸感。他还老有一种“老大情结”。不是“老子天下第一”的那个“老大”,而是指在家里排行第一的“老大”,在朋友圈子里,会周到地关心这个,体贴那个,像大姐姐一样细心,有时还会充当让大家插科打诨的角色。这时他的憨也就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了……
去年我们一行人去广东,在首都机场集合,人家李国文、叶楠二位,衣是衣,帽是帽,箱子是箱子,挎包是挎包,收拾得停停当当,又风度又派头,最后晓声来了,穿一件绿不叽叽的夹克衫,手里拎着一只纸袋子。众人见了皆问:“你的东西呢?”晓声用两手撑开纸袋,慢条斯理地说:“在这里面啊,包括两个剧本,三本书。”我们几位女士俱笑,人家自己倒又抖落出一个“包袱”:“我上次去日本,也是拎的它。”
三
在这种文学笔会的活动中,晓声最见光彩的时刻,是在会场上发言,也包括晚上大家聊天时的神侃。别看他平时话不多,但若赶上他感兴趣的话题,能像作报告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上四五个钟头。所谓他感兴趣的话题,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兼济天下”一类,用过去的话说,叫作“关心国家大事”婆婆妈妈的话题不属于梁晓声。
我总觉得晓声发言特别带劲儿,能一直听到心里去。这是因为他从不讲官话、套话、装腔作势话,但凡一开口,必带着独到的观点,浸润着一个成熟的中国作家的真知灼见。
比如有一次,在一个电影文学剧本讨论会上,与会者哪个也不是等闲之辈,而是各路的大师、权威、英雄、豪杰,发言果然都很精彩,非同一般。轮到最年轻的晓声发言了,只听他竟是从美国好莱坞电影的发展过程讲起,一直谈到欧洲电影探索的功过得失,再到第三世界国家电影的兴起,最后讲到中国电影的优长和短处。这样,虽然没有讲太多的具体意见,但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个剧本的缺陷在哪里,剧作者也心服口服,欣欣然接受。当时我的感受,晓声可真有水平,这几年厂长(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可真没白当,不服不行!
类似的场面我遇到过多次,每一次都被晓声的言辞所折服。我体味到,这不光是一种发言,一种冷冰冰的研讨,其中最主要的,是还包含着晓声善于体贴别人、为别人着想,同时又善于开导别人的做人姿态。这和有些作家是不同的,特别是和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作家不一样,他们更像老师(而晓声更像一位循循善诱的兄长)。在他面前,你从没有因他施加的名人压力而使自己自卑,你真正从心里觉得你与他是平等的。
这种大家我见过不算少,心里一向极为钦佩,年长者如季羡林先生、张中行先生、邓广铭先生、吴冠中先生、叶君健先生,还有已经逝去的冯至先生等等;中年的和青年作家里面也见到过。他们虽然俱是大学问家,或者是名副其实的大作家、大评论家,可他们共同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自我感觉不良好,老觉得自己的学问还太浅,“让高明人笑话”(张中行语),这正应和了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那句著名格言:“一个人好比是分子,他对自己的估计好比是分母,分母越大则数值越小。”
在这一点上,晓声是很突出的,按说他成名很早,位列少年得志之人,容易张狂,容易骄横,容易轻蔑别人,唯我老子天下第一等等。可是我却从未见他傲慢过,相反,他还老是一副耶稣受难者的形象。
四
说来这也真是咄咄一桩怪事,尽管晓声行侠仗义,主持公道,而且极爱帮助别人,打抱不平等等;又尽管他写了那么多好作品,比如早年间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后来的《父亲》《雪城》,又后来的《九三断想》《九五随想录》,直到前些年播放的电视连续剧《年轮》等等都深得老百姓欢迎,以至于我们走到广东河源县偏远的山区,他的“追星族”也像山上的树木水里的游鱼,“漫山遍野”,走到哪儿都能碰上;可是他又时常处于一种被攻击、被贬损的境地——批评他的文章似乎比别人多些。
我不是说不能批评,但是我从这些批评当中,老是见出一种深深的敌意,一种想把他整垮的企图,这就不正常了。细细思之,以己之心度社会之腹,我想最主要的、最深刻的原因,恐怕还是源于他的——敢言。
我理解,晓声的敢言有着以下五大特点:
1.疾恶如仇。只要见到邪恶,晓声必欲“言”之而后快,而且毫不留情面,也不顾及会对自己个人产生什么后果。他似乎对坏人坏事有着一种天然的仇恨,就像古代的骑士一样,绝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境界,这时候的他真乃一条令人佩服的东北大汉。这是会让坏人对他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的,认为他是他们不可逾越的障碍,所以必然视为眼中钉,不惜群起而攻之。
2.社会公正意识或曰“道义感”。其实好多事本来并不干晓声什么过节,他个人既没有丢钱包也没有掉二两肉,他只要来个事不关已不吭声,就会无滋无扰地当他的作家,写他的小说,拿他的稿费,过他的小日子。可是晓声又天生不是为一已“活命”的人,他的忧虑、痛苦、沉重、激动、冲动,他的怒发冲冠、仗义执言、披肝沥胆……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老百姓代言。他的作品中,从来就有的一部分重要内容,就是对社会的干预,这是那些“为文学而文学”的文人所远远不及的。
也许是我自己的归类方法太过一厢情愿了,可我总觉得,梁晓声可以说是“士”,而不是“文人”。他是承继了“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一条血脉的——自古以来,我们中华民族就源源不断地生长着这种知识分子,比如屈原、李白、苏轼、龚自珍等等,这种“士”虽然老是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个人命运一直是与贬官、抄家、流放、杀头联系在一起,可是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无欲则刚”,所以敢为天下言。
3.是非分明。什么是“是”,什么是“非”,晓声心里有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这是他凡十年来受到的正统教育所形成的世界观,对此他绝不含糊。他要求自己必须坚持“是”而摒弃“非”,连一丁点儿商量妥协的余地也没有。甚至就连他帮你解决了什么困难的时候,也还要对你的错误思想或行为作出诚恳的批评。
我就听他说过怎样帮助自己的弟妹。由于东北的经济不景气,晓声的弟弟妹妹陆续待业在家,他从钱物上给了许多支援不表,单说有一天,弟弟说道:“哥,你要是哪天发个大财就好了,比如哪部作品卖个100万,分给弟弟妹妹们每人20万,咱拿去做点儿生意啥的有多好。”
晓声当即就施以教育:“哥帮你们是绝对要帮的,可是你们也应该想想吧,自己能做点儿什么呢?”
4.平民意识。晓声曾多次表明自己是一个平民作家,这不是嘴巴说说好听的,而是与生命同在的一种生存方式,是要付出代价,有时甚至是昂贵的代价的。有些人成了名之后就“贵族化”了,不再敢说话,更不再为人民代言,因为会危及他自己已经得到的地位和待遇等等;晓声不是这样,他就把自己定位在普通人当中,老百姓的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生孩子,找工作,居家过日子,欢乐与痛苦……他和他们一样关心着这些青菜萝卜的小事,一点儿也没觉得这太不高贵了,太不是一个“高雅”的作家所应想的问题。
最让我感动的是有一次在研讨会上发言。他讲,作家们不光要关注自己的精神家园,还要关注大众的精神家园问题,比如打开我家的后窗,我就会看到远处那位打扫卫生的老人,他每天把地扫干净以后,就坐在一张破藤椅上晒太阳,还尽量把自己坐得舒服些。他活着,靠什么支撑自己呢?他的精神家园有什么问题呢?想老百姓所想,谈老百姓所谈,关心老百姓所关心,做老百姓所做,晓声不但从没觉得丢脸,反而以此为荣,乐此不疲。这是以摒除了某些一已功利之得失、没有了任何心理负担、脱掉了所有虚伪和矫情作为基础的,不敢说话才是怪事。
5.越敢言朋友越多。也怪了,连我们的民族古训都说是“话多必有失”,可晓声越敢言,他的朋友越多。从执政党、民主党的高级官员,到家门口卖菜的、修鞋的小贩;从文坛的男女老少作家们,到居民区的老少爷们儿:从老相知到新朋友;从陌生人到自己的家人、兄弟姐妹、远亲近戚,大家都很喜欢他,人人都把他视为朋友,愿意把知心话跟他说。在晓声的单位北影厂,有时小青年们跟某个领导发生了冲突,润滑剂就是梁晓声,他既能上上下下抹抹稀泥,又能抹下脸来批评。有些事,别人批评不得,他说话,就没人敢闹,这当然也是源于他的自律,比如好几次评职称时,他自己就先让了,所以他到现在还是“二级作家”。有不少名片上印着“一级作家”的“作家”,读者根本不知道他是谁。还有时,晓声还会有“艳遇”呢,厂里的一群女孩子唧唧喳喳叫住他,说是看他心事重重的,要和他谈谈心,开导开导他,别有什么事想不开……
我总结,这些都是源于晓声对人的善意,他的话,即使是怒发冲冠的批评,出发点也都是善意的,希望人们弃恶从善,逐渐地修炼自我,变成一个好人。而人类,绝大多数,都还是愿意做一个好人的。
敢言,是一种人生的大境界。
编辑:邓洁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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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审:陈涛、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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