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汕头90年代(汕头童年故事从1926到2001)
前言
本文记录6个发生在汕头的童年故事,受访人的出生年份从1926到2001,每一个不同时代的童年都有独特韵味,而对比不同时代的轨迹,我们可以窥探到汕头的逐步发展和变化。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利益,本文人物均采用化名。
1926 ——
纯伯出生在澄海信宁乡,那时候有几个进步青年为了家乡思想建设,创办了读书会“郁联社”和晨光小学,弥补了家乡教育上的贫瘠。
纯伯童年时便在这学校里念了几年书,他的父亲早逝,家里还有一对姐弟,三个孩子全靠年轻守寡的母亲支撑。
那时候,天未亮母亲就要出门,拿几个钱换一小车番薯,推着在周边几个村子转悠、叫卖,再赶在天黑前,把客人不要的番薯根带回家煮给孩子吃。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
那个年代的很多故事,都是从贫困潦倒吃不饱饭开始的,这个故事也不例外。
孩子正值长身体的时候,一点番薯根当然不管饱,如果肚子饿的不行,纯伯就翻进别人田里偷东西充饥。有时候被抓到了,免不了一顿好打,再被乡民揪着投诉家长。
久而久之,这些事便成了母亲心中的担子,她要承担一家生计已十分不易,当然盼着长子能更乖巧些,事不遂人愿,不免有些失望,她便把更多注意力放在其他两个孩子身上。
于是长到十二、三岁,纯伯便收拾东西跑到汕头闯荡。当时有个远房的老叔在酒楼里工作,怕孩子无处落脚,就让他到酒楼打杂,也算能看着他点。
本以为这孩子调皮捣蛋,怕是看不住,不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在酒楼里不止不捣蛋,还干活勤快,加上脑子机灵,日子一久,酒楼前厅后厨没有不喜欢他的,大人小孩都爱跟他打交道。
那时候酒楼对面有家做裁缝的,叫“艺华裁缝店”,老板叫姚壁,看着孩子聪明,就常和他聊天,请他喝茶。后来纯伯才知道,艺华裁缝店是党的地下联络处,姚壁和他反复洽谈后,看时机成熟,便吸收他进入组织,参与工作。
这件事成为了改变他人生的转折。
因为读过几年书,纯伯在组织里承担起了制作进步资料的工作。1939年汕头沦陷后日寇横行,风声变紧,他便撤回乡下,继续刻字印模。那时候他主要制作一些抗日宣传资料,这些资料印刷完后就装进藤箱子里,他自己提着,坐车进汕头,跑到小公园,挑人多的时候往人群里一撒。
这样的事多了,不免引起日寇注意,于是日本兵屡次蹲点,想抓到这个派传单的“危险分子”,但纯伯也很谨慎,每次偷偷混进人群,撒完传单拔腿就跑,那时他才十四岁,个不高,动作快,鬼子也料不到是小孩干的,所以始终都没注意到他。
纯伯的童年在那个贫穷动荡的年代,环境的恶劣锻造了他的革命热情和坚毅性格,他们那一代也正是新中国的开拓者、见证人。
如今再回想,个中艰辛已是我们体会不到的了。
1947 ——
阿南最早的记忆是他三岁以前,那时候他们家算是大户,有一大片地,有一个洋行做买卖,这在当时的汕头是了不得的了。他记得那时候家里有大管家、二管家,有长短工,有保姆,甚至有专门照顾他起居的下人。
六岁左右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是晚饭后被父亲抱着去大观园看戏,小孩子哪里看得懂潮剧,就是爱凑热闹,要是赶上敲锣打鼓,演员抄着刀枪棍棒打起来了,他能乐上一整晚。
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全国展开公私合营,父亲的洋行也变成了合营,收入当然不及原来,但每个月60块钱的工资在当时也是十分优渥了,只是那之后看戏的日子还是渐渐少了,戏院也日渐衰落,进入80年代后,大观园的团体演出也停止了,一个时代随之悄悄落幕。
稍大一些,到了读书的日子,他最喜欢的是看民兵打飞机。
1958到1962四年间,台湾飞机常常到汕头港口附近骚扰、轰炸,有一次炸沉了一艘满载橘子的货船,橘子漂在海面上,漂的满港口都是。
那时候汕头都是矮房子,4楼就算高楼了,民兵会在天台上安装高射机关,敌机来时全城警报轰鸣,民兵慌忙跑上楼,孩子们就从楼道里涌出来,跟在民兵屁股后头,趴阳台上看民兵往天上开火,兴奋不已。
有一次空袭警报响起,赶上上课,没办法看民兵打飞机,于是同学们都往桌底下钻的时候,就他还往窗边探,想着看飞机,老师着急想喊他。
那时候普通话已经开始推广普及,但潮汕人的普通话水平至今都不太好,更别说当时了。只见老师操着一口纯正的“潮普”喊道:“蟑螂(阿南),快躲下气,挡下炮弹哆滴下来”。满堂哄笑,而他自此多了个“蟑螂”的外号。
他说那时候推广普通话,他们学生还要去路上站岗,拿着小红旗,路过的人要说句普通话,说了才能放行,要是赶上除四害,没课的时间他们还得去抓老鼠什么的,然后把老鼠尾巴剪下来,再装起来上缴给学校,汇报自己的除四害成果。
现在想起这些,他仍然觉得有趣,谈到深处也开怀大笑,感慨万千。
时至今日,拿毛主席语录、跳忠字舞这些事情,年轻人已不再了解,但对阿南他们这代人来说,却是触手可及的真实。
1961 ——
上了年纪的人,童年记忆都停留在老市区,那时候汕头很小,最热闹的也总是那几个地方。
阿平也是,如今他还能记起八岁那年寒冷的清早,他被姐姐牵着,在二医院门口的马路边上,等待从礐石开出的车队。那是个特殊时期,父亲被抓了“现行反革命”,这一天是游街的日子。姐弟俩就在街边等着,看一辆辆车开过,辨认自己父亲在哪。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看到一辆车缓缓驶来,父亲无精打采地站在大车上,被人左右押着,脖子上还挂着牌子。车子缓缓向前,他们朝父亲挥手,但父亲闭着眼没看到,姐弟俩只能追着车子跑起来,想多看父亲几眼。一路跑到了外马路的教堂边上,跟不上了,也就不追了。
后来风波平息,父亲恢复了干部身份,日子越来越稳定,阿平也稍大了一些,少不了调皮捣蛋。那时候家住在港口的仓库附近,每逢有货船靠港,他和小伙伴们便蠢蠢欲动。
货箱从船上卸下来后,会有工人搬上推车,再推到仓库去储藏,而家门口的巷子就是工人的必经之路,巷子里的孩子们会想尽办法揩油,他们会判断来的货物是什么,如果赶上是糖果,还是用麻袋装的,就来活儿了。
小伙伴们会拿上一根小管子,假装热情地帮工人推车,在后面拿管子往袋子里一插,卷起衣服下摆,兜住从管子里滚出来的糖果。那个年代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糖,但是一分钱只能换12个小小的“钱龙卵”,为了能弄到糖,他们也是想尽各种办法。
但仓库里最贵重的还不是糖,是大米,港口来大米是不常见的,一年也就一两回。大米可不敢随便从巷子里运过,所以他们得翻进仓库里偷,但原理还是一样的,管子一插,衣服兜好,拿绳子绑好衣服,再翻墙出来,到巷子里就卖给收米的老头,换个几分钱高高兴兴买糖去了。
那个年代的孩子少不了偷鸡摸狗,但同样也少不了挨揍。
有一次阿平给纠察队抓住了,被带回去严厉斥责,他犟起来就跟纠察队员对着干,队员气不过,把他绑在树上拿棍子打,腿都给打肿了。得亏邻居路过看到了,连忙回家跟他母亲报告。
母亲慌忙赶到纠察队,把孩子从树上放下来,牵着就进了办公室,说“孩子再不是,也不能打成这样啊”,纠察队一问才知道是干部家庭,一下也是慌了。打人的队员偷偷溜出去,买了一瓶药酒、四个鸡蛋、一枝红花,回来跟母亲道歉。
这件事后,阿平也收敛了不少,但其他捣蛋的事还是少不了,比如拿烂泥捏成球,和小伙伴们蹲在天台上瞄着路人丢。那时候房子不高,还挨在一起,天台通着天台,如果路人生气了上楼抓他们,他们就翻过别的楼,一溜烟跑了。
现在他说起童年好玩的事情如数家珍,情到深处还要拿出硬币演示小时候的玩法。那个年代没有玩具,没有游乐园,没有电子设备,水桶口的铁条也能做成铁圈滚着玩,一玩就是好几天。
这样的童年,也已经渐行渐远了。
1981 ——
阿军小时候住在怀安街,那个年头,大家庭都是住在一起的,他家里光小孩子就有4个,他是最小的。
他说最好玩的总是过节的时候,比如元宵节时,孩子们会把元宵灯拿出来,提着在街头巷尾跑来跑去。那时候的元宵灯都快有半个人大了,是折叠式的,过节就拿出来,过完节了就折叠起来,又给放回柜子里。
不过最热闹的还是过年,小小的怀安街上满是鞭炮纸,那时候他住在三楼,会拿着一根大竹竿绑着鞭炮,点燃,垂到楼下,看着鞭炮从一楼一路炸到三楼。每逢这个日子,家家户户会把拜神祭祖的大桌子搬到家门口巷子里,厝边头尾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巷子人来人往,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
阿军说,年味这种东西,自从禁炮和市区北移东移后,就再也没有了。
汕头的80后们都有一个共同记忆,那就是百货大楼,他说百货大楼里有两种东西是终身难忘的,一个是每一层楼梯转角处的哈哈镜,那是当时孩子们最喜欢的大玩具了。每一层的哈哈镜效果是不一样的,有的会变胖,有的是变高,反正镜子很大,镜子前常常挤满了小孩。
百货大楼再一个令人难忘的,是神奇的收银系统。阿军回忆说,那时候百货大楼里挂满铁丝,在空中纵横交错,铁丝上挂着可以滑动的铁夹子,众多铁丝都汇集到收银台。售货员会把票据单子和钱夹在夹子上,从铁丝上滑到收银台,收银员结算后又把发票和找零夹起来,“咻”一下又滑回去。
铁夹子在空中交错,像流星反复划过,一来一往,优雅和谐。据说当时许多小孩很憧憬收银员这个职业,觉得真是太拉风了。
当然那个年代也有其他娱乐的地方,比如龙湖乐园,因为妈妈的朋友在里面做工作人员,阿军每次去玩总有用不完的游戏币。可惜龙湖乐园还是逐渐没落,直到消失。后来有些公车线路还保留着龙湖乐园站,但站后面的龙湖乐园早已经不复存在,再后来,终于连龙湖乐园站也没有了。
当然,童年的记忆里也有些调皮捣蛋的,阿军记得以前在外马路头,有个海关宿舍,隔壁是武警的宿舍,部队在里头养了一些猪,他和小伙伴们会在一墙之隔的海关水塔上,拿石头丢猪玩,常常丢的那些猪嗷嗷叫。
有一次猪叫的实在太惨,被一名武警发现了,本来以为隔着堵墙呢,不用慌,问题不大,谁知道武警同志一个助跑,一下就翻过了三米的围墙,把小伙伴们吓的啊,赶紧从水塔上跳下来。水塔大概两层楼高,阿军一下就摔断了腿。
现在说起童年,阿军的回忆很碎片化,他想起遍布大街小巷的电子室,想起爷爷带着他去工人文化宫打麻将,想起光线强得无法直视的汽灯。他想到很多,但记忆都逐渐淡化了。
1993 ——
如果说80后的童年回忆是碎片化的,那么90后的怕是碎成渣了,因为能回忆起来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90后有太多共同的回忆,小伊能说出一大堆,停都停不下来。这一代人有很多选择,比如看动画片,有七龙珠,有火影忍者,有数码宝贝等等,数不清楚,他还记得以前电视有卡通台,可以打电话点播,有时候早上起来看着卡通台,总忍不住想打个电话,但权衡了一下挨揍的痛感,还是作罢。
不过这不代表小伊就没挨过打。
那时候流行吃干脆面,不是面有多好吃,是里头的卡片真有魔力,那时候小伙伴们都忙着收集水浒卡,小伊每个月有2块钱零花钱,他会把钱攒起来,攒了5个月,拿着10块钱在家楼下买一堆干脆面。
这一堆干脆面当然不能带回家,于是小伊就在楼道里,开启了一场属于孩子的豪赌。他很享受打开每一包面的快感,但卡片可以拿,面却是肯定吃不完的,他说那时候也是傻,整栋楼就他一个小孩,他怎么会想到把面丢在楼道里就高高兴兴回家了。
等爸妈下班回家看到,第一时间就拷问他,一开始他死不承认,等让他拿出攒起来的零花钱时,他就怂了。结果当然是一顿好打。
小伊觉得,90后的快乐有一半是来源于学校门口,对于他们来说,学校门口是快神奇的土地,那里有卖小哨子的,据说能吹好几种声音,有卖蚕的,那时候哪个小孩没养过蚕啊,还有卖小鸭子的,可惜小鸭子都是被染成五颜六色,都活不长久。
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学校门口小卖部最强敛财神器——各种抽奖游戏,5毛钱一次的,1块钱一次的,运气好能中个5块钱、10块钱的,当然多数时候都是“谢谢惠顾”。小伊常常趁晚上爸妈不在家,骑个自行车到学校门口,来个几块钱试试手气。
有一次也真是走了狗屎运了,他居然抽到了特等奖,可以换一只电子宠物机,这下可惹恼老板娘了,那个六十几岁的老阿姨黑着脸死不认账,说这个奖券肯定是他自己带来了。他也很气,说就算是我带来的,也是在你这买的。争执之下不得已,老板娘只能从店里拿了最便宜的一只游戏机,一脸不情愿的给他。
说起游戏机,他还想起那时候很流行的Gameboy,是玩口袋妖怪之类游戏的神器,插上卡带,晚上躲在被窝里,开着手电筒偷偷玩,这是很日常的操作,白天就收进书包里,带到学校偷偷炫耀一下。
学校也是个充满魔力的地方:那里有臭臭包,按一下丢到隔壁班,臭味弥漫;那里有木棉花,从树上掉下来,能当毽子踢;那里有用塑料瓶装的青草水,是日常课间饮品;那里有斑马笔,是学生时代的轻奢;那里有数不尽的课堂小纸条,能横传过半间教室,送到你偷偷喜欢着的人儿手里。
90后可能太幸福了,时代跨过了贫穷,跨过了战争,跨过了艰难,终于目睹了繁华,人们见识了死亡,品尝过鲜血,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终于拥抱了和平。
90后的选择真的很多,90后的选择也在飞速变化,游戏机到电脑,单机游戏到网络游戏,MP3到MP4,小灵通到摩托罗拉,甚至到苹果,时代在飞速地更迭淘汰,而90后正是这腾飞时代的重要受益者。
这时代,仿佛特别恩泽着90后。
2001 ——
因为爸妈在广州工作,小玲是出生后才被送回汕头的,随后便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提起童年,她最先想起的是幼儿园时,每天下午放学,爷爷奶奶去接她,怕她饿着了会给她带饼干和排骨汤,她也不急着回家,就在幼儿园附近,一边喝汤,一边拿饼干屑喂蚂蚁,看着蚂蚁排成队运食物,川流不息。这是她童年阳光下最难忘的画面。
稍大些后,和其他00后的孩子们一样,小玲也会开始看各种动漫,比如《名侦探柯南》、比如《百变小樱》、比如《守护甜心》,当然光看着可不行,还得买周边。那时候爷爷每周会给她5块钱,她就攒起来,买了好多卡片和贴纸。
卡片和贴纸现在还收藏着,只是日子久了,贴纸已经失了粘性,甚至还有点儿发霉,不过透过这些,小玲还是想起了小学的时光。
比如有些贴纸居然是EXO的,小玲差点都忘了那个年代EXO、Big Bang这些韩国男团在校园里的强劲风头,周围的小伙伴们都疯狂收集他们的卡贴,购买周边产品,家里条件比较好的,甚至可以购买明星同款的衣物用品。
除了韩星,那时候校园里还流行后来被戏称为“青春疼痛派”的小说,在学校周边的小店就能买到,便宜的一本只需要9块钱,小玲笑称这些“简直就是黑历史”。
但从2010年前后开始,这些矫情、甚至略显造作的言情文学,确实是女同学之间最好的兴趣和话题,她甚至还能记起一些作者的名字,比如顾漫、明晓溪、小妮子,也能回忆起一些书名,比如《旋风百草》、《微微一笑很倾城》。
可能是长大了,现在小玲对阅读的兴趣越来越往史书转移,但她还是承认,童年的时候很多她这样的小孩,都受到这些言情小说的影响,她们甚至会在课堂上偷偷看这些书,甚至自己写这种小说,她现在还能找到当时自己写的一本小册子,当然,自己是不敢看了。
00后们还在用功读书的年纪,再过一年小玲也该高考了,和天下莘莘学子一样,她心里也有自己的目标,有对未来的向往。
路还很长,00后其实还在人生的起跑线上,他们的童年好像过完了,又好像还没有真的长大,他们其实懂事了,又好像还不需要那么懂事。
他们的童年很近,但也在逐渐走远,因为他们正逐渐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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